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龙参加头一年的高考,落榜了。这不丢人,那个年月,万人过独木桥,能过去的是极少数,留在此岸的也用不着变声变色。但邱大龙还是失落了好久。倒不是他学习多好,没有发挥出水平,主要是他有过很大的理想。当年在看过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后,他就梦想着像主人公那样能上北大物理系,然后当科学家。这个理想虽然有些缥缈,有些不着边际,但实实在在有过,所以落榜后多少有点理想破灭的感觉。他声称要复读,可内心对这个选择并不笃定,反而有些虚势声张的意味,还有点外强中干的虚套。
就这样在踌躇中蹉跎了一阵子,舅舅兴高采烈地来找他,说工商局在应届毕业生中招干,通过关系搞到一个指标,让他赶紧准备考试。其实也就是走一个过场,录取肯定没问题。舅舅本以为邱大龙会喜出望外,没想到这小子没什么反应,还拿三捏四地说不想去还要复读继续高考云云,气得舅舅一下子蹦了起来。舅舅比他大十几岁,从小带他玩,他俩之间既是舅甥,又似哥弟,说话就不客气了。舅舅说你小子做什么白日梦呢,就你那点水儿,明年就能考上?为了这个指标,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再说就算考上个破大学,毕业了指不定分到哪儿,想上工商局也没那么容易,何况一上班就是干部,过了这个村可没这样的好事了,你别不知道好歹!一直小心翼翼安慰他的父母也立马变了脸,说明年再考不上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们养你这么大也够了。到了这个时候,邱大龙也只得顺坡下驴,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事实证明了舅舅的高瞻远瞩,许多年后,多少名校毕业生,甚至硕士研究生要进工商局,必须经过严格的公考,层层过关,好比万人过独木桥。
仅剩下的那点遗憾,在上班前的业务培训开始后,很快也烟消云散了。七十多个年轻人,有男有女,都是一色的落榜生,没有任何落差和陌生感,就好似上高中那会儿,重新打乱分了一次班,并且宣布不用高考上大学了,直接分配工作。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邱大龙因为看过些杂七杂八的书,懂得多,爱琢磨,凡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又高大帅气,就当了班长,很快有了一帮能玩到一起的伙伴,心情不禁大好。
一天课间休息,黑子找到邱大龙,说晚上出去搓一顿。邱大龙说好。食堂的大锅饭油水太寡,他们时不时出去找地方改善改善。其实也不用找,培训的地方偏僻,附近就一家川菜馆,饭菜做得还有些滋味,是他们常聚的地方。黑子招呼了七个人,其中有两个女同学,一个是他的高中同学何玲,另一个是他现在的同桌。一伙人吆吆喝喝举起酒杯,不一会儿,靠墙摆满了一圈啤酒瓶。
酒桌上的女士很容易成为焦点,有酒精撑腰,男人们也就脱去了腼腆的外衣。面对轮番轰炸,何玲很有主意,说自己不会喝酒,一杯的量,再多就出洋相了。黑子觍着脸说:“没见过你出洋相,出一个也让我们开开眼呗。”别看何玲长得文文静静,话说出来毫不留情面:“我出洋相你能得着什么便宜?就你那三块豆腐干样儿,还想来消遣我?”一句话把黑子噎得满脸通红。黑子其实姓白,白建国这名字叫起来挺响亮,细琢磨却不够昂扬向上,还有点消极。他个子矮,五官也没太长开,肤色不够明亮,照相要开大一档光圈,嘴还贫,所以在很多场合都会成为调侃对象。邱大龙见局面尴尬,端起一杯酒说:“这样何玲,你给点面子,我陪你俩把这杯酒干了,后面谁再跟你喝我都替了。”“说话算数?”“一口唾沫一颗钉,绝对算数。”三个人喝了酒,桌上又闹哄起来。
英雄好汉也不是随便当的。一时间大家的矛头又都对准了邱大龙,饶是他酒量不小,结束后也不禁有些踉踉跄跄。旁边的何玲连忙一把搀住。女同桌也喝了不少,走路有点摇晃,不得不把手就近搭在一位同学肩上。黑子左瞧瞧,右看看,有些失落,又有点兴奋,出了门大声说道:“咱们唱个歌吧,《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怎么样?”不知谁就开头唱了起来:“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于是别人也就跟着唱。大家都喝多了酒,嗓子充血,声音都跟劈了似的。一伙歪歪扭扭的身影,走在夜间空旷的乡野小路上,发出狼嚎一般的声音。一条在垃圾堆里觅食的狗受了惊,跳到路上,盯着看了一会儿,扭身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次聚会以后,邱大龙对何玲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上课的时候,不由自主就会用眼睛的余光看向前排的何玲,她脑后那只蝴蝶形的发卡就像活了一般总在眼前飞舞,被搀过的胳膊有一种热乎乎麻酥酥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不断向全身蔓延……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朦胧的爱情,或者是一厢情愿的暗恋。那个年代,中学生恋爱还是禁区,个别搭讪或递条子给女生的,必定是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会受到一致的鄙视和唾弃。这样的事对于在正统家庭长大的邱大龙来说连想都没敢想过。如今虽然走上社会,但那种早恋的耻感还没有完全消除。他不知道该不该,更不知道怎样来表达对何玲与众不同的渴望。倒是何玲,好像并不在意这些,星期天从家里带回来苹果、栗子和其他吃食,毫不避讳地拿到邱大龙宿舍:“给你的,让你的狐朋狗友也尝尝。”室友们就起哄:“为什么是邱大龙而不是我们?”何玲也不羞涩:“他英雄救美,我不该报答一下?”室友们更加起哄:“是以身相许还是来世再报?”何玲笑着嗔道:“去去,这些吃的还堵不住你们的臭嘴?”
邱大龙很是惭愧,自己一个男子汉,竟不如一个女生敞亮大方。转念又想,也许人家纯粹就是心地单纯没有“杂念”吧。
后来有了一次单独相处,是在公交车上。那天刚上车的邱大龙,在稀稀拉拉的乘客中看到何玲。何玲也看到了他。他从何玲的眼神中看到了惊喜,于是挨坐在一起,虽然只是没话找话地说了些家住哪里天气真冷之类不咸不淡的话,但邱大龙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就像经历了一场约会。临下车,邱大龙递过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我妈包的芹菜馅饺子,可香了,你拿去吃吧。”何玲掩嘴一笑:“不好意思,我从小不吃芹菜。”邱大龙也笑了:“下次包韭菜鸡蛋馅的。”
三个月的培训结束了,有六个学员留在市局机关,邱大龙和黑子分在办公室,何玲去了市场科。宣布完分配方案,邱大龙注意到何玲回头扫了他一眼,脸上带着一抹欣喜,还有一点羞涩。
报到第二天,邱大龙早早上班,文秘组这屋还有办公室副主任老鲁和兼职党办主任张姐。他刚擦完地板,一个很有气度的胖老哥径直进来,反客为主地示意他坐下,张口问道:“小邱是吧?有对象了吗?”邱大龙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领导,问的话更让他突兀,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他想到了何玲——这算不算是对象呢?心里没底,因此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见他犹豫且面露羞涩,颇为理解地说:“有了是吧?那就好好处。我手头有好几个女孩子,都挺优秀,以后有需要帮忙随时找我。哦,我是消协老赵。”邱大龙觉得挺好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得说声“谢谢”。抬头正看见黑子从门口经过,就招手喊过来,说:“这位老哥要给你介绍对象,快说说你的情况。”黑子满脸兴奋,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点头哈腰地说:“謝谢哥,我叫白建国……”老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小伙子不错,有合适的我一定给你介绍一个啊。”
正说着,张姐进了办公室,见此情景,虎着脸对老赵没好气地说:“又来拉皮条了?你们太闲了是吧?别把孩子们教坏了。”老赵也不恼,满脸带笑地说:“这话怎么说的,我是积德行善,老话不是说嘛,成就一桩婚,胜拜十座庙。”张姐把他往外赶:“去去,你真进错门了,咋不开婚介所去呢?”回过头又对邱大龙说:“别听他的,年轻人还要以事业为重,多学习多进步,出息大了还怕找不到对象?”没等邱大龙说话,黑子连忙表态,“大姐教导的是,我们一定多向前辈们学习。”
门口有人叫道:“小邱,来我办公室一下。”见是主任老胡,邱大龙忙跟过去。老胡是转业干部,一口四川腔,据说在部队职务不低,很有理论水平,长得有棱有角,若不是脸上那几颗麻子,也算一表人才。他问了邱大龙一些家庭情况,然后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办公室虽然和别的科室同级,但重要得多,是机关的司令部,领导的参谋部,系统的联络部,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你们是新鲜血液,将来还要挑大梁,要注意少说,多学多干,长了本事都是自己的,是将来吃饭的家伙。”邱大龙认真听着,觉得老胡这人挺实在,因为他说的这些,跟爸妈嘱咐的一模一样。老胡又给他几本书,让他了解一下局里的各项业务工作。邱大龙刚要告辞,老胡又突然问道:“有对象了吗?”邱大龙不明白单位的人怎么都对这个问题如此重视,鬼使神差摇了摇头。老胡点点头,“这样好,年轻人要把精力多用在学习和工作上,恋爱的事不着急。”
机关和学校不同,忙的时候通宵加班,闲的时候也很无聊。午休时间,邱大龙喜欢凑到黑子办公室,和几个管行政后勤的小年轻打扑克。这天讲好谁赢晚上谁请客,刚洗好牌,一抬头,见一把手孟局长推门进来,忙站起身,有点手足无措。那两个小年轻倒很随意,笑嘻嘻地说:“局长来两把?”孟局长摆摆手,“你们玩,我上年纪了,中午要睡会儿,你们小点声啊。”
开始还能悄声悄色,怕打扰到隔壁的孟局长,没一会儿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高一声低一声地争执,一惊一乍地出牌,直到孟局长“咚咚”敲墙,才又静下来。打着牌,黑子说:“大龙,今天应该你请我们大家。”“为什么?”“这还看不出来?”黑子故作神秘:“老胡看上你了,想找你当上门女婿呢。”邱大龙“呸”了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胡说八道。”黑子愈加神秘地說:“说你聪明,其实很迟钝。你不知道,老胡家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和你刚好般配,要不老胡对你那么好,看见你麻子坑里都带着笑。”邱大龙心里翻个过,想起过往的种种,觉得黑子说得似乎也有那么点眉眼儿,嘴上却说:“你小子花痴了吧?满脑子都是女人,有本事你上,别拿我开涮。”其他人也跟着起哄,黑子有点急了:“我要有你那桃花运,早就……”门“砰”的一声开了,孟局长气冲冲站在门口:“让小点声,怎么回事你们?不像话。”几个人忙住了嘴。
晚饭是黑子请的,除了牌友,还叫了主管的张局长和何玲。到了下班时间,老胡正给邱大龙交代修改材料的事,何玲过来喊他:“大龙,快走了,都在楼下等着呢。”老胡皱皱眉头,看看何玲,又看看邱大龙,收拾好东西,一声不吭出了门,把何玲搞得有点莫名其妙。邱大龙想起黑子的话,心中不由好笑,毕竟在机关磨炼了几个月,心理建设已大有长进,也不管这些,和何玲有说有笑地下楼去了。
张局长也是“老转”,挺豪爽的一个人。邱大龙第一次跟领导吃饭,端着酒恭恭敬敬站起来,“敬张局长一杯。”张局长手一挥:“弟兄们在一块儿,没那么多讲究,叫我老张就行了。”见邱大龙嗫嚅着不好开口,一笑道:“叫局长喝三杯,叫老张喝一杯,自己选。”邱大龙想想局里那些小年轻们也“老张老张”地叫过,就一咬牙,“张哥,敬你一杯。”“好,这才是兄弟,喝。”
邱大龙生怕黑子管不住自己的嘴,又提起中午的话题,忙招呼着打圈,又替何玲喝酒。张局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俩,说我给你俩喝一杯,我觉得你俩很有夫妻相。何玲说是吗?我咋还没看出来呢?黑子也很知趣,接过话头说:“你俩该敬我一杯,我还是媒人呢,你们不会忘了吧?”邱大龙看看何玲说:“黑子我跟你喝三杯。”
吃完饭时间还早,大家散去后,邱大龙对何玲说:“我送你回去吧,反正也顺路。”何玲假装不悦,说:“不顺路就不送了吗?”邱大龙嘿嘿一笑说:“只要你愿意,天天送。”何玲说:“我说过不愿意吗?”邱大龙说:“你怎么学会抬杠了。天不冷,我们溜达着回去吧。”
一边走一边说,今天的话题格外丰富。不知不觉,两个人的手拉到了一块儿。这一刻,邱大龙觉得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周围的一切,稀稀拉拉的霓虹灯,过往的车辆,嘈杂的声音,都和自己无关,他只想着就这样牵着何玲的手,一路走下去。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老胡把邱大龙叫到办公室,说:“小邱啊,市政府跟师大联合办了个夜校大专班,本来只招科以上干部,我单独给你要了个指标报了名,以后咱俩就是同学了,下班简单吃点饭就去上课时间正好,拿个文凭将来用得上。”
邱大龙一点也不想去,他和何玲的恋爱正在升温阶段,上班都忙,也不敢暴露,晚上正是约会的时候,谁愿意天天去上那劳什子课?他甚至想,老胡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想用上课占住他的时间,阻止他和何玲交往?但又一想,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拂了人家一番好意,再说文凭也确实有用,就答应了。
周末上完课往回走的时候,老胡看似随意地说:“小邱,明天中午要没事,到我家吃个便饭吧,我老婆老家送来一只羊,咱们涮羊肉。”邱大龙心里一动,他很想看看老胡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到底是如何地如花似玉,但一想已经跟何玲约好要去正定大佛寺,忙说:“不好意思,我妈明天过生日,说好在家吃饭,改天我请你吧。”老胡说:“有孝心,要得。”
没多久,开发区商务局出事了,牵涉到一桩走私案,市纪委派专案组调查,需要工商局配合,张姐建议让邱大龙去,老鲁说不行,小邱走了材料谁写。两个人争来争去谁也不让步,张姐就去找孟局长,最后还是让邱大龙去了。开发区离市区很远,专案组工作没时没晌,在宾馆吃住,不能回家。邱大龙和何玲联系,要等下班后何玲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把电话打过去,压低声音匆匆说几句话,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般。
一个星期天中午,老胡突然给邱大龙打来电话。一向对邱大龙和颜悦色的老胡不知怎么火气冲天,开口就问:“何玲干什么去了?”把邱大龙搞得一脸蒙,说:“何玲干什么我哪儿知道啊?”老胡说:“该她接班了现在也没来,人家把电话打到我这儿了,你赶紧找找她。”邱大龙说:“我在专案组呢,上哪儿找去。”老胡有点蛮不讲理地说:“你想办法找,找不到你就来值班。”说完挂了电话。邱大龙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就打电话给张局长,把过程讲了,说:“张哥你看我招谁惹谁了他来这么一通,简直莫名其妙嘛。”张局长哈哈笑道:“这事我来处理吧,你安心工作就是了。”
专案组结束回到局里后,邱大龙还为这个电话感到别扭,何玲给他讲的一件事,更让他忐忑不安。原来,老胡为值班的事专门跟何玲谈了一次话,尽管何玲解释了因为公交车中途出事故耽误了时间,但老胡还是若有所指地批评了她,说做错了事情,什么原因都不叫原因,年轻人要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不要过多过早考虑个人的事,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到什么时候都要严格要求自己。何玲越听越气,这哪跟哪啊,却又无从反驳。第二天很早来到单位,擦了地,打好水,别人还没来,看到对面桌上的毛笔砚台,就倒上墨,摊开一张报纸胡写乱画。脑子里还想着老胡的事,鬼使神差就一笔一画写:胡马列,胡锤子,胡大麻子……正得意间,忽听背后咳嗽一声,接着是一口四川腔:“字写得不错嘛,要得要得。”何玲顿时浑身一颤,不用看也知道是老胡。待回过头,只看到老胡离去的背影。
邱大龙感到了事态严重了,如此说来,何玲或者说是他邱大龙,算是把领导老胡得罪透了。正好纪委专案组组长想把他借调去纪委工作,邱大龙就想借机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意外的是,办公室几个领导意见出奇地一致:坚决反对。为此孟局长还专门给纪委领导打电话做了解释。
邱大龙有点垂头丧气,就埋怨何玲不该那么不谨慎:“有怨气心里骂两句也就罢了,怎么能写到纸上呢?”何玲心里正不痛快,就回呛道:“是我牵连了你,补救还来得及,干脆咱俩一拍两散,你去找那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奔你的大好前程吧。”邱大龙想想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何玲,忙哄道:“她俩加一块也不如你,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事已至此,干脆就随他去吧,邱大龙和何玲也不再遮掩,该咋咋,倒也没见老胡为难他们。反而是黑子,东一出西一出地追过几个女孩儿,恋情都无疾而终。一天刚上班,楼道里突然闹嚷嚷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老鲁进来说劝业场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找来了,说是一个黑老头儿存了自行车不给钱,趁她不注意骑上车就跑,老太太一路追到工商局,上到五楼人不见了,就直接找到孟局长,让他主持公道。孟局长领着老太太挨屋去辨认,闹得沸沸扬扬,好多人挤在楼道里看究竟。等到了黑子他们办公室,老太太看到戴一顶毛线帽、低头躲在角落里的黑子,用手一指说就是他。孟局长先是“扑哧”笑了,说:“这就是黑老头儿?大姐你什么眼神嘛。你先回去,这件事我一定给你找回公道。”接着拉下脸,冲黑子厉声喝道:“白建国,到我办公室来。”
不知道孟局长会怎么收拾黑子,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领导能不生气?邱大龙为黑子着实捏了一把汗,心里想着一会儿怎么安慰他。过了能有半个小时,黑子过来了,倒没见他沮丧,反而嬉皮笑脸一副得意样儿,见屋里没有别人,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巾说:“大龙,搞定了。”邱大龙一脸疑惑:“什么搞定了?”黑子小声说:“就是打字员小郭,我约她晚上吃饭,人家答应了。刚才我去买礼物了。”邱大龙说:“你小子疯了吧?窝边草你也吃啊?”黑子理直气壮地说:“窝边草怎么了?我不吃难道要等别人吃?”又说:“她说再带个人行不,我说当然行。大龙,你也参加一下,给我撑撑面儿,毕竟是第一次,人多更自然一点。”邱大龙觉得黑子可怜兮兮的,就答应了。
他俩早早到了饭店,点好菜,不一会儿,小郭也来了,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穿一身军装,显得很威武。小郭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哦,现在应该说是我爱人,郝哲,我们下午刚领了证,他过几天就要去前线了。”郝哲很友好地跟他俩握了手,说:“谢谢你们对小郭的照顾,有你们这样的好同事,我去前线也就放心了。”
黑子傻子似的愣在了那里,邱大龙用胳膊肘捅捅他,笑着说:“恭喜啊,黑子听说了这事,一定要请你们俩吃顿饭,一是祝贺,二呢也是要表达对解放军的崇敬之情。”黑子像是刚刚活过来,挤出一点笑容:“对对,保家卫国无上光荣,我们作为军嫂的同事和领导,应该表示表示。”
几个人坐下来,找各种话题打破尴尬,酒是好东西,几杯下肚,气氛就活络起来。郝哲说:“本来不打算这么快结婚,这一去,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想连累小郭,但小郭执意要在我走前把婚事办了,好让他安心。”邱大龙没想到平时不哼不哈的小郭还有如此境界,内心充满敬佩和感动,连连敬酒,说了很多真诚祝福的话。黑子也活跃起来,说:“兄弟啊,小郭是我们局的第二美女,你一定要珍惜,若是将来你发达了,辜负了她,我可跟你没完。”小郭笑盈盈地说:“那第一是谁啊?”黑子一脸认真地说:“谁知道呢,现在还没生出来呢。”邱大龙笑得呛了嗓子,捂着嘴咳嗽了半天。
黑子经此打击,彻底蔫了,一天到晚没精打采,不停地唉声叹气。邱大龙正看报纸,见黑子踅摸进来,指指报纸说:“你的个人问题内部解决怕是没戏了,不妨开拓思路,扩大范围,你看报纸上这么多征婚广告,要不咱也发一条?说不定就能找到中意的。”黑子一下子来了劲,说:“大龙你文笔好,帮我写一下呗。”邱大龙就拿出纸笔,写道:“白某某,男,21岁,机关干部,爱好文学,朴实大方,身高……”这条就别写了,欲觅一……说说你的条件。黑子拿过报纸,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一拍桌子说:“不用写了,这不就有现成的吗?哈哈,各方面都符合,就是她了。”忙记下电话,哼着小调走了。
周一一上班,邱大龙就找到黑子,问怎么样,搞定了吗?黑子恨恨地说:“搞个鬼,整个儿一虚假广告,什么身材苗条,妈呀,足有150斤,说以前苗条过,今后还可以苗条。还爱好文学,连茅盾是谁都不知道,问我到底跟谁有矛盾了,吓得我赶紧溜了。”抽了一颗烟,他十分郑重地說:“我想明白了,要想出人头地,先得提高自己,让自己强大起来。我准备写诗,等成了大诗人,崇拜我的少女跟着一串,还不是任咱挑选?”邱大龙差点笑喷了:“就你还写诗?怎么不做梦得诺贝尔奖?”黑子认真地说:“你别笑,我真有这个基础,当年在老家上小学时,我的诗上过校报。现在还记得几句:‘公社的玉米大又大,一辆牛车装不下……”见邱大龙一脸不屑,又严肃地说:“等着瞧吧,到时候找我签名,可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啊。”
黑子真的一心一意埋头写起诗来,还经常神秘兮兮地给邱大龙念一首。何玲听说了这件事,也笑得前仰后合。也别说,过了一段,他居然在晚报发表了一首,虽然只有短短四行,在角落里,不仔细找都发现不了,但到底是印成了铅字,还是让黑子兴奋了一阵子,诗写得更勤奋了。还有一点他没说,要想出人头地,首先要当个一官半职,因此他更加察言观色,人气也慢慢上升。
冬天到了,北方的天气说冷就冷,办公楼里暖气不足,人们上班还要裹着厚厚的棉衣,连说出来的话好像也被压缩了。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给冬天的压抑气氛增添了很多热度。
办公室老鲁到年龄退休了,空出来的副主任位置成了很多人的关注点,毕竟局里年轻人多,都想进步。一天,张姐看屋里没别人,悄声对邱大龙说:“这次你也列入了副主任人选,你要抓住机会,一步赶上,步步顺利。”这个信息让邱大龙有点兴奋,说真的,以前他從未想过这个事,相反,他觉得自己太嫩了,当领导怕是不合适。但机会来了,也不免有点蠢蠢欲动,谁不想进步呢?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就找到张局长,说了自己的想法。张局长鼓励说:“年轻人要求进步是好事嘛,我一定支持。”
又过了好一阵子,这件事无声无息了,张姐对邱大龙叹了口气,说:“大龙啊,一个人遇到点坎坷是正常的,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不要气馁啊。”邱大龙就知道自己提拔的事没戏了。他知道以老胡对他的成见,自己这一步很难跨过去,想通了也就放下了,正好可以跟何玲专心致志地恋爱。
接着,很快出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老胡因为作风问题被人告到了纪委,说他和小郭上了床,还钻了一个被窝。坏事传千里,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老婆要跟他离婚,女儿们也不理他了。事情传到郝哲单位,部队还专门派人来了解情况——涉及军婚了!经纪委调查,事情澄清了,原来是一次局里组织大会,小郭负责照相,中间胶卷卡了,为了取出胶卷又不曝光,就在会务组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在被子里鼓捣相机。她是外行,半天也没弄好,正好老胡进来,就把头也钻到被子里帮着弄。这件事其实也没别人看见,是小郭在某个场合当笑话说了,被别有用心的人添油加醋举报的。后来虽然有了结论,但男女这种传闻,就像荒原上的野草,越割长得越多,永远无法除根。当事人也就被晒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很难抬起头来。小郭申请去了一个直属分局,离开了机关。五十不到的老胡坚决地辞去了主任职务,找了个闲差,开始埋头研究历史。
老胡是悄么声走的,跟谁也没打招呼。过后办公室的人三三两两去看老胡,表示一点安慰,也表示一份情谊。邱大龙没去,他觉得,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实在没什么意思。
后来真相慢慢传出来,老胡是极力推荐邱大龙的,孟局长也很认可,说这小伙子任劳任怨,做什么事都有板有眼让人放心,是个好苗子。但张局长不同意,说小邱固然不错,但太年轻了,自己主管科室的谁谁从资历和经验上更合适。据说在研究干部的会议上,从不发言的党组成员老胡拍了桌子,说我们选拔干部最主要的是看谁在这个位置更合适,如果都论资排辈,还用得着我们在这费啥子口舌吗?要是连这点公道都没有,老子这个主任也不当喽。毕竟老胡资历摆在那儿,从工商局成立就当主任,已经陪了三任局长,大家都给点面子,谁也不吭声了。孟局长见局面僵持,就说这事以后再议吧。
邱大龙听到这些传闻,觉得很对不起老胡,在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去了老胡的办公室。桌子上堆满了书籍、报刊,把老胡和外面的空间隔开了,邱大龙扭扭捏捏地表达了对老胡的感激,老胡一脸淡然,说:“我也不全是为你,当年我也有过很多机会,可惜没遇到为我据理力争的人。我人微言轻,也帮不上你什么了。”邱大龙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快要落下来了。
经此一事,一向自信满满的邱大龙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觉得单位的水太深了,远不是自己能够适应的。他非常后悔当初的选择,甚至对舅舅也产生了某种怨恨,但又一想,这怎么能怪到舅舅呢?没一点道理嘛。照本意,自己最大的愿望是当个科学家,最起码当个工程师可能更适合,可连大学都考不上,那些想法不是扯淡吗?
不久局里人员调整,配了新主任,也来了副主任。双向选择,邱大龙去了企业科,成了一名业务干部,也算满足了心愿。
倒是黑子,一路顺风顺水。他一直坚持写诗,还进入了市作协,名片上印着“诗人白建国”,逢人就发。他也谈起了恋爱,是消协老赵给介绍的,对象是县工商局干部,据说还是市里某领导的侄女,找他不是因为崇拜诗人,主要是急于调到市里。不久局里成立了行政科,黑子当了副科长,科长空缺,他主持工作,管的是吃喝拉撒的杂事,但衣食住行谁也离不了,黑子热心又会来事,上上下下都满意,他也很满足。
又过了一些年,黑子提了副局长。平心而论,他的提拔公平公正,这时候干部选拔工作已经走上正轨,在推荐环节,黑子得票最高,考察全票同意,谁也无话可说。他写诗更勤了,隔长不短在晚报发表,虽然这时候晚报和诗歌都没人看了,尤其是这种“老干体”,常成为嘲讽的靶子,但黑子不管这些,依然笔耕不辍,竟落了个“诗人局长”的美名。可惜的是,在孩子刚上大学那会儿,因为经济问题,纪委对他进行了调查,虽然结论迟迟没下,但也够让人糟心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邱大龙爱学习善动脑,在注册业务上成了公认的权威,人们都尊称一声“邱科”,虽然他从未当过科长。一旦哪儿有了空缺,都风传他要提拔,有些不常在一块起吃饭的人莫名其妙要请他,他都笑笑拒绝了。有人为他鸣不平,他倒不以为意,“哪儿有哪儿的规则,规则是给能适应规则的人制定的,我玩不了那个,我服气。”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说快,1985还没叫习惯,马上又1986了,快得脑子都有点儿跟不上趟。说慢,天天都有啰里八唆的事,上面这些,只是用勺子从岁月的大海里舀出的几朵浪花。
邱大龙和何玲恋爱已经成熟,家里催着结婚,就给局里打了报告,没想到卡在了孟局长那儿,原因是那时候提倡晚婚,男25岁女22岁,邱大龙不到线。他也不好意思为这事去找领导,有点闷闷不乐。张姐看不过眼了,说:“符合《婚姻法》为什么不批?”就去找孟局长,不知道怎么说的,反正蘑菇了很长时间,高高兴兴拿着批了同意的报告回来了,说:“小邱准备喜糖吧。”邱大龙说不光喜糖,还有喜酒。
星期天,邱大龙和何玲趁着休息把证领了。从办事处出来,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此就是一家人了,觉得更亲近了几分,又有点陌生,就像出了趟长差,回来在火车站见了面。何玲竟有些羞涩,低下头说:“傻呆呆地看什么?不认识了?”邱大龙捏捏何玲的鼻子:“真有点不认识了,哪儿来这么个大美女,怎么就成我老婆了呢?”“讨厌你。”邱大龙把何玲要擂他的手抓在手里。
冬天的天很冷冽,也很清澈,太阳明明白白地挂在瓦蓝的天上,十分耀眼。邱大龙抬头看向太阳的时候,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上中学的时候,物理老师讲到过的一个名词:太阳黑子。他已经忘了太阳黑子是怎么回事,反正不是好词,他想,无所不能的太阳,怎么也会长上这些东西呢?又一想,这才叫杞人忧天呢。
邱大龙拉着何玲的手,满心欢喜地往家走去。
作者简介>>>>
兵哥,原名尹兵辉,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部队多年从事新闻工作,90年代转业到地方政府部门。2018年开始小说创作,部分作品在《长城》《河北文学》《青少年文学》《小小说月刊》《长城文艺》《岁月》发表。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