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陈华胜

1

后羿近来有些反常。 他常常坐在溱水和沋水交界处的山丘上望着月亮，一望就是一两个时辰。他的马似乎知道人意，垂着头啃着青草，不时地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主人。

沿着一条小径下去， 靠近山坡的脚边是一片黑压压的桑林，茂盛得遮蔽了月光。再下面是一块平坦的空地，秋收时节这里是打谷晒谷的热闹场所，而此刻只剩了一座高台孤零零地耸立在空地上， 一如山头上孤零零的后羿。

高台是祭祀社神的地方， 一年的收成全靠了社神的保佑， 收获之后的人们当然忘不了向社神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当溱水和沋水涨得汪洋洋的时候，这片空地上的火把能够映亮半个天空， 人们把酒和猪头羊头之类的牺牲供奉在高台上， 借着社神的名义滥饮狂吃、载歌载舞，举行着一种名字叫“社会”的古老集会，那个场面真是热火朝天。河水似乎也欢快地泛滥到了脚边， 喝醉了的人们随意地躺在溱水和沋水的怀里，任凭脑袋浸在漫起的水里，宛如一丛丛的水草。青年男女各自手里拿着一枝兰花草，在两河交汇处尽情地玩耍。当两株兰花草配在一起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就携手走进山脚边的这片桑林。 后羿是熟悉这里的， 因为他也是在那里遇到的嫦娥，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就像天边的月亮。

后羿望着月亮，想象着久远的快乐。 那时候，人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劳作之后的自由交往。 社日的桑林，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那时候，太阳和月亮都离我们很近，有人甚至声称自己曾经爬上去过。不过，那时候的天上还挂着十个太阳。 人们开始明白世界上的各种形态直到那时都还是临时的，迟早会一个一个地发生变化。十个太阳就像十个顽皮的孩童， 举着一面面镜子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那十个太阳都还在它们的童年，它们的热度还不及今天的十分之一，所以，并不会烤晒得地上的人们受不了。但是，此时的人们已经尝过了苹果的滋味，他们尽管快活着却还是羞涩的，就像现代人的幽会不愿意被孩童打扰一样， 桑林里的男女也不愿意被明晃晃的十个太阳破坏了他们的情致和好事。

“师父，村子里的人想请你把太阳射下来。”徒弟逢蒙跑来对后羿说。

后羿刚刚吃下一碗乌鸦炸酱面， 肚子里饱胀得正想运动运动，便移动身子站起来。一旁的嫦娥依旧懒懒地横躺着，没有吱声。 没有夫人的指令，后羿是不敢擅自做主的。

“他们说，只要你把太阳射下来，就奖励你十斤牛肉。 ”逢蒙似乎是猜到了这对夫妻的心思，连忙补充说。

“十斤牛肉？”嫦娥果然支起了她圆润的胳膊，饶有兴趣地问道。 在他们茅草房的椽梁上只挂着几匹乌鸦和麻雀，当年后羿射死了封豕长蛇蛟龙熊罴，这一带能射的都被他射完了，也就只剩下乌鸦与麻雀。

“羿，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去挣了十斤牛肉来？ ”嫦娥的纤纤细手从木榻上伸出来推着后羿，“再说了，那明晃晃的太阳老是照着，也叫人心烦。 ”嫦娥对桑林男女的心思也是颇见爱怜的。

后羿从墙上摘下他那张红色的轩辕弓， 带上满壶簇新的涂了白色的箭镞，跨上了马。当他正要打马离开时，嫦娥从圆窗里探出头来，追着吩咐道：“记得早点回来——带着牛肉回来，每天吃乌鸦炸酱面、乌鸦炸酱面，人都要变乌鸦了！”接下去，又是嘀嘀咕咕的抱怨。

后羿轻轻地打了一下马的屁股， 那马便嘚嘚地跑了起来， 后羿在马背上试着拉了几下弓弦。 这张弓据说是轩辕黄帝所铸，选用的是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原来的弓弦已经蚀断，后羿射杀南山蛟龙后， 就抽了龙筋制成了新的弓弦。 天底下，除了他后羿，谁也拉不开这张弓。 逢蒙倒是几次想试，但终究只能拉个半月。 后羿这般想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跑的徒儿，心里徒增了一分骄傲，身板也在马背上挺得更直了。

一骑一从跑上了这个山头， 山坡下已经聚起了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后羿老爷要射太阳了！后羿老爷要射太阳了！ ”人们奔走相告，村子里的人还在陆续向山头汇集。

后羿从马背上下来，扭了扭脖子，活动着筋骨，做着准备。 女人们从小径上跑上来， 把各种鲜花投在他的脚下，又娇羞地嬉笑着跑开，活像一匹匹乱窜的兔子。那马也骄傲地尥着蹶子，对着太阳示威般地嘶叫。 逢蒙已经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白色的长箭交到他手里。 后羿拈弓捏箭，对着头顶上的一个太阳，飕的一声，太阳应声滚落，一颗大金球掉进了溱水里发出逢的一声巨响， 强光一时射得人睁不开眼睛。“嗬——”四周发出一片惊呼。 这边惊呼的声音还没有落下，溱水里又接二连三地掉进了几颗金球，逢！逢！ 逢! ——一时间地动山摇，天昏日暗。

淘气的太阳见到大事不妙， 飞速地向着更高更深的天空逃去。 后羿杀得兴起， 连连从逢蒙手中接过箭镞，一搭一发，眼睛都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辨那声音。 第九个太阳在空中抖了一抖，也掉了下来。 山坡下的众人又是发一声喊：“嗬——！ ”

“呔！”后羿仰天大喝一声，看着最后一个太阳羞恼地钻进了天边的云层， 伸手向逢蒙要最后一支白箭。

他没有接到箭，却接到一枝红色的芍药。

后羿有些恽怒地扭过头去， 却见一位姑娘交叉着双手，羞怯地绞着前摆的衣襟：“留着它吧，留着最后一颗太阳吧。 ”

她低着眉目，轻声地要求着。

“你要我留着它吗？那你就抬起头来，看着我，求我！ ”后羿将芍药凑到鼻子跟前嗅着，目光有些轻浮地瞟着姑娘。

姑娘抬起了头， 睁大了眼睛努力使自己勇敢地看着他。

后羿的心里突然被什么射着了一般， 几乎有种全身瘫软的感觉。 他以为这种感觉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嫦娥全部收走了，没想到它们还藏在他的心里，就像那颗太阳还藏在厚厚的云层里。

那个时候，人类真是少得可怜，与谁相遇都是很难得的事情。后羿的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她看，姑娘的眼神也越来越柔和， 柔和得像后羿后来时常出神地望着的月亮。

这个世界没有谁比人类更能通过目光相互表达对对方的情感。 逢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个背着满篓草药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山坡的另一端喊道：“有辛，天色暗了，该回家了。”见多识广的老人好像对刚才天上发生的一切和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不闻不见， 依旧按着天光的指引安排着自己周而复始的生活。

“好的，爷爷。 ”姑娘应答着抓住一棵树的藤枝，当树尖被她压弯到几乎挨着地面的时候， 她从后羿的身边一跃而起，猛地一下上到尖顶，消失在山坡的转角处。

后羿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灵活的女孩。 “有辛？ 她是有辛氏的孙女儿？”他自言自语地问着手中的那枝芍药。

从那天之后，后羿再也没有见过她，大英雄生平第一次有了可以想念别人的机会。 而那颗幸存的太阳倒是又露出了头来，似乎要替他的九个兄弟伸冤，太阳的光芒不再像以前那般和悦， 它应该是把其他兄弟的能量都背负着远远地离开了地球，从此，成了一个灼热的火团。

山坡上的后羿被晒出了汗，他趴在一块岩石上，像一头哑了的野兽。他居然堕入了情网，这使他感到羞耻。 那个有辛氏的孙女儿带给他心里的创伤和欢喜，简直就像一头野兽匍匐在地。他突然有些恼怒那太阳，后悔当日没有将它也射下来，他举起弓目测了一下距离，却发现自己再也射不到那只太阳了。而对有辛的思念，又让他身上更觉得燥热，他很想表达他的这一份思念， 在他的胸口似乎充斥着一种叫诗意的东西。从前跟着弧父学射的时候，隔壁的园圃里就是一所学堂，那些书生们倒是经常做诗，像什么：“皎皎的一轮月亮，照着位娇好的女郎。照着她夭袅的行姿，照着她悄悄的幽思。 她在那白杨树下徐行，她在低着头儿想甚？ ”可是，后羿一向是看不起这些书生的，所以，那一腔诗意到了他嘴边，就成了乱七八糟的一首诗：

我的黑母鸡，乱七八糟

我想让她下蛋，她却咯咯咯地叫着跑开

“老爷，你怎么还在这里？ 夫人叫你回去给她做炸酱面呢！ ”女乙从山脚下急匆匆地跑来找他。

“炸酱面！炸酱面！你们就不能做炸酱面吗？”后羿生气地嘟哝着，身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嘿嘿，夫人说，就爱吃你做的炸酱面——当初是你说的要给她做一辈子炸酱面。 ”

“当初，当初，有了当初就不能有今后吗？ ”后羿在心里愤愤地抗议。 女乙是跟着嫦娥陪嫁过来的丫头，对他们的故事似乎什么都知道，后羿不想跟她争辩，拉过马顾自跨上走了。 那马倒是吃得肚子滚圆，跑都跑不动了。女乙也不急着追赶他们，兴高采烈地采起了路边的野花。

2

那一年的部落酋长会议选在他们的村子里召开。尧爷决定将社坛上的那座高台重新修葺，村里的青年男女便被动员了来做义务的劳动。 他们砍树的砍树，碎石的碎石，编织花环的编织花环，桑林前面的那块空地上搭上了一座一座的帐篷， 这倒更方便了男女们进出桑林的自由。

后羿又见到了有辛氏的孙女儿， 她在调度着村里仅有的几辆牛车。

“是你？ ——你是有辛氏的孙女儿？ ”

“是的，你认识我？ ”

“不——不认识，但我记得你——”后羿说得结结巴巴，而且莫名其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为情。

“我认识你！ 你是射日的英雄。 ”女孩却很大方，含笑看着他。 “你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不知怎么，她又紧接着问了一句。

“是的，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后羿好像突然被人逼到了墙角，但他不得不老实地回答。

“四十五岁，嘿嘿，跟我妈妈一样大。 ”

后羿的脸一下涨红了， 恨不得地上钻个洞藏进去。

“不过，你看起来还很年轻，要不然，你怎么能把太阳射下来呢？ ”

有辛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后羿闲聊， 完全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告诉他，她已经跟炎帝部落的一个叫癸丙的小伙子订婚，明年三月份就结婚。

后羿的心头突然一阵空落落的， 就像被他射下的那些个太阳。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做梦都在想着这个女孩，而当女孩真的来到身边，他却要找借口离开。不是不想跟有辛待在一起， 而是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一时乱了的心情。

幸亏工地上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让他分不了心：石料队开采的石料数目跟不上，铺路的便开始叫；砍伐队砍下的松木材质太软，搭台的嚷着要退货。后羿的两个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 一张嘴巴还要应付各式各样的提问，调停着各种问题。 有时候，他真担心这部落酋长会议还能如期举行吗？

等回到帐篷的时候，日头都已经偏西了。

“你回来了？饿了吧？稍等一下，我给你煮了牛肉面。 ”有辛正蹲在地上伺弄着锅里的面条，微微凹陷的背部和结实的臀部勾勒出青春气息浓厚的线条。

“唔——有牛肉面？ 太好了——”

后羿坐在木凳上，等着有辛将面条端上木桌子，便急不可待地吃了起来。 好吃！ 比炸酱面好吃多了！

后来，他又发现，他的箭壶里的每一支白箭上都用墨汁小心地描上了一个篆文的“羿”字——他在心里暗暗地感动。

天很快就暗了， 月亮就在他们头顶上， 其大无比。 月光如水，那是一种奶油色的光，巨大的月球压迫着他们各自的心情，两个人都没有话说。 那时候，什么都跟现在不一样，地球和月亮紧挨着，月亮好像就抛锚停泊在他们旁边。 “要是能到月亮上去看看，该多好。 ”有辛这么说。 “行啊，我知道从哪里可以爬到月亮上去。 ”后羿不由分说拉上了有辛的手。

月亮离地球最近的那一点就在桑林的上方。 那时候，月球上养着一群蚕，朦朦胧胧的月亮表面就是它们在蠕动时的阴影。 蚕们每天要到桑林上来吃桑叶，这个时候支上一架木梯就可以爬上月亮，只是桑林里的男女顾着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现。

后羿拉着有辛的手在快活林里穿行， 他们已经可以看到那抹了灰浆似的月亮表面， 还有些小东西悬浮在半空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样子。月亮的边缘垂得那么低， 后羿将手中的弓轻轻一搭， 就够到了月亮。 他们沿着弓把的路线像耍杂技一样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月亮的移动让他们摆脱了地球的引力，他们的两脚已经落在月亮上了， 月亮有一种撕扯他们的力量。 有辛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兴奋的。 后羿上去轻轻抱住了她。从地球上看，他们两个的身影应该就像两串倒挂着的葡萄， 但他们自己却是和平时一样正常地站立着。

他们开始紧紧地抱在一起。 后羿的手在她的身上探索着，有辛的双臂无力地下垂，手腕扭动着，像在挣脱或抵抗着什么，是一种几乎蛇状的伸展姿势。她的身子终于顺从地柔软下来。她横躺着，被升腾起来的情欲所战胜，她正处在她美丽的巅峰。

当一切都结束时， 有辛氏的女孩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不负责任的哦。 ”后羿笑了，他不知道什么叫责任。

3

有辛氏的孙女儿终于嫁到炎帝部落去了。 后羿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不过，爬到那个山头上看月亮却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有时候一看一整夜，甚至忘了去给嫦娥烧她的乌鸦炸酱面。

连女乙都叫不回他， 嫦娥终于忍不住自己找了上来。 她看到后羿望着月亮的眼神有一种她许久不见的温柔。他在心里嫉妒着那个叫癸丙的男孩，嫦娥却在嫉妒着月亮。嫦娥看着月亮时几乎是在挑战，她的眼里闪着一团烈火：“我不会让你拥有他！”而他却满不在乎，还沉浸在对月亮的陶醉当中。

4

既然后羿迷恋着月亮，那我就要成为月亮。嫦娥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受不了后羿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要去找回男人的魂魄。

男人的魂魄一定是挂在了月亮上。 嫦娥推开圆窗，望着月亮这么恨恨地想。 那一刻，后羿仍然在山坡上呆呆地看月亮。

逢蒙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夫人，我找到了道士，讨得了你要的药。 ”

嫦娥急切地接过盒子， 打开看时却是一颗黑乎乎的丸子，一点没有想象中的晶莹美丽。 “是那种飞升的药吗，飞升到月亮上去？ ”她有些不放心地问。

“是的，夫人。 ”逢蒙偷偷地瞟了一眼嫦娥，他的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他不说。他也有些嫉妒自己的师父，他愿意看到师父失去一切。

“好的，你下去吧。”嫦娥随手将盒子放在了梳妆台上。

“道士说了——”逢蒙犹豫着还是补充了一句，“这两天的潮汐有些奇怪，海潮正一点一点地把月亮推向远方；你要是去了，可得当心回不来。 ”

“回不来？ 这么多人都去了又回来，偏就我回不来？ ”嫦娥哼了一声，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那天的夜里，肯定有些不寻常：海面不像以往月圆时那么紧绷着似乎要向天空拱起来，而是显得很放松， 放松得像一匹摊在地上的柔软的绸缎，好像月亮的磁场不再对它产生作用。

嫦娥想把那颗丸药吞下去，但是丸药太大，她的嘴太小，她只好拿来一碗开水将丸药溶化。女乙她们都已经睡着，只有一只家养的小白兔，瞪着一双红眼吃惊地看着她。嫦娥朝白兔笑了一笑，端起碗便将那水喝了下去。她的身子顿时轻了起来，好像里面的东西都被抽空了一般，连碗也端不住，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小白兔欢快地跳跃过去，用舌头舔着地上溅出的药水。

两个身影从圆窗里飞了出去。这一夜，村子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月亮远离地球而去了！”后羿在山坡上看得有些奇怪， 他的身子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村子里的喊叫声越来越响，里面夹杂着女乙和逢蒙的声音。 那匹低头吃草的白马也突然昂起头对着月亮长嘶， 后羿箭壶里的箭枝也豁朗豁朗地乱响。 不过，他已经好久没有用过箭了。

“嫦娥！”后羿的第六感突然让他圆睁了眼睛，他猛地站起身来，望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