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南凇
为了抵达, 你掏出湖心的一点白。
像往事浮在水面上, 有船经过时, 水就碎了。 那不满足于成为一滴水的水, 还在夜晚继续叫嚣。
我问你: “过了这么多年, 你的疆土是否还能种出海棠花?”眼看着, 疆土越分裂越小, 压在你名字上的眼泪, 已是禁忌。
总有人等待着被原谅。
脱下厚重的皮囊, 露出骨骼, 并无差异的, 在深秋, 凝视着一只麻雀。 你说: “看, 那只麻雀要降落了, 与海棠花的种子一起降落在腐朽里。 万物的忧伤沉积在这儿, 内心干涸, 无论怎样催促, 都发不出声响。”
你说: “为了抵达结果, 我重新编排了开始, 但依然无法跨越黑与白的鸿沟。 是的, 我该坚贞地走上这条路, 使用自己的躯体、 承诺、 本我的定义, 来重新衡量生的价值。”
为了抵达真实, 你开始虚构。
“至今, 我没有见过那扇只进不出的门。”
静静地, 回望遥远的光, 日复一日地照在故乡的房檐上。
不断重复的, 所谓的命运, 就这样呈现了。
当我同朋友谈起一种怀旧感, 仿佛是在高原与高原的交汇地带灌满回忆。 我突然记起, 火车站旁的一家面馆被聒噪的喊叫声笼罩着, 一如送别时内心的咆哮。
我牵过许多人的手, 也牵过河流的手, 往事零碎, 堆在废旧的草场上。 微风吹过, 记忆里摇曳的身姿再次摇曳起来。
我暴露了。
我的故乡被三大高原兜着, 摇晃, 我身处其间, 说不出来它具体的模样。 一张看惯了的面孔, 如今是夏天的颜色, 也远远地望着千里之外的我。
而关于一个村庄的诗句, 一个女人注定要在村头和村尾徘徊很久、 很久……
你不再是那条黑玛丽鱼。 那方寸之地, 数得尽的水草, 看得尽的陆地。
你不再用鱼鳞来遮挡昆仑山北坡的雨。
一次次, 它们落在湖泊的眼睛——湖泊中的湖泊, 柔和而浩渺, 仿佛世界的终点就是这里。 悠扬的琴声落在水中央, 将寂寥推得更远……
之后, 水, 打开了你的鳃。
之后, 没有谁可以阻止你长出腿来, 在水的利刃上直立行走。疲乏的时候, 你就坐在桑树的果实上, 跟着一起红, 或者白。
仅仅是一条黑玛丽鱼, 却拥有了比梦还要寥廓的内心。
此时此刻, 另一条黑玛丽鱼从你身旁游过, 高喊, “褪去一身鳞片, 从繁琐的秩序中跳脱出来的, 终将自由。”
你说, “在繁琐的秩序中得以宁静的, 终将自由。”
你叼着玉佛寺门前的枝条, 一路飞向深邃的黎明。 同时, 也将你狭隘的欲念隐藏在佛的慈悲里。
“佛说众生, 我便是众生。”
万千生命浓缩在你的双翼上, 振翅, 飞翔, 于油菜花地里诞下孩子。
死生之间, 这个巨大的黑洞常常枪声四起。 子弹掠过你的羽毛, 擦出明亮的火焰, 最终把巢穴烧毁。 不仅仅你一个人的巢穴, 等到大海水涨时, 潮汐也睡在这里。
从丰盈到嶙峋, 漫长的流年间, 储藏在你子宫里的风, 越来越小。 在人间这个没有边界的鸟笼里, 你持续地飞。 那些躲在红色砖瓦背后的人们也持续地飞。
但是, 只要一想到在田地里耕种的妇人, 你的鸣叫突然有了意义。
活着的年岁不足十年。
在门前站立的年岁同样不足十年。 如今, 已经将大半的枝条搭在屋檐上了。
一棵槐树, 也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才肯坦诚。 裸露, 无需缘由,在母亲那间房子进进出出时, 它毫不犹豫地拦下呼啸的北风。
母亲挺直腰, 又弯下去, 把生命之水引到槐树的表皮。
这就足够了, 善与恶、 奉献与索取, 在同一个女人的命运里不停地流转, 为远方的我埋下浅显的伏笔。
雨来, 就长在喧闹里;
雪来, 就长在沉默里。
而无论怎样, 都用自己挺拔的身躯挡住了灾祸。 正值夏季,我年轻的槐树已然繁茂成阴, 与微风有了另一种神秘的誓约。
——“无法倒回去的, 我的体魄, 还未萎靡。”
——“我长居于人们的悲欢里, 即便常淋雨, 对生活, 还是一无所知。”
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窝。
唯一一件垫在身体下的衣服, 还是去年冬天我从衣柜里翻出来的。
雪未消融的时候, 就堆在锁住它的铁链上。 铁链横躺在雪中,异常醒目, 而最醒目的, 还是它轻微的叫声, 落在结冰的玉米秆上, 掷地有声。
白的雪, 白的天空, 白的来路, 白的归处。
黑的犬, 黑的枷锁, 黑的瓷碗, 黑的洞口。
只是用手抚摸着它的背, 它便把前半生的秘密说了出来。 关于贞洁, 它说它梦见一只蝴蝶在稻田里留下印迹, 随后就跟随喜鹊奔向黄昏。
广袤的红色压在蝴蝶和喜鹊的额头上, 沉重, 却坚毅, 于炽热中获得安宁。
我们的灵魂在相互触碰的过程中有了停靠的位置, 或是墙壁的阳面, 抑或是羊群的玄关处。
从无到有, 水声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