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 梦
在这个古老的村庄, 石头, 是无意间闯入你世界里的一个鲁莽者。
它手足无措, 又忐忑不安。
它被你随意安放, 在田野里, 地头间, 坟茔上。
连它身边的野草野花, 也仿佛是你漫不经心安排的一个点缀。
它更像是你放牧在山野里的牛羊, 和草木一样静默, 温驯。
溪水遇到它, 故意激起水花。 花翎鹊跳上它的脊背, 随意在它身上留下粪迹。
但它还是保持沉默。 从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
即使它有时发出声来, 也是迫不得已的。
反复被敲打, 反复被锤击, 反复被穿凿。
火花。 那么一点一闪即逝的火花, 是它委屈的泪光吗?
后来, 你也离开了人世。
但它仍然选择守着你——
它已被后人称作碑。
晨间开放, 夜幕闭合。 一开一合, 即是一生一世。
牵牛花是乡间唢呐的热烈与忧伤。
有时候, 我们正在为园地的菜蔬编一道篱笆, 它就悄无声息地跟上来了。
它, 攀上竹篱的最高头, 静静地坐看满园的青菜、 萝卜。 尽管这些菜蔬憨态可掬, 或卧, 或立; 也尽管它们绿得让人侧目,肥得让人碗里流油, 但在这个时候, 它们是开不出耀眼的花朵的。
所以, 一朵牵牛花就可以傲娇地、 妩媚地站在高处, 俯瞰着它们。
有时候, 在一块荒芜的田角或地头, 衰草遍地: 鬼打针耷拉着脑袋, 苍耳老得须发全白, 牵牛花放肆地盛开。 它们张开大嘴, 告诉人们: 这里的一切, 都是我的!
但如果你从这里路过, 或者阳光从这里撤离, 它们就立即偃旗息鼓了, 默不作声了。
而那些不起眼的苍耳呀、 鬼打针呀, 却悄悄搭上你的衣角,粘上你的裤管, 被你带回了温暖的家。
那是一道多么热切的目光。
在那所简陋的乡村小学窗外稀薄菜地的地坎上。
那时, 十八岁的他, 刚从学校毕业, 分配到大山里的这所学校任教。 面对二三十个参差不齐的孩子和五颜六色的衣服, 他的目光无法投放。
幸好有这丛野菊。
它迎接了他的犹疑, 他的彷徨, 他的有点说不出口的痛苦和忧伤。
它是清澈的目光, 稚嫩的脸孔, 以及初升的暖阳。
多年以后, 他辗转各地, 在多所学校任教。
每到秋天, 遍地野菊盛开的时候, 他都会给学生布置命题作文——野菊花。
看着这一篇篇同题但又迥然有异的作文, 他就会想起他所有任教过的山村学校里的那些孩子, 想起他们不同的姓氏和脸庞。
这个时候, 他的心里, 就盛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菊花。
父亲这辈子, 与各种野草纠缠。
比如种在地里的番薯、 玉米、 黄豆, 总有一些牛筋草、 藜蒿、白茅, 与它们一起疯长。 这些野草, 它们总要跟父亲比耐力, 拼刀锋。
父亲把镰刀和锄头, 磨出狞厉的锋刃。 白刃所过之处, 野草成片倒下。 这时, 父亲还不罢休, 他要将它们的根全部挖出。 白茅草白白胖胖的根茎, 牛筋草须发怒张的根系, 都脱离了土地深处的黑暗, 曝晒在阳光下。
但也有些草, 父亲并不斩草除根, 而是尽量让它们自由生长。野茼蒿、 猪秧秧, 可以让圈里的猪填饱肚子; 鱼腥草、 车前草,可以帮我们消除生活中的各种痈肿疮痛……
如今, 父亲已长眠于他所热爱的庄稼地下。 而那些与他缠斗一生的野草, 又都不约而同地集聚在他的坟头。
一年一岁, 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