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的两种时间叙事方式解析

2024-01-01 00:00:00李寅秋
佳木斯职业学院学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荷马史诗时间生命

摘 要:作为重量级的叙事史诗,《荷马史诗》的叙事中蕴含两种不同的时间序列——线性时间与循环时间。两种时间叙事折射出古希腊人看待自我生命的两条路径:发展与永生。线性时间观蕴含着古希腊人“凡人有朽”的生命观以及对现世生命发展的重视;循环时间观则更多寄托着古希腊人对事物永恒、凡人永生的美好希冀。解读时间书写,有助于进一步探寻时间背后古希腊人蓬勃的生命意志与积极的价值求索。

关键词:《荷马史诗》;时间;线性时间观;循环时间观;生命

中图分类号:I1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9052(2024)05-0064-03

引言

《荷马史诗》是古希腊文学辉煌的代表,是欧洲叙事诗的典范,其研究内容浩若繁星,成果何其丰硕。然而,学界却少有研究《荷马史诗》中的时间叙事,时间观的书写及其意义还未受到应有的关注。时间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形式,时间书写背后蕴含着人类对生命存在与价值的深思。本文从时间哲学的视角解读《荷马史诗》中的两种时间书写:线性时间与循环时间,探寻时间叙事背后所体现的古希腊人的生命追求,进而归纳出古希腊人看待自我生命的两条路径:发展与永生。

一、时间之流的研究

时间是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一个重点课题。从古至今,人类对时间的探讨与追问大致经历了从单一物理学角度到哲学视角的过渡。在古希腊时代,著名思想家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是事物运动的数”[1]。他认为时间作为一种物理存在,不仅是连续的,还是无限而永恒的,时间的长久度胜过了一切蕴含在时间里的事物。这种物理时间的存在是当时社会的共识,人们自然而然地把时间作为日常使用的概念。古罗马帝国时期,神学家奥古斯丁陷入了时间的本质问题的沉思,《忏悔录》第十一卷中写到:“时间究竟是什么?谁能轻易概括地说明它”[2]?不同于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将时间视作一种人的主观心理体验,这种体验仅仅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中,是心灵的伸展。奥古斯丁把时间心灵化,破除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时间观,摆脱了时间和物体运动相结合的客体化思维模式[3],实现了时间由物理存在向生命存在的转换,从而把时间引入了哲学范畴。奥古斯丁还指出,线性时间和循环时间是两种基本的时间形态。康德继续发展了时间哲学,完成了对时间的主体化。

近代以来,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首次将时间与空间分开研究,并将时间与生命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真正完成了时间的心灵化,从而建立了时间哲学与生命的联系[4],也为后人解读生命价值提供了新的视角——时间哲学。至此,时间不仅是一个科学或哲学概念,也成了人类永恒的哲学命题,时间中蕴含着生命的绽放与流逝,对时间哲学的思考总是不可避免地关切到对生命存在与生命价值的反思。《荷马史诗》中两种不同的时间叙事,折射出古希腊人看待生命的不同态度。

二、《荷马史诗》中的线性时间观

古今中外都对线性时间观有过相关阐述,一言以蔽之:线性时间观认为时间是一种单向性的直线运动,是不可逆的,一去便不可复返。同时,时间具有延续性,永不停息地流动着。正如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就像奔流不息的大河之水,源源不断地奔向前方,这体现了时间的持续和流逝。在线性时间观中,人的生命无法像天地一样永久存在,它是一种有限存在,从开始就是“向死而生”的。在《荷马史诗》叙事中,凡人的诞生与死亡、特洛伊城的繁荣与陷落体现着这种线性时间观。

(一)凡人的诞生与死亡

加斯帕·格里芬将《伊利亚特》称为“生与死之诗”,史诗中青春的壮丽与激烈,死亡的残酷与不可避免,有死的凡人与永生的神明,正是诗人在线性时间叙事中所关注与强调的。“凡人终有一死”,战士再勇猛,也终有一死,衰老和死亡才是所有凡人的最终命运。正是由于死亡的存在,古希腊人开始在有限的时间里,追求悲壮而崇高的生命价值,对此世生命的重视自然成为史诗的核心观念。

《伊利亚特》中有众多战争场面的描写,众多勇士只有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才得到了详细的描述。可以毫不夸张地指出,这些次要勇士,在史诗中仅仅存在于即将死去的时刻,死亡之时无边的黑暗将他们笼罩,但回报他们的是不死的荣誉与无上的荣光。史诗中很多地方描写勇士被杀时,还会提及他们的身份和故乡,这样写的目的不在于讲述他们的地理位置或者身份等级,而是为了在客观冷静的介绍中突出死者与家乡的距离,加重了死亡的悲痛:他们在异乡战死或在家园遭难。《伊利亚特》中,被杀死的两位勇士背靠背躺在地上,他们一个是色雷斯人,另一个是厄帕奥斯人(Epeians),在他们的周围,堆满了尸体。这些远离土壤肥沃的家乡的勇士在异乡战死,失去了体面的葬礼,连尸体也无法完整保存。甚至还将暴露在烈日之下被食腐的鸟兽凌辱,变得死无全尸,令人感到不幸与悲哀。在线性时间面前,个体生命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二)特洛伊城的繁荣与陷落

在线性时间的流逝中,繁荣的特洛伊城无法逃脱陷落的命运。特洛伊城是普里阿摩斯(Priams)的城邦,又名伊利昂。特洛伊城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是集云神宙斯(Zeus)最为钟爱的城邦。宙斯在劝赫拉(hera)不要给特洛伊谋划灾难时表示,在太阳的光芒和璀璨的星空下,自己最喜欢的便是神圣的伊利昂和普里阿摩斯人民。阿基琉斯在与阿伽门农争吵时,也曾告诫过阿伽门农,提大盾的宙斯是不会轻易允许阿开奥斯人去摧毁城垣坚固的特洛伊。可见,宙斯庇护着特洛伊,他赐予特洛伊的荣光超过了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查理德·桑内特在其著作《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中指出,“建筑物外部的意义很重大,就像裸露的肌肤一样,是持续的、自足的、吸引目光的表面”[5]。特洛伊城墙极其雄伟,城池牢不可破,它不只是一座城池,俨然成为了圣化的标志,象征着权力与荣光。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神圣的特洛伊城,其陷落也是命定的。当时的特洛伊国王拉俄墨冬(Laomedon)正在建造城邦,远射神阿波罗(Apollo)和海神波塞冬(Poseidon)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但建成后国王却拒绝支付报酬。此举惹怒了海神波塞冬,使这座固若金汤的城邦受到了神的诅咒,最终难逃陷落的命运。“在神灵的意志下,一座城市兴旺或崩塌的命运都不可逆转。[6]”而直接导致特洛伊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的是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帕里斯(Parris),他贪图享乐把金苹果判给了阿芙洛狄忒(Aphrodite),拐走了世间最美的女子海伦,引起了赫拉和雅典娜(Athena)的不满,也导致了希腊大军远征特洛伊,最终为特洛伊带来了灾难。

战争的成败直接决定着一座城邦的兴亡,特洛伊战争的开始,就是特洛伊城由繁荣到陷落的转折点。特洛伊在接连的战争中遭到了重创,大量勇士被杀,城邦危在旦夕。帕特罗克洛斯乘胜追击溃败而逃的特洛伊敌兵时,特洛伊城的车马喧嚣着溃败。赫克托耳在与妻子安德罗·马克(Andromache)告别时,透露出了对特洛伊未来的担忧,他预感到特洛伊城有朝一日终将遭毁灭。但是他毫不退缩,誓死捍卫城邦,勉励亲属们一起赢取胜利,不要让自己的城邦陷入危难之中。赫克托耳是特洛伊全城人的希望,男女老少都视他如救星,敬他如神明。他以一己之力保卫着特洛伊,而他的死亡自然也象征着特洛伊城的陷落。赫克托耳死亡之时,全城一片哭嚎,整座城市都失去了往昔的生气与活力,“有如巍峨的伊利昂从高堡到窄巷突然被熊熊的大火吞没”[7]。《伊利亚特》在赫克托耳的葬礼后戛然而止,并没有直接讲述特洛伊城的结局,但其陷落的结局已经显而易见。在《奥德赛》中可知,阿伽门农攻克了特洛伊城,大量屠杀特洛伊人,这座曾经光芒万丈的神圣之城在线性时间的叙事中从繁荣走向了衰落。

三、《荷马史诗》中的循环时间观

循环时间观认为时间是一个封闭的圆圈,具有三个特性:第一,周期性,时间按照自然规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第二,重复性,时间在经历一个周期之后又恢复到最初的状态;第三,可逆性,时间之流是一个不断向原点返回的可逆的过程。众多古代文明的循环时间观体现为一种“大循环”,即认为个体生命乃至世界历史都会周期性地重演,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一)循环永生之境——埃琉西昂原野

从《荷马史诗》中不难看出,人是“有死的凡人”,死后灵魂的唯一归属是冥府,且人死不能复生,亡灵也不能投胎转世。因此,对于个体生命来说,现世是极为重要的。《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与战士英勇作战,追求荣誉,只为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崇高的价值。然而,古希腊的思想中也不乏永生的循环观念,短暂的生命引发了凡人对永生的渴望,期盼如神明一般,在绵延无绝的时间之流中永生。《奥德赛》中的“极乐岛”埃琉西昂象征着凡人永生的可能性,这与《伊利亚特》中蕴含的“凡人终有一死”的线性时间观截然不同。两者最显著的对立是“永生”与“死亡”,这代表着《荷马史诗》中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念与生命追求。

埃琉西昂原野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命运的归宿地,是一处永生之境。墨涅拉奥斯本是“有死的凡人”,但由于成为了宙斯之女海伦的夫婿,他便与神明有了紧密的联系,得以前往埃琉西昂原野永生,避免了凡人的死亡结局。但其他的伟大英雄,诸如阿伽门农、埃阿斯,甚至女神之子阿基琉斯等,他们死后魂魄都进入了冥府哈得斯,在那里并没有如埃琉西昂原野一般令人欣慰的、幸福的来世图景。可见,墨涅拉奥斯的永生在《荷马史诗》中无疑是一个特例,寄托了凡人对永生循环的渴望与追求。

(二)事件与身份的循环

《奥德赛》中,佩涅罗珀(Penelope)以帮公公拉埃尔斯特织寿衣为借口,拖延了求婚者三年之久。她“白天忙碌在偌大的织机前”,“夜晚则就着火把,将织物拆散从头”,如此三年,“宽长精美的织物”始终没有织就。在这个事件中,寿衣织了又拆,拆了再接着织,这种“缝制——拆毁——缝制”的多次反复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内部循环的模式,这一徒劳与重复的情节也成为了后世多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母题。《百年孤独》中的阿玛兰妲(Amaranta)听从死神的安排开始为自己缝制寿。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阿玛兰妲花费了整整四年时间准备优等麻纱并亲手织布,白天织就,晚上拆毁,这种重复循环的情节与佩涅罗珀缝制寿衣极为相似。

《奥德赛》中,阿开奥斯人在特洛伊战争胜利后陆续返回希腊,奥德修斯也与同伴们一起返回遥远的家乡伊塔卡。他们中途历经磨难,同伴全部丧命,奥德修斯被神女卡吕普索(Calypso)截留七年之久。卡吕普索许诺奥德修斯像神明一样“长生不死,永远不衰朽”[8],条件是必须忘记家乡,切断与过往的所有联系。奥德修斯拒绝了永生的极致诱惑,继续着充满未知与危险的返乡之途,因为“最长的生命就是通过他伟大的、光荣的和出色的事迹而进入永远的历史记载的生命”[9]。对奥德修斯来说,重新获得伊塔卡的王权,拥有曾经的国王身份与荣誉才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之时,才是真正回归国王身份的开始。最终,奥德修斯在儿子忒勒马科斯的协助下杀死了一众求婚者,重新做回了伊塔卡岛的国王。不难发现,在特洛伊战争前后的数十年时间中,奥德修斯的身份经历了“国王——漂流者——国王”的转变,这种从国王到国王的身份回归也是一种循环。漂流只是暂时的,对家乡的无比眷恋与对国王身份的信念支持着奥德修斯,使他历经艰难险阻而不气馁,在一切诱惑面前丝毫不为所动,始终怀着坚定不移的回乡之心,最后终于回到了故乡,回归了自己最初的身份——国王。奥德修斯对于个人身份回归的追求深刻地诠释了古希腊人生命中的循环时间观。

结语

《荷马史诗》中两种不同的时间叙事,折射出古希腊人看待生命的不同态度。在线性时间的流逝中,凡人终有一死,且人死不能复生,死后灵魂飞出身体,进入冥府并永存于此,无法再投胎转世。这种亡灵已失去了在人间所拥有的记忆与心智,成为虚无缥缈且无法言语的魂影。因此,古希腊人极为看重现世的生命价值,主张在有限的生命中高扬蓬勃的生命意志,追求荣誉的精神,以无限的生命价值超越身体的死亡。史诗中的英雄与战士英勇作战,追求荣誉,只为在短暂的生命中实现崇高的价值。

然而,有限的生命也引发了凡人对永生的渴望,期盼如神明一般在绵延无绝的时间之流中循环永生。永生之境埃琉西昂原野便是史诗中荷马对凡人永生的最初构想。在荷马之后,赫西俄德和品达也描述了凡人永生的极乐岛(Isles of Blest)。极乐岛与荷马笔下的埃琉西昂有着极其相似的环境,它们都是接近于神界的至福之地,寄托着古希腊人对凡人永生的美好希冀。另外,史诗中人类繁衍所经历的“出生——死亡——新生”的大循环,佩涅罗珀织寿衣“缝制——拆毁——缝制”的多次反复过程,以及奥德修斯经历“国王——漂流者——国王”的身份回归,都体现着古希腊人生命中的循环时间观。

总体来看,古希腊人对生命的态度是积极向上的,他们重视现世,主张高扬蓬勃的生命意志,努力追求属于自己的荣誉与财富,实现生命价值。这种蓬勃的生命观可为当前人类思索生命的存在与反思生命的价值提供参考意义,有助于呼吁人类重拾蓬勃向上的生命主体意识。

参考文献: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M].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3.

[2](古罗马)奥古斯丁.忏悔录[M].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42.

[3]王业建.简论西方哲学中的时间观[J].现代妇女(下旬),2014,(5):310-311.

[4](法)亨利·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吴士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34.

[5](美)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M].黄煜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93.

[6]唐卉.“神圣的”伊利昂 “坚固的”特洛伊——神话历史视阈下伊利昂和特洛伊名源考[J].中国比较文学,2014,(3):27.

[7](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198.

[8](古希腊)荷马.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57.

[9](德) 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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