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一场风月

2023-11-18 14:22:18宋绢生金沙
南风 2023年10期
关键词:郑先生戏院戏班

文/宋绢生 图/金沙

婉贞抬头,就瞧见郑万城,正倚着门划燃火柴给自己点烟,他手中拢着那方小小的火苗,火光跳跃,婉贞甚至一瞬间以为在他手中跳动的是自己的心一样。

没见过郑万城之前,婉贞就知道他在天津卫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郑万城却未必知道婉贞。

彼时同华戏院的台柱子是婉贞的师姐沈碧仙,穿万花筒般漂亮的戏服,一双水袖翩翩起舞的时候像蝴蝶翅膀那般,勾得身段美丽动人,不知醉倒了台下多少看客。

那夜凉风袭人,同华戏院里灯光璀璨人声鼎沸,沈碧仙正在台上唱那一曲《游园惊梦》,师傅在后台对着镜子安静地发着呆,婉贞还是老样子,正慌忙地往嘴里塞各种果仁儿,生怕一会儿下了台,这些吃食就被小师弟偷着啃了。

婉贞和沈碧仙是同一天被师傅买进戏班子的。

当时师傅只看这女娃脸上虽然有着饥荒造成的营养不良得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明明亮亮的,里面像点了两盏大灯笼似的,精气神儿好得很,保不准以后就是个角了。

谁知道教了半天的唱念做打,到底让师傅认清了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哪里能比得上沈碧仙的一丝一毫。

沈碧仙比婉贞大两岁,十六岁的时候就是个角儿了,又因着相貌生得好,还曾登过报纸,赫赫名声连刘司令都惊动过,特来同华戏院捧她的戏。

要不是家中的太太凶狠泼辣,这司令又怕婆娘怕得紧,这会儿说不定沈碧仙就成了司令的三姨太了。

婉贞被沈碧仙当成妹妹似的疼着,知道沈碧仙出生于书香世家,战乱让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得以才妆扮成了大户人家口中卑贱的戏子,但她心高气傲,戏唱得好,也从不做贬低自己身份的事。

师傅现在愁的就是她这点孤傲,天津卫的半个皇帝郑万城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沈碧仙,今晚送了花篮来,指明要沈碧仙去包厢陪他。

这事儿要是放在往常,同戏院的金老板一商量,他出面说上两句再指个更漂亮的姑娘来,旁人也不好说他这刘司令的外甥有什么不是。

可这次是郑万城,刘司令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给金老板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拔老虎的胡须!

婉贞把肚子垫饱了,也替师傅担忧起来,她知道师傅虽然也怕郑万城,但更怕的是万一叫郑万城得了手,沈碧仙就得搬到郑公馆去做他的姨太太去了,到时候戏班里没了台柱,没了收入,要怎么办,这一大帮子人可都是要吃饭的。

眼下看见婉贞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师傅只觉得一股子火气直钻心窝,他十分响亮地拍了拍桌子:“你这丫头啊!咱戏班子眼看就要出大事了,你倒好,吃得比平时还要舒坦!”

婉贞困惑地看着他:“师傅你先消消气,你总这个样生气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啊,这郑万城也真是的,说不定和刘司令一样长得膀大腰圆,像个皮球一样,再瞧瞧师姐,他有什么脸站在苗条得像竹竿一样的师姐身边呢!”

这一通真挚的肺腑之言把师傅吓得不行,忙捂了婉贞还带着饭渣的嘴,压低了声音训斥她:“师傅告诉你,这话在外面可不能乱说,你要是让个耳尖的听去了告到郑万城那里,你可小心他活埋了你!”

婉贞到底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一下就被师傅唬住了,直到那出《游园惊梦》唱完,她都在师兄师姐们地调侃下紧闭嘴巴,不发一言。

郑万城此刻在她心里留下了极坏极深刻的第一印象,她看着镜子前正卸下满头珠翠的沈碧仙,在心中暗下决心:郑万城要是敢玷污这么美丽的师姐,她就咬断他的脖子,把他吃到肚子里去!

婉贞又做了噩梦,梦里战火连天,到处都是烧焦的树木,到处都是破败的房屋,她光着脚,不停地在焦黑的土地上奔跑着,炮声就响在耳边,轰隆轰隆的,比打雷更响更骇人。身边突然窜出一个人,狠狠地扼住她的脖子,她不停地挣扎,但是没有用……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但是头顶上却传来笑嘻嘻地谈话声:“你瞧,师姐被我攥住了鼻子,还是舍不得张嘴呼吸,怕是在梦里也怕被我抢走吃的吧!”

这声音很耳熟,很像戏班里唯一一个比婉贞年纪小的那个总爱抢婉贞东西的小师弟。

婉贞猛地张开了眼,面前的小师弟一身武生打扮,正笑呵呵地看着她。

她皱起了眉,他才悻悻地收回恶作剧的手,看笑话似的看她:“我们都在台上表演呢,就你在这里偷懒!师傅说要给沈师姐做新的戏服,要你去敬合胡同的铺子里买几匹布回来,早去早回,师傅可急啦!”

婉贞斜他一眼,拿了钱,从后门走出去。

黄昏时的街道和白日里一点都不一样,连天津卫锋利轮廓都能柔和下来,轿车的喇叭声和自行车地铃铛声混在一起,又加上香烟小贩地叫卖声,婉贞如今已经十分熟悉,便已不觉得有什么吵闹的了。

她按着师傅地吩咐挑了几匹颜色极其好看的布,付了钱,又与店主约定好送货的期限,其中讨价还价省下了十枚铜板,心中此刻十分得意,打算一会儿去酥香堂买些吃食带回去。

变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

距离酥香堂不过一个拐角,有辆轿车缓缓驶过来,一双带着手套的手,在半开的车窗里猛地探出一口枪来。

婉贞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瞧,心想这是要干什么,下一秒,那枪口对准她的方向霹雳啪啦地就扫射过来。

她哪里遭受过这样的事,吓得只顾着捂住耳朵,子弹无眼,擦着她的发丝飞过去。

尖叫还没喊出来,身后却飞快跑来一人,一把便将她扑倒在地,婉贞还来不及说一句谢谢,那人立刻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枪来开始反击。

轿车停了几停,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开走了,同时留下了车里的人一句恶狠狠的威胁:“郑万城你下次可没这么好命了!”

婉贞被人从地上拽起来后,才抬起头战战兢兢地去认郑万城。

这男人出人意料的年轻,眉目英挺,面上生着一双深邃狭长的丹凤眼,看人时,目光里仿佛带着冰渣子,能把人的心都给冻起来。

但是他一笑,那冰就融化得七七八八了,整张脸还有着一丝会惹女人脸红的邪气。

“怎么样?没受伤吧?”他低头问婉贞。

婉贞点点头,又惊魂未定地摇摇头。

郑万城倒是被她这副害怕的模样逗笑了,笑着说:“别怕,那些人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敢下手,不是找你麻烦的。”

婉贞悬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此刻才算真正落地,她是典型的自来熟,仿佛相识的一样问郑万城:“那您一个人在这里逛什么呢?”

郑万城答得简洁:“等着见一个人。”话题挑开得也十分快,“你呢,一会儿要去哪里?用不用我送你回戏班?”

她不过第一次见他,他怎么会知道她是戏班里的人呢?但婉贞心思浅,这个念头还没浮上来,便又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郑先生你别送我了,我一会儿还要去酥香堂买吃的呢。”

郑万城笑起来时,眉眼都变得温柔:“就你生了个饕餮似的胃口。”他说完这句话,倒也不再停留,干净利落地转身走了。

这句话听得耳熟,婉贞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想起沈碧仙也是常常这样说她的。

那天买了吃食回到戏班,婉贞特意去找了师傅。

因着师傅最近总是愁眉不展,成日里唉声叹气,好像快要撒手人寰一样。

婉贞用自己想了一路的措辞来开导师傅:“师傅,我告诉您,我刚才碰见郑万城了,他被仇家算计,还救了我一命,你都不知道他多么英俊潇洒,而且他也不是皮球似的模样,他比刘司令好看多了,不对,比师兄和师傅您还好看呢!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过了,他要是和师姐站一起,准儿特别登对!”

气得师傅一瓜子就照着她的脑袋抽过去了。

婉贞蹲在台阶上委委屈屈地啃着栗子,看天看地看月亮最后都在脑子里变成郑万城那张深邃俊逸的脸,想来想去倒叫她想起一个问题,她从未见过郑万城,怎么听郑万城的口气,好像十分熟悉她一样?莫不是在戏台子上就见过了她?

婉贞认认真真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她又和师姐不一样,但凡郑万城对她有一点心思,她就愿意跟他一辈子。

对了,下次见面还要告诉郑万城,自己在同华戏院也是挂牌子的,他要是真对她有心,就得来捧她的戏。

正这么想着,连面前停住了一个人都没发觉。

婉贞抬眼时就瞧见了沈碧仙,穿着孔雀绿的旗袍,边上滚着白色丝绒,不知道比戏台子上好看了多少倍。

沈碧仙心情很好,笑着说:“小婉贞,你蹲在这里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又叫师傅骂了?”

婉贞抬着眼看她:“师姐,你还说我呢,今天你是不是瞒着师傅偷偷出去玩了?”

一句话就把沈碧仙逗笑了,沈碧仙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笑着说:“是啊,你可得帮我瞒住了,下次师姐再出去玩啊,也捎带上你。”

婉贞心满意足地看着师姐婀娜多姿的背影离去,觉得师姐现在雀跃的脚步像踩在了自己的心上一样,滴答滴答,愉悦得像看见了一树盛开的海棠花。

谁料到等到了深夜,郑万城的手下又来了。

婉贞躲在窗户下,瞧见师傅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单薄得像只蜡烛,风烛残年,奄奄一息。

而那手下的身姿笔挺得像一颗树,连说出口的野蛮请求都好像理所应当:“看样子班主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人了,怎么,改天还得要我们爷亲自来跟您谈谈?”

婉贞知道他说这话肯定是在吓唬师傅呢。

这乱世之中,郑万城那样的人,不过像其他花花绿绿的男女一般,是慕名而来,把戏子沈碧仙当成一件玩物,有兴趣了就捧在掌心里温着,没兴趣了就随便一丢,跟石子沉入大海一样,平静无波。

又想起自己的处境,婉贞悲从中来,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一定冲进去和那手下拼个你死我活。

她这么一生气,肚子倒是又饿起来,皱着眉往戏院外面跑的时候,不小心就和门口那个人撞了个满怀。

婉贞抬头,就瞧见郑万城,正倚着门划燃火柴给自己点烟,他手中拢着那方小小的火苗,火光跳跃,婉贞甚至一瞬间以为在他手中跳动的是自己的心一样。

郑万城也抬起了头,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唇角竟也随之荡起一个微笑:“是你啊,婉贞。”

当天晚上,婉贞被郑万城接出了戏院。车子发动之前郑万城回头看了一眼同华戏院,灯火渐歇的戏院在夜色下像一堵经历了时光洗劫的墙,兀自沉默,不言不语。

副驾驶座上的婉贞也看着郑万城,不知道为何,他的目光好像总是很忧伤。

车里弥漫着一股子酒气,想来是郑万城来之前喝了酒。婉贞默不作声,由着郑万城的车把她载到灯火通明的郑公馆。

这还是婉贞第一次进来,从前只在远处看过这座中西合璧二层建筑的尖尖屋顶,白墙红瓦,五彩斑斓的窗户上绘着图案奇怪的白鸽,比戏里唱的那出姹紫嫣红还要好看,气派得不行。

婉贞的眼神都不晓得该往哪边瞧好了,一个老妈子佣人迎上来,把婉贞的外套接了过去,末了夸她一句:“姑娘瞧着长得可面善了。”

都不肯夸她一句漂亮,婉贞挫败地想自己的魅力果然不行。

婉贞坐在沙发上,看着郑万城解了领带走到她身边,不发一言。

她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自己也难以言说的激动,终于在百般酝酿之后开了口:“郑先生,你从前听过戏么?”

“听过同华戏院那出名声大噪的《游园惊梦》。”郑万城简洁地回她。

婉贞一颗刚热起来的心接着就冷了下去,她其实想问问郑万城听过她的戏么?要是没听过,怎么同她说话的时候,都好像一副十分熟悉的模样。

但是郑万城一说那出《游园惊梦》,婉贞就不大敢问这样的话了,这是让同华戏院和沈碧仙同时名震天津卫的一出戏,那时候师傅还没教过她呢。

郑万城觉得她那副纠结的模样惹人怜爱极了,又暗自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拿起桌上那瓶佣人准备好的香槟,也不用杯子,就直接往嘴里像灌果汁一样灌下去,灌完笑着问婉贞:“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没心眼,别人一句话就跟着上了车,要是我今天把你载到了别的地方,你后悔也晚了。”

那是因为载我的人是郑先生您啊。婉贞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鼓足了勇气,大声地说:“郑先生,我不怕!”

这一句不知道怎么的把郑万城逗笑了,那笑容里的那股邪气突然就被放大,他用指头点了点婉贞的额头,骂她:“傻姑娘。”

婉贞没喝酒,却也跟醉了一样,她附过身去,在他颈间呵了口气,好像她在台上水袖轻扬一个转身那般简单平常。

她做完这个动作后便笑意吟吟地看着郑万城,谁料到郑万城凝视了她一番,俯身便吻住了她。

婉贞愣在那里,眼前的一切像她梦里的一样。

郑万城借着那三分酒意,贴在她耳边,喃喃地吐着热气:“我好喜欢你啊,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不肯回头看看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婉贞激动得都快落下泪来了:“我也喜欢你啊,你知道不知……”

她未说完,郑万城就撕破了她的袍子,婉贞亦是时而清醒时而沉醉。天明时分,等婉贞醒来,看见身旁搂着自己还在酣睡的郑万城,心中只觉无限欢喜,她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郑万城的嘴唇,就听见郑万城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来:“碧儿,别闹。”

碧儿,是沈碧仙的小名。

婉贞愣在当场,心情像四月间的河水,涨潮了,漫上来,潮退去,就又重新趋于平静无澜。

婉贞到底成了郑万城的情人。不过并没有被接到郑公馆,郑万城给她在同华戏院旁的梦水街买下一座二层洋楼,她喜欢极了那房子的样式和环境,但是因为郑万城不常常来,所以她也不常住在那里。

她还是住在戏班里,吃戏班的,穿戏班的,有时候人手不够,师傅也会催她去台上唱一出戏。郑万城的花篮常常摆在戏院门口,常常一送就是五个,白大洋花出去都是烧钱的,只是不光是她如此风光,沈碧仙也是如此。郑万城的花篮,她十个,沈碧仙也必是十个。

老实说这身份是见不得光的,在外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玩物一般的身份。

但是婉贞不介意,也许是因为她年纪还轻,而余下的人生又是那么的煎熬,那么的长,所以何必留有余地。

郑万城来同华戏院的时候比平日里多了好多,大概是因为最近战事略微缓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刘司令年前被人痛打一顿,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同华戏院确实来的比以往少了,骚扰沈碧仙的机会也没了。

六月底日本人来了,刘司令的抵抗却很消极,他被人痛打过后的伤疤好得七七八八,又出来骚扰沈碧仙了。师傅这次是咬紧了牙关,任凭金老板怎么劝导都不肯把沈碧仙拱手送出去。

七月的时候,婉贞在戏班里和师傅嗑瓜子唠家常的时候,在心中酝酿半天,还是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做的这些糊涂事告诉了师傅,师傅听后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缓过神来后第一反应就是要拿扫帚打他,婉贞死皮赖脸地拦了下来,说:“师傅,你别打了,我吃不消的。我今天本想一并都给你说了的,我前几天害喜了。郑先生也知道了,说要娶我。我答应了。”

婉贞决定嫁给郑万城,反应最大的是她师傅,反应最奇怪的又当属小师弟。师傅恨不得能一棍子砸死她,小师弟听说这个消息后竟然哭了。

她本以为最讨厌她,常常戏弄她的小师弟,竟然那么舍不得他最讨厌的小师姐出嫁,你说奇怪不奇怪。婉贞觉得好生奇怪,可是现在师傅还在生她的气,她也不能找师傅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决定去告诉沈碧仙。

她走到后台的时候,还未走进去,就听见沈碧仙的声音隔着帘幕和门隐隐约约地传来,她说:“你当真要娶婉贞?”

婉贞屛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个熟悉的声音钻入了耳朵里,郑万城的嗓音低沉而疲倦,他说:“是,到底是我做错了事,我总该给她一个名分。”

沈碧仙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也好。婉贞从小孤身一人,又经历过几次战乱,十分可怜,你收了她,对她也是好事。以后你便好好对她,若是让她吃苦,我绝对不会饶你。”

郑万城也沉默了片刻,突然这样问:“你是不是还在怨我当年没能救下伯父和伯母?”

婉贞掀开帘子的一角,看见沈碧仙垂下了睫毛,她睫毛长得很,垂下来时总能恰到好处地遮掩住自己的心事,午后的日光打在她的脸上,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中隐隐约约地像有泪光,良久,才听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怨你,当年你也不过和我一样的年纪,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群日本人杀人不眨眼,能逃得了,留下一条命,已是万幸的事了,我怎么会怨你呢。”

“那你是怨我与你失散多年,让你沦落到这个地步,才把你寻回来?”

沈碧仙摇了摇头,她说:“不怨,能与你相遇,我今生已无憾事。只可惜,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金老板隐约几分知道我与你的关系,刘司令又与你结怨良久,我怕金老板把此事告诉刘司令,那个混蛋会拿我来要挟你。你娶了婉贞,也是好事。”

郑万城此刻正把沈碧仙搂在怀里,看沈碧仙那个模样,也不像要拒绝的样子。婉贞隐隐约约地觉得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可是要她去分辨,她又是分辨不清的。

婉贞才偷听到一半,就感觉到身后的帘子猛地被人掀开了,小师弟还是那一身武生打扮,刚下了场连妆都来不及卸,一瞧见婉贞,他就慌了:“小师姐,你、你可不能嫁给郑万城,我刚才在台子上演死人的时候,听见刘司令在和金老板商量,要在你结婚那天,刺杀郑万城啊,还说要把碧师姐抢去做填房太太!这事我连师傅都没告诉,我偷偷地警告你,小师姐,你可千万别犯傻啊!”

婉贞一愣,又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小师弟,发现在她没注意的时候,这个总是捣蛋惹祸的小师弟突然间长得比她都要高了,肩膀也宽了,脸上涂了脂粉后,却是任谁都瞧不出他原本的模样来。

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他皱着眉关切地看着婉贞时,竟还隐隐约约有几分郑万城的气势在里面呢。

婉贞使劲揉了揉眼,心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做梦做太多了,怎么瞧谁都是郑万城呢。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郑万城,他从身后把自己扑倒,一骨碌就躲开了所有的枪支子弹,那个时候,她抬起头的时候,被这眉目英挺的男子那双冷冽残酷的丹凤眼吓得心惊。

这个男人和自己周围的男人都是不同的,不像师傅那样,总是苦着一张脸整日像个老妈子似地絮絮叨叨,也不像小师弟那样,明明长得都比自己高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整日里就知道捣蛋抢她的吃食。

她那个时候看着郑万城,简直像在看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不舍得让他去死。

连婉贞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喜欢他。

小师弟说:“……这个消息连师傅都不知道,我只告诉了小师姐你自己,保命重要,快点退了这门亲事,刘司令和郑万城的恩恩怨怨,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咱们都是在乱世中讨生活的人,咱们不滩这趟浑水!”

婉贞平日里看着闷头闷脑,傻里傻气的,这个时候却深思熟虑起来,她问小师弟:“刘司令和郑先生实力相当,这次怎么敢和郑先生对着干呢?”

小师弟一惊,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刘司令这个王八羔子早在几个月前就搭上了小鬼子,这次是要借那些王八蛋的枪和人来打郑先生呢!”

婉贞心中便明了,思虑了许久,还是把这消息告诉了郑万城。

郑万城听说后只是笑,笑得叫人牙根发颤,婉贞看见他那个笑容心中就一凉,一字一句地叮嘱给郑万城:“郑先生,你别娶我了,刘司令要在婚宴上挑人多的时候动手,你不娶我,他不就找不着机会了么?”

郑万城的笑拔凉拔凉的,他说:“那王八与我结怨已久,早前他还骚扰过碧儿,我就让我的人在那天夜里捉了他打了个鼻青脸肿,他怨气未消,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场婚礼就罢手,再说天津卫这么小的一块地,终究是容不下两个皇帝的,我想除去他已经想过好久了,估计他也是如此。不关你的事,我做了怎样的事,就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婉贞听得泪津津的,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情深意重的男子,怎么这么像她梦中肖想已久的英雄,策马而来,旗帜猎猎,铿锵有力的马蹄踏开了她心上的一片荒原。

只是可惜,这英雄为的美人终究不是她。

婚礼到底是定了下来,就定在正月十八,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迎亲的车子从街的这头排到了那头,喇叭声和锣鼓声响彻街道,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从头顶炸开,乐得一众小孩子都哎呀呀地跑开。

郑万城受过几年的西式教育,但是推崇的还是旧式中国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传统礼节,所以婉贞这会儿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间里,等着一会儿由郑万城领着她,扶着她,从红毯这边走到门庭里,在宾客羡慕的眼光中,先叩师傅,再叩天地,最后和郑万城对拜后,她就成了他的妻。

这是她这一生想梦却不能梦的事情。

“吉时已到——”外面遥遥地传来喜娘的高喊。婉贞抹干净眼泪,盖上盖头,由郑公馆的老妈子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向外面走去。

一双温暖宽厚的手轻轻地扶住了她,她心领神会地握紧他,由他领着她走向屋子里。

“一拜天地——”

婉贞的笑容被红盖头掩在嘴角边,她盈盈地跪下去,叩头。

宾客喧闹无比,花的芬香和葡萄酒的香气都飘散在空气里。

“二拜高堂——”

婉贞慢慢地跪下去,她知道自己拜的是在乱世中捡到她用一口饭喂活她,把她当女儿似的疼的师傅。

她知道这个世上最舍不得她出嫁的人就是他,但是他却会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希望她幸福。

啪嗒,一滴泪落了下来,滑到了那双温暖宽厚的手上,那双手的主人微微愣了一下,却在暗地里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夫妻对拜——”

婉贞愣了一下,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不过就是找到这样的一个人,能把她捧在掌心里疼爱,免她苦,免她凉,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幸而她现在终于找到,哪怕这人并没有把她放在心里,她也已知足。

就在婉贞低着头慢慢地弯下腰,宾客都欢呼雀跃的时刻——有人叩响了扳机。

砰的一身枪响,对面的人甚至连痛苦都不曾哼出,就在宾客尖叫的声音和出逃的脚步声中僵硬地砸到了她的怀里。

婉贞扯下了盖头,那盖头上溅得全是血,郑万城的帽子也掉了,头就偏在她怀里,她战战兢兢地去摸,那血液粘稠而温热。

郑公馆的人一下子全乱了,但好歹还有人知道拔出枪来回击,刘司令带着人噌噌地把喜堂左三层右三层地包围起来,甚至还能一脸无辜地走进来。

婉贞摸过脚边不知道谁遗落的枪,冲着刘司令的胸口就扣了扳机,早就有人瞧见了她的动作,带着刘司令低头躲了过去,转身拔出枪来就冲着婉贞开了枪。

有血溅在了婉贞脸上。

师傅挡在她面前,她来不及扶他,他连最后一眼都没留给婉贞,兜头就倒了下去。

郑公馆的人也发了疯,子弹上膛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过,刘司令的人进不来,灰头土脸地撤了出去,都挤在门口,看那架势好像是要集中火力猛攻了。

郑万城嘴角边溢出来那么多的血,婉贞去擦,可那血却穿透了她的指缝,流淌得越发汹涌。

她再擦,却发觉手边的脸似乎被掀起一小块皮来,她大惊,轻轻一揭,人皮面具落下来的时候,小师弟的脸就显了出来。

只是他不再嬉皮笑脸,那样好看的一张脸,现在苍白得像个纸人,就那样沉沉地睡在婉贞的怀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婉贞看着他的脸,笑着笑着就哭出来。

那一日,刘司令到底也没能踏进郑公馆。

据说有人碰倒了烛台,又有人说是新娘子放的火,总之郑公馆的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火势开始蔓延的时候,沈碧仙赶到了,不顾一切地扑进火场里,刘司令的人连拦都拦不住。三天之后,下了一场大雨,火停了,有人从废墟里挖出两具尸体,一男一女。

男的身上穿着的新郎礼服都被火烧没了,面目也被烧得模糊,女的戴着一对翡翠耳坠,曾经万花筒般的戏服被烧得焦黑。有心人说,这件衣裳不久之前还见同华戏院的台柱子沈碧仙婀娜多姿穿在身。

于是这段秘闻又作了坊间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都道戏子沈碧仙有情有义,戏子婉贞无情无义,津津有味。

七日后,火车站。

夜里风凉,吹得人睫毛根都颤抖起来,沈碧仙的头发也被风吹乱了,她枕在郑万城的肩膀上酣睡,表情还似多年前那般毫无防备。

郑万城低头看她一眼,把二人身上的风衣裹得更紧了一些,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原野、穿过铁道,风越来越大,他却舍不得关上窗。

朦胧的夜色中,他眼前好像在某一瞬间闪过一丝火光。

就仿佛还在昨天,烈焰之中的婉贞披着沈碧仙那身万花筒般的戏服,攥着他买给沈碧仙的翡翠耳坠,散着头发安静地看着他时的模样是那么的美。

他站在那里不肯走,她推他、搡他、用脚踢他,她气呼呼地说:“郑先生,你干嘛非要和我一块死呢?你要是死了,谁来照顾师姐呢!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被戏班收留才能活下来,现在戏班和师傅都没了,我活着也没意思啦!”

她骂他打他让他走,可是手却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那双大而明亮的眼底全是惊慌,但是她却仍旧故作冷静地说:“你快走吧,小师弟每次都等我,这次又等我这么久,他该急了!可……可别让他白替你死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差点掉下来:“郑先生,你这个时候怎么傻了呢,只有你和师姐都死了,刘司令才会放过你们,有师姐的地方就会有你,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刘司令那个鬼心眼怎么会想不到呢!

最后,当她的身影被火光渐渐淹没的时候,她说:“郑先生,我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你这样情深意重的男子,但最恨的事情却是我不是沈碧仙。从此阴阳两道,各自珍重。”

怀中的沈碧仙被冷风吹醒了,小心翼翼地问他:“阿城,怎么了?”

“没事。”他搂紧她,不忘腾出手去关上车窗,最后一丝风呼啸着灌进来,瞬间就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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