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地处渝东,那里山上郁郁葱葱,河湖交织成网,鱼塘星罗棋布。日前,接到堂兄电话,说他儿子承包的几口鱼塘将要在腊月中旬干塘,邀我回乡去看看乡亲们合力捉鱼庆丰收的场面,重温童年生活的情趣。
寒冬腊月,年初放养的鲢鱼、鲤鱼和养了两年的草鱼、青鱼均已膘肥体壮,正是捕鱼卖鱼的季节。干塘就是把鱼塘里的水排干,大家一道捉鱼;尔后,清除鱼塘里的淤泥,用生石灰给鱼塘消毒,调节和保养水质,给来年投放新鱼苗营造一个好的自然环境。
“干塘干圳(田边的水沟),是人有份”,这是我们当地的顺口溜。干塘那天,不管鱼塘的主人是谁,待放养的大鱼捕完后,剩下的小鱼、野生蟹虾等,人人都可下去捕捉。故而参与的人数众多,村子里几乎过半数的大人小孩都带着鱼篓、木桶、淘箩等容器去赶场,像过节一般热闹。
印象最深刻的是九岁那年,腊月送灶日的前一天,我和哥哥放寒假在祖父家小住,亲历了这一项传统的民俗活动。
那天是个暖阳天,祖父家的鱼塘边上早就架设了一部木制龙骨水车。祖父、叔叔和两位本族小伙子跨上水车,用力踩踏车轴上的榔头。但见车轴有节奏地快速旋转,鱼塘里的水不断被吞进车槽,随即从另一头吐到不远处的沟渠,流入小河里。
随着“哗哗”的排水声响彻耳畔,鱼塘的水面渐渐缩小。约莫到午后,水面上开始现出青黑色的鱼脊;再过不久,大鱼小鱼便扑腾扑腾地往上蹿,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出闪闪银光。
此时,叔叔和几个精壮的小伙子下到齐膝深的水中,撒开一张大网,然后从东南西北各个方位慢慢向中间聚拢。
只见鱼儿在网中拥挤在一起,乱成一团。最惹眼的是,硕大的青鱼横冲直撞,企图破网而出。鲢鱼、鲤鱼、胖头鱼等也蹿跳不停,它们激起的水花打湿了拉网人的衣服,溅到他们脸上,几乎让他们睁不开眼睛。拉网人顾不得抹掉脸上湿漉漉的水,欢快地用网兜捕捞,把“战利品”倒入鱼筐里。
塘里的水愈来愈浅了,搁浅的大鱼仍不甘就缚,拼命挣扎,往往会从网兜里跳回水里。这时,叔叔们只好徒手去捕捉。但身陷绝境的大鱼继续顽抗。当人们深一脚浅一脚靠近它伸手去抓时,它会猛跳起来用尾巴猛拍烂泥,将泥浆溅得人满身都是,然后借机逃开。
叔叔抓住了一条大青鱼,但拒捕的青鱼生猛异常,奋力一跃,将叔叔撞倒在泥浆里,溜之大吉。一时间,鱼塘里泥浆四溅,一场声势浩大的人鱼大战展开了,抓鱼人追着大鱼满塘跑,引得塘边围观的乡亲们发出一阵又一阵欢笑。
人鱼大战的结果,自然是人大获全胜。祖父和在塘边帮忙的乡亲把捕上来的鱼分类装筐,扛到不远处的河边,过秤后,倒进前来收购的鱼贩子的活水缸。
见大鱼差不多捕捉完了,祖父高喊一声:“撤网!”一直在塘边看热闹的人们像听到发令枪响似的,迅捷脱了鞋子,卷起裤脚和袖子,争先恐后地跳入鱼塘去捡漏下的鱼。一时间,几十个人不顾冰冷刺痛的水,在浑水里各自施展抓鱼的本领。
“我抓住了鲶鱼!”“我摸到了大黄鳝!”“一条大鲫鱼!”欢叫声此起彼伏。
比我大四岁的哥哥按捺不住了,四下寻找工具,也想下鱼塘。十一岁的小堂兄给了他一个稻草把,告诉他,此时小鱼大都钻在泥巴里,渔具派不上用场了,拿稻草把伸进淤泥里,一路向前推过去,躲在泥浆里的鱼经不住挤压,会将头伸出泥面来呼吸,保你一抓一个准。
他们趁祖父和叔叔没注意,衣袖一挽、裤管一卷,溜下鱼塘。哥哥毕竟是在城镇长大的,他的脚刚一接触到水,浑身冻得直打战,立刻就缩了回来。但看到比他小的堂弟(我的堂兄)无所畏惧的样子,他也不好意思退缩,硬着头皮又下去了。
不久,小堂兄不断高举着手中的鱼,大声向我展示:“鳊(biān)鱼!”“黑鱼!”“塘鲤鱼!”声音里充满了自豪感。
我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见他闷声不响,颇为他焦急。忽然听到他“哇呀”一声,他的手被什么东西刺着了。小堂兄赶紧转身,将手伸到哥哥脚边,然后摸出一条斤把重、浑身黄黑花纹的鳜(guì)鱼,把它放到哥哥的小鱼篓里。
过了个把小时,捡漏的乡亲们带着一身泥浆,陆陆续续上了岸。尽管手脚冻得发红发紫,但解下腰间的鱼篓,摇一摇,看一看,脸上却都露出了收获的喜悦。
哥哥只抓到几条不知名的小鱼,有点气馁。小堂兄安慰他说:“你摸到鳜鱼了啊!鳜鱼的背鳍像一排细针,挺会刺人。这家伙跟黑鱼一样,凶得很,会吃鱼塘里放养的鱼苗。你今天为鱼塘除了一害,立了大功哩!”说得哥哥也开心起来了。
近黄昏时,村里家家户户屋顶上炊烟袅袅,灶间飘出阵阵鱼香,主妇们为烹制“鱼汤饭”忙得不亦乐乎。祖父家晚餐桌上,也是鱼肴唱了主角。虽然我和哥哥在县城自己家里也常常吃鱼,但这天晚餐的鱼汤饭味道特别鲜美。
后来,我外出求学,久居城市,干塘捉鱼这项传统的农事活动已很少见,但那人人参与、大家共享丰收快乐的场景,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温馨记忆。
我决定接受堂兄的邀请,今年腊月一定要重返久别的故乡,重新寻找儿时的乐趣。在岁月的打磨中,儿时珍贵的记忆已经凝成一份偏执:干塘捉的鱼,味道最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