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秋,广寒秋的秋

2024-09-20 00:00:00刘耀辉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浪人河神罗先生

1

热辣辣的大太阳下,苍黑色的大河泛着金光。

这地方的人们仿佛从来都不怕骄阳暴晒,偏要赶在大中午头的下河洗澡。当然,在凡事都有讲究的呼兰河畔,这也自有它的道理:老辈子传说,河神一天当中就数午间脾气最好,不会突然发怒要人的命,有时候一高兴还会送给来洗澡的人们几条大鱼。

“我生来就没见过那么嚣张的眉毛!太带劲了,河神老爷也比不了!”卢三顺懒洋洋地泡在大河里,仰起脖子说了这么一句。

他这是对他最好的朋友沈唤河说的。沈唤河外号“老歪”,显然不是个善茬。卢三顺的外号更绝,叫“大娄子”,一听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谁要是惹了他,那就等于捅了大娄子了,非得吃不了兜着走。

别看这俩活宝的外号一个“老”、一个“大”,其实都还是半大小子。那个“大”的才十二岁,“老”的就更小了,今年刚满九岁。

他俩说的“嚣张的眉毛”什么的,指的是他们的老师罗先生。

罗先生四十出头,肚子里的墨水多得很,在这呼兰河畔十里八乡那是相当有名。平时除了教书,他没事就爱坐在家中的大酒缸旁边,时不时地整两盅。酒入愁肠,化没化作相思泪不知道,倒是拱出了一个红红大大的酒糟鼻,高居于他那苦瓜脸的正中,为他平添了几分威仪。这些年他酒没白喝,墨水也没白喝,显到脸巴子上,就给刷出了两道比墨还要黑的浓眉,短短的,宽宽的,硬硬的,密密的,简直就像在额头上贴了两个鞋刷头儿。

这会儿,罗先生正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河里。今天运气不错,他沿着河埂儿扎了几个猛子,摸上来一只黄乎乎的老鳖,掂着足有斤把沉。这下子,晚上的下酒菜就有了。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罗先生一高兴,就在这大河里放开嗓门唱起了《空城计》。他的酒糟鼻被太阳晒得越发红了,眉毛也被河水衬得越发黑了,两只眼睛得意地眯缝着,仿佛在盯着远处的白桦林,又仿佛根本就啥都没看。

突然,一团黑影呼啸而来!罗先生感到眼前黑了一下,同时闻到一股腥气,心知不妙,连忙抬手就挡。亏得他反应够快,不然那一团黑影就该结结实实地击中他的酒糟鼻了。

“啥玩意?”罗先生惊呼一声,只觉入手是个活物,还滑腻腻、凉兮兮的,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癞蛤蟆!

罗先生呸了一声,把癞蛤蟆远远地扔了出去:“哪个兔崽子?你给我出来!找削啊?看我不削你脑袋!”

由于高度近视,他一直都没有看清不远处那几个孩子是谁。

“哧哧哧……”回应他的是一片笑声。

“太不像话了!”他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作势向孩子们冲去。孩子们怕了,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地跑上河岸,散了。

跑得最快的,就是朝罗先生扔癞蛤蟆的卢三顺。

“我说大娄子,你有本事捅娄子,就别这么撂杆子啊!”沈唤河跟在卢三顺屁股后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歪你懂个屁!这时候不跑,等着完犊子吗?再说了,我这怎么能叫撂杆子?我是那种逃跑的人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甭给我打岔!这不是刚想起来嘛,今儿是初一,我妈让我去趟河神庙,给河神老爷磕个头去。”

“得,你算哪门子好汉?到庙上去是吧,等等我,我妈也让我去!”

“那走呗!”卢三顺放慢了脚步。

“走!哎,对了,咱以后就叫罗先生‘河神’吧?瞅他那眉毛,真是河神老爷也比不了。”

“是吧,罗河神,行啊!我就说嘛,我就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嚣张的眉毛!”

“眉毛是够嚣张,可惜人有点儿完犊子,一个癞蛤蟆就把魂都给吓掉了。”

“哈哈哈……”俩活宝同时发出了一阵大笑声,引得天边的乱云滚滚而过。

与此同时,远在大河里泡着的罗先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2

这是1933年的夏天,大东北已被小日本占领一年多了。

朝阳堡的街巷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尖辣椒,一方一方的,红得热烈。可是除了阵阵蝉鸣,这里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听不到孩子哭、大人叫,也听不到鸡鸣狗吠,冷清得不像个有人住的地方。

自从日本兵开进来,一夜之间,人们就都变得噤若寒蝉了。寒蝉是什么?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罗先生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可怜的寒蝉,还不只是可怜,简直就是可恨!

国家危亡,兵荒马乱。呼兰县立高级小学一共十一位教师,已有七位跑到老林子里打日本儿去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多痛快!最早去的大酒包老关哥,在山林里都过了两个冬天了,差点儿没冻死,还天天饿得半死,你说难不难?太难了!

“可不难又怎么证明咱东北男人是铁打的纯爷们呢?誓死不当亡国奴,不能光喊喊就拉倒了,得行动,得拿起刀枪来跟日本子干!”这是大酒包老关哥说的,罗先生打心眼儿里觉得他说得好。

这会子罗先生正泡在大河里,头顶着一个大太阳,舒服极了。可就是这舒服劲儿,让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国难当头,你罗继良咋能这么舒服呢?你就该也去老林子里当义勇军,吃雪卧冰,驰骋沙场,拼上老命把那帮浑蛋赶出去!来个马革裹尸吧,这才对得起生你养你的呼兰河!这么想着想着,罗先生心里激动起来了,又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冲他扔癞蛤蟆,罗先生倒没有真恼,因为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学生在跟自己闹着玩儿。这朝阳堡镇上三十来个半大小子,哪个不是他的学生?他之所以没去当义勇军,也是因为放心不下他们。可这些学生会怎么看他这个老师呢?罗先生心里没底。日本人不让他用原来的中国课本,每天上课就是教大家学日本话。这亡国奴的滋味太难受了!一开始,他还会拿教会孩子们说日本话将来会有用来安慰自己—你想啊,将来这帮人到了战场上跟日本兵拼刺刀,狂喊乱吼上几句“八格牙路”“米西米西”,那还不得把对方给整迷糊了?他们一迷糊,咱这刺刀不就见红了!这是罗先生早先做梦都在想的事儿。可他后来就不这么想了,这一年多,孩子们日本话学会了不少,可同时也把中国字给忘得差不多了。身为中国人,不会写中国字,这怎么行?那不都成了可怜又可恨的寒蝉了吗?

“不对,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罗先生自言自语,转而又想,学生们不错,要不为啥朝我扔癞蛤蟆?那是砢碜我这个当老师的呢,恨我整天教他们日本话,恨我没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罗先生慢腾腾地上了岸,戴上眼镜,穿上衣服,提溜起那只倒霉的老鳖,低头往家走。他以前没这毛病,走路、上课都是抬头挺胸的—做先生的,就得有个先生的样子不是。可自打日本子打进来,他就蔫了,长衫也不穿了,胡须也不刮了,腰弯了,背弓了,原本饱满的额头也塌陷了,脸上仿佛就只剩了两道浓眉和一个大酒糟鼻子了。

进了镇上的大街,罗先生一眼看到了胡大肚子。“真败兴,烦什么就来什么!”罗先生嘟囔了一句,趁着离得还远,一闪身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胡大肚子前不久当上了“镇长”,每天都会带着几个狗腿子在街上晃荡。

罗先生回到家里把门一关,扑腾一下把老鳖扔到了锅里:“他胡大肚子算哪门子镇长?狗屁!他连你这个王八都不如!王八也不能不认祖宗!”

不怪罗先生生气,这胡大肚子确实辱没先人—为了当上“镇长”,他连名带姓都改了,弄了个日本名,叫什么“井上太郎”。这还不算,听说他还在日本主子面前拍胸脯立了保证,等暑假过完,就要让呼兰县朝阳堡镇初级小学的学生全都把名字改成日本名。

罗先生恶狠狠地切着葱花,心里恨不得把这个没廉耻的井上太郎也给切碎了:“你自己愿意认贼作父,没人拦着,还想让学生们都改日本名,也太狼心狗肺了!逼急了我就带他们当胡子去,先把你这个狗汉奸宰了再说!”

3

生而为人,都会有个名字。呼兰河畔有句俗话,叫“人要脸,树要皮”。这名字就是人的脸面。像胡大肚子那样不要脸面的孬种,十里八乡也找不出几个来。

朝阳堡的人都知道,罗先生是最讲究起名的。沈唤河的名字,就是罗先生给起的。他这名字很有来头,可不像卢三顺那样,只是排行加上乳名那么简单。

卢三顺非常羡慕这一点,有一次专门问过沈唤河。

沈唤河嘚瑟吧啦地告诉他:“我爸活着的时候说过,起名是大事。所以在我满月那天,他让我妈拿十个鸡蛋去了罗河神家,请他给起的。”

“哟,你们山东子可够大方的!十个鸡蛋呢,啧啧啧。”卢三顺做出一脸讥讽的样儿,心里却在恨自己的爸妈,恨他们当年在自己满月时怎么不凑十个鸡蛋去找罗先生起名儿。

“你这说的,我们山东子大方还有错了?人家河神老家也是山东的,只收了三个鸡蛋,另七个都给我妈退回来了。”

“嚯,你别说,这河神老罗挺讲义气啊!”卢三顺比沈唤河大三岁,个子虽没有高很多,但看上去要皮实多了,说起话来自带一种大哥范儿。

“可不是嘛,他说当年给我哥起名时挺费劲,但我哥的名儿起好了,再给我起就是个顺手的事儿了。”

“你哥?他这走了几年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有个哥了,他大名叫啥?”卢三顺嘴里问着,眼睛却已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双轮马车吸引过去了。他冲着那匹蔫头耷脑的老马打了个响指,吆喝了一声:“嘿,快跑!”

沈唤河目送着马车走远,幽幽地说:“我哥啊,那可有出息了!人家去哈尔滨干大事去了,这都三年没回家了。对了,我哥叫沈啸河,好听吧?”

“沈啸河,啸河,好听,好听!哪个啸啊?”

“呼啸的啸,左边一个口,右边一个严肃的肃。我妈说,我哥生下来,找算命先生给看过,说是命里有水灾,得拜呼兰河当干爹才能破解。我妈把这事跟人家河神说了,河神说既然是呼兰河的干儿子,名字就也叫个河好了,中间再找个常跟呼字连用的字,就用啸字吧。”沈唤河这小子很有意思,要论耍坏心眼子,他自认第二没人敢当第一,但他有时候说起话来又斯斯文文的,跟个小先生似的,叫人完全忘了他其实是个老歪。

“哦,听明白了,敢情你哥是呼啸的啸,你是呼唤的唤呗?讲究啊,讲究!”卢三顺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却猛地口风一变转了向,“你说你起了个那么好听的名字,咋就被叫成老歪了呢?!你老歪还不如我大娄子呢!”

沈唤河生得皮白肉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还带着长长的睫毛,小模样儿很乖巧,人前常常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玩伴们都知道,一伙人当中就数他的歪点子多,所以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行啊你个山炮!说说,老歪咋就不如大娄子了?”沈唤河转了转眼珠子,跟着缓缓地吐出了一句,“听说河神今儿早上起来还发狠来着,说非要找到那个用癞蛤蟆偷袭他的江湖宵小不行……”

卢三顺一听沈唤河说这个就蔫了:“好好好,得,我服了,我服了还不行吗?你老歪当然比我大娄子强了!就您那满肚子的坏水儿,随便挤出一点儿都够我喝一壶的。我以后再也不埋汰你了,只求你别去河神老罗那儿告黑状。”

4

东北的夏天过得飞快。呼兰河的河水凉起来了,大人们不再让孩子们下河洗澡了。

新学期开始了,罗先生三天两头地被叫去县里开会。每次开会回来,他都是胡子拉碴、眉头紧锁,一副愁苦的样子,第二天出现在课堂上时往往都是醉醺醺的。

“你有没有发现河神老罗不对劲?”卢三顺问沈唤河。

沈唤河眼珠子转了转:“有啥不对劲的?他本来就是个苦瓜脸。我妈说,他嫌他老婆生不出孩子来,所以老喝酒。”

“听说他家的大酒缸隔个十来天就会见底,太能喝了!”

“能喝好啊,谁叫人家有来着!咱倒是想喝,买不起不是?”

卢三顺咂吧了一下嘴,想起了那次偷喝烧锅酒的滋味。当时他只是偷喝了一小口,就被他爸发现了。他爸脾气暴,直接把他给吊在屋梁上抽了一顿,抽得他鬼哭狼嚎的。直到他连连保证再也不敢了,他爸才停了手。就这,他后来还有脸跟沈唤河吹牛,说烧锅酒怎么怎么好喝,可惜他没敢喝个够,不然的话挨上一顿胖揍也值了。

沈唤河长这么大还没有喝过酒,为了这个他耿耿于怀。

“河神老罗还喝过啤酒呢!你知道吧?他说啤酒不好喝,跟马尿似的。马尿什么颜色,它就什么颜色。马尿什么味,它就什么味。”卢三顺说着直咋舌,就好像他刚刚被逼着喝了一口啤酒。

“拉倒吧!他那就是臭显摆。我当然知道了,他那两瓶啤酒,是我哥有一年过年回来送给他的。那么好的东西,我就没捞着尝尝,你说气人不气人?”沈唤河一想起这事就伤心。当时他曾几次溜到罗先生家里,想趁罗先生不注意偷喝一口啤酒。谁知道罗先生这个守财奴一直不舍得打开,愣是放了两三年才喝。这么长时间过去,那啤酒肯定早就变质了,要不怎么会一股子马尿味?

“你哥不是特烦你吗?他不揍你就不错了,还给你啤酒喝,想啥呢?”

“嘿嘿,他揍我我只能挨着,打不过他,但我也有办法治他。”唤河的小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得,你那一肚子坏水,你哥还真得防着你点儿。就说那一次吧,你去找胡大肚子家的丑姑娘那一次,那时候你多大?五岁,还是六岁?”

“六岁。我哥那天把我揍惨了,把我给恨的呀!得,我就掐了一把扫帚梅,去找胡小梅了。我跟她说:我哥让我送你的。哎哟,别提了,她当时就笑成了一个大倭瓜,后来每次见到我哥,都冲他挤眉弄眼的,整得我哥都快疯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不愧是老歪!打小就歪心眼子多。”

“别净扯些没用的。河神说了,下周六那天是秋分,他要带咱们全班去河对岸那片白桦林秋游。到时候咱俩下河摸几条鱼,烤了吃,怎么样?”

“那肯定贼拉香!我咋就没想到,老歪你简直就是个天才啊!地里的红薯也该长成了,到时候我再去偷几个红薯烤烤吃。”

“摸鱼可以,偷红薯就算了吧!你可别破马张飞的了,没听说吗?日本子现在天天都到地里巡逻,逮住偷粮食的就会朝死里打。”

三顺听唤河说得这么吓人,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5

秋收在即,日本子急于从东北搞军粮,派了很多士兵和浪人到地里看水稻,强令老百姓必须按要求收割水稻、打出大米、晒干上交。布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有敢抗交、私藏大米的,军法处置!

镇公所传出的消息是,胡大肚子和日本子勾结,朝阳堡镇今年的大米都会从地头直接拉到呼兰县城的日军大营里去,一粒也不会给老百姓留!

有几个小地主,仗着跟胡大肚子是本家,就跑去镇公所想要通融一下。没想到胡大肚子冲着他们就是一顿狂喷:“皇军那是仁义之师,人家不会白要咱的大米,论斤给钱,一毛钱一斤!各位拿到钱,想吃大米,再去县城买不就得了。”

小地主们听了,纷纷叫苦不迭:“哪有那么贱的大米?城里的大米早都两毛钱一斤了,一毛钱一斤,那是高粱米的价啊!”

“就是就是,胡镇长能不能帮咱们跟皇军说说情,让我们交一半留一半。”

“交一半留一半吧!胡镇长您面子大,皇军准能给咱们开恩。”

胡大肚子敲了敲手中的楸木手杖,连连摇头:“这个情我可不敢去说。犬养次郎司令拍了桌子,全县所有的大米都要上交,一粒也不准留。听说他们是要把大米运到哈尔滨去。谁敢抗交、私藏,那是要军法处置的。知道啥叫军法处置吧?”胡大肚子说到这里,伸出右手比画了个手枪:“就这么着,砰,一枪,你的小命就没了,还想吃大米?这年头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算烧高香喽!”

“一粒也不准留,给的价还这么贱,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我看,这是要逼我们当胡子、当马匪去!”

胡大肚子白眼一翻:“啥?啥啥?你说皇军明抢你大米?还要跑去当胡子、当马匪?要不是看在本家的面子上,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你绑起来送到城里去?你这么有本事,你去跟犬养次郎司令说去!”

“得得得,您是镇长,您大人大量,算我没说吧,算我没说。”

几个小地主蹭了一鼻子灰,唉声叹气地走了。

他们没有想到,日本子还有比这更狠的招儿。罗先生进城开会时,曾经顺路拐到粮店看过。店里只有玉米、高粱米等几种粗粮,大米、小麦等细粮是一粒也没有。店主苦着脸告诉罗先生:“说出来您不信,我这卖大米的都吃不上米饭了。上头把所有的细粮都给收走了,现在你让我再去进,它不能够啊!所有的粮店都和我这儿一样,都没有一粒细粮。您说说,这是什么世道啊!”

其实罗先生到粮店之前,心里就已经有数了。开会的时候,县立高级小学的辛校长悄悄地告诉他,邻县的日军司令部一个月前就已下了死命令,声称所有的中国老百姓都必须把家里的细粮全部上交,谁敢吃大米、白面,抓到就给关到号子里,听说有几个带头抗交的都已经被抓起来给枪毙了。

邻县都这样了,呼兰估计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如法炮制。罗先生猜测,呼兰的日军司令部之所以还没下这样的命令,是因为秋收在即,同时征收地里的稻米和老百姓家里的细粮肯定会激起反抗,他们这是想来个钝刀子杀人,一步一步来。

从呼兰回朝阳堡的路上,罗先生看着漫山遍野的稻子,疯疯癫癫地唱了一路戏。稻米正在灌浆,再过个十来天就好开镰了。可是这些金灿灿的稻米却进不了辛苦种植它们的中国老百姓的嘴,反而要被抢去填饱日本侵略者的肚皮。稻米要是有知,是不是也会哀哭悲叹呢?亡国了,不光人完蛋,鸡鸭牛羊完蛋,就连稻米也要跟着完蛋!

响晴的高天下,秋风吹过,金浪滔滔,稻花飘香,丰收是一定的了。大田一眼望不到边,可是一个当地农民也看不见—开镰之前日本子不准老百姓下田。每个村口都有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把守,还有不少穿和服的日本浪人,手里握着武士刀在田野上四处游荡。

这是中国的土地啊!这是中国的大好河山啊!怎么就这样了?罗先生心里悲愤极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唱,眼瞅着太阳偏西了,就见几个日本浪人迎面晃了过来。罗先生决定不理会他们,刻意挺直了腰板,嘴里继续唱着《三岔口》走了过去。

交错之际,罗先生听到了拔刀出鞘的声音,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寒意。他停住脚步,缓缓地转过身,嘴里不再唱了,两道浓眉和两只眼睛同时聚焦,紧紧地盯住了那个拔刀的日本浪人。这家伙鼻唇间留着一撮人丹胡,稀里马哈的豆粒眼里透着一股凶光,看样子也就三十来岁,但发际线却已退到了后脑勺上。

时间仿佛凝滞了,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罗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在斜阳下闪着光。

为首的那个日本浪人显然年纪不小了,头发已然花白。他盯着罗先生看了又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哼了一声,先是伸出手按了按人丹胡的武士刀,然后冲着罗先生挥了挥手,意思是“你走吧”。

罗先生暗自长吁了一口气,默默地转身,快步走了。这帮王八蛋,八成是听不得我唱京剧!难道以后我们东北人都得唱那哇哩哇啦的日本歌了吗?这么一想,罗先生心里就跟被塞上了一块焦炭似的,堵得更难受了。

回到家把门一关,罗先生跟老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赶紧包饺子,这几天咱提前过年,把家里的大米、白面全都吃了。”

第二天到了课堂上,罗先生又跟学生们讲了讲:“你们回家跟爸妈说,就说我说的,让他们这几天把家里的细粮都吃了,千万不要留,留也留不住!留到最后,很可能就被一些狗强盗都给抢走了!”

6

在孩子们的热切盼望中,时间终于走到了秋游日。

上午九点半,在罗先生的带领下,全班三十一个孩子整整齐齐地列队出发了。

头一天罗先生就跟孩子们说了:“同学们,明天是秋分,咱们是秋游,也是过节,所以请大家都穿上最好的衣服,中午的午饭也最好都带饺子。到时候,我会生火给大家烤一烤,让你们热热乎乎地吃。先说下哈,你们吃饺子的时候,我可都要尝尝,看看谁家的最好吃。”

孩子们都很兴奋,这也难怪,天天憋在屋里学那些硌硬吧啦的日本话,谁不想到外面玩儿上一天呢!

罗先生今天刮了脸,还打了发蜡,整个人看上去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穿着一袭合体的灰布长衫,鼻梁上的那架厚重的眼镜也被细心清洗过了,两道浓眉被圆圆亮亮的眼镜一衬,显得越发精神了。

“嚣张啊嚣张,河神老罗今儿个可真够嚣张的!”卢三顺走在队伍最后边,学着罗先生走路的样子。

“嘘,你小心让河神听到了。依我看,今天最嚣张的不是他,而是你大娄子!”呲完这一句,沈唤河就夸张地大喊了起来,“都来瞧啊都来瞧!瞧卢三顺这身新衣裳,他今天这是要娶新娘子了!”

“谁娶新娘子?谁娶新娘子?你个老歪,欠削了是吧!”卢三顺嘴里发着狠,脸上腾的一下烧起来了。

他今天上身穿了件白衬衣,外套一件鲜绿色的鸡心领毛坎肩,下身是一条蓝土布裤子,除了裤裆有点儿肥大外,全身上下都很利索。尤其是那件绿坎肩,跟白衬衣一搭,特别出彩。这是他姐姐在哈尔滨买了毛线亲手给他织的,说是今年城里最时新的样式。上了身后果不其然,就连罗先生看了都夸够精神的,还说可惜缺一顶鸭舌帽,不然这卢三顺就是走在哈尔滨最繁华的中央大街上,那也是活脱脱的一个摩登小伙儿。

“魔灯?啥魔灯?罗先生,您是说卢三顺像那个阿拉丁吗?”沈唤河嘴快,惹得卢三顺不高兴了。三顺抬手就给了他一拳。

罗先生笑了笑:“你们这俩活宝,就不能消停一会儿!摩登,不是魔灯,摩天大楼的摩,你们还没学过,登高的登。这俩字是英语的音译,其实就是时新、时尚的意思,这几年报纸上经常提到。”

出了镇子,大家就不再管什么队形不队形了。摆队形本来就是给别人看的,田野里没什么人,也就不用摆了。师生们一路聊着天儿,热热闹闹地走到镇子东北,穿过大石桥,到了对岸的那片白桦林。

这片林子不太大,有百来棵桦树,西挨呼兰河,东接庄稼地,是一块风景绝佳的好地方。挺拔的桦树投下一大片阴凉,挡住了秋老虎的热力。眼下树叶虽已泛黄,但林中空地还是绣满了野草,边际也还到处都点缀着粉粉白白、蓬蓬勃勃的扫帚梅,让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孩子们有的跑到林子中采蘑菇,有的拿出小刀在桦树皮上刻字,也有的跑到河边捡鹅卵石去了。罗先生不管他们,一个人坐在林子边上的一块阴凉地里,笑吟吟地看着。等到孩子们撒完欢儿,自动地聚集到他身边来后,罗先生才慢条斯理地从布包里拿了本书出来。

“啊,是国语课本!”孩子们发出一声惊叹,都瞪大了眼睛。

“对,孩子们,是国语课本。”罗先生抬眼扫视了一下,“你们都知道,我老婆不生养,我没有孩子。所以,我打心里边把你们这些学生都当成了我的孩子。今天咱们离开学校来过秋分节,这里没有外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日本子占领了咱们的土地,整天欺负咱们,太叫人痛心了!现在你们还小,还没有力气跟他们斗。但是我想,等你们长大了,一定会起来把他们赶走的。咱们中国人可以穷,可以苦,但就是不能没骨气。你们要记住,誓死不当亡国奴!”

“誓死不当亡国奴!誓死不当亡国奴!誓死不当亡国奴!”孩子们高声喊了起来。旷野里一片寂静,只有阵阵秋风掠过,在应和着这怒潮般的呐喊。

罗先生定定地看着孩子们,看着看着就热泪盈眶了。他伸手擦擦眼角:“不急不急,等你们长大了,咱们再行动。现在,我来给大家上一堂国语课。唉,你们现在啥也干不了,那就尽力多学会几个汉字吧……”

一年前被迫停掉国语课时,孩子们刚刚学了一百来个汉字。在这之外,罗先生还特意教会了每个孩子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除了那些家里有大人偷偷教写字的孩子,大多数孩子掌握的汉字就是有限的那百十来个。

“去年咱们最后一堂国语课,学的是夏这个字。今天咱们接着往下学,学秋这个字。课本上给这个字举的例句是:秋月高高照长城。来,我把这七个字写在地上,你们都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写的。”

寥廓的天空下,呈现出极为动人的一幕:一位着长袍的先生半蹲着,用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三十多个小学生团团地围在他身边,都弯着腰伸着脖子,专注地盯着他们的先生接连不断地写出的中国字。

“我写完了,这就是:秋、月、高、高、照、长、城,大家先拿手指头在手心里学着写写,觉得学会了就散开,把这七个字都写在自己跟前的地上。我待会儿要挨个检查,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学会了。”

等到孩子们都写完后,罗先生转着看了一圈,耐心地给几个孩子做了纠正,这才又拿出课本,继续讲了起来:“同学们都写得很好!咱们课上没有时间练习了,希望大家课下多写写多练练,把这几个字真正学会了。下面,请大家跟我大声读:秋月高高照长城,秋,秋,广寒秋的秋。”

在林木散发出的清气里,孩子们都晃动着小脑袋瓜儿跟读起来了。

罗先生感到特别欣慰:“今天是秋分,咱们学‘秋’这个字,是不是好极了啊?”

“是,是,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们热烈地回应他。

“好,大家看看我手里的课本,能不能看清这幅插图?你们看,这是一轮满月,这是巍峨的万里长城,画得好吧?万里长城是咱们中国的象征,希望同学们将来都能有机会去亲眼看看。到那时候,希望你们还能一下子想起今天,想起咱们在秋分这天学过的秋月高高照长城。来,大家继续跟我读:秋,秋,广寒秋的秋;月,月,霜晨月的月;高,高,晚云高的高;高,高,雁高飞的高。”

孩子们都专注地跟着罗先生读,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罗先生继续领读:“照,照,梅花照雪的……”这句还没读完,他就看到斜刺里有两个人急急地走过来了,连忙把课本塞进了布包,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天,若无其事地说:“好了,同学们,有人来了,先把你们跟前的字擦掉吧。正好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饿了吧,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继续学。”

来人是胡大肚子派来的,说是胡镇长听说罗先生组织学生出来秋游,有点儿不放心,就派他们过来看看,并提醒罗先生注意安全,下午早点儿回镇上。

罗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来人应付了几句后,就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孩子们都饿了,我们要开饭了。二位要不留下来一块吃点儿?”

来人很识趣儿,摆摆手,道了声“叨扰”就走了。

这时候,沈唤河、卢三顺等几个孩子已经跑到了河沿儿下头。他们要去摸些七星鱼来。这种鱼是呼兰河的特产,别的地方都没有。它的外形很像泥鳅,因两个鳃上各有七个孔而得名,周身呈灰黄色,细细长长的,没有鳞,特别适合烤了吃。孩子们都知道,这种鱼吃起来既有鱼肉的鲜嫩,又有一种猪肉的香味,老解馋了。

可这七星鱼比泥鳅还奸,沈唤河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摸上来十多条。

罗先生已经生起了火,正在忙着给大家热饺子,看到卢三顺他们摸了七星鱼回来,更加来了兴致,乐呵呵地找来几根粗大的树枝,烤起了鱼来。

不一会儿,鱼香味儿就飘满了整个白桦林。看着鱼肉都嗞嗞冒油了,卢三顺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抢了一条就吃:“烫,烫嘴!嘎嘎香!”

他没想到这一下子激起了众怒:

“馋鬼,应该让先生先吃!”

“大娄子你也太砢碜了,咋一点儿礼数都不懂!”

“不要脸的埋汰玩意!快拿着你的鱼骨头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罗先生摇摇头:“你们这些孩子可真不消停,卢三顺摸鱼有功,当然可以先吃。这不还这么多吗?我这就烤好了,稍微等一下咱们就都能吃上了。”

虽然罗先生不以为意,但卢三顺知道自己错了,心里很不好意思,脸上也挂不住,就真个抹抹嘴,站起身来朝着林子里走去了。

大家知道卢三顺是抹不开面子,都不理他。烤鱼的场面多热闹啊!沈唤河被深深地吸引了,也没注意到好朋友不见了。

7

卢三顺一个人穿过了白桦林。

林子不是太密,虽然有点儿阴森,但毕竟是大白天,没什么好怕的。深处的地面上落了满满当当的树叶、树皮,经年没人收拾,都已腐烂得差不多了。人走在上面只觉脚底软软的、沙沙的,就别提有多惬意了。

从白桦林穿出去,就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

秋分时节,那稻田已是一派金黄。高远的天空上,有一队大雁正起劲儿地往南飞去。雁鸣声中,一阵西风压着雁脚掠了过来,把整个田野都包裹上了一股淡淡的稻香。

卢三顺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咂吧咂吧嘴,想起了往年这个时候烧鲜稻的美味,心里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

他知道日本子严禁老百姓到大田里偷粮食,就下意识地极目向四处张望了半天。看看附近根本就没有人,再加上心里头有个将功赎罪的念想,他就躬下身子悄悄地走进了稻田。他是想着拔些水稻回去给罗先生和同学们烤着吃,那大家就会忘记他抢鱼的罪过了。所以他很用心地专挑个头最大的水稻拔,还边拔边数着数,心想不多不少,就拔三十二棵拉倒。

看到卢三顺抱着一捆水稻出现在眼前,大家都蒙了。罗先生这时刚搛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一看到这情况,惊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一边费劲地将饺子咽下去,一边脑子飞速转动着,想要赶紧想明白该怎么应对。

“卢三顺,你这是要干什么!太危险了,知不知道?你这是作死啊!”罗先生的口气严厉极了。他吼完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禁不住冲上前猛地推了卢三顺一把,把他给推倒在了地上。俗话说有一种人是恶鬼脾气菩萨心肠,这时的罗先生就是这样的。

“先生您别生气……我……我寻思烧鲜稻好吃,就拔了三十二棵回来,想着咱们每人都吃上一棵。您放心,我好好观察过了,这附近没有人。”卢三顺蜷着身子趴在地上,两手还紧紧地抱着水稻,可怜巴巴地解释着。

罗先生叹了口气,问:“你确定没人看见?”

“我手搭着凉棚张望了半天,真没有人,千真万确!”

“好。”罗先生缓和了一下语气,“没有人就好。这事太危险了,以后千万别再干了!”

“嗯!”卢三顺脆生生地答应着,一骨碌爬了起来。

“同学们,卢三顺一片好意,给咱们拔了一些水稻来烧着吃。大家应该感谢他!不过要注意,这事千万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行了,咱们赶紧烧鲜稻吧,烧熟了赶紧吃!稻秆儿烧不着,现在咱就挖个坑,把它们埋了。”

烧鲜稻的味道可真好!罗先生一粒一粒地扒着吃,细细地咀嚼着,品味着。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每到秋分,田野上到处都是烧鲜稻的大人和小孩,谁都能尽情地吃个肚儿圆。

看到罗先生那心满意足的样子,卢三顺觉得自己这回可算露脸了,便吐沫星子乱窜地吹起了牛:“嘿嘿,这烧鲜稻好吃吧?是咱中国的吧?那凭什么不准咱中国人尝尝鲜,都让日本子装上汽车拉走?我卢三顺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得了吧,你个大娄子!这次算你走运,日本子可不好惹,还是老实点儿吧。”有同学看不惯他的嘚瑟劲儿,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怎么,你是说烧鲜稻不好吃吗?好吃啊?得,好吃就对了!早知道我应该拔六十四棵的!让你们都吃个够……”卢三顺边说边仰起头,一脸得意地把刚搓出来的一小把稻米倒进了嘴里。

正在这时,沈唤河突然舞了嚎疯地尖叫了起来:“不好!日本子来了!”

卢三顺嘿嘿一笑:“你个老歪又想吓唬我!拉倒吧,别说这里根本就没有日本子,就是他们真来了我大娄子也不怕!”

8

“卢三顺,你闭嘴!”罗先生狠狠地瞪了卢三顺一眼。

卢三顺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稻穗掉到了地上。日本子不会是真来了吧?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几个日本浪人犹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河滩上。

“大家别慌!听我的,快把稻穗和稻壳都扔到火里去!”罗先生已经冷静下来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现场就都被清理干净了。

“好,大家都坐在原地,不要动。谁还有饺子?拿出来放在面前。等日本人来了,你们都不要说话,我一个人来应付。”罗先生表面上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心里却早已急疯了:这几个日本浪人来者不善,八成就是冲着卢三顺偷水稻来的,怎么办?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好在没有证据,但愿河神保佑,让卢三顺能平安渡过这一关。

几个日本浪人走近了。罗先生打眼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不就是上次在路上碰到的那帮龟孙吗,怎么阴魂不散,又缠上我了?

那个人丹胡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把将卢三顺从地上揪了起来。卢三顺被揪了个趔趄,本能地挣了一下,结果肚子上马上挨了重重的一拳,疼得他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

罗先生疾步上前,把卢三顺护在身后,转而对着为首的花白头发浪人说道:“我是朝阳堡初小的校长罗继良,这都是我的学生。你们是干什么的?有话好说,不能动手打人!”

花白头发浪人开口了,说的是不太流利的中国话:“我们滴,是大日本滴、驻呼兰朝阳堡滴、秋收滴、巡逻队。你滴,学生滴,良心滴,大大滴坏了!偷水稻滴,不行,跟我们滴,走!”

罗先生故作吃惊:“偷水稻?没有啊,我们今天是全校师生来这里秋游的,没有人偷水稻。”

花白头发浪人冷笑一声,打开身上的挎包,拿出了一个望远镜:“这个滴,都看清楚了,绿衣服滴小孩,偷水稻。”

罗先生看到望远镜,就知道这下子完蛋了,但还想尽力争取争取:“好,他偷水稻是不对,我们学校一定会严加处理,我保证!我要罚他写检讨,罚他加倍赔偿稻米,罚他扫厕所……”

花白头发浪人不耐烦地打断了罗先生:“不行!我们滴,必须、带走他!”

罗先生冲着他抱了抱拳:“我看你年纪不小,想必家中也有孩子。我这个学生,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不是大人,还不懂事嘛,犯了错是得管教,可也不用非得把他带走吧?你们想把他带到哪里去?”

“无可奉告!”花白头发浪人挥了挥手,示意动手。

几个年轻的日本浪人一起冲了上来,架起卢三顺就走。卢三顺吓坏了,哭喊着拼命挣扎。

罗先生冲了上去:“不行,他是我的学生,你们不能带走他!”

人丹胡飞起一脚,正踹在罗先生的心口上。这家伙八成练过武,只一脚就把罗先生踹倒在了地上。

罗先生喘着粗气,想要爬起来,可是腿脚都不听使唤了。

“中国猪!”人丹胡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罗先生气炸了,腾地站起来,冲着人丹胡扑了上去:“我跟你拼了!”

电光石火之间,两个身影纠缠到了一起。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人丹胡已将罗先生摔倒在地,并把他整个人都给牢牢地控制住了。罗先生拼命乱挣,人丹胡索性一屁股坐到了罗先生肚子上,左右开弓地打起耳光来。他直打了几十下,每一下都用足了全身的力气。罗先生根本无力招架,眼镜早就被打飞了,满头满脸都是血。

“你滴,敢不服?服不服?”打到后来,人丹胡每打罗先生一下,都会跟着吼上这么一句。他的中国话非常生硬,听起来就像是狼嚎一样,叫人又恨又怕。罗先生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心想死就死吧,那也不能跟日本子认!可他又无力反抗,只能死命咬紧牙关,狠狠地瞪着人丹胡。人丹胡见他这么死硬,下手更重了!终于,罗先生被打得昏死了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花白头发浪人用日语喊了一句住手,人丹胡这才拍拍手站了起来。临走他又重重地踢了罗先生一脚,还朝罗先生脸上吐了一口浓痰。

9

两天后的晚上,啸河妈带着唤河前去探望罗先生。

娘俩带了二十个黏豆包、八个鸡蛋。

罗先生已能爬起来坐在床上了,但还是面无血色。那个人丹胡下手太狠了,罗先生要完全恢复,没有十天半个月想都别想。

当时孩子们看到这一幕都吓坏了。后来还是唤河最先冷静下来,撕下衬衣来给罗先生做了简单的包扎,同时让几个腿快的同学赶快跑回镇上,请医生的请医生,去给卢三顺家报信的报信。不久,大人们就带着一张门板赶来了,七手八脚地把罗先生抬回了家。

啸河妈给罗先生带来了好消息:“三顺那孩子被带到了县警察局,三顺他爸托人去打点了,说事儿不大,顶多就是判几个月苦役。”

罗先生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那就好啊!老嫂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这两天老做噩梦,老梦见三顺叫日本子给枪毙了……”

“罗先生,你就放心好好调养吧!三顺比我家唤河皮实多了,下煤矿就是苦点儿累点儿,他能撑得住的。”

“什么?下煤矿,日本子也太毒了吧!三顺还是个孩子,他哪儿能顶得住。”罗先生眼圈红了。

“没事,三顺这就十三岁了,比我高一头呢,他能行!” 啸河妈伸出右手比量了一下三顺的身高。罗先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时的啸河妈也太有喜感了,她身材非常矮小,只有一米三多一点儿,比锅台高不了多少,就连瘦弱的唤河,现在也跟她差不多高了。

唤河在一旁帮腔:“先生您放心吧,大娄子他可有劲了,肯定能顶得住!”

罗先生点了点头:“但愿这孩子能撑过来。”

啸河妈说:“三顺他爸这几天忙着到处求人,还没顾上来看您。”

“我这没啥事,看不看的,三顺平安就行了。老卢哥虽然脾气暴,但却是个懂礼数的,昨天就托人带话过来了,说回头会来重谢我。重谢啥啊,我没看好三顺,心里难受,可当不起人家的谢。老嫂子你说,我这把年纪了,怎么遇事还慌呢!当时我就应该跟他们说,我跟他们去,把三顺换下来!脑子乱了,没想到,让人家孩子受罪了。”罗先生说完,伸手抹了把脸,从嗓子眼儿里吁出了一声长叹。

“罗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您哪敢跟三顺换啊,真换了可就麻烦了。他们是真杀人,听说前两天南乡里有个大哥趁夜到自己地里割了几把水稻,结果您猜怎么着?昨儿早上被日本子给枪毙了。”

正说着,罗先生的老婆端着一碗滚烫的大子粥进屋了。啸河妈和她打了个招呼,嘱咐罗先生安心养着,就起身要走。

罗先生叫住了唤河:“唤河,你是个好孩子,我谢谢你!这样,你过几天再来我这里一趟吧,我给三顺写封信,等他回来了你交给他。”

“行,先生,我管保交给他手里!不过,您为啥要写信给他呢?您这是要走了吗?”唤河的小脑瓜特别灵光,一听这话就觉出罗先生要走了。

“没事,我这不得先养好身体吗,等你下次来咱爷俩再细说吧。”罗先生扬扬手,示意唤河出门追他妈去。

门外已是一片漆黑。街上阒无一人,偶尔会响起几声狗叫,也都恓恓惶惶的。唤河跟在妈妈后面,心里乱极了,一忽儿想到三顺,不知他有没有挨打,能不能吃上饭,一忽儿又想到罗先生,也不知他要去哪里,自己这学还能不能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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