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韩南在《中国白话小说史》中提出中国早期小说的一种异常现象:以“诗词串”入话的曲折方式绕到正话[1]。以《古今小说》为例,作者或编者有意加工入话部分的诗词串,使之与传世版本文本不同,从而为文本服务。这些诗词串也反映出作者或编者的文学素养。分析这些诗词串,有助于还原小说的发展过程,还原冯梦龙的编撰工作。
[关键词] 《古今小说》" 诗词串" 入话
一、《古今小说》中的诗词串入话的小说
韩南在《中国白话小说史》中介绍了早期白话小说的一种现象:这些小说的入话是由几首互相关联的诗词串起头,而诗词串与正话故事之间的关系却不甚亲密。《崔待诏生死冤家》以一组春天主题的诗词引入,而正话故事发生在游春的背景下,这些诗词与正话的联系并不紧密。要注意的是,韩南The Chinese Vernacular Story原文中用的是“poem chain”,中文译本直接将此词组翻译为“诗串”,实为不妥,“poem”一词是指的是广义上的诗歌,英语中没有专门的单词对应中国古典词(通常用Ci来表示词的含义,与Poem区分),在这里“poem”包含词体,“poem chain”其实指的是诗词串。《中国白话小说史》中的例子《崔待诏生死冤家》入话部分就出现了七首诗和四首词。冯梦龙等晚明编者早就注意到这种以诗词串入话的曲折表现方式。对此,韩南是这样评价的:“诗与诗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作者的想象力和才智,诗与正话故事之间的关系却不甚密切。它更多的是一种装饰和卖弄,并不一定起点题作用。”[1]
早期小说中出现这种以诗词串委婉曲折连接入话的篇目有:《六十家小说》第八卷《洛阳三怪记》和第三卷《西湖三塔记》;《古今小说》第十五卷《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和第三十三卷《张古老种瓜娶文女》;《警世通言》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本文将以《古今小说》中两篇小说入话的诗词串为研究对象展开讨论。
孙楷第对《古今小说》的源流进行过考证,《史弘肇龙虎君臣会》见于宝文堂书目,宝文堂书目中其叫作《史弘肇传》;《张古老种瓜娶文女》见于宝文堂书目和也是园书目,都叫作《种瓜张老》。《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属于吴自牧《梦粱录》中“发迹变泰”类型的话本,文字风格全然宋人气息。《种瓜张老》出自唐李复言《续玄怪录》[2]。因此这两篇小说在进入《古今小说》之前已有原型了,这里存在“隐含的作者”和“隐含的编者”,冯梦龙可能是这两篇小说的作者也可能只是编者,后人无法确认入话的诗词串是否为冯梦龙所作,后文以作者替代隐含的作者,以编者替代隐含的编者。
韩南对上述以诗词串入话的特殊早期小说并没有详细的解释,以《古今小说》为例,这些诗词串有一些共通点:编者对于这些诗词都注明了出处,而部分诗词的署名并不可靠;诗词串或围绕一个主题展开,或借其中的话题顺势叙述。
本文主要参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古本小说集成》中的《古今小说》,该版本依据明天许斋本、尊经阁本和衍庆堂本编撰而成,本文还以日本政法大学本为补充。
二、《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入话的诗词串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中,作者把引入故事的前缀部分归为“头回”,这篇“头回”属于“入话”的范围,后文以“入话”来代替“头回”的指称。
1.对《寄苏内翰》的探讨
《古今小说》第十五卷《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以一首刘季孙的诗引出入话:“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赪尾为西湖。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四海共知霜鬓满,重杨曾插菊花无。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壶。”[3]小说中说到这首诗是刘季孙送别苏轼出守杭州而作,苏轼曾两度去杭州任职,杭州又为南宋都城。而在作者看来,南渡后的文人中只有洪迈的才华能与苏轼相提并论,一连串转折后引出入话的核心事件——洪迈在绍兴做官宴请众人。
但这首《赠苏内翰》确为诗人送别苏轼出守杭州而作吗?已有文献记载,苏子瞻于熙宁四年到七年(1071—1074年)出任杭州通判,元祐四年到六年(1089—1091年)再度下杭州任知州[4],并且在此之后苏轼的从政路径中再无到杭州的印记。
结合诗歌内容分析,可以确认诗中描写的往事并不是发生在杭州。“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六一”指的正是“六一居士”欧阳修,颔联说的是欧阳修清明的政风深深地影响了后继执政者,几位贤明的官员也没有离开多久。尾联诗人则回顾与苏轼在重阳佳节时的聚星堂上把酒言欢的场面,苏轼曾作《聚星堂雪》一诗兼怀欧阳修,此聚星堂正是欧阳修任颍州知州时所建。故此段宴饮回忆发生的地点当为颍州而非杭州,苏轼确曾在元祐六年(1091年)被调往颍州任知州,所以本诗内容为刘季孙回忆与苏东坡的颍州往事,与苏东坡在杭州的经历无关。
《古今小说》中的《寄苏内翰》一诗与现今普遍的版本有一处不同,诗中作“笑寻赪尾为西湖”,而我们普遍看到的版本作“颍尾”[5]。“赪”意为红色,“颍”为颍水,颍水正好流经颍州,故这里作“颍尾”更合适,意为“颍水”中的鱼。而此处的西湖也是指颍州西湖,并非著名的杭州西湖。
那么作者或编者为何会在这里误写“赪尾”呢?第一种可能是单纯因为两字字形相似而误,第二种可能是受到其他文本干扰错写。苏辙在《自黄州还江州》尾联写道:“家在庾公楼下泊,舟人遥指岸如赪。”[7]陆游在《过小孤山大孤山》一文中误将“舟人遥指岸如赪”一句当作东坡所作[8]。作者或冯梦龙默写或摘抄时错写,有可能就是受到“舟人遥指岸如赪”一句的影响。第三种可能则是作者或冯梦龙故意为之,他知道这首《寄苏内翰》为刘季孙回忆与苏轼在颍州的乐事,为了在入话部分导引出洪迈而故意把“颍”改为“赪”。从当时话本小说的受众来看,这种为剧情服务的做法无伤大雅。作者或冯梦龙究竟是误写“赪尾”还是有意为之值得考量,故意误导读者的这种可能性似乎更有趣些。从这首诗看,白话小说入话中的诗词保留文献的功用还有待考察。
2.对孔通判解洪迈《虞美人》中“诗词串”的探讨
入话的核心事件由前文引出洪迈展开:洪内翰宴请诸官,孔通判作龙笛词。这部分内容中一共出现了十首诗词,第一首是洪迈作的《虞美人》词:“忽闻碧玉楼头笛,声透晴空碧。宫商角羽任西东,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数声呜咽青霄去,不舍梁州序。穿云裂石向无纵,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在后续的情节中,孔通判对这首多方集句的《虞美人》词一一拆析,从其为故事情节服务的目的来看,此词大概率是作者附会的。按孔通判所说,“忽闻碧玉楼头笛”来源于张紫薇所作《道隐》“试问清轩可煞青,霜天孤月照蓬瀛。广寒宫襄琴三弄,碧玉楼头笛一声。金井辘轳秋水冷,石牀茅舍暮云清。夜来忽作瑶池梦,十二阑干独步行。”现在可见的版本中没有查到对此的注解,张紫微可能为南宋词人张孝祥[9],他与洪迈是南宋同时代人,曾作《中隐》一诗[9]。但这首《道隐》大概率是也编者附会的,其目的是使入话的诗篇与话本故事氛围一致,使其有道教的神秘色彩。第二首骆解元《王娇姿唱词》,我们在无法得知骆姓诗人全名的情况下难以对此诗进行考证。第三首曹仙姑《风响》、第四首苏东坡《橹》、第五首朱淑真《雁》、第六首秦少游《歌舞》、第七首刘两府《水底火炮》和第八首刘改之《元宵望江南》词均无法考证。这首龙笛词中引用的秦观、苏轼、朱淑真和刘改之的诗句难以与他们的诗作对号入座。作者或冯梦龙假借曹仙姑作诗可能是想通过其道士身份为故事渲染氛围。刘两府则比较特殊,这个名字后来在《崔待诏生死冤家》中出现,由此可以推测这两则故事可能在进入《古今小说》《警世通言》之前是同一人写作或加工的。
这篇入话里孔德明指出了八句词的八个出处,有作者,有篇名,有位置,依据凭证都全,大幅提升了小说的真实感,也反映出早期小说追求写实的特点[10]。“八难龙笛词”这种有挑战性的智力游戏也可以证明这一篇小说的作者或改编者应该是文人。这篇入话中最后一首词出自孔德明之口,极力描绘出了龙笛吹奏的情形,极大地引起了读者对龙笛的兴趣。在这篇入话中,诗词串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既是入话的内容又是入话情节的主脉。
入话结束,小说进入正篇:“说话的,你因甚的头回说这八难龙笛词?”接下来,小说引入阎招亮入仙境开龙笛的情节,而龙笛正是故事的起因。阎招亮是最早知晓史弘肇铜胆铁心不凡身份的人,但他仅是配角而已,这里的诗词串和入话故事与后面史弘肇郭威的发家过程毫无关系。入话和正文相对独立,这篇入话本身也是一段完整的奇闻轶事,作者十分巧妙地引出龙笛这一关键线索,将入话与正文联络起来,使小说结构婉转连绵。
三、《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入话的诗词串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的入话和《史弘肇龙虎君臣会》的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入话开篇是一首没有署名的咏雪诗,大概率是作者自创或编者后补的,这里我们不予讨论。后文写道:“谢灵运曾有一句诗咏雪道:‘撒盐空中差可疑。’”“撒盐空中差可疑”一句出自《世说新语》,讲的是谢安与其侄儿侄女间话诗的趣事,故此话并非出自谢灵运之口,作者或无意混淆,或有意借谢灵运的名声增强小说的可读性。紧跟其后的是一首苏轼的词《江神子》:“黄昏犹自雨纤纤,晓开帘,玉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独坐闲吟谁伴我,呵冻手,捻衰髯,使君留客醉恹恹,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古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不考虑异形字的情况,现将两版本差异较大的地方列在下表中[11]:
“江神子”和“江城子”为同一词牌名的两种说法。词中第一处差异的两种说法似乎都可以读得通,“是”变为“自”可能是作者默写时字音相近的讹误,从表达效果上看,“黄昏犹自雨纤纤”突出了词人独自一人的寂寥状态,不排除编者有意为之的可能性。第二处差异“玉平檐”和“欲平檐”,可以根据前一句“晓开窗”的动宾结构推测“欲平檐”更为合理。最后一处差异的两句都为了表达词人所处环境的寒冷,只不过前一版本将“冻”字放在了后一句,后一版本则将“冻”字放在了前一句,但从感情色彩上来看,“独坐闲吟谁伴我,呵冻手”一句更有一种无可奈何自我宽慰的意味,而“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一句则直接抒发了词人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前一种形象是作者或编者有意加工的符合他心中文学真实的苏轼,而在《江城子》中,苏轼更显得有血有肉。
《江神子》后接谢道韫“未若柳絮隐风起”,此句与上文“撒盐空中差可疑”出处一致。其后又有黄庭坚《踏莎行》一词,《古今小说》中此词与现存的版本基本一致。紧跟这句的是“行人舞袖拂梨花”,书中说此句出自李易安夫人,此断句最早也见于本篇小说,但其是诗是词难以确认,从前面小说诗词附会的情况看,此句大抵也并非出于李清照之手[12]。这篇入话的诗词串部分最后以晁冲之的《临江仙》结尾,小说中这首词与现存版本一致。以上诗词或多或少都与雪相关,将雪比作盐、柳絮和梨花,又由雪这个意象联系到掌管雪的三个神人,再由姑射真人走丢白骡子的传说结束入话,正话开头以韦恕雪夜走丢白马与入话衔接,主人公张古老在寻白马的过程中正式登场。
与史弘肇篇入话不同,本篇入话内容简单,几首诗词后仅用四百余字交代仙人掌管雪的传说,较之上一篇没什么故事情节,上一篇小说的诗词串可以看为入话情节的转轴,而本篇诗词串仅起到引子的作用。这两篇入话同样有曲径通幽之美。
四、结语
韩南对于这种入话方式是这样评价的:“用联想技巧从入话绕到正话,并以诗词串或其他形式的文字游戏的雅致轻松和正话中的世俗生活形成对比。”[1]可见以诗词串入话最显而易见的好处是奠定了全篇小说高雅优美的语言气氛,诗词串所使用的大部分诗词来自读书人熟知的文人雅士。有部分佚名诗词在作者或编者的笔下有意识地服务于全文,或是为了营造神秘氛围,或是为了增强小说的真实感,这些诗词本身也并不是粗制滥造的产物,而是作者或编者别出心裁的创作。除去诗词串本身,这样的入话结构是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独创的瑰宝,这种曲径通幽、婉转多变而又脉络清晰的入话方式能引起读者的兴趣,且不具传统叙事文学难以摆脱的说教习气,显得清新雅致又不刻意做作。
在上文对诗词串的分析中,有不少作品的版本与现在流传的不同,这些诗词串虽然带有主观色彩,多为情节服务,但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通过研究这些小说的入话方式,后世研究者能更好地还原小说的流传过程,特别是《古今小说》第十五卷《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和《警世通言》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高度相关,两篇小说都是以诗词串入话的,另外二者之间的诗词串都与春天相关。在这两篇小说中都出现了同一人物刘两府,不妨大胆猜测一下,这两篇小说也许出自同一作者之手,或在冯梦龙前有一编者对其进行了同样的加工改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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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梁冬丽.古代小说与诗词[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
[11] 叶嘉莹.苏轼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7.
[12] 柯宝成.李清照全集[M].武汉:崇文书局,201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胡瑞,安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