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桐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在1889 年发表的《一种自我批评的尝试》中,阐释了《悲剧的诞生》对于古希腊戏剧、音乐中所体现的悲观主义的意义的探讨:“迄今为止人类最完美、最美好、最令人羡慕、最具生命魅力的种类,这些希腊人——怎么?恰恰是他们必需悲剧吗?”古希腊哲学家崇尚理性,对于古希腊艺术中所蕴含的哲学思考并不重视,到了黑格尔之后,对于艺术作为哲学命题的探讨才逐渐展开。尼采在《悲剧的诞生》建立了一种艺术的形而上学形式,在尼采眼中古希腊最高的艺术成就便是古希腊悲剧,悲剧体现了古希腊人的文化特性与对生命的理解,也是尼采生命哲学理论借由阐发的重要基石。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的悲剧,其取材于希腊神话传说中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俄狄浦斯王的悲剧之“悲”在笔者看来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于既定命运自由意志的无可奈何;二是伦理的善恶因果在现实中无法成立;三是人的理性在神喻(或者是命运)面前的局限性。古希腊悲剧“悲观之处”正印证了叔本华的消极虚无主义哲学与生命意志的最终结局,而本文试图以尼采的悲剧观解读《俄狄浦斯王》,从而进一步深入理解在悲剧美学中所蕴含的积极意义的欲望与生命的哲学。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继承了叔本华对于艺术之于生命意志的重要作用,即通过艺术审美对生命中的虚无痛苦起到暂时的沉醉与缓解的作用。在叔本华看来艺术的作用是暂时的,但是尼采却认为“艺术是生命最高的任务与形而上学活动”。古希腊悲剧作为古希腊人最高的艺术形式之一,是古希腊生存的重要精神寄托。在古希腊的悲剧中,像《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等悲剧的结局讲述了命运的不可逆转与生活的痛苦虚无,但是在历史上的古希腊人却并未因此而成为一个落寞的民族,反而成为一个有着文化硕果的灿烂文明古国。在艺术中理解了人类生活的潜在的“本质”后,为何还会热衷于思想与创造?
尼采认为“只有作为审美现象,生存和世界才是永远有充分理由的”,即作为审美现象去理解和接受生活世界,才能赋予生存和世界以意义的正当性,文明才能在这个悲剧式的人生下继续存在并发展延续。
古希腊的艺术源于何处?尼采提出日神与酒神的二元冲突理论,而悲剧就是两位神明(或者可以认为是两种艺术冲动)的最高目标。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到“悲剧起源于狄苏朗勃斯歌队领队的即兴口诵”,音乐是象征酒神艺术的典型形式。叔本华认为音乐与传统的造型艺术(绘画和雕塑)相对立,是最高的艺术形式,因为它可以使人暂时脱离求而不得、欲求难成的痛苦。同样的,尼采也强调了音乐的地位。结合亚氏的记载,尼采将音乐作为悲剧之母,音乐中所蕴含的强烈的、直接的生命力通过韵律的绽放,就像是酒神狄奥尼索斯迸发的强盛欲望与载歌载舞中的勃勃生机一般。悲剧的起始是以音乐的力量为基石,其实便暗含了悲剧虽多数以毁灭美好以及否定个体生命为结局,但是悲剧中蕴含着的生命力却是其审美现象得以被呈现的基础。音乐是酒神精神的直接体现,悲剧同样也源于酒神崇拜(及其仪式),酒神精神中所展现的人的纯粹的、原始的、狂野的生命力,狂欢与苦难,一切的癫狂状态,与日神代表秩序、代表美的幻象的造型艺术有别。酒神直视生命的热情与苦难,日神则以美好编织的幻象来体现艺术之美。从叔本华、康德的学说来看,酒神的音乐与日神的幻象的关系类似于表象和物自体的关系。借由日神钩织出的幻象的形态美化过后的现实才能展现酒神精神的真正内核,但是悲剧归根结底道出的还是“狄奥尼索斯的话语”。
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源于他的父亲、忒拜的国王拉伊奥斯侵犯了国王佩洛普斯的孩子克莱西普斯这桩罪孽,遭到神的诅咒。在戏剧《俄狄浦斯王》中,对于俄狄浦斯悲剧命运的揭露是一点一点展开的,背景是忒拜城发生瘟疫,克利翁从阿波罗处得到讯息——城里的污秽之事(拉伊奥斯被杀),俄狄浦斯为了城邦的利益调查此事,问了先知祭司等人最终真相大白,自己弄瞎了自己的双眼离开忒拜,从此浪迹天涯。
对于俄狄浦斯身上所体现的日神的形象是最为明显的,为了避免神谕中杀父娶母的悲剧成真,他积极与命运抗争离开克斯林国;俄狄浦斯的智慧与理性让他破解了斯芬克司之谜,成为忒拜年轻的领袖;为了所在城邦子民的安居乐业,他严谨查凶并在最后得知自己是元凶后选择了自我放逐。就俄狄浦斯本身表现出来的个人品质而言,足以被称为优秀的领导者与英雄人物,他在个体事业的完成上、个人品格的塑造上都是符合美的“形象”的,是拥有了“日神的语言”的最典型例子。
但是俄狄浦斯并非神话中的神明或者神与人的孩子,他面对的最真实的、不可逃离的语境,与每个人相同,就是命运(神喻)。他经历了几乎完全不是自己的过错的悲剧命运,那是酒神的力量在窃窃私语。俄狄浦斯是人,是英雄人物,他的苦难与挑战一定要与他的形象相称,就好比我们在说一个英雄领袖的苦难时并不会把他某次考试成绩不理想作为一个标志性的苦难。俄狄浦斯的苦难是盛大的,它挑战了人类理性建立起来的让人必然去遵守的人伦纲常,因而对于任何有理性道德的个体而言,这是具有极端毁灭性的苦难,但是同时作为神谕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只有在一个英雄式人物身上才能看到对比如此鲜明的苦难。假使他不是一个英雄角色,只是作为人,如是没有欲求,他不会离开牧羊人游历四方,不会对斯芬克斯的挑战发起冲击,不会因血气上头而误杀作为路人的亲生父亲,不会因为作为人固有的欲求而娶作为国王遗孀的母亲为妻,但是没有这些探索人生中的经历,他的人生同样不会有前半生这“美”的幻象的塑造。
我们可以感受到,悲剧之中日神与酒神的精神是在抗争中统一于个体生命历程的,俄狄浦斯王之于普通人像是一个极端的个例,他的人生追求与人格发展之尽善尽美与他承受的苦难之令人叹息二者之间的张力仿佛就是酒神与日神精神交织中形成的乐章,他生命的力量在二者对抗的张力中得到体现,他的生命与欲求在悲剧人生中得到了统一,不断满足自身追求的欲望,不断超越自己生命的局限。尼采所言的生命追求超越的“强力意志”虽然在《悲剧的诞生》成书之时还未有理论形态,但是借由这样的对于悲剧的解读也可以与叔本华对于生命意志的消极解读相抗衡。俄狄浦斯的人生沉醉在成就的极乐与命运的极苦两个极端之中,他对于自身的不断历练超越,对于苦难在最终的抗争中失败,使得他的生命极富力量,不断超越自身极限到最终面临人无法逾越的极限——神明之时,才轰然谢幕,这便是我们借由尼采的悲剧观能在《俄狄浦斯王》中看到的古希腊人的欲望与生命的力量。
前面笔者通过对《俄狄浦斯王》这一古希腊“十全十美的悲剧”的浅析,能够了解到尼采的悲剧观中所蕴含的生命力,而悲剧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一种美学艺术是如何为尼采的生命哲学体系奠基的,在这一部分会加以讨论。
对于尼采非理性哲学体系的探讨,离不开对于理性传统的哲学路径的讨论。自苏格拉底强调“知识即美德”以及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以来,西方哲学对于人类理性的功用深以为然,人的本质便是能够理性地思考,对于理性力量的盲目自信带来了前康德时期混乱的形而上学战场,理性主义哲学家各执一词,认为凭借人的理性能够穷尽世界之本质,以至于出现形而上学的独断论以及经验主义(休谟)向温和怀疑主义的发展。康德为了调和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在认识论上对世界做出了现象与物自体的区分,但是人也就此被割裂为《纯粹理性批判》认识论中探讨的个体“现象中的人”,与《实践理性批判》中的“物自体的人”,人被主体化的同时也被概念化了,作为理论构建的基点服务于理论,却未能回归人的生活世界本身。对于“欲望”——这一人不可逃脱的与生俱来的本真,或者如弗洛伊德所说的作为生命力量的“力比多”,在长期的西方哲学讨论中则处于抑制的位置。亚里士多德说“奴隶,是所谓欲望战胜理性的人”,“欲望”总是一个会带来不完善人格的哲学范畴,在中世纪的抵制则更甚。但是欲望的功能并未被忽视,在休谟的工具主义理性中,承认了欲望在人的行动中的主要位置,理性只是居于工具手段的地位,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凸显理性作用需要加以限制的目的,却也注意到了在实践哲学(道德哲学或伦理学范畴)中欲望可能扮演的角色。以前的哲学讨论中,人的“欲望”总认为是与理性“知识”相对立的范畴,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如何衡量,似乎是由拉康所言的“大他者”们规定好,在认识论上有所成就,抑或是宗教上的虔心,这些在主体泛化下远离个体生命体验的抽象“意义”,于非理性主义者的生命哲学中才开始受到批判。
“欲望”在叔本华的笔下是生命意识最终会走向虚无的罪魁祸首。在某种程度上,叔本华还是不愿承认“欲望”之于人的积极作用,而尼采看到了“欲望”之于生命的意义。尼采关于“欲望”的生命哲学的观念正是其美学、道德哲学、认识论最核心的基础,在《悲剧的诞生》中,人的欲望就像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酒神精神一样,但是尼采所认为的欲望并非简单的“食色性也”,他说“使欲望得到升华才能防止欲望的泛滥”。在尼采的“强力意志”学说中,唯有一次一次不断地去超越现有的价值意义,创造新的价值,其逻辑起点在笔者看来就是欲望的升华,以及对欲望的不断追求。在尼采的悲剧观中,欲望升华之于其生命哲学的积极作用的积极虚无主义理论,我们借由《俄狄浦斯王》的解读可以继续探讨。
尼采将生命还原到原始的自然形态上,而且进一步将其还原到生命形态上进行考察,“我们不再把人当作由‘精神’或‘神性’而来;我们重新把他放回到动物中”,“自然之人”即“动物之人”,人的肉体本能被同为“动物本能”或“兽性本能”,人的精神性和人性就是“兽性”。《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的兽性何在?即对于政治地位的追求,在一怒之下误杀其生父,在与先知争论时的固执与威压,俄狄浦斯的“兽性”是有被表现出来的。从尼采的哲学来看,他即便是拥有可以破解斯芬克斯难题的智慧,也离不开“兽性”作为其人生发展的底色,也正是由于有了“兽性”,他的生命历程才会是日神与酒神精神交织的悲剧。
尼采认为,“生命——即创造精神”,它植根于肉体本能的核心之中,生命的冲动即创造的冲动,这种创造的冲动是离不开欲望的。创造因而成为生命自我确证的最本真的方式,创造的对象包括对生命的塑造以及对环境的同化,由此,人成为自己生命及世界的主人;创造的基本方式则是在不断超越中赋予事物及生命自身价值意义。《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在于对既定命运之无奈,在于主角结局的善恶轮回之不存在,但是从纯粹艺术的美的角度来体会,在这部悲剧中所强调的生命意义构建却是真实的。悲剧只有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才能被人所忍受,在艺术中得以体悟到在极端情况下生活世界中存在的虚无与无奈,但是也给予人力量。悲剧之美在于展现人在苦难面前的生命力,给予人一种拮抗感,与生活中的悲剧经历相抗衡的力量,以此创设的生命之力量、生命之意义,不可不谓人性之光辉之处,也是古希腊灿烂文明得以如此繁盛之原因。
自尼采开始,后世对于欲望与生命哲学的探讨得到了巨大发展,精神分析学派的弗洛伊德对于泛“性”生命动力“力比多”的阐释,拉康对于“人的欲望即是他者的欲望”的分析,以及德勒兹的“欲望机器”理论,都对欲望之于人的生命有“正名”的作用。欲望作为与生活语境相关的哲学范畴,对其的进一步研究是有益于“人的哲学”的发展的。
但是尼采的生命哲学也存在危险之处,尼采对于“欲望”“兽性”的过度强调、对于“超人”人格与主人道德的塑造的极端追求,在社会科学领域势必会引向较偏激的精英主义与社会达尔文主义。与笛卡尔将人设立为认识论的主体不同,尼采更强调的是人何以成为作为“主人”的主体,并不是所有广义上的人类都可能做到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他的理论埋下隐患。
本文基于尼采早期的悲剧观对《俄狄浦斯王》进行简要解读的同时,也探索了在古希腊悲剧中隐含的尼采“强力意志”关于欲望的生命哲学的相关素材及理论铺垫,可见尼采思想的构建起点在于对古希腊悲剧的讨论,是具有开创性意义与极大的哲学理论价值的。由于时间原因,笔者对于文献的阅读尚且不足,对于尼采思想与著作意义的把握或许存在片面或者是不正确之处,还望老师能够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