一位大痴道人,一位梅花道人,黄公望和吴镇,单听名字,就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1315年,张闾“贪刻用事”,引发民乱。元代文人王逢在《题黄大痴山水》诗前小序中曰:“(黄大痴)会张闾平章被诬,累之,得不死,遂入道云。” 大痴公牵连入狱,不久获得释放,之后他曾在杭州、松江等地“卜术将人间弃”——云游隐居,靠占卜谋生。而吴镇也曾往来于嘉兴、杭州,以卖卜为生,“村居教学自娱,参易卜卦以玩世”。纵观大痴挚友,修道者不少,占卜以度日者却是寥寥,可见黄吴二人确有几分别样缘分。
爱好如此,做人亦然。“自娱”“玩世”二词,可见吴镇对人生的豁达之态,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让自己开心更为重要的呢?这正是超然物外心境之体现。而大痴公“以兹谢尘嚣,心逸忘事理”“山林之乐幽且闲,何人卜居云半间”,云游在外,呼朋唤友、对酒当歌、写诗作画,将生活过成了行云流水,一路蘸墨一路逍遥,洒脱之风正如陶渊明诗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吴镇的一生,简简单单,也清清楚楚,用他曾作的一首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倚云傍石太纵横,霜节浑无用世情。若有时人问谁笔,橡林一个老书生。”没有任何功利性的生活,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首无名的诗。
要论洒脱,吴镇比大痴公更甚。大痴公本有入仕之志,当年身陷囹圄,他曾给好友杨载写过一首诗,这首诗虽已无法看到,但从杨载的回信《次韵黄子久狱中见赠》中略知一二:“解组归来学种园,栖迟聊复守衡门。徒怜郿坞开金穴,欲效寒溪注石樽。”好友对大痴公的劝慰之言折射出大痴公此时的出世之念。可是,谁能劝得了他,1316年出狱后的大痴公,满目迷茫之下,他找到杨载求助,于是杨载写了一封介绍信到松江知府汪从善处为大痴公谋取半职。可无奈现实总不遂人愿,大痴公多次碰壁,直到上圣井山入道后才幡然醒悟,毅然放下,彻底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追随什么,从此寄情山水,真正尽兴地活。
与大痴公不同,吴镇从一开始就想得透彻、活得明白。据史料记载,向来“抗简孤洁”的他从未出来做官,从未勉强自己。他一生闭门隐居,在院子里种满梅花,并称其居所为“梅花屋”,自号“梅花道人”。他曾言:“别无归处是吴归”,知道自己无法过受限的生活,索性就此放下,江海寄余生。
细究起来,两人的画作比经历差异更甚,可谓风格迥异。大痴公偏爱景色与山石,一步一景,草木、山岩各有不同;吴镇对渔父图情有独钟,画中总少不了一人一舟,山水愈发显得陪衬。若是将两人的画放在一起,一眼便能看得到区别。正如清代画家恽南田说的:“梅花庵主与一峰老人同学董、巨,然吴尚沉郁,黄贵萧散,两家神趣不同,而各尽其妙。”一萧散一沉郁,既是画中滋味,也是人生状态。
同样写秋,吴镇的《芦花寒雁图》是一眼望去延伸无际的江,微波荡漾。近旁蒹葭苍苍,水中汀渚伫立,远处的山峰隐藏在雾气之中,唯有近处的一舟一人刻画得细致传神。扁舟漂浮于水面之中,渔父独坐孤舟之上,正仰天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也正是这“不知”让画面有了一种独属于秋的萧瑟与不解之美。该幅自题《渔父词》:“点点青山照水光,飞飞寒雁背人忙。冲小浦,转横塘,芦花两岸一朝霜。”诗与画的交相辉映,让观者从苍润华滋的笔墨与静谧深远的诗意中,浸润着吴镇的“渔父”情怀,感受他“乐在风波”的智慧,品味他无拘无束徜徉山水的情趣。
大痴公的《秋山招隐图》则完全不同,画面中山头矾石为多,浅绛色彩渲染,远近山石的纹理清晰可见,画面的立体感给人拾级而上的动态感,在景色的流动中,秋山空旷寂寥之感喷薄而出。此画用墨清淡萧散,淡而不失厚重,淡而不伤其神,可谓气韵生动。正是在这有与无之间,让淡雅行至极致,似高节名士遁隐山林,无一丝世俗烟火气,传递着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大痴公在题跋中写道:“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每当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额曰小洞天。”这一方山水,对于大痴公而言,虽处山野之中,却是别有洞天,让我感受到了苏东坡所言的“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美好意境,这份抛开尘世纷扰,“寄性山林”的隐逸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
诚然,无论是细节、画面还是风格,大痴公和吴镇是截然不同的,然而透过两人的经历再去品味其画,穿过时代的风沙再去细细琢磨,我又体会到这不同中的共通之感——都是热爱而豁达的,热爱于眼前的一景一物,豁达于当下的人生百态,这种超越于画作本身的人生境界,又让两人彼此靠近,有一种无言的共情。
吴镇曾自题道:“渔童鼓枻忘西东,放歌荡漾芦花风”“山突兀,月婵娟,一曲渔歌山月边”“目断烟波青有无,霜凋枫叶锦模糊。千尺浪,四鳃鲈,诗筒相对酒葫芦”,每当吟诵这些诗句,我总会想起大痴公“尝于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门,循山而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行至齐女墓,牵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震山谷”,这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放浪和悲喜呢?
正如吴镇在《画竹自题》中感叹道:“心手两相忘,融化同造物。”当画到一定火候,悟到一定境界,落笔之处与人生感触水乳交融,不分彼此。完成的画作正如写好的文章,在审美性的意义之外,处处涌动着作者的生活哲学和人生态度。
有吴镇文化研究者总结,元四家中吴镇性情最疏离:“(梅花)道人诗文寥寥不概也,唯《妮古录》中,题跋数则,吉光片羽,致足为宝。”吴镇是一名隐士,文献之稀少侧面反映了他不图虚名、不爱喧嚣的一生。正是他“为人孤洁”“不喜与人交友”的个性,让我们更觉大痴公与吴镇,这份真挚友谊的可贵。如今留存的文字中并没有对大痴公和吴镇的友情与缘分有更进一步的阐述,虽是莫大的缺憾,也未尝不是一种留给后世无限想象的方式。吴镇比大痴公小11岁,两人相识、相交是毋庸置疑的。吴镇在画法和构图上也借鉴了大痴公的皴法和构图方法,不论是加大近坡远山的距离,还是浓淡相宜的墨法,都有着大痴公的影子。
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常常相约出行,于山石间寻觅纵歌,于孤舟中饮酒畅谈的情景。据嘉善历史文化名人丛书《吴镇传》记载,吴镇还和黄公望一起去过一次洞庭西山。那是1335年,吴门名医葛乾孙出诊到嘉兴,说起黄公望在吴江松陵讲全真教事,并邀吴镇一同前往拜访。吴镇到松陵拜会黄公望,两人结伴游览了松陵垂虹桥和洞庭西山林屋洞、石公山等处,想必无论对于大痴公还是吴镇,定是一个尽兴而畅快的午后。
尽管“(梅花)道人诗文寥寥不概也”,但是他为大痴公作了不少的题画诗。在《子久春山仙隐》图中,他这样题诗:“山家处处面芙蓉,一曲溪歌锦浪中。隔岸游人何处去,数声鸡犬夕阳红。”虽然这幅画已经失传,但从吴镇的描述中能够感受到一幅山清水秀、云雾缭绕的山居仙境之景:画中的山峦或挺拔或婉约,如同含羞的芙蓉,静静地绽放于隐士的窗前。那潺潺的溪水仿佛吟唱着一曲悠然的歌,波光粼粼,如同锦缎在山间铺陈。画作与诗词的相得益彰,仿若高山流水,相互成就。吴镇的诗词,又何尝不是以另一种形式,让大痴公的画作得以永生呢?
再看吴镇的另一首题画诗《子久为危太朴画》:“子久丹青好,新图更擅场(长)。浮空烟水阔,倚岸树荫凉。咫尺分浓澹,高深见渺茫。知君珍重意,愈久岂能忘。”知大痴公者,非吴镇也,这一番“直言猛夸”,欢喜与欣赏溢于言表。
每当看吴镇的《渔父图》,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富春山居图》的渔舟,或许画作中的一叶叶扁舟,终会载着他的点滴思绪与人生理想顺流而下,在过去或未来某个时点,与大痴公画作中的扁舟灿然相遇,从此相伴钓船归,就此寄余生。
作者简介:
黄澜,女,江苏苏州人,黄公望二十三世孙,教师,常熟市黄公望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