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说类书的编纂及其特征

2024-12-15 00:00:00何春根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4期
关键词:俞樾

摘要:小说类书从魏晋时期开始形成,发展至清代已经渐趋衰歇,用类书体例编纂小说集已经不是这个时期最主要的方式。清代的小说类书总体上比明代要逊色,但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在清初右文政策的倡导下,一批如《宋人小说类编》等规模宏大的类书相继产生,但同时由于文人个人的闲情雅趣,精致小巧的小型小说类书也延续了明代的发展态势。清代文人对类书体例持开放态度,在编纂小说类书中渗入浓厚的批评意识,会借助小说内容映射社会世相,表达激烈的批判态度。因编者多为学问渊博的学者,他们所编小说类书的风格大体偏向雅驯,征引事类精核,所表现出来的小说批评理念理性、客观,呈现了一定的开拓性。

关键词:小说类书;《奁史》;《宋人小说类编》;俞樾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4)04-0054-(05)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4.009

清代小说类书的编纂延续了明代的发展趋势,但总体上已较逊色。如果说明代还能例举出不少较有影响的小说类书或类书体小说集,如何良俊《何氏语林》、王世贞《艳异编》、吴大震《广艳异编》、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冯梦龙《情史》、秦淮寓客《绿窗女史》等,清代则不多见,数量上虽然尚有三十余部,诸如《宋稗类钞》《清稗类钞》《宋人小说类编》等,看似规模宏大,其实小说集的文本特征并不突出。类编或许不能算作这个时期小说集编纂的主要形式了,小说集创作和编纂的文本特征及美学风格都在悄然发生变化,人们阅读和创作小说的兴趣点发生了较大的转移。

一、规模宏大与精致小巧的两极呈现

清代小说类书编纂的局面呈现两极乖离的现象,有的追求规模宏大,有的则力求精致小巧。

追求规模宏大的小说类书收录材料一般很丰富,无所不包,类目设置全面细致。比如王初桐的《奁史》就是这类作品的典型。《奁史》今有影印清嘉庆二年(1797)序刊本,共100卷,拾遗1卷,这种规模体制的小说类书在《太平广记》之后就已罕见了,甚至可以说是几乎空白。首先,《奁史》搜罗丰富,辑引庞杂,《凡例》自云:“群书若正史、通史、别史、杂史、伪史、经义、类书、说部、书目、书画、物谱、诗话、题跋、诗词、文集、选录、二氏、九流、杂著,广为搜罗,用资博览,偶遇抵牾,随事考订。”1又称:“所引之书三千种,所检之书不下万种。”2可知作为一部女性类文献百科全书,《奁史》在编纂之初,编者对与女性有关的所有历史文献应该做了非常全面的搜罗。在此基础上,编者再“严决择”。他定的基本原则是“经史少而子史多”,选材思路与传统类书注重经史完全不同,其中选用了大量的小说,使读本趣味性有所增加。因此,有的书志将《奁史》归入到小说类。不过大型类书的缺点也颇明显,由于卷帙浩繁,《奁史》的原文征引采用节录的方式,甚至完全改变了原作的文本形态。如卷二十“妾婢门二·婢”引唐传奇《上清传》只有一句话:“窦参所宠青衣曰上清,参得罪,入掖庭。”注出《异闻录》。这个故事在《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五隶属“童仆奴婢”类,亦题《上清》,长达九百字。它写婢妾上清在主人窦参遭到陷害后,毅然为窦报仇的故事,是一篇颇有艺术感染力的传奇。可以说,《奁史》所载连梗概都谈不上。

其次,《奁史》类目齐整,层次分明。《奁史》与一般的小说类书以题材确立类目的做法不太一样。它以二级标目的形式,分三十六门,门下再系以子目。类目的设置应该都是经过缜密思考的,“首‘夫妇’,著造端也;终‘仙佛’,志皈依也。”3与夫妇相关的“婚姻”“统系”“眷属”则分列第二、三、四门,然后是女性身份的“妾婢”“娼妓”,容貌性情的“肢体”“容貌”“性情”,才艺技术技能的“蚕织”“针线”“井臼”“文墨”“干略”“技艺”“音乐”等,家庭职能的“姓名”“事为”“诞育”“术业”,衣装打扮的“衣裳”“冠带”“袜履”“钗钏”“梳妆”“脂粉”,家庭生活的“公室”“床第”“饮食”“器用”“绮罗”“珠宝”“兰麝”“花木”等,最后以“仙佛”绾结。可以看出,凡与女性相关的从社会到家庭种种内容的描绘,全部被周全纳入。因此,二级标目逻辑关系清晰,层次井然有序。通过一级标目和二级标目,在条理清晰的框架内尽量容纳了更多材料。

清初潘永因《宋稗类钞》、清末徐珂《清稗类钞》和清中期馀叟《宋人小说类编》规模也较大。其中《清稗类钞》四十八卷,分九十二类,一万三千五百多条,三百多万字。类目设置之系统缜密,基本遵循“天-地-人-事-物”的逻辑顺序建构框架;选用材料时间跨度之长,跨越了从清初顺治到清末宣统年;选用材料之驳杂,既有“平时随笔自行札记”,亦有“家藏秘笈”和“说部报章”。凡是各个时代的军国大事、典章制度、经济文化、社会风俗等内容,几乎无所不包。《宋人小说类编》是清代小说类书中最具小说集特征的,卷数不多,每卷下类目整饬,与前两部近似。其《小说类编次第》中也说:“天地君臣冠首者,类书之通义也。”4所以,从体例上看,这几部小说类书实际上相当于综合性传统类书。从小说观念看,它们同中有异。《清稗类钞》和《宋稗类钞》之“稗”,仅局限于琐事细闻。徐珂自序谓:“稗史,纪录琐细之事者也。”5“稗”而“史”,偏“史”。在这一点认识上,馀叟与他们有共同之处,如他把小说分为“偏录”“琐记”“传奇”,前两类即是“纪录琐细之事”,但又说:“传奇,真是小说。”6可见就他的小说观念而言,传奇才是最具小说特质的。《宋人小说类编》中所载诸传奇小说,有些作品显示了编选者精到的眼光。如卷四之九共九篇传奇,其中《禁街遇丽》写书生章惇赴省试,一日在御街独步,被一美妇人带至一地,问其所而不答,后得一婢女带他离开那个危险之地。整个故事叙述完整曲折,悬念迭出,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清代小说类书编纂有一个和上述情况相反的倾向,就是盛行卷帙小巧的编作。这些小型的专门性类书,其特点是卷数少,题材集中,风格一致,与社会现实的映射关系紧密。如赵彪诏《谈虎》一卷,今有世楷堂刊《昭代丛书》影印本,分“制虎”“虎事”“杂记”三类。“制虎”主题是人虎患,人是如何制服老虎的;“虎事”主题是人虎报,多数条文写老虎的性情化,写得尤其精彩的是老虎报恩的故事;“杂记”相当于与虎有关的冷门知识。赵彪诏另有《说蛇》一卷,是同样性质的作品。吴肃公《阐义》专门搜辑具有“义”举的人和物,今有康熙四十六年(1707)刘应熙慕园刻二十二卷本,《四库禁毁书丛刊》据以影印。全书分“义民”“义客”“义属”“义弟子”“义童”“义工”“义卒”“义道士”“义僧”“义女”“义奄”“义隶”“义仆”“义婢”“义丐”“义屠”“义盗”“义优”“义娼”“义兽”“义禽”“义虫鱼”等二十二类。以“义”为目,可能在吴肃公看来,天地万物无所不有“义”举,甚至无法言语的动物也有“义”的表现。高承勋《豪谱》也很特别,专辑历代豪人豪事豪语,选材角度独特,条文简略,颇能反映出人物的风神,实近“世说体”。今有《续知不足斋丛书》本,1985年中华书局加以排印。全书分“义豪”“谊豪”“才豪”“气豪”“谈豪”“辩豪”“狂豪”“奇豪”“侠豪”“态豪”“文豪”“书豪”“笔豪”“绘豪”“饮豪”“隐豪”“闺豪”“童豪”“市豪”“贼豪”“色豪”“奢豪”等二十二门类。另外如《物妖志》专辑“妖”事,《史异纂》和《有明异丛》专辑历来灾异之事,《笑林广记》专辑笑话,《五五》专辑仁义之事,都是小型小说类书的代表。小型专门性类书的编纂显示了编者的闲情雅趣。

二、借助编纂小说类书影射社会世相

类书抄纂文献资料成书,一般不应直接掺杂编者自己的主观思想,明代以前的类书都比较遵循这个不太成文的规则。但从明代开始,类书中的议论成分却越来越多,清代较之尤甚。这种现象的产生,说明了清人对类书的体例问题持开放态度,并不特别拘泥,甚至有点随意,这是一种典型的“以编代述”的方式。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类书编纂的功能之一是为了发表某种思想。小说这种文体拥有广泛的读者基础,对编者而言更容易借此传播自己的观点。如赵彪诏《谈虎》,既记山中之虎,亦影人间之虎;《宋稗类钞·诛谪》论“小人易进,君子易退”的令人“渐不可奈”的社会;张贵胜《遣愁集·解颐》讥讽世人攀附声势的丑陋,现实性强,所记故事形象生动。

以赵彪诏《谈虎》为例。该书记载一则故事,沧州饶安民人替老虎拔掉脚上的竹刺,老虎感恩,一年之内常投野物至民人之家。民人渐富,改换了旧衣服,因老虎不识而被咬死。老虎知误杀恩人,至其门庭前“奋躍折脊而死”。这个故事明代陈继儒《虎荟》卷一亦载,情节最后只写到“见者咸异之”,编者没有横加说教。赵彪诏《谈虎》“虎事”类所载基本相同,但文尾插入了一句主观评论:“虎知羞愧,终至折脊而死,胜于负恩人多多矣。”7谓虎比人懂得感恩,应是有感社会现实而发。再如另一则故事,一个木工因避虎躲入一空宅内,不知反而逃入了虎穴。木工惊惧之下用斧子斫杀大虎,救下了为虎攫来作肉食的小女孩。天明,木工担小女孩和三小虎而出,后小女孩嫁木工为妻。这件事明代王同轨《耳谈类增》卷二十有记录,但基本纯纪事而已。赵彪诏《谈虎》却做了有意思的发挥,写道:“《莽史》曰:‘虎往往为人作男女之合。’往见小说有云:‘岂是美人变虎来,美人原是胭脂虎,殆以类从者欤?’然则世之撮合山、马泊六,明眼人尽作虎观可也。”8这或许算是把女人比喻为母老虎的清代版本了。

俞樾《五五》分“五义”“五奇”“五愚”“五逸”“五悲”等五类,每类5篇,共25篇。篇幅不长,编者却特别喜欢在书中发表议论。他在每个类目下都先述类目之义或思想见解,并仿《史记》太史公之法,以“曲园叟”标明自己的思想。如“五义”之序曰:

曲园叟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然余以为仁与义非有二道也。义者,所以行其仁也,是以伯夷叔齐扣马而谏,太公谓之义士,而孔子以为求仁而得仁,仁义岂有二哉。余观匹夫匹妇之所为,有士大夫所不及者,殆古之所谓义士者欤?孔子不云乎,义以为尚,故著斯篇。9

这段话论述仁与义的关系。自古以来学者都以 “仁”“义”为二道,但俞樾却认为二者是统一的关系,其中又以“义”为上。

不仅如此,每篇故事后还结合情节作具体评论。如“五义”第一篇叙述王全之事。王全是南阳府人,他七岁的儿子被强盗掳走又马上被抛弃,幸好为一对老夫妇收留,当成自己的儿子。失去儿子的王全考虑买妾,唐县谢万程恰好想卖妻葬父。谢妻李氏知书识礼,守节勤俭,被卖后希望用劳作偿还王全,王全答应。王全不乘人之危的大义冥冥之中感动天意,原先无处寻找的儿子重新回到身边,李氏也重归谢家,谢家被旌表为“节义双奇”。这则故事当出自清代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不过原文的叙述中心是谢万程,以道德宣扬为主,而俞樾改为王全,大力渲染王全那种令人感叹的“义”举。1923年,《时事新报小说合编》收录此篇,题《无名之义士》,袭用的是俞樾的版本。如果说《国朝先正事略》所叙接近历史,俞樾所改则更近小说。俞樾有感于此事,在文后专门写了一段评语:

谢之孝,李之节,是固奇矣。乃王全者,亦天下之义士也,不旌其门,何欤?《陈书·徐陵传》:“弟孝克当侯景之乱,京师大饥,卖妻臧氏与孔景行。妻不肯,卒卖之,以其赀养母。景行既殁,妻归谓孝克曰:‘往日之事,非为相负。今既得脱,当归供养。’遂复为夫妇。徐孝克之卖妻养母,与谢万程之卖妻殡父,其事正同。乃孝克之妻不克完节而归,则以买者非王全也。故余反复此事,而叹王全高义尤不可及。” [10

此篇之外,俞樾选的第二篇、第三篇也同样精彩。其中第二篇写陈确与和本初的深厚友谊。和本初迂道探访落魄的朋友陈确,不料中途落水而死,临葬,陈确痛哭而死。这个故事出自清康熙年间曹耀珩作《陈绎思和本初传》,但俞樾有改动,文末评陈和之谊曰:“朋友为五伦之一,世之悠游者,奚足言朋友哉。若陈与和,可谓死友矣,虽羊左何以尚兹!”11第三篇写旅店主人王良梧在刘宏甲仆人死后,陪刘千里迢迢寻亲的故事。王与刘素昧平生,王之所以抛弃家业去做这件义事,主要看中刘是个孝子。王良梧的行为确非常人所能及,俞樾对此大加赞赏,论曰:“余观国初诸老文集所载孝子寻亲事多矣。夫父子,天性也。然跋涉万里,出入虎狼盗贼间,上峥山,踰深溪,跖穿膝,以求其亲之所在,世以为难矣。乃以逆旅之人,哀怜其孝,相从俱往,愈求愈远,而卒不舍去,竟与俱归。呜呼!若王良梧者,可谓义士矣。”12

与俞樾《五五》类似的还有吴肃公的《阐义》,两书都是有关“义”主题的类书。不过俞樾《五五》列举正面例子高扬“义”举,吴肃公《阐义》则是批判缺少仁义的世道人心。署名张自烈《阐义旧序》说这部作品是吴肃公“衰世之感”。有些评语虽是指古,实在讽今,如:

若夫弟子之于师,分义攸属,亦犹夫属毛委质之无可逃,而又濡染于诗书,讲求名义,即义无足异者也。然而道丧俗漓,视其室若弁髦然。躁竞无恒之徒,衿新鹜异。若北魏徐遵明,一年而三易其师。李业兴于所师,虽类受业,不终而去。又或恣其狂噬,若胡梦炎之于朱子,阳推阴陷。若邢恕之于伊川,至于是非祸患之际,避匿自远。为郭忠孝者,不可胜数也。13

吴肃公喜用“街南氏”标明议论,如“义客”大加赞扬公孙杵臼、田横等门客的“气谊相许”“智术相为用”“义弟子”,推许孟子向往的师生之间的“生死向背”。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清代小说类书里大量增加的主观议论成为一种重要的形式特征。实际上这些议论所在的位置也相对灵活,有的在序言里,有的出现在正文中或正文后。甚至如赵士吉《寄园寄所寄》不仅进行大段议论,而且补充亲身经历加以证说。小说类书插入议论,与明清时期盛行的小说评点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小说评点的内容更广泛,而小说类书的议论主要是针对社会而发。

三、追求雅训的风格

文体不同,风格自异。诗词以雅正为宗,小说以奇巧为尚,这是就一般规律而言的。小说类书编选什么样的作品,不仅仅是编者个人的审美趣味,也反映了那个时代读者的集体审美倾向。吴承学先生说:“与一般的文学批评专论或专著不同,类书不主一家,其批评观念更能代表当时的集体意识与普遍知识。”14如果和明代相比,清代小说类书更偏向追求雅训风格,如俞樾《五五》的二十五篇故事在事件叙述和语言上都显得醇厚雅正,有古文家笔法。《清稗类钞》叙事严谨精确,时间、地点凿凿可据,前因后果与人物言行班班能考。《奁史凡例》则明确提出:“是编以雅驯为主。”15这与清代政治氛围、学术风气、选文标准以及编者的学术背景均有巨大的关系。

首先,抄录笔记多,编辑传奇少。现可知的三十几部清代小说类书中,几乎没有一部像《艳异编》那样大量采摭传奇文,绝大多数都是抄录前代或当代的笔记。笔记小说本身便具有学术品格,记事注重事件总体传述,不追求营构新奇、纤巧、新丽的情节,更不采用“艳”与“异”的艳俗之作,导致这类作品集的小说性质就不是特别突出。即使抄用传奇之文,也会拆解成一个个零碎的知识点。如唐传奇经典《霍小玉传》在《奁史》中没有像宋明类书那样原篇抄录,而是碎片化地互见于“婚姻门”“性情门”“文墨门”“姓名门”“衣裳门”“钗钏门”“梳妆门”“床第门”“花木门”“禽虫门”,编者不在意原作情节的完整离奇以吸引读者兴趣,而让内容屈就于类目之义,为自己的编纂意旨服务。同样地,陆寿名《续太平广记》虽名义上模仿《太平广记》,但内容上只节记其事,并非原文,与《太平广记》生动的作品有很大差距。

其次,颇为难得的是多数编者都有很深的学术根底,学者身份比较突出,使之对待类书严谨深刻。如《阐义》编者吴肃公“绩学好古,闭户乐道”16,《八千卷楼书目》著录其学术著作有《读礼问》《改元考同》《广祀典议》《天官考异》《五行问》等,各一卷;其小说见《清文献通考》著录《明语林》十四卷。王初桐精于考证之学。俞樾毕生研究经史之学和目录学。徐寿基博学工文,著述颇富,并精赏鉴。高承勋喜读书和藏书,家有松筠阁。徐士銮虽官台州知府,后潜心读书,究精医学。章抚功通六经,盛负才名。李清精于史学,著《史略正误》《廿一史同异》《明史杂著》等。缪荃荪更是近代著名的史学家、目录学家、藏书家。这些人学问深厚,才富识精,编小说集只是他们在治学之余,怡情悦性的产物。如《红杏山房见闻随笔》是卢秉钧在纂辑《汉魏丛书续编》时随手辑录而成。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学者,而非小说家,这就决定了他们即使编选小说类书也不在意追求故事的曲折离奇,反而讲究事类的精核。

得益于深厚的学问,他们对小说有时会有超越前人的更为深刻和理性的理解。如对于传统的怪异题材小说,俞樾《五五·五奇序》曰:“天下本无所谓奇也,奇生于庸。自庸庸者满天下,而一二高行之士,乃以奇见矣。”17徐釚《史异纂序》亦曰:

嗟乎!夫世亦安有所谓异哉?见以为异则异也,见以为常则常也。彼爰居之听钟鼓,则震掉而不食,岂钟鼓亦有异乎哉。譬诸饮食,人厌五谷,仙人服云母,在人视之,以云母为异,而仙人则犹视为五谷也。以至麝之食柏也,虫之食木也,蠹之食字也,人以为奇,而彼则固以为芻豢粱肉也。夫岂有异乎哉?乃世人之曲士,或□□一隅之见,以□□奇,曰,士君子亦守经而□□亦喜其常而已矣,何异为?18

徐釚论证了“异”与“常”的基本关系。在他看来,怪异的事物很可能是常态世界的一部分,某些事情之所以被人看作怪异,实际上是人们囿于一隅之见所致。从这个基础出发,作者进一步说:“愚以为善识权变,故能精于物理。天下未有不通权变而能名一物者也。今浣岚先生之为是书也,亦欲采集古今之异,以为穷理格物之助,于以感人心而维世教,未必无少补也。”19意思是穷究天下奇异之事物,对于“穷理格物”,即认识世界,是一件好事。这种理解将小说批评嫁接进理学思维,弥合了两者之间本有的天坑式的隔阂,领先于早先对怪异故事的猎奇层次,实在是用一种较为理性的思维对待奇异故事。他们把怪异引向平常,把探讨神鬼世界的眼光转移到现实世界,这种变化反映了庸常雅正之美在他们心中的重要地位。

志怪小说在清代中后期出现明显的衰落,写神写怪概念化、模式化、宣教化,创作上完全陷入了死胡同,但是诸如俞樾、徐釚等人的小说理论,对于这一时期的小说是一种创新。

参考文献:

[1][2][3][15]王初桐.奁史[M]//《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1252子部·类书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07,307,303,307.

[4][6]馀叟.宋人小说类编[M].影印版.北京:中国书店,1985:12.

[5]徐珂.清稗类钞: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7.

[7][8]赵彪诏.谈虎[M]//《昭代丛书》影印本:戊集卷第五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672,677.

[9][10][11][12][17]俞樾.春在堂全书:第3册[M].影印本.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0:733,733,734,734,735.

[13]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四库禁毁书丛刊:子部第11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34.

[14]王京州,周生杰.采玉群山:类书与文学关系论集[M].扬州:广陵书社,2021:261.

[16]吴肃公.阐义[M]//四库禁毁书丛刊:子部第1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2.

[18][19]傅燮詷.史异纂[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4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619-620,620-621.

(责任编辑 程荣荣)

基金项目:2018年度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中国古代类书体小说集的编撰研究”(ZGW18109);2023年度江西省社会科学“十四五”基金项目“历代《蒙求》型类书研究”(23WX19)。

作者简介:何春根(1971— ),男,江西南城人,博士,九江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类书、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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