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露
沈苇,浙江湖州人,当代著名诗人。他在大学时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之路。后来,他前往新疆,在这个陌生的边地抒写他生命的华章。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将自己的才情与西北的大漠孤烟相融合,从彷徨到尝试再到从容,经历多个阶段,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诗歌作品,推动了西部诗歌的发展,也磨炼了自己从容的气质。回到故乡后,沈苇用全新的视角对江南进行了诗意化的描写,展现出了独特的江南风貌。
作为当代著名的诗人,沈苇的诗歌以意象写作著称。他不写典型的新疆大漠景观,而是用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创作方式,以极简练的笔墨通过简单意象来表情达意。他的诗作让人们感受到了新疆的神秘与魅力,同时也展现了他对生活的独特见解和深刻体验。
新疆位于中国西部地区,有着“三山夹两盆”的独特地形。天山雪域、戈壁草原不仅赋予了新疆人特有的善良勇敢、善歌喜舞和豪放热情,而且具有诗意的灵性。同时,这些景观也为新疆的人文景观和诗歌艺术创作环境提供了富有诗意的符号。这些特质和符号形成了西域独特的文化符号,成为作家描绘和创作新疆的重要元素。
西部作家对于新疆的描写大多落笔于新疆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多元的民俗文化。来自江南水乡的沈苇也不例外,但独特的人生经历又使他从中脱颖而出,形成他独特的诗歌创作风格,兼具西部的狂放与江南的细腻。
弗罗斯特说:“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无论是人文社会环境还是自然地理环境,都对人的心理气质和精神面貌起着极大的塑造作用。作家作为创作主体,在这方面的表征尤其明显。江南氤氲造就了沈苇得天独厚的烟雨气质,大漠荒凉又使他渐得广博厚重。
但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诗人从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来到大漠孤烟的西域边疆,从故乡流浪到他乡,在两种文化的不断碰撞中,心灵也一度受到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他的诗歌从初入新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彷徨,到融入新疆“已把他乡作故乡”的从容,再到“新疆是‘翅’,江南是‘根’”的两者合一,这段旅程走得艰辛且漫长。
新疆作为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区,具有丰富的文化和历史积淀。沈苇初到新疆,遇到了各种不同的民族、语言、宗教和生活方式,这些多样性使他感到陌生。他虽然无法完全理解和融入这个多元的社会,但对于他来说,这种陌生感是一种启迪他思考的源泉。这种陌生感激发了他对世界的思考和感悟,促使他对人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进行了深入的思考。直到写给乌鲁木齐的《混血的城》的出现,这种故乡与他乡所带来的陌生与虚无才渐渐消失,异乡人渐渐找到了心灵的归属之地。在《混血的城》里,诗人写道:“整整八年,我,一个异乡人,爱着/这混血的城,为我注入新血液的城/我的双脚长出了一点根,而目光/时常高过鹰的翅膀/高过博格达峰耀眼的雪冠……”①沈苇:《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在诗中,抒情主体从一个异乡人的形象到融入这座“混血的城”,诗人不仅以“身”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而且在用“心”学习这座城市的民俗文化。正如诗中所说,“这混血的城,为我注入新血液的城”,细细探究,恐怕没有一座城市的混血气息如同乌鲁木齐这样浓厚,在这里,不仅可以感受到各民族独特的民俗文化,而且能深刻地体会到多元民族文化的交流交融所带来的强烈震撼。
《混血的城》成全了诗人的第二故乡之梦。八年时间,诗人的边疆气质在这里得到了培养,心灵在这里得到了重塑,各族同胞都是他的兄弟姐妹。地域性的差异带来的创伤慢慢缝合,诗人在遥远的边地找到了灵魂的栖息之所,地域性所带来的尴尬逐渐变质,升华成了一种独属诗人的诗歌气质。
新疆是许多文学创作者的精神家园和灵感源泉。在沈苇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在新疆完成了自身诗歌气质的修炼和锻造。
2018 年底,诗人结束了他长达三十年的远居者生活,从第二故乡返回第一故乡。三十年光阴倏忽而过,故乡的一切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世事无常,对于重回故土的诗人来说,不免也有“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①唐圭璋:《全唐诗》,中华书局,2022。的人事变迁之感。游子归来,却不得不再次当起“异乡人”,开启重新认识、重新发现之旅。
对于沈苇来说,重返江南无疑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三十年的新疆生活,在经历了“已把他乡作故乡”的艰难过程之后,他将以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认识和感受这片故土。此间心路历程,以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②唐圭璋:《全唐诗》,中华书局,2022。来形容最为贴切。从本地土著变成他乡来客,个中滋味,在诗人的《诗江南》中大抵可以窥见一二。
从前,诗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用江南的诗意朦胧来发现江南的山水美;经过三十年的新疆生活后,江南的一切在诗人眼中都得以发生改变,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山,水也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水。诗人用他那曾经见过沙漠的眼睛重新审视江南的山水,重新认识这片能够容纳他出发与回归并融为一体的故土。在这个过程中,诗人体验到了一种深刻的平凡之美和宁静的内涵,让他重新热爱、重新感受、重新理解他的故乡。
回到江南后,诗人对于江南的审美距离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从前在西域时,江南很远;现在重返故土,江南就在眼前。诗人的抒情客体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对倒,以前遥远的故乡是江南,现在遥远的故乡在西域,“霅溪的湿,一滴滴注入远方的干旱/而漫漫黄沙,总是梦里相见”③沈苇:《诗江南》,中国言实出版社,2022。。抒情客体时空距离的对倒,使诗人的心理距离也发生着相应的变化。经历了离开的诗人回归故乡后,能够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故乡中的位置和角色,意识到自己的动态变化和成长。同时,他对于自身与故乡联系的认识也更加深刻,对于故乡的存在和意义有了更加明确和深刻的认知。
初读《骆驼桥》,很多读者容易将其与西域联系起来,但是细读之后会发现并非如此。诗人兼具江南的秀丽和大漠的粗犷,丰富的生活经验使他的诗歌表现手法更加多样化,不再局限于江南所独有的意象,思绪不断扩散,并且向西发展。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诗人要用“见过沙漠的眼睛去重新发现江南的山水”的过程,不仅是游子重新发现江南的过程,还是游子寻找自己的生命之源、文化之根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对自身和环境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这些变化使得他在审视故乡时能够拥有更多的思考和理解,并将这种认知和情感通过诗歌等艺术表达方式传达给读者。
展读《诗江南》,可见诗人书写内容之丰,不仅有江南的自然风貌、人文历史、平常生活,而且关涉“诗路浙江”“世界丝绸之源”等相关内容。丝绸之路将诗人的两个故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贯穿了诗人三十年生命长河的西域生活,既锻造了诗人独特的西域气质,也给诗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大漠印象,还将要长长久久地影响下去。
当代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诗人并不罕见,单从浙江到新疆的诗人,我们耳熟能详的就有艾青、孤岛、亚楠等,但少有像沈苇这样,能基于自身的生活经验和文化经验持续探索异域文化和国家发展与自身命运的相通之处,创作了具有独特风格的诗作,为诗歌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沈苇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生活在浙江,浙江独特的地域文化给他带来了人格特征和心理气质的双重影响,使他的思维方式、语言习惯和审美趣味都带有丰富的浙江地域文化色彩。来到新疆,奇异而苍凉的自然环境又赋予他独特的生命体验,饱含新疆主题的诗句,使沈苇的诗带有多元的文化色彩和鲜明的地域特征。无论是从初到边疆的“混血写作”还是还乡后提倡的“去地域化”,他的诗歌作品都带有强烈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并且始终坚持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④屈原:《离骚》,中华书局,2019。的精神,不断在出走与回归的道路上历练,有所继承,也有所发展。
在新疆时,诗人对于“新边塞诗”也有自己的认识与发展。“新边塞诗”对沈苇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点是不容置疑的。他的诗歌很明显地继承了“新边塞诗”的传统,同时,沈苇鲜明的“个人化”创作追求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西部诗歌创作道路。
他常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和冷静的眼光看待“新边塞诗”。他不去强调历史使命感和时代责任感,也不用激昂的旋律和鼓舞人心的文字进行诗歌创作,而是用一种朴素明净的话语揭开外人眼中的神秘面纱,勾勒出一幅幅平凡的生活画卷,再现了新疆人民的美好生活。
艾青说:“诗是人类向未来寄发的信息,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①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通过诗歌,人们可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激发内心的勇气和动力,追求理想并且为之不断努力。在诗歌的多样化表达上,沈苇同样做出了积极的探索,他提出“混血的诗”的概念,以一种潮湿的方式进入干旱与坚硬。在他的《新柔巴依》第29 首中:“一切都在结合:风与尘,沙与金/草与木,山与壑,光与影,梦与真/高歌与低吟,飞翔与沉沦,伤痛与抚慰……”②沈苇:《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他将冰与火、生与死、潮湿与干旱、葱郁与荒芜……混合成一个丰富而又复杂的样本,表现了他对于事物的瞬间感受和对于生命历程的深刻思想,并且勇敢地探索着陌生化的语言表达与艺术借鉴,使他的诗既具有北方诗歌的质朴与粗粝,又具有南方诗歌的华美与精细。
《诗江南》中收入了很多写江南小镇的诗,虽然看起来与之前写广袤新疆有所区别,但是其间却有着诗歌的内在联系性。江南与西域在地理位置上一东一西,中间相隔甚远,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环境都天差地别。但是通过诗人青春时义无反顾的远走,江南与西域在诗人身上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他能够将两个地方的特色和美感融合到自己的创作中,创造出一种独特的清新之气。这种内在联系性让他的诗歌更加丰富多样,同时也为中国诗歌界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灵感。
同时,在沈苇的诗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理性与感性的交织是取之有度、和谐共生的。他既能以散化的句式来控制情思的滥觞,也能用凝练的句式来保持思想的高度。他积极地探索着诗歌的个人化艺术世界的创作道路——不会有太多的艺术修辞,却又在朴素明净中透露出一种荡气回肠的人生感悟,使得他的诗歌在思想性和感性之间徜徉,让读者在细细品味之余也能够得到一种强烈的人生感悟。
沈苇的诗歌,不是诗人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大致框架,而是诗人心灵的载体,是诗人将内心世界从深处敞开,将情感与思想流转的表达方式。通过诗歌,沈苇能够将自己的内在世界和外部世界相连接,以真实地感受不同地域文化带给他的灵魂洗礼和精神建构。他用诗歌将自己置身于大千世界中,去感受和体验文字无法完全描述的情感与体验。同时,通过不同地域文化的灵魂洗礼与精神建构,沈苇得以找到灵魂的栖息之所。他能够通过诗歌的表达,与不同地域的文化进行对话和交流,从而拓宽自己的精神领域。他不断地寻找和探索,将自己的内心与外部世界相接触,进而构建出属于自己的诗歌世界。这个诗歌世界不仅仅是对外部世界的再现,更是沈苇自身灵魂的投影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