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乐府双璧”之一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其主旨在教学中一直被解读为反对封建礼教对爱情的无情扼杀、歌颂刘兰芝与焦仲卿坚贞的爱情。但从诗歌内容出发,立足文本细读,会发现这一解读可能与作者意图背离:整首诗着眼于维系婚姻关系,而非刘焦爱情的刻画;并不是讴歌现实中的爱情,而是向往理想中的爱情。
关键词:讴歌爱情;向往爱情;《孔雀东南飞》
*本文系2024年度安徽省教育科学研究项目“指向培养高阶思维的高中语文教材创新使用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JK24024)。
《孔雀东南飞》是汉乐府中的一首长篇叙事诗,在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其作为文学经典,历来都是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必选篇目,现被编入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册。最近再一次教授该名篇时,有学生提出疑问:焦仲卿与刘兰芝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刘兰芝选择“举身赴清池”,焦仲卿选择“自挂东南枝”,其动机是不是殉情?笔者从教多年,《孔雀东南飞》教学不下六次,但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相反地,基本上一直都是这样宣讲:诗歌通过叙述刘兰芝被蛮横无理的婆婆遣归,后来在被迫改嫁的新婚之夜投水殉情,丈夫焦仲卿得知消息后也自杀的故事,批判了以焦母为代表的封建家长的独断蛮横,揭露了封建礼教的残酷无情,讴歌了刘兰芝和焦仲卿为追求爱情自由和婚姻幸福而做出的牺牲,歌颂了爱情力量的伟大。然而,学生这一问,让笔者不由得重读并重新审视之前的观点。
笔者查阅资料,发现在目前的教学实践中,大多数教师仍然将《孔雀东南飞》主题定为讴歌刘焦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并将其作为核心教学内容。在此主题统领下,如教学中有教师设置了一个研习问题:“焦仲卿、刘兰芝的婚姻因焦母逼迫而解体了。二人分开后,也存在各自安好的可能性,但相爱的双方却选择了‘殉情’。试从爱情与生命关系的角度,谈谈你对‘殉情’的看法。”[1]这无疑值得商榷。鉴于经典要常读常新、常教常新的阅读和教学原则,笔者重新阅读《孔雀东南飞》。随着阅读次数的增多,笔者越来越觉得刘兰芝与焦仲卿之间爱情因子的稀少。在这一出家庭悲剧中,焦仲卿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在爱情与婚姻的天平上,他将砝码放在了维持婚姻的一端,却忽视了爱情,最终非但没有收获真正的爱情,而且亲手葬送了一心想呵护的婚姻。
众所周知,爱情与婚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从理论上说,两性爱情与婚姻之间的关系有三种类型:有爱情有婚姻、有爱情无婚姻、无爱情有婚姻。其中第一类是最理想的状态,为世人所艳羡;第二类备受道德谴责,常为人所不齿;第三类则是中国古代包办婚姻的常态,为绝大数人认可,如鲁迅与原配夫人朱安即属此类。从诗歌叙述来看,将刘兰芝与焦仲卿的爱情与婚姻状态对号入座,其无疑属于第三类——无爱情有婚姻。
巧合地是,最近笔者读到王富仁教授的文章《主题的重建——〈孔雀东南飞〉赏析》,王教授认为“《孔雀东南飞》(主题)不是对已建立的爱情关系的歌颂,而是对两性爱情关系的向往”。[2]下面笔者借鉴王教授的观点,结合自己的阅读思考,稍作分析。
一、刘兰芝倾诉中包含的情绪
诗歌以刘兰芝向丈夫焦仲卿的倾诉为开端,将婆媳之间的矛盾直接推到读者眼前,省去了矛盾产生的原因等诸多内容,体现了作者材料剪裁方面的匠心和高超的叙事技巧,也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刘兰芝这一番倾诉,可以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前四句以互文的手法叙述了自己的心灵手巧、艺术才华和知书达礼,是为妇才;第二层,后六句叙述了自己的心理现状(“常苦悲”)以及夫妻聚少离多的现实,但自己能坚守妇道,行为无偏斜,是为妇德;第三层,再后六句叙述自己劳作的辛苦和勤快,但婆婆仍然挑三拣四,故意刁难,而自己一直默默忍受,是为妇功;第四层,最后四句表达了自请遣归的诉求,是为妇愿。从刘兰芝的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丈夫在婚姻生活中缺位的家庭:丈夫常年在外,妻子在家侍奉婆婆、操持家务,结果不但没有得到婆婆的认可,反而要被婆婆逐之而后快。
这样一对夫妻,说他们之间有着海枯石烂的坚贞爱情,恐怕难以成立。因为,如果有真爱的话,刘兰芝怎么会“心中常苦悲”?他们的婚姻,显然建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基础上,婚前无自由恋爱的铺垫,婚后夫妻也因长期分居而无法培养感情,爱情从何而来?另外,刘兰芝向丈夫倾诉时,文本虽无其表情描写,但这也为读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间。从后文刘兰芝的一系列表现来看,刘兰芝在向焦仲卿倾诉时绝不是哭哭啼啼,更不是低三下四,应该是冷冰冰的、毫无表情,更不会流露出对丈夫的爱。一个女子,只有在对丈夫极端绝望的情况下,才会自请回娘家。假如刘焦有着牢不可催的爱情根基,刘兰芝不会提出自请归家的诉求。他们之间有的只是名义上的婚姻,而无真正的爱情。
二、焦仲卿“哽咽不能语”的原因
听到妻子的倾诉后,焦仲卿与母亲交涉,甚至以“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相威胁,但在母亲的怒斥下,结果无功而返。作者写道:
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焦仲卿的情态——“哽咽”,二是焦仲卿给妻子的许诺。我们都知道,在刘兰芝被遣归的事件中,焦母不能给出明确的理由,只有“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的抽象描述,并没有明确地举证,且这也只是焦母的一面之词。换言之,在婆媳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刘兰芝是备受委屈的,更是实际受害者,该痛哭一场的是刘兰芝!而事实恰恰相反,该痛哭的刘兰芝无比刚毅,不掉一滴泪;不该痛哭的焦仲卿却流下了眼泪,而这眼泪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和懦弱!与此同时,焦仲卿用“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一句话,就很轻松地将责任推给母亲,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一句安慰妻子的话,但是否可以解读为他是为自己的懦弱和失职而找的借口?因为后面他并没有为即将破裂的婚姻做出任何实际的努力,更别说为挽救爱情而殚精竭虑了。接着焦仲卿只给了妻子一个空头的许诺——“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外加一句“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一个要求妻子听话、不要违背自己意愿的嘱咐。
焦仲卿这段话中的后六句,往往被认为是他对妻子刘兰芝爱情的表现,其实不然。因为此后焦仲卿没有为拯救婚姻付出任何实际行动,所以这番话在清醒、冷静的刘兰芝看来,无异于一句自欺欺人的安慰语,没有任何价值,故而下文刘兰芝有“勿复重纷纭”的答语。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刘兰芝对焦仲卿的懦弱、自甘卑屈地位看得很清。说焦仲卿和刘兰芝情比金坚,显然难以自圆其说。
有读者会认为,在焦仲卿送别刘兰芝回娘家时夫妻俩低头耳语的一番话,是两人深挚爱情的表现。其实,这时他们强烈的情感表现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爱情。这一点王富仁教授的文章有分析,于此不再赘述。
三、刘兰芝严装打扮之目的
在刘兰芝离开焦家之前,有一段文字专门描写她的梳妆打扮: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这一段刘兰芝肖像描写的文字出现的位置很反常,按常理说,一般应该出现在诗歌开头,并且通过侧面描写来展现其美貌。但诗歌却偏偏将其放在刘兰芝即将离开焦家之时来呈现。王富仁教授的分析切中肯綮:一是暗含了刘兰芝的美被焦母,尤其是被丈夫焦仲卿所忽视。在焦母眼中刘兰芝是一个不听话的媳妇,对媳妇的嫌弃使她漠视媳妇的美貌;在焦仲卿的心中,刘兰芝只是一个贤惠、规矩的妻子,他大概不认为她不美,但也没有特别留心和关注她的美。二是,也是最主要的,刘兰芝的严妆打扮表现了她的自尊和报复心理。她自始至终不认为自己有过错,现在将自己梳妆打扮得美艳无双,潜意识里有让婆婆和丈夫产生有眼无珠不识人的愧疚感,让他们觉得忽视自己、遣归自己是焦家的损失。三是将刘兰芝的外貌描写放在其被遣归之后,并从自我的角度写出来,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对刘兰芝不幸遭遇的同情、对焦母不可理喻的不满和对焦仲卿有眼无珠的惋惜。
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这一段关于刘兰芝外貌的描写,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表明焦仲卿与刘兰芝之间是缺失爱情的。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更何况刘兰芝之美可能并不亚于西施,假如焦仲卿对刘兰芝有爱情,怎么可能对其美貌熟视无睹?怎么可能会对即将失去的爱人无动于衷?对焦仲卿而言,刘兰芝充其量只是一个合格的守妇道的妻子而已,他与刘兰芝之间只有冰冷的婚姻,而无刻骨铭心的爱情。
四、浪漫主义结尾中的深意
持诗歌是讴歌刘焦爱情说的读者也许会说,刘焦两人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显然是殉情,因为他们的爱情遭到了现实的碾压,不能白首到老,所以以死明志,向世人展示爱情力量的伟大,诗歌浪漫主义的结尾是这一主题的生动注脚。
这一观点看似有理,但仔细推敲,仍有难以自洽的矛盾。首先刘兰芝回娘家后,诗歌无只言片语提及刘焦两人的思念之情。之所以不写夫妻之间的思念和牵挂之情,是因为他们此时不是失恋的关系。笔者赞同王富仁教授的分析,原因大致有三:一是诗歌作者一直聚焦的是刘焦两人的婚姻关系,而非爱情关系;二是在当时的礼教制度下,刘兰芝更多地是关注回娘家后自己的处境,如果娘家人能接纳她,她可以信守诺言(等焦仲卿接自己回婆家),故笔墨更多地写刘兰芝回到娘家后的遭遇;三是焦仲卿在刘兰芝被遣归事件中,受到了良心谴责,因为妻子是无辜受屈。所以两人分开后,焦仲卿关心的是如何复婚,让负罪的良心得到安慰,而不是陷入失去妻子后的痛苦和失望。从这个层面上说,刘焦两人的关系接近于一种信义的关系,而非爱恋的关系。
其次,如果焦刘之间真有水乳交融般的爱情,那么焦仲卿在得知前妻刘兰芝再嫁的消息,并与之会面时,怎么能说出“贺卿得高迁……卿当日胜贵”这样饱含讥讽的话语?相反地,此时焦仲卿应该做的是,与前妻一起商量对策,避免前妻再嫁的命运。事实上,恰恰是焦仲卿不是出于爱情的误会,再次伤害了刘兰芝的自尊,使她做出慷慨赴死的决定,但这同样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对前夫的绝望。
再次,如果说刘焦之死是殉情,那么其选择离开人世的时间不具备殉情的特征。毫无疑问,爱情与一般情感如亲情、友情等最大的不同是充满激情,正因为这样,所以有情人在真正爱情受阻的情况下,往往有惊人之举,甚至不惜以生命去祭奠逝去的爱情。从这个角度说,刘兰芝的赴死显然不是殉情。第一,如果刘焦两人真有深厚的爱情根基,在被遣归之前,刘兰芝为了挽救与焦仲卿的爱情可以选择自杀。第二,在回到娘家后,尤其是在哥哥视自己为累赘而劝自己改嫁时,刘兰芝在明知回焦家与前夫团聚无望的情况下,也可以为了爱情而自杀,但刘兰芝都没有。在最能表明为爱而死的时间点刘兰芝都没有选择自杀,偏要说她最后的死是殉情,这令人难以信服。刘兰芝的死,主要是为了维护生命尊严,她早已绝望于人间,在婆家和娘家都没有得到爱(爱情和亲情),她用死抗议这个无爱的人间。
同样的道理,如果为了爱而死,焦仲卿不必等到前妻自杀后再自杀,他可以在为刘兰芝求情无果的情况下自杀,他也可以在刘兰芝离开焦家的同时自杀,他还可以在得知前妻改嫁消息的时候自杀,但焦仲卿在这些时间节点都没有选择自杀,所以焦仲卿之死更不是殉情。按照王富仁教授的看法,焦仲卿自杀主要出于对自己的谴责。如果刘兰芝没有自杀,而是选择改嫁,他就会以前妻破坏誓约为理由安慰自己,进而不再受良心的谴责,甚至可以很坦然地接受母亲迎娶秦罗敷的建议。一旦前妻真地自杀,他仍然苟活下去,那么他的无能与无情无义将会伴随一生而无法摆脱,让他生不如死,所以焦仲卿的自杀是必然的,但绝不是为了爱情。质言之,于焦仲卿而言,如果仅仅出于爱情,前妻是否自杀都不是构成他自杀的要件,因为在刘兰芝离开焦家之时,他已经失去了她、失去了爱情,他可以在前妻自杀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点自杀,而不必等到前妻践行了死诺后再自杀。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刘兰芝自杀不以焦仲卿自杀为前提,焦仲卿自杀必须以刘兰芝自杀为前提,他们之间何来爱情?
最后,刘焦两人自杀之后,作者设置了一个非现实主义的结尾: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这是一个浪漫主义的、幻想式的结局。按照常规写法,如果诗歌是讴歌坚贞的爱情,结尾处作者势必要站出来或抒情或评议,但作者却没有这样写。究其原因,笔者以为正是现实中刘焦之间只有婚姻而无真正的爱情,作者才虚拟了一个鸳鸯夫妻琴瑟相和的美妙境界;正是现实中有深挚爱情且幸福美满的婚姻的缺席,作者才在另一个世界给予世人心理补偿。从这个层面上说,诗歌的主旨不是讴歌爱情,而是向往爱情。
关于《孔雀东南飞》的主题,付安和许广州教授曾撰文指出20世纪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三:反封建礼教、反封建伦理道德和反封建制度、歌颂爱情[3]。其中“歌颂爱情”的主题,一度成为中学语文课堂教授本诗时教师反复强调的主题。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意识观念的转变,细读文本,我们从诗歌中不难发现,刘兰芝和焦仲卿是恪守封建道德和封建礼教的,焦母驱逐刘兰芝,也是从维护儿子幸福婚姻的角度出发,而维持幸福美满的婚姻正是封建礼教的职能所在,只不过焦母维护儿子和谐美满的婚姻是以破坏儿子尚可维系的婚姻为代价。诗歌文本着力点在于讲述刘焦无爱的婚姻,在封建家长制的蛮横干涉下,最终走向解体的悲剧。教学实践中,罔顾文本内容,机械地将讴歌爱情等主题强加给《孔雀东南飞》,是教师思维定势的表现,需要引起注意。
综上所述,《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与刘兰芝并没有我们现代意义上的爱情,他们之间有的只是包办的无爱的婚姻,并且两人心里一直有隔膜。如果没有焦母的从中作梗,他们会像大多数夫妻一样走过有婚姻无爱情的平淡一生。也正因为没有厚实的爱情基础,所以刘焦的婚姻弱不禁风,悲剧的产生也就宿命般难以避免。
参考文献:
[1]柳振华.审视生存珍视生命检视生活——《孔雀东南飞并序》的微学习任务群教学[J].读写月报,2023(10).
[2]王富仁.主题的重建——《孔雀东南飞》赏析[J],名作欣赏,1992(4).
[3]付安,许广州.诠释与衡定——《孔雀东南飞》百年研究综述[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3(1).
(作者:童志国,安徽省铜陵市第十八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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