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晨
当雨落下, 你获得了某种宽恕。
于菲菲走在街上, 看到一只猫, 穿着人的衣服, 蹲在树阴下的墙角看着自己。 眼神格外清澈, 闪着光。 一只猫以人的姿态伸展身体, 低声说: 亲爱的, 你的身体里住着魔鬼。
那只猫跟着于菲菲走了很久, 消失在另一条街的树阴里。
雨还在下, 树上的叶子也在一片片落下, 雨水包裹在每一片叶子上, 让人莫名想起一首老歌, 名字忘记了。
于菲菲走出这座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城。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看到这句诗, 特别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于菲菲在日记中写道。 阴暗是一种空白。
否则, 天空中的白云就会浮现。
有时候, 她会面对一个魔鬼, 把自己蜷缩起来, 装作威武的样子, 没有比那个时刻更让人恐怖。 面对一块块褪去的衣皮, 多么神奇, 现在是春天, 她仍然走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 容貌鲜妍,她怀疑自己不存在。
早晨起来, 喝了一杯酸奶, 吃小块的曲奇。 之前不是这样的。
听到一个名字, 久远而恍惚。
于菲菲寻找那只猫, 有着青柠味道的语言。
它说, 我们都是碎片, 裁缝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他能让你进入下一个世界。
她住在一只笼子里, 密不透风。
不愿出去, 是我见过最执拗的人。
于菲菲对我的评价, 我不太同意。 首先我喜欢去流浪, 当然,这句话说了有很多年, 我现在还住在这样一间狭小的房间里, 足不出户。
早晨起来, 吃了小块的曲奇, 一杯酸奶。
临写王羲之的《圣教序》, 停不下来。 像在写一个人的一生,粗细变化, 歪斜横竖, 停顿快慢。 没有想到太多, 但却感受到大的悲伤, 然后是大的喜悦。 每一个字都在呼吸, 都在一万遍中不同。 我知道我每次临写都不一样, 都有不一样的气息与感受。
当感觉要停下来之前, 我清洗了毛笔, 大半个早晨已经过去了。 天空还是一片空白, 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木心说尼采重要的不是他的哲学, 而是他的思想。 他是属于诗的, 这也是我非常喜欢尼采的原因。
看, 这个人。 常常臆想, 人样, 太人样的。
我不太喜欢于菲菲, 她有时过于矫情。 比如不喜欢唱歌, 但喜欢听, 听一整天; 不喜欢买衣服, 喜欢逛一天街; 不喜欢吃早餐, 却每天都在吃。
她, 太人样。 她追随一只猫。
她追随一只猫。 琥珀色的眼睛, 玻璃弹珠。
我见过的样子, 不会转动。
和所有的情节一样, 火车缓慢行走。 适合一个人的旅行。
或者说适合漫无目的前行, 它会经过麦田, 经过那粒糜子,经过一条河一条小溪, 经过一个又一个小镇。 其中一个停留了三分钟, 于菲菲站在小镇上, 看到了那只猫。 那个小镇的名字叫得路镇。 很远的山顶上有一座塔, 猫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她有一对玻璃弹珠, 放在衣服兜里。 走路时, 就会发出奇诡的声音, 她从来不把手伸进里面。
一个肥胖的男人坐在旁边, 裹着一身兔毛, 长着红眼睛。
于菲菲看见他在兔毛里面奇瘦的骨架, 与眼睛很是相称。
佝偻着壳内的躯干。 大家都躲开他庞大的身体。
有个孩子拔了一撮兔毛, 他没有喊疼。
一下子缩小了, 像个漏了气的气球, 瘫在地上。
火车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小孩开心地大笑。
于菲菲把手伸进口袋, 玻璃珠冰凉寒冷。 她触摸到一个人的眼神, 噩梦般的哀怜。
火车进入黑暗, 驶入下一个隧道。
她走了, 很庆幸。 似乎平静了, 再没有风波。
街上有新人结婚, 车子过不去, 只好停下来。 平日里, 我绝不去凑热闹看这些, 今天索性就多看几眼。 看到了新娘子, 没有那么漂亮, 穿着红色喜服, 和新郎走在一起。 高跟鞋很细,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新郎后面跟着彩车队, 一字摆开。 回家后, 我忽然看到了新娘的微笑, 一整天都挥之不去, 低头莞尔的那种笑,特别美。
于菲菲和我说, 她路过一个叫“得路镇” 的小镇, 她想住下来。 那里可能有白鹿这种动物, 她说, 这是直觉, 会给人带来美好的事物。
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所以买了一大堆书, 越看越无知。查了得路镇, 没有查到。
以前看过的书忽然间觉得好无聊, 以前喜欢的一部分作家诗人, 现在都不喜欢了。 我现在喜欢一些小人物, 觉得能离自己近一点, 比如得路镇有一个与鹿为伴的男子, 于菲菲告诉我, 她猜想那个男人就叫鹿。
她没有拍照片给我, 我有些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我甚至怀疑她不存在, 就像我怀疑那个新娘今天并没有笑。 她低头时看了自己的裙摆, 有没有被路上的尘土弄脏。 新郎的样子完全不记得了, 他有没有跟在新娘的旁边, 很模糊。 书里写了好多奇怪的话, 蒙头大睡时, 那些话全部出现在梦里。
那个叫鹿的男子与那个低头看裙子的新娘。
他们在空中飞, 在敦煌的壁画里。
他们在敦煌的壁画里飞。
没有衣带飘飘, 没有丰腴的体态。
飞得很笨拙。
笨拙是一种智慧, 于菲菲不喜欢说话。
不喜欢和熟悉的人说话, 在陌生的城市, 她喜欢用另一种语气声调和人交谈。
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也在下雨, 感觉世界就像连成一片的样子,雨从那边延伸了过来。 路边的梧桐树有大片的叶子落下来, 比雨的声音还大, 似乎安静了许多, 从另一个城市里区分出来。 渐渐地, 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踩在陌生的地砖上。 于菲菲买了一顶帽子, 咖啡色。
之前, 她从不戴帽子, 现在戴着, 觉得很好看。
他从不关心她的衣着。 这里的人, 都没有看到她。 没有看到一个戴着咖啡色帽子的女人。
在街上走了一天, 没有看到穿着白色风衣的人, 腰带上绣着几个字。 这里的人没有看到另一个人。 她也没有看到。
只有一些树的影子, 他们躲在屋子里, 躲在雨伞下面。
于菲菲喜欢这样, 她不会微笑。
她一笑, 就消失了。
会凭空消失的人, 我知道有一人。
她不会笑。
准确地说, 你不知道她笑了没,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定是经历过许多苦难的。
中午, 去干洗店洗衣服, 门上着锁。 但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很大声地吵架, 一个人的声音, 两个人的吵架内容。 有些绘声绘色的感觉, 一声比一声高, 忽然就安静了。
还记得店主的样子, 微胖, 眼睛很大。 长睫毛扑闪扑闪的,我把她比作“苹果”。 店里挂满洗干净的衣服, 散发茉莉洗衣液的味道, 店里还有一台老式缝纫机, 苹果有时会在上面安静地做衣服, 光线从玻璃窗打进来, 像一幅美妙的西方油画。 苹果有时在房子里移动, 没有见过她的男人, 刚才听到过他吵架时的言语很糟糕。 一颗苹果的移动, 很可爱, 也很忧郁。
我喜欢用水果去代替人, 比如于菲菲, 我把她称作柠檬。
喝柠檬水, 临写《圣教序》, 听音乐。 那个“之” 字像天鹅般飞起来。 “降” 字的一长点变成了一把横笛, 真是美妙。 独有“生” 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诸位, 却也姿态飘逸。
柠檬水喝到一半更酸了, 音乐早就停了。
早上什么也没有, 连馒头也没有, 昨天下午也什么都没有。
心不在焉, 则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走不完的路, 没有找到一间屋子可以为她停下来。
雨水浇透咖啡色的帽子, 贴在脸上。
于菲菲怀念那只流浪的猫。
怀念它紫色的蝴蝶结, 它曾经收留了她。
夜色浸在雨中, 浓厚粘稠。
一面哈哈镜重新收留了于菲菲。
她的脸在里面变得异常庞大, 眉骨更加突出。
露出大大的牙齿, 好似大大的微笑。
于菲菲第一次看到了于菲菲的模样。 很满意。
镜子里, 她的身后有一群小丑在跳舞, 场面非常欢乐, 她也加入进去。
她看到了小城所有的人都舞动着胳膊, 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慢慢地, 油彩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们, 不见了。
她用她的哈哈镜看街上的人, 有一次, 不小心看到了一个大鼻子, 鼻息特别大, 像刮大风般吵人, 但他不是那个人。
他是一个路人。
这里的人都像长着小眼睛的老鼠, 双手着地, 窸窸窣窣地走路。
买橘子水的老女人是巫婆, 脸上长了千百层褶皱, 每一层里都藏着秘术, 于菲菲从不敢喝她的橘子水。 她就住在小区旁边低矮的房子里, 每次见面, 于菲菲都会微笑着打招呼: 妞子, 来一瓶橘子水吧。
那个人也曾给她买过好多次橘子水, 她最喜欢喝。 那时的他,眼睛里都是星星, 于菲菲最喜欢。
每次看着他的眼睛, 就像望着一整片星空。
也许只有终结生命, 才会得到一个人的谅解, 得到世间所有的宽恕。
雅尔洛死后, 杜拉斯原谅了他所有的过错。
这样的结局也许是最好的。
曾经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也许她死了, 大家便都可以释然了。
一些琐碎的小事更是可以原谅的了, 比如一位老伯在你不留意间, 把旧的扫把放在你车头前, 当你开车压在上面时, 他要你赔他一把崭新的。
好吧, 幸亏没有压倒小猫小狗, 花花草草, 赔他。
看看黄宾虹的画吧, 他的画宏厚华滋, 气势磅礴, 能容纳万物万事。 道法自然, 墨色变化多端, 每个人都能寻找到不同的内心声息。
傅雷曾评价黄宾虹: “初看艰涩, 格格不入, 久而渐领, 愈久愈爱, 是神品、 逸品。”
他的画, 我也临摹了, 气象万千啊, 自己的笔太拙, 心境也太拙, 拍了个背面, 大家都说墨色很好。
我不敢把正面拍出来看。
又去了干洗店, 换了老板, 是个瘦高的女人, 和之前的苹果可以组成一对反义词。
我没有询问苹果的事情, 把衣服放下, 走了出来, 门上的风铃照样一串叮当作响, 在闭上之后关在了屋子里。
碰到了放置扫把的老伯, 他乜斜着看了我一眼, 我赶紧把车子一周仔细检查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直到开走了好一会儿, 我还是觉得好像压过了什么东西。
回到家后, 我确定那是他的那个眼神。
越过山丘。 更多的人扑面而来, 于菲菲, 你好啊!
最先碰到的是她的眉骨, 她一一回击, 算是问候了那些人。一曲英文歌结束后, 进入到无人区。
这是一片秘密基地, 山顶的墓地, 有木桥连接着两个世界。不是祭奠的日子, 一般没有人来到这里。 木桥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表示它的节奏很是欢快, 于菲菲也很欢快。
山顶还有一座小凉亭, 用来让风吹过它的身体, 四围便是散落的坟墓, 于菲菲坐在亭子里, 有一种俯瞰天下的感觉, 真好,她唱起了歌, 一片鸟鸣帮衬着, 声音越来越浓密。
山上的树木浓密茂盛, 遮盖住了于菲菲。 先是盖住了她的脚,接着是身体, 然后是她的嘴巴, 还留着眼睛看狭小的天空, 看天空中的白云, 一整天。 那云变幻多端, 来回穿梭, 走了又回来。有时它们会透露于菲菲的心情, 所以, 不必装作欢乐, 或者悲伤。
在这高山之巅, 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要流泪的感觉, 看见任何东西都觉得喜悦,
每次回去的时候, 于菲菲都会折几枝树枝, 插在花瓶里。 装一瓶山上的空气, 放在桌子上。
曾听闻一位寻花者, 去山里的寺庙求签, 最后留在了寺庙。他去的那天, 寺院内一株老梅树, 刚刚开了几朵。
还没有落上灰尘, 他每日都要在树下诵经念佛。
躺在一株桂花树下, 看桂花落下, 于菲菲想画这样一幅画。
那人穿着长袍, 戴一顶草帽, 半睡半醒。 亦梦亦幻, 不知是他梦花, 抑或花梦他。 他不是庄子, 桂树也不是蝴蝶, 是有人在看着他们。
也许只有古人有这样的情怀, 现代的人没有长袍, 也不戴草帽, 亦不会躺在树下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