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王向荣 教授
园林的诗意
清漪园中的惠山园是乾隆非常喜爱的一处园中园,那时惠山园中的山水林泉还是一个整体,仅有的少量建筑散布在山间水岸,想必惠山园一定如它的蓝本无锡寄畅园一样,充满了质朴幽远的山水诗意。乾隆曾题写惠山园八景,其中“寻诗径”位于惠山园的中心,也就是山水的交会之处。现在,惠山园早已不复原状,经后代的改建和重建,增加了不少建筑和围墙,且一些建筑的体量也增大了许多,曾经山水相依的惠山园被拆分成一个水景园和一个山景园,即谐趣园和霁清轩,山与水也随之相互分离。尽管“寻诗径”诗碑还安放在谐趣园的“兰亭”中,但是我在谐趣园中却从未感受到诗意可寻,倒是霁清轩还有一丝峡谷苍松、峻岩潺溪、宁静素雅的意境。在中国,每座园林都关乎“情”,都希望人们在园中能抒发幽思逸情。造园的终极目标之一也是要让园林充满诗意,但事实上,真正能够触动人心、具有浓厚诗意的园林在任何历史时期都是少数,只有具备深厚的艺术修养与林泉之心的园主人和造园师才有可能创造出诗意的园林。就如北宋画家米芾在《画史》中所言:“山水,心匠自得处高也”,或是北宋画家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所说:“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
与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古国相比,中国具有更丰富多样的自然景观,古人在与山川湖泽共处相伴的悠长历史中,吟咏出数不清的诗歌。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诗歌初始,大自然中的大地、山川、树木、花草即已入诗。从现存的文献看,“园”或“园林”这两个词最早也是出现在诗中。《诗经》中就有数首诗提到“园”,如“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将仲子兮,无愈我园”“杨园之道,猗于亩丘”“游于北园,四马既闲”等,《诗经》中还出现了其他与“园”有关的字,如“圃”和“囿”。而“园林”一词最早的出现,据现今可知的文献,在汉朝班彪《游居赋》中的“享鸟鱼之瑞命,瞻淇澳之园林”,还有西晋张翰《杂诗》中的“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
王国维论词有“一切景语皆情语”之说,其实园林亦是如此,造园就是营造一种境界。园林以境界分高下,中国园林的最高成就之所以是文人园林,就在于与其他类别的园林相比,文人园林有着一种独绝的境界。许多历经岁月淘洗而留下的文人园林,依旧动人心魄,有着深邃的魅力,因为这些园林蕴含着几千年中国文化中特有的山水诗境,甚至能触及那些悠远美丽的诗歌中的情感。明代以前,文人园林的主人就是园林的设计者,他们多是诗人或画家,必然会主动地或在潜意识中将诗画之境注入园林。自明代开始出现了以计成和张南垣等为代表的职业造园家,他们对诗画都有很深的理解,自然也会摄取前人对山水的诗画描绘,通过艺术的手段将其意境呈现在园林中。现存的许多文人园林总是充满了玄远幽深又耐人寻味的诗意,并诱发出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这是因为,诗意产生于充满诗境的园林对内心情感的触发,或者说情感就是心灵对于这种园林的直接反映,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写:“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崇尚自然静寂与逍遥自得是历史上不少文人标榜的一种人生态度,园林是生活的居所,也是唤起和表现这种精神的境地。造园与山水诗和山水画有着紧密关系,“诗画以山水为境,山水亦以诗画为境”。文人园林就是以心灵对自然及场地进行观察、体验和感悟,再用诗意和画理来造园。
位于郊外的园林,必然会融入大自然之中,在园中能感受到天高地迥之境界,像陶渊明的田园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的山居中的“敞南户以对远岭,辟东窗以瞩近田”,王维的终南别业中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的成都草堂中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以及白居易的庐山草堂中的“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在这样的园林中,人的思绪和情感亦会被带入时间的无尽和空间的无界。
位于城中的宅园,必然会在有限的空间中营建出气韵生动的丘壑林泉,这是如山水诗画中的那些能唤起诗意情感的山水,言有尽而意无穷。与城外的园林不同,城中的宅园往往通过高墙与外界隔离,园中的建筑都融于这片咫尺山林之中。在可居可游的人造山水中,园主人既能享受清净散逸的生活,又可高卧林泉,观山之色,听水之声,远离人生的烦恼,“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让思想沉浸在山水之间,心灵复返于田园之中,从而彰显精神上的自我,实现归去来兮的理想。
然而,并非苦心孤诣造就的园林就一定充满诗意。诗意产生于自然质朴之中,充满诗意的园林往往以自然丘壑为主要意趣,建筑融合于山水之间,表现出自然简素、超然散淡的意境,如郭熙所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诗意产生于空灵神秘之中,充满诗意的园林往往空间相互渗透,神秘莫测,表现出委婉空寂、幽玄虚静的境界,如苏轼所言:“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惠山园变成谐趣园的过程,就是这座园林自然质朴及空灵神秘的气氛衰减的过程,也是诗意消失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