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格式: 孟子勋.虚幻与救赎:《金瓶梅词话》中梦的宗教文化意蕴探究[J].陕西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42(1):61-68.
[摘要]" 《金瓶梅词话》先后共记梦17则,呈现出数量多、内容丰富的特点。《金瓶梅词话》中的梦受原始宗教、道教、佛教等思想的影响,表现出灵魂崇拜、浮生若梦、梦显因果、梦示轮回的思想。这些梦带有浓厚的宗教文化意蕴,寄托了作者创作的心理情感动因,表明了作者对于天命、鬼神的崇拜,展现了作者对生与死的宗教关怀。而对于梦的处理方式,或用传统的梦占吉凶,或用道门符咒厌梦,则是明代民俗及道门科仪的真实再现。
[关键词]" 《金瓶梅词话》; 梦; 宗教; 文化意蕴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005(2024)01-0061-08
[收稿日期]2023-10-08" [修订日期]2023-10-30
[作者简介]孟子勋,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
中国古代的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中,都有大量的记梦之作,而这些梦与宗教又有不解之缘,如“熊罴梦”“蝴蝶梦”“高唐梦”“黄粱梦”“南柯梦”等,无不蕴含着宗教思想。《金瓶梅词话》中有关梦的情节有17处,对此学界虽已有所关注 [1-6],但主要集中于其与文化内涵、审美特征、叙事功能或与疾病之间的关系等方面,对梦文化的思想来源、梦的处理方式等深入探讨。实际上,《金瓶梅词话》中的梦具有浓郁的宗教色彩,不应简单地以“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7]1视之,这些梦究竟来源于何种宗教观念,寄托了何种宗教情感,反映了何种宗教关怀,蕴含了何种宗教思想及文化意蕴,都值得进一步予以探究。
一、 《金瓶梅词话》中梦的种类及关涉的宗教思想
《金瓶梅词话》中所记述的梦共有17处,按其出现的次序和内容梳理如下,见表1:
由表1可见,《金瓶梅词话》中的梦按其内容可以分为11类,就梦境所涉及的思想来看,多与原始宗教、道教、佛教有关。
(一)原始宗教的灵魂崇拜
原始宗教的核心是对于灵魂的信仰,这也是“一切宗教最重要、最基本的观念之一”[8]84。先民不能正确认知梦幻(梦境)的本质,往往认为梦是精神脱离肉体之外的存在,是人的灵魂外游,“他们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时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9]229,他们甚至认为灵魂的外游往往受鬼神指使,进而对梦境进行占卜,以求体悟鬼神之于做梦者的启示,希冀体察神意、预知吉凶。《金瓶梅词话》中的梦的记述具有原始宗教中灵魂崇拜的特点。这主要表现为“梦行”与“托梦”两方面。
“梦行”即常说的魂行,庄子解释为“其寐也魂交,其觉也行开”[10]51,王充阐释“人之梦也,占者谓之魂行”[11]918,《金瓶梅词话》借用了此类说法。第十七回中“交感云雨梦”,李瓶儿很久不见西门庆,精神恍惚,仿佛见西门庆夜间打门归来,两人互诉衷肠,彻夜欢愉,天明西门庆抽身离去,方惊觉是梦一场。李瓶儿梦中不止魂行,还与西门庆云雨“魂交”。第一百回吴月娘梦中投奔云离守,云离守却见色起意,为逼迫吴月娘改嫁,杀死吴二舅、玳安、孝哥等人,吴月娘惊觉,见一行人仍在永福寺,方知是南柯一梦。吴月娘到济南府云离守处,也是“魂行”之梦。
鬼魂的“托梦”即“形有摩而神未尝化”[12]231的表现,属于灵魂崇拜范畴。《金瓶梅词话》第九回武松灵前祝祷,夜间武大鬼魂便以“死的好苦”托梦于武松;第七十一回李瓶儿托梦西门庆;第八十八回陈经济、庞春梅梦潘金莲央求买棺葬身,等等,皆为鬼魂托梦。不管是武大的“鬼魂鸣冤”,还是李瓶儿的“亡魂告诫”、潘金莲的“亡魂求葬”,往往都有所嘱托,同时也有预知吉凶、预测结局等内容。
(二)浮生如梦的虚无观念
《庄子·齐物论》早有浮生如梦的观念,“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10]104。庄子认为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唯有大觉,方能“至人无梦”。唐代尊《庄子》为《南华真经》,道教在吸收“浮生若梦”思想的基础上进而演化为“因梦示教”,唐传奇中就常有梦中仙人、达人、真人点评世事的情节,做梦者在梦中历奇之后便了悟人生,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樱桃青衣》《纂异记》皆如是[13]39。《金瓶梅词话》中频频以梦示教,像主人公在梦幻之中历经人生之“喜”(陈经济梦荣华富贵、偷香窃玉)、“怒”(吴月娘梦争夺红袍)、“忧”(西门庆梦李瓶儿诉幽情)、“思”(李瓶儿梦与西门庆交欢)、“惊”(吴月娘梦家人被杀)、“恐”(李瓶儿梦花子虚索命)、“悲”(陈经济、庞春梅梦潘金莲求棺)七情,梦醒后方知是南柯一梦,一切皆是虚幻。在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时作者喟叹:“可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7]792。
《金瓶梅词话》中的人物,大都未看破、勘破此中虚幻之梦,以梦为真,而吴月娘“适间一梦中,都已省悟了”[7]1364,救得了众人性命,如此描写,即有对道教“因梦示教”思想的阐释,也有对佛教浮生如梦的虚幻表达。然《金瓶梅词话》中虽体现了浮生如梦的虚幻观念,却没有道教所要表达的“大梦”之后的“大觉”观,也没有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4]752所表现出来的“纵历染着而不跟从妄缘为其牵制”[15]55的性理。当然,《金瓶梅词话》中也有单纯表达佛教浮生如梦观,但其更侧重借浮生如梦表达佛教因果,如第一百回中“普静禅师幻化度脱孝哥儿”[7]1364,此不赘述。
(三)佛教的因果业报思想
《金瓶梅词话》中的“梦”受佛教思想影响较大,主要表现为因果报应、业报转世思想。佛教很早就对梦予以探讨,像《善见毗婆沙律》将“梦”分为四种,其中“天人梦”“想梦”与因果报应思想有关,“天人梦”即现世的因果中的善梦,是前世因果显于今世,前世为善者今世做善梦,而“想梦”是前世为恶者今世做恶梦[16]760。《法苑珠林》用“缘熏好丑,梦通三性。若宿有善恶,则梦有吉凶,此为有记”[17]248作了类似的阐释。《金瓶梅词话》的“梦”,继承了这一思想,第五十九回李瓶儿病重之时梦到花子虚索命,第六十七回西门庆梦中听李瓶儿诉说地狱果报,第八十八回潘金莲向陈经济和庞春梅央求藏尸时诉说恶行之果报。
佛教认为梦是一段因果与轮回,它亦真亦幻,是现实因缘与第八阿赖耶识(过去世种种在脑中储存之地)在梦中的交汇,当然也是因果的反映。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凡夫以“业”的无穷不能了脱因果,因而在生生死死的“三世”中依据善恶之业而投生“六道”之内,无有休止。因此,三世、六报之说中的今生之境遇受前世善恶行为之影响,同时又会影响来世之处境,这种学说也深入了中国古代社会。《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一回,李瓶儿向西门庆托梦,说已搬到迤东造釜巷中,之后得知是袁指挥家,此即是以梦的方式言说业报轮回。
宗教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对人们的文化心理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原始宗教中“梦行”“托梦”、道教中的“浮生如梦”、佛教中的“因果业报”等思想,都被《金瓶梅词话》借用,折射出明代世风、时风之一角,反映了作者思想观念的驳杂。那么,《金瓶梅词话》何以如此重梦?作者要表达何种理念?这些都值得进一步探究。
二、 《金瓶梅词话》中梦的宗教文化解读
《金瓶梅词话》描述了晚明时代背景下的众生相,儒生的人格堕落、僧尼的物欲熏心、道士的鄙俗势利、暴发户的张狂淫逸,世风的虚伪、伦理的滑坡、价值的扭曲、思想的解构,无不令作者痛心。其写“梦”不仅意在塑造人物、勾连情节、构架主题,更是希望借“梦”反映其对苦难人生的思考,对天命、鬼神的崇拜,对生的现实关怀、死的终极关怀。
(一)反映了作者的创作心理动因
《金瓶梅词话》的内容,乍看与 “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18]12的社会教化功用相左,但观小说开篇的“四贪词”“四季词”及作者议论,难掩其劝世之创作动机,折射出其“以文载道”的内心自觉,体现了“以劝善为大宗”[19]63的目的。作者以“梦”入情,体现出其对苦难人生和以梦言理劝世的思考。
1.苦难人生的伤悲
《金瓶梅词话》中梦境不过是空间的转换,甚至难分真幻,有异梦同质之感,使现实与梦境相互映照、相互补充,在完善人物形象之外,更加突出所要表达的苦难人生。佛教“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受阴”[20]752八苦,囊括了《金瓶梅词话》中的诸梦,其无一不体现利害之争,反映了人物苦难的生存状态。《金瓶梅词话》中的“梦境”同样不净,如何离苦得乐、求人生之觉,是作者的深思。他试图借助宗教帮助人物摆脱苦难、获得拯救,使其所塑造苦难人的心灵有所慰藉,走出一条主人公自救自赎之路。也正是“梦”中难以摆脱的苦难,推动着作者试图走向自我精神的超越与升华,希冀通过以“梦”写实的返俗之旅转而演化成为其心灵净化与精神回归的朝圣之旅。于是对人生苦难的思考、对佛道的信仰便在这苦难中发酵、萌芽,也同样将对这苦难的思考,引申至何为“欢乐与苦痛”“短暂与永恒”这些话题的讨论。
2.以梦劝世的思考
《金瓶梅词话》以“梦”的形式展现了民众所理解的佛道义理,即“因果报应”。梦中所呈现出来的“酒色财气”人生四堵墙和“贪嗔痴慢疑”的人性五毒,是佛道二教所批判、规勉的,“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21]11,这种“四大皆空”“五蕴非有”的思想让人体悟何为人生之浮华。这些梦虽不能让读者产生明心见性之效果,但作者希冀借“梦”起到驱邪荡秽、引善化恶之功用,“使见者闻者人人警惕良心”[22]201。从某种程度上说,《金瓶梅》中的梦境与现实生活无二无别,作者“作《金瓶梅》,寄意于时俗”[7]1(前言),有意劝一讽百、警示世人,开疗俗之药方,以挽颓废之世风。
(二)流露了对天命、鬼神的崇拜
《金瓶梅词话》作者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信仰者难以定论,不过从其对梦的描写可以看出,“梦”寄托了作者某些近似宗教的情感,表现出敬畏感、依赖感、神秘感。
1.对天命、鬼神的敬畏感
《金瓶梅词话》作者以梦的方式将天命予以直接或间接的显现,李瓶儿梦花子虚索命勾魂,西门庆梦李瓶儿警示劝告,陈经济、庞春梅梦潘金莲哀告求棺,吴月娘梦家人被杀,无不是将其看作天命的一种警告。不懂天意者受罚,李瓶儿、西门庆、陈经济、庞春梅之流是也;通晓者善终,吴月娘是也。《金瓶梅词话》中鬼神多出现在梦中,如书中第九回描写武大的鬼魂,作者用严肃的笔调描写鬼神世界,用清冷之语营造阴森恐怖之气氛,将视觉、听觉、触觉等功能并用,使人在极端情况下分不清现实还是想象,让人无法理智地观测周围环境的真伪,于是自我暗示会使恐怖越发强烈,即使打虎好汉武松见了此景也毛发皆竖。书中对于花子虚、李瓶儿、潘金莲的鬼魂描写亦大抵如此。
2.对天命、鬼神的依赖感
《金瓶梅词话》中对于天命依赖的描写很多,如第九回“天公自有安排处,胜负输赢卒未休”[7]91;第十四回“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7]152;第十九回“年月日时该裁定,算来由命不由人”[7]205;第三十二回“好把炎炎思寂寂,岂容人力敌天时”[7]367;第八十一回“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7]1132。作者又希冀通过算命、梦兆等方式以显天意,如应伯爵、西门庆梦玉簪折断,吴月娘梦大厦将倾,红衣罩体,玉簪折断,菱花镜打破,皆意在预示人物的最终命运。第一百回结尾诗中的“西门无嗣”“经济被歼”“楼月有寿”“瓶梅早亡”“金莲恶报”,更明确地表明他们最终难逃天命的惩处。《金瓶梅词话》中天命的实施往往又需借助梦境中的鬼神予以执行,如第五十九回花子虚之魂厉声咒骂李瓶儿,要去告抢夺财产的西门庆;第六十二回李瓶儿诉说梦里遇到花子虚纠缠催命,西门庆两次梦李瓶儿说花子虚之魂告人。若以梦而言,李瓶儿、西门庆甚至官哥之死都与鬼魂索命有关。
3.人与非人相遇的神秘感
《金瓶梅词话》通过对梦境的描述,将神秘的鬼神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书中所记的17个梦表现了人、神、鬼、精怪之间的相遇与互动,极具宗教的神秘感。如第八十八回写陈经济梦中与潘金莲鬼魂相遇,潘金莲因死后无人收尸而成为孤魂野鬼,浑身仍是死时所沾染之血,亦如阳世之人需要饮食和消费。同回中庞春梅亦做一梦,梦到潘金莲浑身是血,自言多次被门神呵斥,不能与春梅相见,鬼魂亦随着瞬间梦境的觉醒而消失。这些描写以梦为载体,将鬼魂与生人、阴间与阳世对接融合,让读者惊叹之余,感受未知世界的神秘莫测。
(三)折射了生与死的宗教情结
《金瓶梅词话》中的“梦”可以沟通现实与虚幻、生与死、已知与未知,它既具有现实性又具有超越性。它不仅补偿了现实生活中的缺失,具有安慰、鼓励和平衡的作用,还以宗教关怀的方式表达了对生的现实关怀和对死的终极关怀。
1.对生的现实关怀
《金瓶梅词话》中描写了诸多的人世不公,如西门庆坏事做尽,却能升官发财、娇妻美妾;武松为兄报仇却落得刺配孟州。作者通过写梦,从佛教因果的角度告知读者应如何看待人生不公,如武大梦中向武松鸣冤,其仇得报;花子虚梦中向李瓶儿索命;陈经济、庞春梅梦中所见潘金莲的鬼魂之遭遇,乃是其生前恶行果报;西门庆等人在梦中接受天命的惩罚和审判。第九十回所言的“劝君凡事莫怨天,天意与人无厚薄”[7]1226,体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无奈。《金瓶梅词话》作者多以梦的方式抒发近似宿命观,虽多有劝慰之意,难脱历史局限,如第四十九回中言“宽性宽怀过几年,人死人生在眼前。随高随下随缘过,或长或短莫埋怨。自有自无休叹息,家贫家富总由天。平生衣禄随缘度,一日清闲一日仙”[7]578;或如第九十七回中说“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世事到头终有尽,浮花过眼恐非真。贫穷富贵天之命,事业功名隙里尘。不如且放开怀乐,莫待无常鬼使侵”[7]1314。
2.对死的终极关怀
从某种程度上说,宗教体现了对生命的终极关怀,可直面死亡亦可安顿生命,因此有学者认为,西门庆、潘金莲等人虽罪孽深重,但作者安排宗教超度的方式安顿亡灵,借此以表达自己的宗教悲悯[23]188。《金瓶梅词话》对于死亡的看法,不仅借鉴了佛教灵魂不灭、六界轮回说,自作自受的观念也深深影响作者,如第十回“种瓜须得瓜,种豆须得豆。……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7]101。作者认为对因果的信奉便是对生的负责及对死亡的关照,他以梦的方式对死亡后的世界予以构建、阐释,为读者描绘了恍如人世的死后世界镜像,李瓶儿梦到死后的花子虚新寻了房找她一起居住;第七十一回西门庆梦到李瓶儿如同生时之貌,见其双扇白板门之家;第八十八回陈经济梦到死后的潘金莲白日游荡,夜间收些浆水。如此的描写,仿佛让人感觉死后的世界与人世并无太大差异,衣食住行皆如阳世。
《金瓶梅词话》的作者站在人间、人性的立场观察世界,从宗教的角度关怀现实人生和生命彼岸。宗教关怀可视为宗教的心理调节功能,它能使遭受不幸的人心灵和精神得到安抚,心理承受能力得到增强,提高人们应对种种现实问题的心理强度。宗教关怀作为一种看不见的心理补偿,亦可起到一定的心灵安抚作用,然《金瓶梅词话》中的人物毕竟活在现实之中,遇到“梦”之困惑,往往求之于各种“解梦”的方式。
三、 《金瓶梅词话》中释梦的宗教寓意与世俗情思
今人认为“凡是睡觉时留下印象的经历,醒来时还能够回忆的、讲述当下生活情感状况的、刺激认知和感情发生各种联系的,以及促使发生变化的经历的都是梦”[24]23,而古人在面对这种生理、心理现象时往往冠之以神秘色彩,认为梦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给予现实人生的警示、告知,或希冀通过占卜的方式解读梦境的吉凶来体悟鬼神之谕,达到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或通过道门之术将梦中不好之景境予以压制或转化,以求趋吉避凶、诸意遂顺。“做梦—占梦—解梦—厌梦”,在古人看来是人神沟通的过程,是人与鬼神沟通的方式,尤其是“占”“解”“厌”三方面,在今天看来不仅迷信且没有文学审美价值,但却体现了古人对于神秘现象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或演生出一套占梦、解梦的梦文化礼仪,或形成掐诀念咒、镇压邪祟的符咒文化,而当梦文化进入文学的视野与领域之中,便给作者带来了创作的灵感,呈现出别样的姿态。
(一)传统的梦占吉凶
梦占是以灵魂崇拜为基础,古人认为梦是鬼神沟通的一种方式,梦中鬼神之谕往往具有预兆的性质,商时已有梦占吉凶及应对之举措的记载[25]340,周时还专门设立梦官占梦,所谓“众占非一,而梦为大,故周有其官”[26]1773。于是大量占梦之书出现,以预测吉凶,像《汉书·艺文志》著录汉代流行占梦之书两部,《隋书·经籍志》著录魏晋至隋代梦书八部,《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著录唐宋以来新出和流行的梦书七部,《国史经籍志》《明史·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著录明代新出现、清初仍流行的梦书六部,敦煌遗书中另有两部时代、撰者不详的梦书,足见古人对以梦兆占验吉凶及解梦的重视。文学作品中记载占梦多矣,如《诗经》中提到的“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27]651-652(《小雅·斯干》)的生育儿(“熊”)女(“蛇”)之占梦,“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27]655(《小雅·无羊》)的丰年之梦。孔子自言“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28]196(《礼记·檀弓上》)的将死之梦。《左传》中也有多处记梦和占梦的内容。
《金瓶梅词话》继承了这一“占梦”的传统,在第六十二回西门庆、应伯爵皆言梦到六根簪子,折了一根,以预示李瓶儿的夭折。第七十九回吴月娘与西门庆言说梦中与潘金莲抢夺红袍,最终红袍被撕破,以预示西门庆死亡的结局。吴月娘与吴道士说梦见大厦将倾,红衣罩体,折了玉簪,破了菱花镜。吴道士解梦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服临身;攧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7]1113第一百回周宣梦见一张弓挂于旗杆,而旗杆则折断,亦预示周统制的阵亡。这些或属于“梦”的直解法,即根据梦的内容预示梦的发展走向;或是“梦”的转释法,即将梦进行联想转换。《金瓶梅词话》中的解梦人,根据梦者的身份、所处的环境进行貌似有逻辑的推理、演绎进行解梦,虽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但从解梦可以看到明代的社会风俗及时代特征,体现出古人的鬼神观、宿命观。这种梦占吉凶的解梦方式,因其简单易行,又能满足时人需要,因此为大众所接受。
(二)道教的符咒厌梦
由于古人相信梦兆可以预示吉凶,所以深讳恶梦。周时官方已有驱除恶梦的“赠噩梦”宗教仪式,如《周礼·春官》言“乃舍萌于四方,以赠噩梦。遂令始难驱疫”[29]808,即是持采芳香之菜舞蹈以求去噩梦、驱瘟疫[30]97。至汉宫中依然保留该仪式,《后汉书·志》第五《礼仪志·大傩》记腊月时,方相氏率领十二兽及中黄门童子百二十人于宫中逐疫,其中就有“伯奇食梦”以驱除恶梦[31]3127-3128仪式。民间亦有祝祷伯奇以除恶梦之说。道教作为本土宗教,在吸收上述对于恶梦的厌胜基础上,更讲求用咒语符箓以厌梦,宋张君房的《云笈七签》记有压梦之咒,如《太素真人教始学者辟恶梦法》[32]1026《厌恶梦咒》[32]1040-1041《太帝辟梦神咒》等[32]1045-1046;元时典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丙集辑引《管辂梦书》记载道教驱除恶梦符篆,言“昔黄帝画十二符,以压恶梦。清晨随日至诚,书篆以水面东噀之。执符而呪曰:‘赫赫阳阳,日出东方,断绝恶梦,辟除不详,急急如律令’”[33]123-125。
《金瓶梅词话》中多涉及道人,自然也述道人解梦之事。第六十二回,李瓶儿对西门庆说夜里梦见花子虚拿刀弄杖,几次纠缠,钩索性命,西门庆便让玳安往玉皇庙吴道士处讨符,以镇压邪祟。道士的符箓可以压邪,盖亦有驱除恶梦之用。之后,西门庆又请五岳观潘道士为李瓶儿解禳遣邪。潘道士焚符念咒,开坛祭灯,遣神令鬼以驱邪祟,希冀以此可达到驱除恶梦之效。符咒厌梦,不过是李瓶儿、西门庆的一种自我心理暗示和心理安慰罢了。《金瓶梅词话》中的“符咒厌梦”属于道教科仪,也是道门“礼仪”之所在,它反映了明时道门典礼制度的完备性、广泛性及“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功能性与世俗性。
《金瓶梅词话》中关于梦的处理方式,除了受传统的梦占吉凶、道教的符咒厌梦之外,也受到了佛教占梦的影响,只不过书中表现的不明显。据王维堤言,《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竭伽仙人占梦书》,可能为佛教占梦之书,后已失传,因为《杂宝藏经》中恶生王八梦的故事即是讲述占梦[34]180-181。不管那种处理方式,释梦都寄托了宗教的寓意与世俗的情思。
《金瓶梅词话》中的“梦”多出现于做梦者似睡非睡之时,作者安排鬼魂与生人在梦中相见,展现人死后的生活现状,既写出了鬼魂梦境般的虚幻,也是对文本内容“无梦”的延续。书中所写之“梦”,受原始宗教的灵魂崇拜、道门浮生如梦虚无观和佛教因果业报等观念浸染较深,在反映作者思想驳杂的同时,凸显了当时社会人们对“梦”的认知观念与理解水平,映射了现实中的种种活动,是梦者试图达到自身及与外界的和谐。对“梦”的处理方式,不管是传统占卜,还是符咒厌梦,它延续了社会历史记忆,折射了明代资本主义萌芽时期人们丰富多样的生活样貌及心理活动,透露了人们对于生老病死、爱情、自身安危等方面的焦虑、恐惧甚至无助感,以“梦态”的方式传递灵魂深处的情感,表达人事浮沉的无常。
《金瓶梅词话》中的“梦”虽虚幻,但却没有虚幻世界的奇幻迷离、轻灵缥缈,它带有很强的现实性、预言性和隐喻性,以“梦”的方式将因果、天命镶嵌在故事情节之中,预示着未来事件的发展走向,承载着人物形象续写的功效,契合了虚幻与现实。这种“梦”与现实互为因果,难免会带上宿命的色彩,但《金瓶梅词话》中的“梦”是为人物性格所服务,意在促进人物的同一性,为故事的发展作补充,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动、情绪起伏,及主人公生存境遇(如女性受社会和男性压制与虐待)与生存体验(如女性摆脱礼教之束缚)。作者以“梦”的方式审视人情世故与世态炎凉,渴求以宗教的方式挽救世风、人心,实现近乎宗教伦理下的自我救赎。但作者无法真正解决人生某些困境问题,因为“梦”终究是“给与人们的是幻想的幸福和虚幻的花朵”[35]2。
作为一种文学素材,《金瓶梅词话》中的“梦”没有神谕与脱俗入道,有的只是尘俗凡间的烟火气息,很难体现出修道人口中“梦”和“天人合一”“山水真如”的理念,它不写波澜壮阔的历史,不赞王侯将相,只是以梦的形式揭露出内心对于当世的痛苦感受,以“梦”的演进凸显了作者的慈悲、天下之心。《金瓶梅词话》中的梦境不过是以“梦”载道,尝试着对人性和命运所做的一种哲学思考与反思,防范世风、时风、仕风、士风所带来的心理危机,力求走出物欲所带来的困境,并探寻时间意义与构建生命的本质。前人说“《金瓶梅》是一部哀书”[36]78,从其“梦”来看,诚然如是。
[" 参" 考" 文" 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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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 珂]
Illusion and Redemption:a Study on the Dreams of the Religious and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the Jin Ping Mei Ci Hua
MENG Zixun
(College of literature, Hohhot Minzu College," Hohhot 010051, Inner Mongolia
)Abstract:" There are a total of 17 dreams have been recorded in the Jin Ping Mei Ci Hua, which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 large number and rich content. The dreams in the Jin Ping Mei Ci Hua influenced by primitive religion, Taoism, Buddhism and other thoughts, it shows the thoughts of soul worship, floating life like a dream, that shows cause and effect, and also the reincarnation. These dreams have a strong religious cultural implication, which sustenance the psychological and emotional motivation of the author’s creation, show the author’s worship for the mandate of heaven, ghosts and gods, and shows the author’s religious concern for life and death. In the treatment of dreams, either the traditional dream for good luck or bad luck, or the use of Daomen incantation to rescind dreams, reflecting the Ming Dynasty folk custom and Daomen science.
Key words:" The Jin Ping Mei Ci Hua; dreams; religious; cultural implic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