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无限可能
——专访陈建斌

2024-01-31 01:58:54陈建斌张英
西湖 2023年12期
关键词:陈建斌张英曹操

陈建斌、张英

我一直想演曹操

张英:你在高希希版电视剧《三国》里,演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曹操。

陈建斌:我一直想演曹操。 最开始,是导演陈家林找的我,让我演另外一个角色。那也是电视剧里头非常重要的人物,但我不是特别喜欢。 相比较,我更喜欢曹操, 更想演曹操, 所以我拒绝了陈家林的邀请。那个时候陈家林找的是姜文来演曹操,但他当时没有档期。

后来阎建刚接手《三国》,他来找我演曹操,我答应了,留出了足够的档期,合同也签了,定金也拿了,推掉了好多戏什么的,开始在家准备功课,结果阎建刚没拍成,退出了这个戏。 后来又换了高希希接手,确定我演曹操,这时候我在家已经等了半年时间。

为什么我对这个剧本和人物一见倾心? 首先是因为朱苏进老师的《三国》剧本视角新,他没有把曹操当作反面角色来描写,也没有把刘备当大英雄、救世主来写, 就是把他们所经历的事比较客观和公正地写出来。 我觉得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人在生活当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像诸葛亮、司马懿、刘备,通过各种态度,让别人来帮助他相信他认可他,获得生存的机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不就是一种表演吗?而曹操基本上是“我是什么样就怎么样”,用真性情赢得了这个天下,赢得了别人。那些演的人,大家看到他演得不错,对那些人评价就不错,仁义什么的,换得了好名声。因为他们没有暴露出内心的阴暗面。 曹操这哥们儿呢,撕开了一切,我就这样了,人都这样,自己活得很痛快,大家就说他是一坏蛋。

张英:新《三国》的史观和央视版的《三国演义》差别很大,人物也是,引发了争议。

陈建斌:我们这版《三国》播出的头半个月,观众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不管是鲜花还是板砖——仅仅改变了一下角度和视角, 很多人就接受不了。 一些人爱得要死,一些人恨得要死。 我们普通观众,从白话小说、戏曲的观众,到现在电视剧的观众,很容易将曹操定义为一个奸雄。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变, 曹操该说的话该做的事, 和以前的版本一样,全部都有。 我们没必要黑白分明,把某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当作对立面去写, 那样是把历史的很多问题简单化了,是投机取巧的。

人有正面也有反面,每个人有社会性的一面,也有隐私的一面。你有个人习惯、爱好、思想,都是我们不知道的。 我们谈到曹操,只谈社会性的一面。 如果有人啪地撕裂了一个口子说:看,人不只是这样,人还有后面的这一部分。虽然它是真的,但是它让很多人不能接受。因为它赤裸裸地说出了真相,让很多人不能接受。

比如曹操说过这句话:“人人可杀,人人可骂。 ”作为他的标签,贴在他的身上。孔子说过一句话:“吾未见好德若好色者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喜欢德性如喜欢女人一样,我看到这句话时非常震撼!因为我们平时看到的挑出来的论语,都是特别“正派”的。孔子这么说是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人的本来面目。

还有一个例子是黑泽明, 写了本传记 《蛤蟆的油》。日本有一个传说,山谷里有一种蛤蟆,它不知道自己长得丑,在山涧喝水时,它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它自己都吓得厉害。一害怕,它身上的疙瘩就冒出很多油来,可以治疗烧伤。黑泽明给自己的传记起这个名字,我觉得也是基于他对人深刻的认识和剖析。

人只有认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很多黑暗、 丑陋的东西, 才可能绽放出优秀的、 光明的那一面的东西。 那油是有价值的,那是美的。

张英:在电视剧开拍前,你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陈建斌:我买了许多和三国历史有关的书,光写曹操的就有很多版本,但我看了以后,觉得书中的这些曹操都很片面……他们都没有逃出《三国志》或者《三国演义》的范畴,所以我很失望。 我只有一个办法,把这些东西都抛弃,从曹操自己的文字和诗词里去寻找曹操,从他写的《短歌行》《龟虽寿》,还有早期的诗,以及他当时的遗嘱里去找。

曹操的遗嘱写得非常人性化,特别不像曹操,不像古代的帝王。 他不是有好多妻妾吗? 很多都是为他战死的将士留下的寡妇。他遗嘱里说这些妻妾,愿意改嫁的就让她们改嫁,不要为难她们。还有那时香料类的东西特别值钱,东西也别浪费,拿去卖几个钱花。 哪一个帝王的遗嘱会这么写? 那个年代的帝王,都恨不得拿她们给自己陪葬去!他这个遗嘱,史学上有两种,一种说他真了不起,另外一个说他死的时候突然小家子气了。但是我坚决站在前者的立场上,我觉得最后他是一个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面对死亡他也有恐惧,也有心里对别人的一丝怜悯。我觉得那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

曹操是个非常坦荡的人, 在他那个时代他没有能够成为帝王, 而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文学家。 他留下了几首诗,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被后代文豪级的人物推崇。 为什么? 那里头有大气,有从容,有豪迈。 这些东西来自于做人的坦荡。 通过这些有限的文字,可以进入他无限的内心。从他短短的几首诗里,可以揣摩到他的思想,他怎么待人接物、怎么行事、怎么看待一个事物、怎么做判断,我觉得这些都可以体现在他的文章和诗里。

张英:演曹操,杀吕伯奢那场戏,拍了两次。

陈建斌:第一遍是在河北易县清西陵里头,那里生长着很多松树,古画里那种长得歪七扭八的,是很美的一地方。 那天是晴天,没有雨,蓝天白云,苍松翠绿,特漂亮。我们在那儿拍杀吕伯奢的戏,拍完就觉得不对劲儿,觉得从外景、演员到表演,都不好。

后来隔了几个月,我去武戏组,他们在一个非常荒凉的地方拍打仗,那儿有一人多高枯黄的蒿草,我觉得这个环境挺棒。 陈功和曹操,牵着马不敢骑,在那么深的草里走的时候, 好像马头和人头穿行在草浪里,从那里蹿出来。

在这个环境里,吕伯奢跟他们偶遇,然后曹操把吕伯奢杀了,完了以后割下了草,准备焚尸灭迹。 这时天上下起了大雨,没法弄,曹操只能回到吕伯奢家里去。整个儿的情景,使曹操的行为合适了、合理了。我们的演员身在其中……在这样的氛围里, 你觉得这种事儿是可以发生的;在前面那样的氛围里,你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我觉得后面的环境比较好,跟导演商量,导演也觉得那儿比较合适;我们就到那儿,重新拍了杀吕伯奢这场戏。

曹操杀完吕伯奢,在他家避雨还能够睡得着,他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害怕, 想着赶紧离开。 我们普通人在生活中经常是这样的,唯唯诺诺,犹犹豫豫,所以成就不了大事业。 我认为但凡成就了一番了不起事业的人,一定是有他的过人之处。曹操跟我们一样是普通人,但他身上有很多过人之处,是我们达不到的境界。

我觉得在曹操的人生当中,也是有他的成长的。他的成长不仅来自于他的成功或胜利, 更多地来自于挫折、失败的遭遇。比如说,他刺董卓失败了,亡命天涯,然后被陈宫给抓住,本来死定了。 但意外的是他活了下来。 我觉得这件事对曹操的刺激应该非常大,可能会决定他今后怎样做一个人、怎样行事。 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离死亡很近的时候, 他从失败、惨痛的经验当中,吸取的这个能量,我认为是什么? 就是曹操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不择手段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他做什么事情,为了这个目的,就一定会把它做了,不在乎什么手段,根本不在眼里。为什么不在眼里? 我认为就是因为他“死过一次”。

比如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天才, 他在俄国能跟托尔斯泰媲美。文学作品为什么能达到那么高的境界? 因为他的生活中也发生过一件跟曹操特别相似的情景。 我忘了什么原因了,他有一次被沙皇勒令要砍头,就在即将被送上绞刑架的最后一刻钟,沙皇的特赦到了,他就没有死成,改成流放去西伯利亚。 从那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来的东西跟他以前写的东西, 简直不像一个人写的。 后面作品里对人性的那种洞彻、那种剖析, 非常深刻……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到过一次死亡的边界,又从那儿回来了。

张英:在不同的时期和阶段,你演的曹操是有成长和变化的。

陈建斌:我把能搜集到的资料读了,发现曹操真的是有成长的。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写过篇小文,其实就是一个读书人的理想吧, 他说 “于洛阳东五十里,筑一经舍”,就是盖一个别墅,“冬春涉猎,秋夏读书”。 到了四十岁左右,他已经拿着剑四处战场征伐了嘛,他又有新的理想了,说希望将来死了以后,能有一块碑,碑上写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那会儿他的理想是当个侯爵。 后来,事物继续往前发展,他又不断发展,最后就变成了魏王。这些都是有文字记载的,曹操所谓的野心也好,雄心也好,理想也好,梦想也好,伴随着他的成长,他的能力他的胸怀一点点成长起来,从一个热血青年,最后渐渐成为一个铁血宰相, 经历了从阳谋到阴谋的变化……最终变成了一般人概念中的曹操, 被画上了白脸, 沾上了胡子,定义为奸雄。

在这个过程里, 我觉得官渡之战和赤壁之战对他特别重要。 官渡之战是曹操个人的生涯达到了一个高峰,曹操以少胜多,击败了袁绍一百万人。 开战了,曹操拿着鼓槌咚咚咚擂鼓。 看着袁军大败,提着他的剑下了车。皇帝坐的那个车是最高的,他拽一个人在地上踩着就上去了,到汉献帝身边。汉献帝吓坏了,以为要杀他了。 曹操把他推开,站在最高的台上喊:“斩——杀——袁——绍——!”噌——把剑扔出去了。官渡之战之后,曹操不断往上走;走到赤壁,以为还能往上走,没想到他从这儿下去了。这也表明了他不是一个神。

张英:在1994年版《三国演义》里有三绝:诸葛亮的智绝、曹操的奸绝和关羽的义绝。 在新版《三国》里,你怎么看他们三人的关系?

陈建斌:关羽和曹操的关系是什么呢?像阴阳鱼里的阴阳似的, 他们组成完整的一个人。 1994年版《三国演义》里将曹操完全归结为人的阴暗面,坏的典型。但突出了另一个好的典型:关羽。好得不得了,所有人类的美德都往他身上贴,没一点问题。恰恰是这两个人碰到以后,产生了情义。我真是觉得奇怪死了,特别好玩。

每次我演这个戏的时候, 我都要求自己看到于荣光演的关羽,看到的就是我自己。在曹操眼里特别好的,关羽这个人好到了极致。 他们的关系你可以理解为人所追求的一种互补境界。曹操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兄弟,但是曹操没有。 因为曹操跟刘备他们都不一样,他不是靠哥们儿义气打天下的人,他跟自己的手下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就是上下级,因为他的智慧和各方面的能力远远超出了旁人,达到了真正的王者的孤独。 那么孤独的王者,就不需要一个精神上的知己吗? 我认为曹操也是有这个渴求的。

为什么他在《短歌行》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我觉得这些都是他内心当中渴求某种东西,渴求一个知音、知己的证明。 他希望自己心里的话能够讲给一个人听, 而且希望这个人能够理解他。 但是首先的前提,他得看得起这个人,所以他跟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就我们俩了,结果刘备还跑了,跟他开始斗起来了。

在华容道的那场戏,我觉得曹操在那刹那,坚信关羽是一定会放他的。 曹操是英雄,也是普通人,他第一是渴望能够活下去。 人活下去其他一切才有意义。 曹操也不是一下就跪下去了,而是有几个层次。一开始曹操很害怕很恐惧, 但当关羽真正出现的时候,曹操并没有说“啊——关——羽——”,而是怒视他说:“你忘了我给你的恩典吗? 你忘了我是怎么对待你的?! ”如果说曹操这辈子只对一个人真正好过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关羽!

然后再拔出剑说:“我绝不会偷生, 我不愿意死在别人手里,请你执此剑砍我的头颅,把我杀了吧。”我觉得从曹操内心的角度来说,与其死在鼠辈手里,还不如死在关羽手里呢! 对不对? 如果非死不可的话。 另外这么做,有可能能够打动关羽。 最后不见效果,他砰地就跪在关羽面前了。他的眼泪,他的跪下,都是真实的。因为只有这个真实才能打动人。打动关羽了,自己就成功了;打动不了他,曹操就死定了。就是这样理解的。

关羽和曹操的死也互为关联。关羽死了以后,孙权方面把关羽的人头送到曹操那里, 曹操是以最后的老年妆出场的。就一老头儿窝在那个榻上,一束光下来,听着说:“哎哟,关羽死了。”完了让文武百官全都为关羽去山上送殡。他很感慨:“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 ”曹操说:“关羽为什么死,是因为缺一个好主子,要是跟了我,绝对不会这样。”然后他就犯了头风,倒下了。在病榻上,华佗给他治病,要砍开他的头颅。 他说这个是谋害我啊,把华佗给斩了。 最后曹操就立遗嘱,不久他就死了。

在曹操身上, 我们加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和对这个人物的新判断。 以往的古装戏,帝王将相,这些人物不受自然规律的影响,永远很矍铄很精神,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我觉得,不管是再伟大的君王、再了不起的人物,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过程,比如说对病的那种痛苦, 比如对老的无奈, 对丧失力量这种无奈,以及对死的恐惧,他内心的感受应该是跟普通人一样的。他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可能是个了不起的人。

张英:“曹操之死”那场戏,他在向儿子讲自己的一生,把一生的经验教给他,那一段戏非常感人。

陈建斌:曹操对死有自己的见解。我认为他首先是服从于这个自然规律,然后超脱出来,说死并不可怕。 不管是王霸雄图,还是帝王的一世功名,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那些东西真的都不重要。他会感觉到生命、时光、光阴、美好的生命力,这是最美的。 这个东西可能我们身在其中,我们平常在生活中,当那一天没有到来的时候,你不觉得,你糊里糊涂地为功名利禄在奋斗,你不会觉得怎么样。哪怕是曹操这么一个人,建立了那么大的功勋,到最后,他也应该发现了, 最美的东西绝不是权力或者是什么, 而是生命,生命的力量。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想停下,但那是不可能的。

曹操死前回顾自己的一生, 总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接着是移交权力给曹丕:“我其实知道是你害死了曹冲,但是我仍然会把权力传给你,因为只有你有能力把它传扬下去。 并不是因为个人原因我喜欢你,而是从江山大业的角度出发的。 ”接着安排他的妻妾,让她们能改嫁就改嫁,分财产给她们,让曹丕不要为难她们……

曹操说完了一大段很实际的话, 最后突然说:“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凉爽的夏夜,可供人无忧地长眠。”这句话剧本里没有,是我们在现场加进去的。我跟导演也都没聊过这句话的出处, 这是德国大诗人海涅的诗句。我觉得把它拿出来,从精神上来说是可以的。 因为曹操是个大诗人,把歌德、海涅的某些思想高度,放到这个人物身上是合适的,配得上。 我认为他会这样理解这个问题的。 而且他对死亡的表述,很美。

我想曹操能征服现在这个世界, 也一样能征服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就像他在戏里把一个造反的人杀了,那个人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曹操,曹操说那你就记住我这张脸。 他意思是说,你们在阳间斗不过我,到了阴间一样斗不过。 他有一种信心和自信。

遗言全部说完了,曹操一指桌子,曹丕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大殿里回头看,桌子上有一个酒樽,曹丕就拿过来递到曹操面前。当时我跟导演商量,曹操在临死之前,看到酒樽里有月亮,有一个非常美的世界……他伸手进去抓,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然后他的手就离开了,啪一弹这个酒樽,弹完之后就死了。这个动作作为曹操的标志性动作, 我在戏里贯穿了三四次,下雨的时候有一次,还有一次在水边,临死前有一次。

我们最后的画面里,酒樽里没有月亮。其实酒樽里的这个世界也好,月亮也好,我认为讲的都是如梦幻泡影,如电如露。我想表达什么呢?再强悍的人,再不朽的功勋,也就是弹指一挥间。《三国演义》开篇有一首诗:“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我觉得这总结得太好啦! 这是部多热闹的小说啊,几百个英雄人物,每一个英雄真的都可以拍一部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一百年的时间里,三国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凭智慧,凭勇气,凭智谋,如梦幻泡影……我们现在看起来,这样“唰”地就过去了,成为我们的谈资而已。

在电视剧里,我们加的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附着在剧本之上, 我觉得这些东西能够使这个人物更有意思,更精彩,更深刻。

张英:之前有很多版本的曹操,你这个版本的曹操,与之前那些曹操有什么最大的不同?

陈建斌:其实你说有很多版本的曹操,我觉得也不是很多,就是有一个1987年版的,还有电影《赤壁》的一个版本。 实际上留在人们印象中的也就是这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1987年的,因为时间的原因,现在我们看起来可能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但是这跟当时的创作者没有很多关系, 是时代的局限性所致。第二个电影,那个电影是导演自己心目中的一个“三国”,是导演心目中的一个人物,所以也不存在跟我们这个《三国》相比较的问题。 他们不在一个范畴里,没法儿比较。

我们这版的《三国》,还有我演的曹操,可能最有意思的地方, 就是它结合了很多新的认识、 新的发现,从《三国演义》到《三国志》,我们自己对这个存在争议很久、被误解了很久的人物曹操,有自己新的认识。 实际上,对曹操的认识、对曹操的误解是从宋朝开始的,宋朝从自身政治方面的原因出发,需要这样去做。从宋朝开始,一直到民国,到后来,都不断有人说曹操是被误解的,但是始终没法儿扭转过来,原因何在? 就因为《三国演义》这个小说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 老百姓已经根深蒂固地认为曹操就一定得是这么一个人物,哪怕历史的真实不尽然如此,但是我们现在宁愿相信一个被虚构在小说中的人物——曹操,也不会去理解历史上一个真实存在的曹操,这是对曹操这个人物最大的不公平。

实际上这次我们本来想努力地做到这点, 但后来发现还是很难改变, 因为如果你完全颠覆了老百姓心目中的印象,他就不是曹操了,老百姓会说这个人不是他心目中的人物了, 那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物,所以在创作之初我跟导演有过多次交流,就说这个人物到底是怎么设定, 我们这次到底站在一个什么位置诠释这个人物, 后来决定还是要保留最起码的印象,就是大部分人、老百姓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曹操该做的事情他全部都会去做, 比如说他中间有很多事,你说他是奸雄也好,说他是英雄也好,他做的这些事情我们照演不误, 只是中间我们加了一些自己对他的理解, 就是他做这件事时到底是怎么样想的,是不是有被后人误解的可能。 比如一句话、一件事,比如他最著名的那句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个话单纯听起来,你会觉得,挺不好,但如果你站在当时曹操的那个位置、那个角度,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 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出来重振朝纲,治理天下,需要有人去做这件事,但是要做这件事靠文明是做不成的,靠的一定是暴力,一定是征伐,这就存在一个什么观念?我个人理解就是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来做这个恶人,谁来做?他做这个恶人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更多的人更好地生活,但是我们有些时候拘泥于个人,比如说他有一些做法,可能牺牲了自己的名誉,牺牲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但是他得来的是一个更大的、为更多人着想的东西, 中间有很多地方贯穿曹操始终的就是这个。

演员很被动,只能跟着潮流走

张英:我把你这些年演的电视剧查询了一次,一种像那种写实、 现实主义的生活剧, 你驾驭得非常好;另外一种就是古装戏和帝王剧。你自己选剧本的时候,本身有意识地在控制这个比例吗?

陈建斌:不是。 我电视剧的履历,实际上跟咱们国家电视剧的发展是一起走的,比如说《结婚十年》。有一段时间拍了好多这个类别的现实生活剧, 因为当时就是这个题材的剧大行其道,大家都在拍。那么作为演员,我也只能拍那种戏。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密集地演古装戏。 我大概在横店待了五六年,拍了好多古装戏,为什么呢? 那段时间,突然一个叫“大古装戏”的潮流出现了。 譬如《三国》,很多古装戏都是那个时候拍的。那时候大家都在拍古装戏,因为我是演员,所以我也只能是从中去选择。

演员是跟着潮流走了,被裹挟着走,身不由己。再后来呢,比如说大古装戏就又不行了,流行所谓的历史正剧,现在又变成玄幻戏,但我就没再拍过了,因为我就不太能够接受这种戏吧。

张英:为什么? 腾讯阅文集团的总裁曾经问我,为什么很多气势浩瀚主题宏大的小说, 比如猫腻的《择天记》《将夜》, 应该是像美剧 《权力的游戏》《魔戒》那样的风格,但中国导演一拍,就变成青春偶像爱情剧了。

陈建斌:我当时看到《甄嬛传》剧本的时候,它不是一个玄幻的、 架空的故事, 它是很实在的一个故事。这个剧本的时间已经是雍正帝了,因为雍正是真实存在的人物,雍正的朝代也是事实存在的,演员需要把握的东西都落地了, 那咱们的电视剧就必须照着雍正时期的东西走了。 包括清朝,美学、环境、气息、味道,演员的戏服、道具和瓷器,都落地到实处了。

雍正时期的东西跟乾隆、康熙时候的都不一样,是有区别的。这就是落到了实处。你知道我有一个标准,我拿这个标准去衡量,说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表演、服装、道具、特效、化妆都是如此。

这我觉得就很好地说明了你刚才的问题。 再玄幻的东西,拍的时候也一定得落到实处,不落到实处你怎么拍? 我都不知道。 咱们以什么东西来衡量呢,标准在哪里呢?比如穿什么样的衣服,应该是什么样的建筑? 这可能就是你说的玄幻剧的这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在文学作品里边,大家都是通过阅读在脑子里想象, 你愿意想成什么样就想成什么样,这没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想一个他自己的版本。但实际上要把文字转换成视听语言。 视听语言是写实的,不光是有这个人,比如说他的发型、衣服、周围这个环境,都必须得是写实的;哪怕你是用特技做出来的,它做出来也得是写实的。 如果不到位,可能看着就显得虚假,有可能有这个问题。

张英:你也演过李白,怎么看历史上的这个大诗人?

陈建斌:演李白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我跟一个好朋友,制片人孟凡耀,我们就一块儿说拍什么呢?那就拍李白吧,因为我对李白有特别美好的想象,就一块儿把这个剧本做出来,后来找机会把它拍了。我们先是找了一个非常好的小说家写了一个剧本。 李白的人生也是一个悲剧。他什么也没有成功过!李白是个天才人物,拿他跟莫扎特可以有一比。那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 说是不是听莫扎特的音乐可以使小孩更聪明,然后专家说,迄今还没有发现变聪明,但是你可以尝试一下。可见都把莫扎特的音乐当成什么了,灵丹妙药一样的东西。大家听了莫扎特的音乐会觉得,哟,怎么那么愉快,那么美,这个声音怎么就来自我自己的内心深处一样? 你说他怎么这么了解我?就把这个音乐给写出来了,这不是我心里的声音吗?实际上莫扎特离我们很远,还不是一个国家的。

李白也一样, 李白那些诗句就是你心里有些想法,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他几句诗给你写出来你想不出、 说不出的话……啊……这就是我想说的那个意思:他怎么那么了解我啊! 实际上不是,实际上是艺术的联系, 感染力使他们共同进入到了艺术的最高领域,把人性中的某种东西表达出来了。但李白和莫扎特的共同之处在哪儿? 就是他们的作品给人的感觉都是特别华丽和欢乐, 但实际上他们的人生都很悲惨,过得都特别不尽如人意。莫扎特过得很糟糕;李白也是,也很糟糕。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这个听上去简直太潇洒了,但实际上你要这么去想这个问题:咱们别说长安了,就酒吧,谁没事儿老在酒吧待着?而且在酒吧都不回家,老睡在酒吧里? 皇上招都不去,就烂醉如泥躺在那儿。 是因为这个人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没有支撑他的精神力量,挺崩溃的一个人,所以在酒吧里烂醉如泥。然后写到诗里呢,就潇洒死了,实际上非常苦闷、苦痛。 谁没事老喝那么多酒啊? 高兴的时候喝,不高兴的时候也有一半儿吧。 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呢?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就是这个,没有什么别的。

而且李白很崇拜曹操, 有诗为证。 有一首诗叫《把酒问月》,最后两句是,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酒樽里。 有一首诗《玉壶吟》,头两句是“烈士击玉壶,壮士惜暮年”。 还有一首诗这么写的:“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这个“建安骨”就是指的建安文学嘛。建安文学就是以“三曹”为代表的嘛。他崇拜曹操。 他很想像曹操一样成就一番功业, 然后“忽复乘舟梦日边”, 就是在皇帝的旁边当一个宰相这样的人。但一天也没成功过。就曹操如果后面不成功, 不是军事家政治家, 也一样能是一个像李白的人。他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跟李白差不多。但李白就算是获得了曹操那样的机会, 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这是我对他们俩的理解。

张英:曹操、李白都演了,还有什么人物是你想演的吗?

陈建斌:有!玄奘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不是《西游记》里的那个唐僧,是历史上真实的那个玄奘,就钱文忠讲的《玄奘西游记》,我很喜欢这个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他是怎么样一步步在人间,克服千难万险去为信仰,取得真经回长安的。 一个旅行家! 你想过没有?就自己一个人,从西安出发,然后经过甘肃、新疆,到了哈萨克斯坦那边,从那边绕了一大圈儿,伊朗、波斯什么的,然后到了印度。 三年,一趟就得三年,回来又是三年。一个人闯荡西域,历尽千辛万苦,我觉得这个人太有意思了。

张英:你参演过《孔子》的电影,你的角色是季孙斯,这个形象比周润发的角色更真实、更贴近人性。当时为什么会接这个戏?

陈建斌:那完全是一个偶然。 我当时正在拍《三国》,我的戏大概拍掉了四分之三,当时胡玫导演在筹拍《孔子》嘛,她给我打了个电话,原本的演员有点事儿来不了,她希望我能去。 因为我们关系非常好,我就说好吧没问题。 而且她是先给高希希导演打的电话,说有没有可能陈建斌有这个时间过来三十天?高希希说可以,因为我的戏都拍得差不多了嘛,胡玫才给我打的电话。等于是急就章地过去了。我觉得发哥演得也挺好的,只是,季孙斯这个人物大家不太了解;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电影,我都不知道季孙斯是怎么回事。但孔子你想,公众人物呀。那就更不用说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孔子啊。所以对他的设定等,确实那个人物不好诠释。 但是我认为也找不出比周润发更合适的演他的人了。

张英:说到高希希,也蛮好玩的,第一部是《结婚十年》,这个是《三国》,都是让你演得让大众记住、形象比较深刻的人物。

陈建斌:对,跟高希希比较有缘分。 《结婚十年》那个戏也是特别奇怪,找了我两次。第一次找我的时候,我一看,那时二〇〇二年吧,我一看,鸡毛蒜皮的电视剧,我说你这……别说观众了,我都不爱看! 我不想演。然后他们原来那拨人就没有做成。过了半年多,这个戏就辗转落到高希希手里了,他做这个戏,又找到我,我拿了这个剧本说,跟这个剧本还挺有缘分……但我还是不太想演,当时我的一个朋友,她看了一下说,这个写得挺好的嘛,你应该去演。 我说好吧! 就两个月嘛,就去演吧。 没想到,电视剧播出以后,社会反响还挺好的。 当时,我对那种……包括现在,我对生活流、鸡毛蒜皮讲生活的戏,都不是特别感兴趣。

其实《结婚十年》那剧本写得不错,只是我个人不喜欢那种琐碎的东西。他那剧本写得很真实,讲的是编剧自己的事儿。 因为他是生活流的一个故事叙述, 当时和我演对手戏的徐帆, 也是非常好的艺术家。我们拍的时候,高希希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好的工作氛围,我们俩就自由地发挥。生活流的戏你真的可以随便发挥,变得特别真实。 夫妻之间那些感情啊、细节啊,都特别细腻。我觉得这点可能是《结婚十年》成功的一个原因吧。

张英:《结婚十年》《乔家大院》,这样有意思的人物碰到是不是很难的?

陈建斌:对,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对。演员很被动,能演什么戏,不是自己做主的,好的机会,好的角色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而且,就像爱情似的,你一开始在脑子里想,我要找一个什么样什么样的女人,但后来你发现,当你碰到某一个角色、某一个女人时,发现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但是她能够跟你碰撞出火花来。你们之间有化学反应,然后就诞生出一个比较鲜活的形象来。 我觉得这个真是挺难说的。

不管哪个层次的演员, 你要知道他面临的机会相对来说都是少的。为什么?越是获得了一定成绩的演员,他对自己的要求就越高。那么你来十个二十个剧本,有什么意义呢? 中间可能99%根本就看不上。那么来说,与一开始拍戏时,只能碰到一个剧本或者两个剧本的年轻演员有什么区别呢?没什么区别。所以演员永远都是被动的,被动地在接受。

张英:作为话剧出身的演员,你现在很厌倦话剧吗?

陈建斌:不是厌倦。就是目前没人排我感兴趣的题材和人物。现在不是都要票房什么的吗?所以我喜欢的那种戏,比如说契诃夫、贝克特的戏剧,现在拍出来显然不会有票房。所以现在也没有人排。正在排的那些戏也找我,但是我又看不上,没有兴趣去演。所以,就是这样,演不了。

对表演来说,戏剧是母体,电影是没有这个基础的。电影表演各方面是没有基础的。所有电影表演的基础,影视表演的基础,还是来自于戏剧表演。 用的理论全部是来自前苏联的、俄罗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一套体系,是舞台的,因为他们电影方面没有这方面的论述和专著。

张英:你在演戏上突然有个开悟的阶段,有次我看报道说你是“在烂片中成长起来的好演员”。

陈建斌:我拍过这么多电视剧, 这么多电视剧……当然有烂片,但是我还很认真,一直在改词,一直在搏斗。其实我在话剧方面起点是很高的,是中央戏剧学院本科和研究生, 然后徐晓钟给我们导的毕业大戏,演的是契诃夫的《樱桃园》,我是男主角。 毕业以后你看,孟京辉、林兆华、赖声川,这都是顶级的话剧导演,我跟他们都合作过,演的也都是非常棒的剧本、非常棒的人物。 在话剧这方面,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后来我进入影视之后呢,我就发现,当时我们国家的电视剧、电影事业可能刚刚复苏,存在着粗制滥造的情况,很多剧本写得不尽如人意。 特别是当你拿这些剧本跟我刚才说的比如莎士比亚的剧本、契诃夫的剧本相比的时候,你发现这个差别太大了! 不能容忍了。 所以你是被迫的。 你说我试图帮他弄得合理一点,或者弄得稍微……在这过程中,我认为对我自己也是一个锻炼,锻炼各方面的能力吧。 而且我是这么想的,一个再烂的戏,只要我答应了,去拍,我就把它当作一个伟大的作品来对待,我觉得这是一个前提。

这是我作为职业演员的前提。 我一定要怀着我的那个特别崇高的目的和目标, 去对待非常糟糕的环境和作品。 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会被它给同化了。你知道吗?一个两个三个……我拍几年之后,我会变成一个很糟糕的,打发日子、混日子、混事儿的演员。我怕我会变成那样的一个人,所以我必须要像你刚才说的,再烂的剧,我都告诉自己,我在搞艺术,我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我要这样要求我自己。事实证明了,确实,经过这样的努力,我从比较不尽如人意的创作环境尽量地摆脱出来了吧。 到目前为止,有了一定范围的选择权。

张英:你提到过演员的“职业道德”。你去东北看“二人转”,看最底层的艺人玩儿命在那儿演。还有日本的剧团对待任何一角色,都像今天演了、明天就没有了一样,非常投入、认真。

陈建斌:对嘛!职业道德啊!当时我从中戏毕业、上了研究生之后, 可能是在书斋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吧,然后我们学校也是,教学体系容易使毕业生走入一种模式,走入僵化的概念里。当我看到这些特别鲜活的民间艺人的表演时呢,我觉得抓到了它的真谛。是什么呢?没有那么多理论什么的,那理论都是后来的,是进入大学之后给它加了很多理论。原本是没有理论的,莎士比亚也没有这个理论。莎士比亚那个概念就跟“二人转”、日本戏剧是一样的,今天写了明天就演出。随演随改,即兴反应。所以它是有生命力的。莎士比亚写的从四五百年之前一直流传到现在,是有生命力的。我是从这中间发现了这个。最鲜活的这个东西,我知道了他表演的力量来自哪里,应该是来自于生命最本真的东西、最原始的那个东西。这个很重要,这是一个态度,就像我刚才说的,既然观众进来了,掏了不知道多少钱搁这儿,我就要尽职尽责,全力以赴地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表演给你看。 这是一个前提,然后才是高级不高级、好看不好看,什么什么。 前提如果没有了的话,后面的一切都是扯淡。

张英:会有荒诞感吗?不停地持续地投入热情进去,但片子很多都比较烂,好剧不多。

陈建斌:这就是人生啊,朋友!真的,我今年五十岁了,我特别分明地感到了你说的这一切。人多么想我拍过的都是好片子啊!我拍的角色都是好角色,我多想这样。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就不存在这样的演员。就连马龙·白兰度这样的演员,罗伯特·德尼罗这样的演员,你翻开他们的履历看,也演过很多烂片子。为什么?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 没有人能改变的。

张英:我和孟京辉是好朋友。 孟京辉回忆,找你演《恋爱的犀牛》,你当时租了八百元的房间,房租没钱了,说不行我要交房租,去演电视剧。 老孟气急败坏地辞别而去。

陈建斌:他倒没有气急败坏,他就是很伤心,不能够理解。 就等于说战友走了啊,这仗怎么打啊? 也不能责怪他,还得理解你这个战友。战友就是没地住了,没饭吃了,只能去干别的了。 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情况。现在他们搞话剧搞的,多好啊,条件多好啊。我们那时候真的是没有钱。 没有任何的钱。

张英:现在话剧反而是两种方向走了,要么走大众、纯市场,要么走纯艺术、评奖。

陈建斌:不,我认为现在是这样。 一方面是所谓的市场化, 是所有做这个事情的人都把话剧作为一种赚钱的工具,这个我简直忍受不了。 当时,我们上世纪在九几年排戏的时候,是不赚钱的,是比较纯精神的一个行为。现在变成一个商品。从商品的角度出发呢, 我们如果仅仅是为了赚钱, 话剧是最不赚钱的。你拍个电影拍个电视剧比它赚的钱多多了。如果从赚钱的角度,你为什么要去做这个事呢?完全没必要去做这个事,对不对? 那么就从纯艺术、纯精神的角度来说,因为要赚钱,所以他们选择的项目、剧本、表现形式,又不是文艺的,那就是哪一头都够不上。那我有什么必要再回去做这个事呢? 这才是横亘在我跟他们之间的一个最大的障碍。

张英:为什么接《天朝上邦》?

陈建斌:嗯! 那个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调进国家话剧院,是前任院长赵有亮把我带进去的。 他临走之前希望我排个戏,希望我去。当时我也有别的戏约,但是我觉得,人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对我挺好的,所以需要我去,我考虑了一下,就去吧。 就这么简单。

张英:《人山人海》是根据小说改的电影,为什么接这个电影?

陈建斌:我告诉你那个电影跟我的渊源。我第一次看到那个电影的故事,是从《南方周末》上。那个故事还记得吗? 在贵州六盘水,有哥儿六个,他们的小弟弟被人给杀了,他们哥五个就放下一切,全国千里追凶,最后真的把凶手给追到,拿回去了。 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我当时看到说,哎,这应该拍个电影儿。然后我就放那儿了。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个朋友蔡尚君,给我打电话说我有个电影。我说你讲讲什么故事吧。他说就是在贵州什么什么有一个案件。我一听,是不是在《南方周末》发表的那个故事?他说对对对! 但他把哥六个变成了哥俩,弟弟死了,就一个哥哥。 这哥哥就一个人骑着摩托车, 从六盘水开始,重庆、山西、内蒙……整个儿走了一圈,抓住凶手。 我说这个我要演,因为一开始在报上看到了,就感觉有意思。 拍完,叫《人山人海》。

张英:你现在演古装戏,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有没有瓶颈?

陈建斌:我觉得有可能性。 因为古装戏、古代的人物里边,还有我特别喜欢、特别感兴趣的人物。

比如说玄奘,就是我一直非常感兴趣的人物。我就觉得,啧,要是有机会的话,演一次,或者说我写一个这样的剧本、导一个这样的电影,都是可以的。 比如像苏东坡,我觉得像这样的人物,说起来就很多,我特别感兴趣。

张英:现在决定做导演, 作为演员还会演下去吗? 还是两条腿走路吗?

陈建斌:对,两条腿走路,我还会继续当演员,演戏。 就算我拍了两部电影了,人们介绍我,还是先说我是演员,没有人先说我是一个导演。虽然我现在加入了中国电影导演协会, 但是人们还觉得我是个演员嘛。

当导演有一个好处,我不用像过去那样,接那么多戏演了。 我现在可以为自己量身定做,选择小说、剧本、角色了。

当演员很被动,要等有合适的角色,让我感兴趣的角色。 但这也是大多数演员的宿命,你要等,有耐心,抓住机会,演好合适你的角色。

电影终于讲述当下的生活

张英:我做电影报道多年,一直很失望,我之前比较少看到中国当下发生的生活。 但这个遗憾在近几年得到了弥补,从《一个勺子》到《无名之辈》,从《光荣的愤怒》到《烈日灼心》,包括《江湖儿女》《寻枪》, 我们能够看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生存状态了。 电影不再是缺席者,成为了在场者,中国电影人开始对当下的生活发言了, 而且这些电影的品相非常不错,不管是故事、剧本、台词,还是表演。 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陈建斌:电影的这个问题也是一样的。我觉得观众最关心的问题,还是看电影跟他的生活有无关系。如果电影跟他的生活离得太远, 观众可能不太会关注这个电影。

但是它又牵扯到第二个问题, 就是说我们电影人如何反应, 我们所处的生活环境这个问题。 就是说, 如果你单纯地把它拍成一个只有作者自己满意的、特别文艺气质的电影的话,我觉得肯定会失去大部分的观众。

但同时电影本身是一个大众娱乐商品, 我还是希望能够有更多的,跟电影的互动。 比如说像《无名之辈》这个电影,他有作者的需求,有饶晓志本人的需求,有编剧的需求,但它同时呢,最大化地把它做到了,比如说它有娱乐性,让你看的时候不沉闷;它里头有让你笑的,也让你动情的这个地方。我觉得这个就可能是咱们中国电影的进步。

到现在,中国电影终于摆脱了两极,不是特别地泛娱乐化,完全没有营养;也不是特别个人化、特别作者化,完全不考虑观众。电影从这个里头渐渐地走到了一个地方,我们还是希望能够拍出,既有作者自己的表达,同时还能够跟观众互动的电影。

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样的趋势,现在才刚刚开始。包括今年有几个这样的电影,都是现实题材的,都是讲我们当下生活的。 每个时代的观众,愿意关注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 关注电影里头表达的对当下生活的感悟。我觉得其实这个是主流,电影一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张英:为什么文艺片偏偏到现在这个时候,成为了电影的突破口?我们在大银幕上,终于看到了当下真正的生活。

更早一点,十年前,我们的电视剧的艺术质量,是远远超过同时期电影的。

陈建斌:我觉得可能跟量有关系,比如说电影的盘子,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咱们国家每年能够拍一千部以上电影的时候,就这一千部里头可能有1/10是这种类型的电影。 而这1/10就是一百部电影里头,可能有20部电影还不错。这20部还不错的里头呢,可能有五部就很棒。

我认为现在观众能看到的国产电影, 能够浮出海面、在电影院大面积播放的电影,还是太少了。 你现在去电影院,每天其实有好多电影上映,但它就一天一场,可能还不是黄金时间,也不是所有的电影院都放它, 那些电影都被观众忽略了。 在社会和媒体上,被大家反复谈论的,也就是这五部电影,绝对的就是这五部电影。 但这并不是说, 我们每年只拍五部,五部就是精品,不可能。它必须靠那一千部、两千部,站在那个基础之上,一定会有这个淘洗过程。

张英:和小说、音乐一样,还是存在“金字塔效应”。

陈建斌:一定是这样(语气加重)。当时电视剧的红火,是因为电影不景气,没有院线。电影院很少,电影没有人看, 也没有票房。 然后大家都去拍电视剧了, 而现在电影市场起来了, 有一部分人去了大银幕,我觉得不是我一个人的选择,是有一部分人已经转到电影这来了。 现在,所有人把注意力和目光,都转移到电影这,所有有能力的人、有才华的人,他愿意把时间和精力放在电影这了,电影才有可能做好。

张英:你怎么看待电影里的现实主义?有人会把《光荣的愤怒》《江湖儿女》《一个勺子》这些电影说成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回潮,你同意这种评价吗?

陈建斌:电影的主流,本来就应该是现实主义。在现实主义电影为主流的前提下, 再有其他各种类别的电影进来,我觉得这个才是对的。而不是说别的类型是主流,现实主义变成附属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可能本末就倒置了。

张英:契诃夫是现实主义吗?

陈建斌:契诃夫不是现实主义,那他是什么主义的呢? 契诃夫还不现实主义,那他是什么主义的呢?

张英:你为什么喜欢他?

陈建斌:我为什么喜欢他,我也很奇怪,难道是因为他写了一个《万尼亚舅舅》吗? 舅舅这个人让我觉得特亲切,但其实我在开玩笑。 我喜欢很多作家,但契诃夫让我觉得特别亲切。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他虽然写的是100年前的俄罗斯,那些作品直到今天,我看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契诃夫的作品,你把国籍、时间全部都去掉,名字换成中国人名字,你就觉得里边人都是我们,万尼亚舅舅,阿斯洛夫,医生什么,每一个都是我们生活里有可能遇到的人。他们思考的问题,就是我每天在思考的问题,他们的烦恼都是我的烦恼。这就是他的伟大之处,让我觉得我跟他特别亲切。

张英:契诃夫之外呢? 你也喜欢贝克特。

陈建斌:我也喜欢其他作家,很多人很好。 马尔克斯很好,《百年孤独》很好,海明威也很好,但我总觉得他们好像跟我还是有点距离。 但可能是因为契诃夫作品里讲的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还有永远不会过时的终极思考和烦恼, 我就喜欢他。 我还喜欢贝克特,但贝克特就不会让我觉得亲切,我喜欢他是另外一种喜欢。

我演过两个契诃夫的剧本,《樱桃园》 是我的毕业大戏,然后是《三姊妹:等待戈多》,林兆华导的。

演戏几十年,才实现导演梦

张英:很多人都觉得你运气太好了,拍一个处女作, 一下就拿了两项金马奖。 你想做导演的想法有多久了?

陈建斌:从我上大学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上大学之前就开始写剧本了。 那个时候其实我什么也不会,但我是个文学青年嘛,然后我就写个剧本,也准备拍,可是我发现根本不会拍。

后来中戏在我们老家招生,只招表演系。我就上了表演系,然后在上大学的过程中,我也在不断地写东西。 现在回过头,再看我当时写的东西,我当然觉得特别可笑,剧本、故事、人物特别简单,但我那个时候就有这个心。

1999年的时候,我就完成了第一个电影剧本《菊花茶》,根据一个小说改的,当时就拍了电影,但我不是导演,我当主演。 不过,电影拍完之后,作为编剧,我不是特别满意我写的剧本。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了很多的剧,已经上过中戏了,已经有见识了,所以这个故事、这个写法我觉得不行。

从那以后到2013年,我就一直在找小说,或者说找编剧,给人家讲一个故事、你帮我写剧本统统都做过。但是没遇到一个我觉得能够拍电影的剧本。一直到我找到《一个勺子》的原著《奔跑的月光》,我看到这个小说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拍电影了。

张英:我记得《一个勺子》是发在《人民文学》上的。

陈建斌:我想想我是怎么找到它的。2013年的时候,我要在那一期的《人民文学》上找另外一个小说,杂志买来之后呢,因为各种原因,那个小说我没有拿下,我就很发愁,在现场翻杂志,那个小说后边就是胡学文的《奔跑的月光》,原来完全是无心插柳,我看完《奔跑的月光》,就觉得这个小说合适拍电影。

《奔跑的月光》小说里的结构形式,还有人物的身份转换,我很喜欢。 我一直要写一个这样的剧本,但限于能力,我没写出来。但是我写了无数个这样的开头,也设计过许多情节,但我都写不完。

胡学文有好几个小说, 都改编成了电影。 我为《奔跑的月光》的形式着迷,他写得很好,而且就是我一直追求的结构。这个过程就像是一个电影,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别人写出了我想要写的故事,真是缘分。

张英:你找钱容易吗? 年轻导演拍前三部电影,投资、演员都是最难的。

陈建斌:我跟那些年轻的导演不太一样。我不是一个新秀,做了那么多年演员了,当导演的时候我都四十三岁了。我已经做了很多年的演员了,算是有信用背书。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孩啊,所以年轻导演遇到的好多问题,比如寻找资金、找合适的演员,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了。

我面对的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如何面对我自己,如何创作出一个好剧本。我能够拍出一个好的电影,这才是我个人面对最大的问题。

张英:你拍《一个勺子》,一出手就艺术质地很高,从故事、台词、演员的表演,到剪辑、配乐,整体质量都不错,这个关是怎么过的?

陈建斌:首先我个人觉得,你过誉了,包括我演的《无名之辈》,制作水准到底是达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我觉得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 一定是有很多这样那样的问题, 但它作为这个阶段这个时期的中国电影,一个有点口碑的电影,我觉得呢,它可能正好在这个位置,在这个时间段里。

我们中国的电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大家还是要殚精竭虑,把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部放在电影的制作上,我觉得未来有可能会拍出让美国人、让好莱坞都会觉得高水准的电影。

随处可见的“荒诞”

张英:你接《无名之辈》,主要原因是和饶晓志导演一样,都喜欢贝克特,你怎么看“荒诞与真实”?

陈建斌:关于荒诞和真实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其实有些时候荒诞就是真实,真实就是荒诞,但是,前提是你是怎么看待荒诞和真实这两个词的, 因为这两个词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我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骑自行车, 从家里来这儿的时候, 我就骑自行车过来, 这是亚运村呀,那么宽一个自行车道往前骑,你看对面就会有一个人也骑自行车,哗!迎面就过来,他逆行嘛,但是他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理直气壮的,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所以你骑自行车得特别小心,他不断地骑着,唰,就过来,唰就过来了你知道吗? 你就得小心,哎你得躲他。

最关键是对面逆行骑车过来的人的态度。 我觉得那个真的就叫荒诞,他没有觉得自己是在逆行,没有觉得我错了,他很理直气壮地,哗! 骑自行车等你让道给他。 他不会意识到他违反了交通规则, 也不会意识到这很危险。因为在他的眼睛里这就是对的,这就是正确的,我就应该这样,这没有什么。 因为不是我一个人,有很多人都这样。实际上,你逆行骑车,对自己危险,对别人也危险。

对不对?我觉得这个就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我们在大街上经常会遇到这种事,但你不觉得它荒诞,虽然实际上它很荒诞。那些逆行的人,还有人骑的不是电瓶车, 一种叫电自行车, 以及骑着小摩托送外卖的,也是非常危险。 因为我骑自行车上街,每次我都觉得是上了一趟战场似的,特别恐怖。他们的速度很快,而且正义凛然,你得躲他;不躲不让道,他们还骂骂咧咧的。

这个你觉得荒不荒诞? 你在生活里见到的时候,你觉得不荒诞,因为你老觉得这都很正常,但实际上如果你把它抽离出来,仔细去想这个问题,或者你把它拍出来,你就会觉得非常荒诞。 我觉得这就是荒诞的意思,这个是真实的,同时本身也是荒诞的。

张英:《一个勺子》之后,四年了,你没有趁热打铁,马上拍新电影。 《无名之辈》是当演员。 原因还是剧本?

陈建斌:是。 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剧本了。 还真不是别的原因(语带遗憾),拍完《勺子》之后,五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找合适的剧本。 然后到2018年,才拍了我第二部电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剧本的问题。

其实这五年里,2017年11月,我已经看中一个剧本,已经在建组,准备开机拍摄了,但最后一分钟,我又研究了一下那个剧本,还是觉得不行,所以第二天我就把那个戏停了,剧组停止工作。我说先不拍电影了,这个剧本还得再弄。

然后正好有一个新的电影项目出现了, 就是2020年8月我拍的这个电影 《如是你闻》,2021年上映。 那个停拍的电影, 我现在已经解决了怎么拍的问题,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表达方式(语气强烈),我觉得基本上可以到拍的程度了。

张英:对你来说,一个好的故事、好剧本的标准,应该是怎样的?

陈建斌:我个人觉得人物最重要。其实我觉得一个剧本,把所有东西都抽离掉,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独特的鲜活的人物,就足以构成一个电影。故事性可以到最淡都没问题,只要这人物是独特的、鲜活的就可以。

好的电影,最后留下的基本上都是人物,像《活着》里的福贵,对吧?《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作为视觉艺术,电影先得有人物,视觉才有落脚之处。 视觉只是技术手段之一,它是为谁服务的,还不是为人物服务的吗?

张英:我觉得你的标准很高,你说好演员要让大众娱乐变成艺术,演员的标准是梅兰芳和马连良,然后你说电影的标准就是卓别林和库布里克、 吉顿这种导演。 这对你自己会是很大的一个挑战和压力。

陈建斌:那你让我说什么,要不你让我说一个什么事,那就不叫标准了嘛。 这不是什么挑战,也不是压力。 作为专业的演员和专业导演,我们都知道,前辈已经留下了好多经典的电影, 它们就摆在电影的殿堂里,它们就是好电影的标准。

作为后辈,我们能不能够做到,我觉得这是一回事,但是你总得知道,比如说你追求的方向,总得有一个去的方向。 我认为, 所有的人都应该去那个方向,才是对的嘛。

张英:对你来说,什么样的电影算好电影,什么样的小说算好小说?

陈建斌:这都是非常个人化的问题,都是见仁见智的,对吧? 我个人看小说或者电影,没有一定的偏好,什么样的电影都喜欢看。

比如说就像好莱坞大片,也有好电影,比如像诺兰拍的《蝙蝠侠》那种,对不对? 很棒,像《盗梦空间》那样特别有创意,那也是好电影(语气加重),对不对? 文艺片里边好电影就多了去了,是不是? 所以你很难界定,哪一种就是好的导演,每个类型里都有好的电影。

经常有人说,让我选一个你最喜欢的电影,或者你最喜欢的小说,我就选不出来。

读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张英:读书对你很重要吗? 有人说你三日不读书,便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陈建斌:没有,真的没有。那个说法夸张了。读书对我的生活、对我的人生的改变是很大的,这个我必须得承认。

我小时候是长在农村的, 十六岁之前都是在农村生活的。 一个农村小孩能够考上大学, 成为一个研究生,然后搞戏剧,搞电影,老师的栽培是第一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我看了很多书,那些书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张英:读书会影响你的表演、你的为人处事吗?

陈建斌:我觉得它都会影响的。比如说无论对表演还是导演来说, 其实它的工作就是讲的你对生活的理解,要通过你的表演、通过拍的电影传达出去。但你个人对生活的理解, 又能理解到哪里去呢? 我觉得还是得益于曾经读过的那些作品。

张英:你提到, 阅读帮你建立了为人处世的哲学,什么样的哲学?

陈建斌:我没有什么处世哲学。 我是个非常简单、非常直接的人,就按朋友们的话说,我没什么情商,到现在也是这样的,并没有随着我的年龄增大,我就变得更聪明,或者更圆融,没有。

我现在在日常生活里, 更多地就考虑到自己的感受。 我就不再愿意做那种圆滑、左右逢源,什么场合都能够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人。其实我以前没有尝试过,怎么迎合、讨好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从来都不是这么一个人。

我也想过,应该改变,但就是我没法改变。 我自己也疑惑,我为什么会这样顽固? 但就是这样,我才觉得舒服。

张英:《厚黑学》, 或者教你为人处事这方面的书,你看过吗?

陈建斌:《厚黑学》这本书我当然知道,但我没看过,脸皮要厚,心要黑,要会察言观色,分析人,会说话。 但这些知识都是书本上的, 跟日常生活实际里的很远,其实没有什么太多联系。

我给你举个例子, 就是我们在学校里学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表演对艺术的理解,然后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毕业了走向社会,又进到剧组里,但你这样年轻的一个演员, 是不可能立刻就将你学的知识体系学以致用。

这中间有特别大的差距,不行。 有各种问题,剧组里老前辈就会告诉你, 老的经验和解决办法。 老经验马上就能派用场,马上就能用得上。这时候你就得选择,你是不是应该放下你学到的这些知识体系,赶紧抓住他们的老经验呢?我到现在,仍然抵抗这个选择,仍然怀着我可能要栽跟头、要交学费的想法,还是做我自己, 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我不太能够接受剧组里的那种老的经验, 为此我也吃过不少苦头。

这个遭遇, 可能就跟人在社会上, 道理是一样的。 是做一颗有棱角有个性的石头, 接受社会的摔打,忍受别人的磨砺,与众不同;还是主动打磨自己,放下自我,接受改变,融入社会,随大流,和别人一样,都是个体的选择。

传统文人的读书梦

张英:对你影响最大的是哪本书?

陈建斌:这很困难,我觉得是很多本书,我选不出这本书来,很难选出这么一本书来。

我家里诗集很多,我喜欢的诗,比如说中国的、外国的都有。 我从高中时候就喜欢读诗, 自己也写诗,然后看朦胧诗,一直读诗到现在,就是单纯的喜欢, 可能是那个文艺青年的心, 到今天还仍然保持着。

张英:你喜欢哪些类型的书, 挑书有什么标准吗?

陈建斌:没有类型,什么杂书都看。 我刚才都说了,我什么都喜欢,没有类型。 我首先没有系统规划去看书,二是没有什么选择性地看书,都是凭着自己的喜好去看书的。

我儿子房间桌子上搁了一本书,《给孩子读的诗》,这么厚一本书,我用了一个小时,把这本书看完了。

《给孩子读的诗》,里边80%的诗,我都看过,唐诗宋词的一些精选;但也有20%的诗词,是我没看过的。 我把那些诗认真地看了一下,真好。 我有段日子没有读诗了,认认真真躺在那儿,认认真真拿一本书读。

为什么现在我们都不愿意读诗了, 是不是因为读诗没什么用? 我在想这个问题。 因为读诗,不能改善你的生活条件,也不能帮你去挣钱,所以可能读诗的人现在就少了吧。

张英:外国诗人里,你最喜欢谁?

陈建斌:我高中时候读到的一首诗,一个法国人写的,《在公园里》,特别简单,诗人说在什么清晨,在蒙马特的一个公园里,在一个长椅上,我吻了你、你吻了我,然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然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那诗一共就这么长。 我看到的时候挺喜欢,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看到它的时候,仍然觉得它很美。

有一次在三联书店,我买了聂鲁达六本书,都是同一本诗集,是黄灿然翻译的,翻译得特别好。 我看过很多版本的聂鲁达,有些翻译得不好,就觉得他的诗特别没意思。

我觉得黄灿然翻译的聂鲁达最有魅力, 所以我就特别高兴,看到那本书之后,我一口气买了六本;遇到好朋友,我就送给他一本,与他们分享。

张英:那你现在还写诗吗? 能够出一本诗集了吧?

陈建斌:我最近还真的在写,那天我看了《给孩子读的诗》那本书之后,我决定要写,但不是写诗了,我准备写歌词。

我真不好意思出版诗集,虽然我一直在写诗。就因为我们毕竟是读过聂鲁达的人, 所以我觉得我那些诗,是真的没法出书,只能说是我个人业余爱好,就写给自己和朋友们看看,不公开出版了。

张英:作为一个乡村少年, 有哪一本书影响过你,让你走出家乡,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向往?

陈建斌:那就是好多好多书了,甚至是报刊。 我那时候看过的书和太多杂志,还有《读者文摘》《青年文摘》等。《辽宁青年》每一期上面有一个根据世界名著缩写的故事,一个世界名著就缩写成一两千字,那个就特别吸引我。

我们家没有订这本杂志。一个邻居家有,然后我就敲门跟她借,借回来在家里看,印象特别深。 但所有的这一切,书和杂志加起来,都不如小时候看的电影,因为当时的乡村生活太封闭了,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 所以看到电影,电影里的世界,他们生活的那个地方,他们穿的衣服,他们的样子,他们的一切,怎么跟我们就那么不一样,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因此我对远方有了向往,然后我要去一个更大的世界,便有了所谓的奋斗的动力,读书考大学,改变了我的命运。

张英:作为一个演员、一个导演,你的师父是谁?谁对你的工作帮助和影响最大?

陈建斌:我们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就是斯坦尼的那套体系, 就前苏联专家过来传授的斯坦尼。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我的艺术生活》,我看了特别受教育,非常容易就看懂。 我也特别喜欢,很有可读性。我觉得这本书对我更有影响,相当于是斯坦尼的一个艺术自传,就是他为什么想做事,怎么做这事,带着剧团的人回到他们雅尔塔的那个庄园里, 怎么排戏,这本书特别好。

张英:少年儿童时期,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是哪一本?

陈建斌:启蒙之书。 我还真能想起来,我这辈子第一次完整地听完一个故事,是《飞鹰崖》。我那时候可能五岁,我大姐八九岁。 有一天她放学回来,她刚上三年级,会认字了,拿了一本小人书,《飞鹰崖》,然后我二姐和我就在小板凳下面听, 她就把那本小人书,从头到尾给我们念了一遍。

在我小时候看来,那简直是一本巨著。其实现在来看,是一个很有那个年代特色的故事。 前些年,我专门从网上买了一本小人书《飞鹰崖》。 我看到这本小人书的时候特别亲切, 因为它就是小时候我读的第一本书, 听到的第一个故事。 但要说对我有什么启蒙和影响,没有。 我只是从那天知道了,我也可以听完这么长一个故事。大姐太厉害了,居然能够把这么一本书全部念下来。我和我二姐就不行,我们俩一个字也不认识,印象特别深。

张英:你说过,最理想的生活是做一个读书人,家里有老人、小孩、妻子说话,自己在书房看书。为什么?

陈建斌:从古代到现在文人的梦都没有变过,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梦。 在我想象中, 读书人的生活就是那样的,因为我觉得我说的那个想象,实际上是一个文化传统,历史上中国的传统家庭,就是那样的,一大家子,几代人住在一起。 比如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孙子儿子,都在一起。 当然那房子得足够大,生活在一起,当然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你躲在书房里看书,焚香喝茶,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我觉得是特别大的一个享受。 我觉得在那种日常的生活环境里,读书可能让我觉得特别享受。

现在我们不可能复制这样的日常生活, 因为老人和年轻人,都是分开生活的,在一起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所以也只能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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