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八佾》孔子不欲观禘说之礼制内涵诠释

2024-06-15 00:00:00黄溪宁镇疆
唐都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郑玄论语

摘" 要:《论语》礼制的诠解为古代经师看重,近代论语注本却往往忽略。《论语·八佾》载孔子云:“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此句的诠释很能体现礼制在经典解释中的重要性,历代诠解主要有三种:孔安国、邢昺等认为鲁国吉禘举行时间违反礼制;清人认为孔子讥讽当时宗室僭越大禘之礼;郑玄、马融从禘礼内部进行解释。分析三种诠解的方式,结合禘礼的内在仪式与外在历史背景,可以看出,孔子不欲观禘是其对传承周礼、谨遵礼制的坚守,也是对鲁国现实政治的忧虑关切。重视《论语》礼制诠解是解读经典文本、理解孔子圣人之意的关键方法。

关键词:《论语》;禘祫;郑玄

中图分类号:B222.2;K2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0300(2024)01010407

收稿日期:20231010

作者简介:黄溪,男,江苏张家港人,上海大学文学院硕士生,主要从事先秦文献学与经学史研究;

宁镇疆,男,山东郯城人,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史、先秦文献及思想、儒家经学等研究。

《论语》作为孔子言行的重要记载,反映了孔子及其时代礼制的状况。从礼制史的角度看,孔子生平(鲁襄公二十一年至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551年至公元前479年)正处在社会变革的时代,贵族把礼作为巩固自己的地位或图谋发展的重要工具,各种礼仪逐渐下移,表现为卿大夫对礼的僭越[1]。从礼学史的角度看,春秋时期正处在礼书形成的前夕。礼学在先秦时期的形成经历了从礼典的实践到礼书的撰作的过程,沈文倬先生通过考察先秦文献证明礼典先于礼书存在于春秋以前。孔子时代还没有出现经过整理写定的礼书文本,孔子本人也没有直接引用《仪礼》原文,因此《论语》可以作为孔子传礼的生动写实[2]1。

经学史上,学者无不关注从礼学角度对《论语》进行阐释。东汉郑玄以《周礼》为中心构建礼学体系,以礼学为中心遍注群经,郑注《论语》惜只能依靠辑佚,直到20世纪西域出现了数种唐代写本,今人才窥其全豹参见金谷治《唐抄本郑氏注论语集成》,平凡社1978年版;王素《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 陈金木《唐写本论语郑氏注研究———以考据、复原、诠释为中心的考察》,文津出版社1996年版。。宋明学者尚义理,从礼学角度研究《论语》的较少。清代,涌现大量《论语》的礼学研究,或如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刘宝楠《论语正义》等专经注疏; 或是清人文集中收录的《论语》礼学的札记。近代以来,大部分流行的《论语》注本将重点放在语法、哲学等角度。如钱穆《论语新解》注重从理学角度进行阐释,李泽厚《论语今读》则注重与现代哲学的贯通,孙钦善《论语本解》、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等则注重“审词例”,从现代词汇学、语法学的角度解读《论语》。而对《论语》中出现的古礼只作简单解释、一带而过,能从礼学角度通释《论语》者可谓寥寥注本参看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孙钦善《论语本解》(修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李泽厚《论语今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杨逢彬《论语新注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本文选取《论语·八佾》:“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通过梳理历代经师的注疏、考证,试从礼制角度诠释《论语》经文,以求教于方家。

一、孔安国、邢昺等:鲁吉禘举行时间违反礼制

《春秋》经传以及礼书所见春秋鲁禘通常认为有三种:大禘、时禘、吉禘,前人已经有详细分析前人的分类大致相同,参见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卷2,清乾隆龙威秘书本; 惠栋《禘礼叙首》,《松崖文钞》卷1,聚学轩丛书本;孙星衍撰,骈宇骞点校《问字堂集》卷5,中华书局1996年版;钱玄,钱兴奇编著《三礼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唐文编著《郑玄辞典》,语文出版社2004年版;《十三经辞典》编纂委员会编,刘学林、迟铎主编《十三经辞典·论语卷孝经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孔安国、皇侃、邢昺等释之以吉禘,证以《左传》文公二年“跻僖公,乱昭穆”事。丧毕禘于群庙,《礼记·王制》孔疏引《春秋》闵公二年贾逵注:“审谛昭穆,迁主递位,孙居王父之处”[3]528。《左传》所见鲁国吉禘七事:闵公二年、僖公八年、文公二年、宣公八年、昭十五年、昭公二十五年、定公八年。《周礼·春官·大宗伯》郑注:“鲁礼,三年丧毕而祫于大祖,明年春,禘于群庙。自尔以后,率五年而再殷祭,一祫一禘。”[4]前人对春秋鲁吉禘的看法围绕郑玄说对立,一方面,支持者如金鹗、刘文淇、孙诒让、黄以周、皮锡瑞等,在这个问题上笃信郑学,极力为其做疏证孙诒让《周礼正义》卷33《春官·大宗伯》:“郑依春秋经传所书禘祫之年,互相参校,以其所书,推其所不书,虽不甚塙,然所定三年禘五年祫之说,则不诬也。”刘文淇《春秋左传旧注疏证》闵公二年:“准之于义,则三年丧毕,行祭为不刋之典。郑君亦主之。所异者,禘、祫之名及礼行于大庙、群庙之别耳。郑君以先儒有既期之说,故禘祫志谓此吉禘若已练然。”另见金鹗《禘祭考》,《求古录礼说》卷7,《续修四库群书》(第1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0页上栏b。。当代学者如马清源、高瑞杰亦从郑玄经学的“构造”特点出发,糅合纬书与《公羊》《周易》《左传》做了分析参见高瑞杰《郑玄宗庙禘祫义考辨——以何休禘祫义为参照》,《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20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年版;马清源《构造禘祫——论郑玄之推论依据及特点》,《原道》第31辑,湖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另一方面,反对者如清人万斯同,近人孙人和,以及当代学者钱玄、杨天宇等对于郑玄禘礼说妄用纬书,虚构臆测春秋史实已做详尽的说解参见万斯同《禘说一》,收录于《群书辨疑》卷6,清嘉庆二十一年供石亭刻本;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卷2,清乾隆龙威秘书本;吴承仕《郑氏禘祫义》,收录于《国学论衡》1934年第4期;孙人和《左宧漫录》,《文史》第2辑;钱玄《郑玄〈鲁礼禘祫志〉辨》,《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4年第5期;杨天宇《郑玄三礼注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从中可以看出春秋时期三年丧毕之吉禘之实行确凿无疑,春秋时期亦有不按照固定时令举行的禘礼,如僖公八年、宣公八年、昭公十五年与二十五年的禘礼。

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论语孔氏训解》云:“禘、祫之礼,为序昭穆,故毁庙之主及群庙之主皆合食于太祖。”邢昺、皇侃在禘礼的性质上小有异议,邢昺《论语疏》解释孔说时,在吉禘的问题上全引郑玄禘祫说,至于孔子讥讽的具体对象则基本一致。孔安国认为孔子意在讥讽文公二年 “跻僖公”事:

灌者,酌郁鬯灌于太祖,以降神也。既灌之后,列尊卑,序昭穆。而鲁逆祀,跻僖公,乱昭穆,故不欲观之矣。[5]

皇侃疏云:

灌者,献也,酌郁鬯酒献尸,灌地以求神也。禘礼必以毁庙之主陈在太祖庙,未毁庙之主亦升于太祖庙,序谛昭穆,而后共合食堂上。未陈列主之前,王与祝入太祖庙室中,以酒献尸,尸以祭灌于地以求神。求神竟而出堂,列定昭穆,备成祭礼。时鲁家逆祀,尸主飜次,当于灌时,未列昭穆,犹有可观; 既灌以后,逆列已定,故孔子云“不欲观”也。[6]

邢昺疏袭用之并详引《春秋》文公二年事为例。这种观点的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孔子生年为襄公二十二年(前551),孔子为官时不可能经历文公二年(前625)“跻僖公”事,因此孔安国将孔子不欲观之礼之指涉对象的解释似乎本身很难成立。朱熹《论语集注》引赵伯循说认为是大禘,却并未从僭礼角度分析之,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朱熹认为既灌以后,执礼之人无诚意,故不足观。认为既灌之后诚意不足,不可观。但朱熹并未给出鲁国君臣灌礼之后诚意已散的具体依据[7]。

另外值得注意,清人丁晏《论语孔注证伪》对孔安国注之真伪问题也曾有质疑,可备一说:

《公羊传》云:“大事者何?大,袷也。大袷者何?合祭也。其合祭何?毁庙之主,陈于太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于太祖。”《鲁语》曰:“夏父弗忌为宗,烝,将跻僖公。宗有司曰:’非昭穆也。’”孔注本此。然《公羊》所言者袷,所言者禘。孔溷禘为袷亦己误矣。又考《王制》疏云:“王肃《圣证论》引贾逵说吉禘于庄公禘者‘递,审。递,昭穆迁主递位以禘,为序昭穆。’”岂非子雍之说哉?[8]

丁晏辨伪古注之结论多有可商榷之处,近人陈鸿森以《孝经》为例曾有考证,唐明贵关于《论语》也做过驳斥[9]。然观《论语》此条,认为作伪本之《国语》且混淆禘祫,并与王肃说同,嫌疑的确存在,可备一说。[10]

二、清人以为禘乃大禘而宗室僭用之

清代礼学大昌,在清代经部五经总义类、子部杂考类、别集所收信札、序跋和札记之中,不难发现清人对于禘礼的诠释不止限于郑玄、何休之说,对于《论语》的解释走出前人框架。清人更注重周礼、鲁礼之历史演进,对鲁禘违礼的依据的新说更为精准。如杨椿《孟邻堂文钞·答钱甥忠游问禘祫书》首先指出周礼之禘与鲁禘之分别:

窃尝究之,禘有周礼、有鲁礼。周礼《大传》《小记》是也。鲁礼,今无所据,以《春秋》考之,大抵初僭之时,不敢同于天子,尙未遽于太庙,祗于群庙之中,各禘其所自出。僖八年,用致夫人,始毅然行之。而《鲁颂·閟宫》之诗所为作也。其后太庙、群庙及已祧之庙,无不行之,遂仅目为有事。孔子故不欲观之也。祫则诸侯之祭,春秋谓之“大事”,鲁虽僭禘而祫亦不废,文二年以踌僖公,故书之,定八年从祀先公,乃阳虎私祷盗祫礼行之,故书从祀,而不书大事。是年八月辛卯,《左传》书禘于僖公,春秋不书者,从祀之后,阳虎复祷焉,以媚之,故不书也。[11]123

《诗经·鲁颂·閟宫》主要叙述了鲁僖公作閟宫之经过,其第三章交代了鲁国先祖伯禽受封鲁公之经过,即鲁国能用周王的禘礼的原因。杨氏认为孔子“不欲观禘”的主要原因是鲁宗室的僭禘行为,如《春秋》定公八年“阳虎私祷盗祫礼行之”一事,当时季寤、公钻极、公山不狃、叔孙、叔孙志五个人投靠阳虎,阳虎欲除去三桓,用季寤取代季氏,用叔孙辄取代叔孙氏,自己取代孟氏,并于冬十月祭祀先公并且祈祷,初二日,在僖公庙里举行禘祭[12]。

毛奇龄《论语稽求篇》亦云:

《论语》之禘当是不王不禘之禘,此本王者大祭,而《明堂位》《祭统》皆云“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赐以重祭,则祭所自出,立出王庙”原得用天子礼乐,但群公杂用,便属非礼,故不欲观。此与《礼运》所引“子曰:‘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一叹正同,此皆较之礼经,核之三传,而章章有据者,《集注》不引经传但引唐人赵伯循说,而于不欲观一叹则又赘以“既灌之后,诚意懈怠”为言,是郊禘非礼反属巵辞,非本意矣。[13]743……夫子尝禘矣,“子入太庙”,“禘自既灌而往”是也。郊是郊,禘是禘,未尝合并,而至于吉禘,则夫子全无之。考夫子仕鲁在定公十四年,此时未遭国丧,不容吉禘。且诸侯五庙计之,闵、僖逆祀,越文、宣、成、襄、昭五公,久已在祧坛之列。

这段文字毛奇龄提出了若干新见:如《论语》所载应为大禘。大禘即祭祀始祖的仪式。《礼记》多有记载,《礼记·明堂位》载:“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礼记·丧服小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 《礼记·祭法》载:“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礼记·大传》载:“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大禘亦见载《周颂·雝》序载:“《雝》,禘大祖也。“《商颂·长发》序云:“《长发》,大禘也。”可见,大禘乃是祭祀始祖所出,并以祖先配祭的重要仪式,如夏人禘黄帝、颛顼同时配祭鲧、舜,周人禘帝喾,同时配祭后稷、文王、武王。《八佾》孔子之语应为孔子仕鲁在定公十四年(前481)所说,吉禘只可君丧期结束后举行,此时没有君去世故不可能是吉禘; 定公据“跻僖公”文公时隔文、宣、成、襄、昭五世,此时僖公应当已经迁入祧,不存在逆祀的可能。《论语》中孔子的讥讽应当与《礼记·礼运》中讥讽“鲁之郊禘非礼”相同,乃是针对鲁国僭礼而发。刘宝楠《论语正义》亦同意僭礼说[14]。毛奇龄、杨椿等以鲁宗室僭用禘礼故孔子讥之。成王、康王追念周公的勋劳,赐鲁国禘礼的资格,所以《明堂位》有鲁国用禘礼祭祀周公的记载。然而,到了春秋时期,“礼乐征伐出自大夫”,闵公二年“吉禘于庄公”,昭公十五年“禘于武宫”,廿五年“禘于襄公”等。孔子即是在这种背景下发出讥叹。

三、马融、郑玄等以禘礼仪式简略或非盛

马融、王弼释《观》卦引《论语》,既灌之后礼简略不足观。《周易·观》卦辞曰:“盥而不荐,有孚颜若。”王弼注:

王道之可观者,莫盛乎宗庙。宗庙之可观者,莫盛于盥也。至荐,简略不足复观,故观盥而不观荐也。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尽夫观盛,则下观而化矣。故观至盥,则“有孚颜若”也![15]

马融曰:

盥者,进爵灌地以降神也。此是祭祀盛时。及神降荐牲,其礼简略,不足观也。“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王道可观在于祭祀,祭祀之盛莫过初盥降神。故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此言及荐简略则不足观也。以下观上,见其至盛之礼。万民信敬,故云“有孚颙若”。孚,信; 颙,敬也。[16]

祼字亦作“果”或作“灌”,以圭瓚酌郁鬓灌地以降神,谓之祼,《诗经》均作“祼”。《周礼》“祼”“果”皆用,《论语》《礼记》始用“灌”字。或“果”为最初之借字。“祼” 乃后造之本字,“灌”为较晚之借字[17]。钱坫《论语后录》则全采马融《易》说

参见钱坫《论语后录》,清嘉庆七年拥万堂钱氏四种本,卷1,第12页。

,沈涛《论语孔注辨伪》亦主此说,并引证惠栋《礼说》:

《史记· 礼书》云:“事有宜适,物有节文。仲尼曰:‘禘自既灌而往者’。”云云,盖亦谓礼之节文,故马融、虞翻解《易》“盥而不荐”皆引此二语(见《周易集解》) 惠氏之说似较毛氏(引者按,毛氏指毛奇龄,说见前引)为长。[18]

清人惠栋《周易述》疏证马融注:

观灌而不观荐,乃禘礼配天之祭,故马氏谓:“盥者,进爵灌地以降神也。”配天之禘,灌礼最盛。古文作“祼”。周监二代而制礼。《大宗伯》:“以肆、献、祼享先王。”《典瑞》:“祼圭有瓚,以肆先王,以祼宾客。”则祼一事有三节:肆者实而陈之,祼者将而行之,献者奉而进之。实以彝祼之陈,将以珐祼之行,献以爵祼之成,故曰“肆祼献”。……禘行于春夏,物未成孰,荐礼独略。故云:“神降荐牲,其礼简略,不足观也。”[19]

惠栋认为祼礼盛于荐礼,且春夏之时荐礼所需物品尚未成熟,所以犹简略,故孔子不欲观荐礼,同时否定了孔安国注,可谓发马融《易》注之微。

郑玄亦从祼礼仪节的内部进行解释。郑玄注的诠解,与唐写本郑玄《论语注》发现过程有关。在唐写本出现以前,郑玄的观点主要依据两段佚文。《礼记·礼器》孔疏:

熊氏云:“宗庙之祭无血”,郑注《论语》云:“禘祭之礼自血腥始者,谓腥肉有血”。今案《诗·小雅》论宗庙之祭云:“执其鹄刀,以荐其毛,取其血膋。” 则是有用血之明文也,熊氏云“无血”,其义非也。[3]996

《周礼·笾人》孔疏:

祭宗庙无血,郑云荐血腥者,郑注《论语》亦云:“禘祭之礼,自血腥始”,皆谓毛以告纯,血以告杀。是为告杀时有血,与朝践荐腥同节,故连言血耳,非谓祭血也。[14]96

庄述祖、张锡恭注意到郑玄佚注并阐发其微,刘宝楠《论语正义》引庄述祖《论语别记》为说:

郑此注云:“禘祭之礼,自血、腥始。”郑以灌后即迎牲视杀,而荐血荐腥为三献、四献之礼,言此者,明既灌而往往为此礼也。禘礼自血、腥始,则血、腥前尚非禘礼。郑注本非全文,其义或如庄氏所云矣。庄述祖之观点参见《珍执宧文钞》卷2《禘说》,清道光十七年刻珍执宧遗书本。

张锡恭则认为鲁禘不纯用周礼,杂用殷礼之例:

《郊特牲》“周人尚臭”,既祼然后迎牲,则祼鬯在先,杀牲在后,杀牲斯荐血腥,经言既灌不欲观,注言自血腥是,是始祭已在,不足观之,数义不可通,及参考《郊特牲》《明堂位》诸篇乃知鲁虽用天子礼乐,恒参用前代之制,不纯用周礼,以示贬损于天子。……《郊特牲》之乘素车,君明着其义云:“君之郊用殷礼也。至于鲁之禘礼,牲用白牡。”注云:“白牡,殷牲也,以鲁郊用殷礼,例之君之意,盖以鲁禘亦用殷礼。”此注曰“自血腥始”者,以殷礼先杀后祼故也。……是殷宗庙之祭,杀在先,观在后也,杀牲之时,王亲执鸾刀,启其毛,祝以血,毛告于室谓之荐血,自此至荐腥,在周礼则有制祭升牲首,后荐朝事豆笾诸节,未知殷礼如何,要之杀牲即荐血,是为祭之始,腥特连类及之荐杀先于祼,故曰“自血腥始”。……鲁禘之用殷礼,有郊用殷礼可例。《洛诰》及《郊特牲》注,皆郑义也。其不可以证郑义哉?[20]

张氏引《周书·洛诰》《礼记·郊特牲》郑注,发微郑义,阐明“鲁虽用天子礼乐,恒参用前代之制,不纯用周礼,以示贬损于天子”,则所谓“自血腥始”即指灌礼杀牲之后的礼仪。合庄述祖、张锡恭诠郑义可知,在仅依据传世文献的辑佚材料的情况下,郑玄《论语》注的精义似乎并不清晰,庄述祖未走出“僭礼”的解释框架,张锡恭甚至并没有解释《论语》经文义。

这一切直到吐鲁番出土郑玄《论语注》的写本面世,补足郑注全文,此处引王素释文:

既,已也。禘祭之礼,自血星(腥)始,至于尸灌而神士(事)讫。不欲观之者,尸灌以后人士(事)耳,非礼之盛。[21]

前人的争议点主要集中在最后一字“甚/盛”的释读上。王素释以“甚”字; 许子滨以“非礼之盛”为汉唐注疏的常用语,列举《周易·观》的马融、王肃、王弼、孔颖达说解,认为礼莫重于祭,祭莫重于灌,是祭祀中的重中之重,故将写本最后一字释读为“盛”,可谓卓识[22]。郑玄《论语注》的用义,需合诸经郑注观之。《周礼·春官·小宰》郑注:

祼送谓赞王酌郁鬯以献尸谓之祼。祼之言灌也,明不为饮,主以祭祀。唯人道宗庙有祼,天地大神至尊不祼,莫称焉。凡郁鬯受祭之,啐之,奠之。[23]221-222

《周礼·春官·司尊彝》郑注:

祼,谓以圭鬓酌郁鬓,始献尸也。后于是以璋瓚酌亚祼。……朝践,谓荐血腥、酌醴,始行祭事。后于是荐朝事之豆笾,既又酌献。其变朝践为朝献者,尊相因也。朝献,谓尸卒食,王馍之。再献者,王酳尸之后,后酌亚献,诸臣为宾,又次后酌盎齐,备卒食三献也。于后亚献,内宗荐加豆笾。其变再献为馈献者,亦尊相因。馈献,谓荐孰时。后于是荐馈食之豆笾。此凡九酌,王及后各四,诸臣一,祭之正也。[23]1826

《周礼·春官·大宗伯》郑注:

宗庙之祭,有此六享。肆献祼、馈食,在四时之上,则是祫也,禘也。肆者,进所解牲体,谓荐孰时也。献,献醴,谓荐血腥也。祼之言灌,灌以郁阄,谓始献尸求神时也。……祭必先灌,乃后荐腥荐孰。[23]1599

由《司尊彝》郑注可知,周礼中的祼礼当有“九酌”:(1)首先是“祼”,以圭瓚酌郁鬯献尸,圭瓚即对应《司尊彝》所谓春夏之鸡彝、鸟彝,秋冬之斝彝、黄彝; (2)再次是“以璋瓚酌亚祼”; (3)三献、四献荐血腥,即“朝献”,乃是向尸献血腥,“谓尸卒食,王馍之”; (4)五献、六献荐熟食,《司尊彝》郑注没有言及,当据《大宗伯》郑注; (5)七献、八献“荐朝事之豆笾”,“谓尸卒食,王馍之”,是说献酒供尸饮以洁口; 九献宾长献祝,禘祭正礼完毕[24]。综合郑注可知,孔子不想观看的是祼礼中灌尸之后的仪式,包括荐血腥、荐熟食等,即“祭必先灌,乃后荐腥荐孰”。曹元弼《周易郑注笺释》:

郑注《论语》云:“禘祭之礼,自血腥始。”此盖破马氏之说,马注《易》谓:“既灌,礼略不足观。”注《论语》当同郑,破之谓灌特祭初降神之事,神既降,正祭之礼自荐血腥始,其礼甚盛,不得云“略不足观”,孔子所谓不欲观者,自叹鲁禘失礼,非汎论禘礼也。礼有郊禘有庙禘,郊禘配天庙,禘唯祭祖,盥而不荐,祭之通礼,非独禘礼为然,惠氏说似皆失之。参见曹元弼《周易郑注笺释》,民国十五年(1926)刻本卷2下,第84页。

综上可知,“既灌而往”的礼节,如荐血腥、荐熟食,在郑玄看来“非礼之盛”,故孔子不欲观。唐写本郑玄《论语注》补足郑注全文,同时为了解释《论语》郑义,须参考郑玄《周礼》《周易》等经注文,方能厘清其解释系统。郑玄以《周礼》为核心构建自身的经学,亦于此可窥一斑。

四、当从禘礼内外两个角度诠解孔子礼意

综合前人诸家对“禘”以及孔子不欲观禘的原因的诸多解释,我们可以发现,诠释角度可分为禘礼的“内”与“外”。

前两说重禘礼外部,即举行时间,禘礼主体是否符合礼制。

《礼记》载孔子讥讽鲁禘。《礼运》云:“孔子曰:’於呼哀哉!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杂记》云:“孟献子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于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于祖。’七月而禘,献子为之也。”《祭统》又云:

夫祭有三重焉:献之属莫重于祼,声莫重于升歌,舞莫重于《武宿夜》。此周道也。凡三道者,所以假于外而以增君子之志也,故与志进退:志轻则亦轻,志重则亦重。轻其志而求外之重也,虽圣人弗能得也。是故君子之祭也,必身自尽也,所以明重也。道之以礼,以奉三重而荐诸皇尸,此圣人之道也。[3]1874

联系第一节罗列《春秋》中的鲁禘,可见早于孔子的闵僖之时,直至孔子所处的文公时,鲁禘已经不严守西周的制度。所以孔子才会直呼“不知禘”,孔子不知的不是西周的禘礼,而是鲁国已经违规的禘礼。

而郑玄之说重在禘礼仪式的内部。孔子之言尤其强调“既灌而往”,必有所指。郑注正是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合并马融《周易》注与郑玄《论语》注我们可以知晓,在举行禘礼的仪式中,“既灌而往”,还包括荐血腥、荐熟等礼节,孔子既然已经对鲁禘的非礼性质多有不满,也自然就不想继续观看了。从上述两个角度我们方可明确孔子不欲观禘的根本原因在于他试图在“鲁禘非礼”的时代背景下,践行“献之属莫重于祼”的“圣人之道”。

五、结语

《论语》所载孔子之言既是春秋时期礼学实况的反映,也是礼书写定以前保存礼典的文献记载。这一点是我们考察孔子在礼学传承中地位和意义的重要依据,也是从礼制笺释《论语》内涵的重要前提。再结合《论语》学史上关于礼制诠释的重要注疏,我们方能抵达孔子言行背后深层次的礼制内涵。

孔子颇重视礼之于现实政治治理的重要性,以《八佾》为例: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传世孔子言论中有大量相关的记载,从本文对于《八佾》相关章节的诠释,我们可以看出孔子不欲观禘不仅是传承周礼、谨遵礼制的士人坚守,也是对鲁国现实政治的忧虑关切。

只有从礼学的视角去解析孔子的行为依据,我们才可以理解孔子之意深层次的礼学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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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于风军]

Interpretation of the Ritual in the Line of “Confucius’s

Reluctance of Watching the Grand Ritual Ceremony by

the King of Lu” from Bayi of The Analects

HUANG Xi, NING Zhenji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1900, China)

Abstract: Interpreting the connotations of the ritual in The Analects was valued by ancient intellectuals, but is often ignored in modern annotations to The Analects. In Bayi of The Analects, Confucius was quoted as saying, “I could no longer watch the grand ritual ceremony when the King of the state of Lu started pouring wine on the ground as a tribute to the divine. ” Interpretation of this line can best reflect the importance of the ritual system in the appreciation the classical work. There are three main interpretations to the ritual in the past dynasties. Kong Anguo, Xing Bing and other scholars believed that the time of the grand ritual ceremony by the King of the state of Lu violated the etiquette system. Scholars in the Qing dynasty believed that Confucius was to ridicule the grand ritual ceremony by the nobles of the Lu State as an arrogation to the supreme King of the Zhou Dynasty. Zheng Xuan and Ma Rong, on the other hand, explained it by analyzing the rules of the ritual system itself. The three different dimensional interpretations, combining with the internal rules of the ritual and the external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event, all point to the connotation of Confucius’s inheritance and persistence to the ritual system of the Zhou Dynasty, as well as his worry over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state of Lu. Appreciating the important roles that The Analects plays in its interpretation to the ritual system is the key to accurate comprehension of this classical work and the intended meaning of Confucius the sage.

Key words: Bayi of The Analects; the grand ritual ceremony; Zheng X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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