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迁迅
根与水的后人, 山石附着土壤, 荡漾起伏的波浪; 脊线交织,宛如散落的阳光, 松香漫溢——粗糙硬皮的细腻, 抹去木质的掌纹, 岁月的印章。 大地再次从黑暗中升起, 狭长如幼鸟心脏的影像, 掠过面孔, 沿着鼻梁滴落。 我行走在山的阴坡。 山岭, 颜色, 在预见与征兆之中摇摆; 似有雾霭, 天空中, 香烟一般蓝,朝我涌来, 翻过云端。
靴子的响声, 书页一样窸窣。 落叶满山, 腐朽的味道, 在脚下, 踩着, 云一样松散; 清逸而淡漠, 声音像星星一样, 将山中的空寂点染。 兔子的足迹, 鹿的足迹, 或许有过, 在露水的洗涤下已消失不见。 树上, 石头上, 长着青苔, 偶尔还有几处鸟粪,像是来自上一个时代。 我大口呼吸着, 这并无贪念。 我已经看到, 触摸到, 在黑暗的一边, 隐而不见的一边, 它在下沉, 它在上升。 我知道, 它是清晨的第一个存在, 赤裸中下沉, 涌向地底深藏的追念。 它隐而不见, 在另一片天空中清晰, 在阳光中溢出, 发出香味, 沉默中似乎可以听见。
现在, 我能够看到所有文字与画面以外的这些树叶的颜色。旧时的视野常常引发我的联想, 我从未见过的翠绿, 在幽静的山谷中醒来。 馥郁的香气, 缠绕在指尖, 从我胃中反刍出一抹甘甜; 又在我耳旁低语, 月光之下, 满月后的夜晚。 我无法命名那种状态, 我好像已经看不清, 摸不到, 尝不透, 闻不了, 听不见, 似一片松叶, 缓缓坠入山间。
在空寂的青瓦下, 屋子里燃起一抹烛光。 时而有风吹草动,烛芯摇曳, 墙面上淡淡一片影子, 似在愈发有质感的空气里, 隐隐摇晃。 光线流动, 闪烁, 时而低语, 让我重拾对时间的认识。在这空乏乃至有所缺席的日子里, 一切还在持续。
山林中的电网, 在阵雨中失声。 在窗边仰头凝望, 电线杆上搭着琴谱似的线缆, 像是人文与艺术的生动速写, 一路起伏, 向东, 向南, 向北, 远远绘往西南山谷的河川。 垂挂上一行行燕子, 麻雀指引而来, 源自水泥大坝的无形重载。
晶莹的天光在细雨中流淌, 词语在电线中传输, 装在黑色橡胶邮包里的铜线信纸上, 一滴滴雨珠, 把纸页浸湿。 排除故障之后的流程: 现代而又古老, 源自古老的从天引火的仪式, 胸肺轻启, 发出共鸣, 原始中传来汉语的祷词录音。 火焰, 温暖, 光明, 通讯, 我们变得无比渺小, 小到可以流星般划过针眼的孔隙。 情感与话语, 在大地的轮转中交递。 此生与来世之间, 孩子与老人凝眸的河里, 一缕消释如烟的房子, 余烬又随风幻化出火星。 一条泥泞的小径铺上砖石、 沥青, 碾过曲木、 铁皮、 橡胶、车轮回到了哪里? 卧室里凉爽的清光, 黄鹂啼唱, 草丛传来昆虫的惊鸣。 从未结束, 从未等待, 唯有掌纹留下痕迹。 它是我的记忆, 可我并不记得, 也没有人能再将它想起。
直到如今, 静静地, 我选择吹灭蜡烛。 烛火并未熄灭, 它不知在何处兜转, 重新引燃我电灯的灯芯。
夏天的光影是灵动的, 它们有精灵般的羽翼, 存在于我们与自然共存的神性之中。 像一群嬉戏打闹的稚童, 依偎着, 穿过独一无二的季节。 在清风带来的云中入眠, 催起一丝模糊的向往与平静, 化作一场细雨。
所以呵, 作为一个诗人, 在这个季节里, 我不需要为韵律操心。 我仅仅是在如实记录: 两道从不会相同的阴影, 光线一束蔓延向另一束, 变大后破裂, 像一圈圈泡沫。
我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思考, 寻求诱人的幻想与梦境。 我只需要调动自己的感官, 学会倾听与观察, 必要时的触碰, 那便是最真挚的思想, 最接近事物存在的本身。
当然, 再好的观察者也会疲倦, 诗人也会有忧郁的时刻, 比如现在。 此时的我在思考, 并思考自己思考的意义。 渴望诠释自然, 最后被自己打断。
怎么办? 没有灵感。
我有时带上兜网, 在草丛里网上几只萤火虫。 当即把它们装进随身携带的茶壶里, 让它们自个儿撞着玻璃, 像一阵风吹乱的流星, 等到翌日清晨才放它们离去。
睡觉前, 我会新换一套睡衣, 把茶壶放在木桌上, 迎着月光,投下长长的阴影。 待到夜深人静时, 睡梦中的我会悄悄起身, 用茶壶灌满月光——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