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敦煌壁画《九色鹿》局部,北魏
电视剧《延禧攻略》中,那种或素净,或明澈的色调深入人心,貌似岁月静好的舒缓与安宁掩盖了后宫凌厉的刀光剑影。有人将其戏称为“延禧莫兰迪色”。的确,喜欢画瓶瓶罐罐的意大利画家莫兰迪偏爱高级灰调,那种简单干净的风格似乎与剧中素雅的画风若合符节。
但是,《延禧攻略》的色调其实是纯正的传统中国色调,远比莫兰迪色悠久广阔得多。莫兰迪偏好低饱和度与灰暗的中间色调,传统中国色讲究整体的纯粹。莫兰迪色具有落满灰尘的时空感,中国传统色调拥有历史沉淀的岁月感,二者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但莫兰迪色是在色彩里加白加灰调出,整个画面相互制约甚至互为抵消而取得微妙的平衡。传统中国色则是在色彩中加水加墨调出,相互辅佐呼应而获得整体的宁静高贵与平淡天真。
曾有权威色彩机构评选近年来的秋冬流行色,排名第一的名为“浅艾蓝”或“雾霾蓝”,这种沉静而复古的蓝是经过岁月、写满故事的线装书的色调,沉蕴美好而有内涵。在张爱玲的《十八春》中有一处对曼祯穿着的描写:“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蓝色的罩袍,蓝色的罩袍已洗得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文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这种文雅的色调非常中国,所以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的立德夫人也把中国称为“穿蓝色长袍的国度”,直让人想到诗经里的那句“终朝采蓝”,这四个字如此安宁质朴,却又流光飞舞,像一个干净蔚蓝的梦。
这样的蓝色调,早在900年前,就已经被宋徽宗所欣赏。他的《瑞鹤图》,用淡石青烘染出大片幽微美妙的天色。宋徽宗偏爱单色釉,喜欢含蕴内敛的青瓷,他认为白瓷过于一览无余而锋芒外露。青瓷最接近如玉的谦谦君子,那种素净温润、闲散淡远的自然美,有着内在的丰厚与光芒。尤其汝窑的雨过天青色,更是宋徽宗梦中玄秘的颜色,颂简素之雅,顺万物之道。还有钧窑,能同时驾驭绚烂与沉静两种风格。金代的钧窑大多为致密的灰胎或灰白胎,在微妙的光线下呈现出特别的蓝色,最接近那种纯净而高级的雾霾蓝。
公元1259年,昭明往中国天目山径山寺拜师学佛,归国时将茶具、茶叶及饮茶方式带回日本。陆续有更多的中国传统文化由遣唐使传入日本,深深影响了日本精致审美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在器物色调上的把握。在《日本传统色》一书中,所出现的天青、粉青、梅子青等所谓的日本色彩,其实都是来自中国汝窑、龙泉窑、钧窑的颜色,堪比蔚蓝落日之天,远山晚翠,或湛碧平湖之水,浅草初春。而建窑普遍表现出的黯淡,如月华一般清苍,如万籁一般幽茫,如风雨一般无常,更深深浸润了日式审美的风骨。
天何言哉,四季行焉,万物生焉。万物在虚空中静默生长,而色彩的意义则是“实”,是内在生命维度的精彩外现。中国传统的“五色观”正是从自然中生发,结合“阴阳五行说”,与构成世界的其他要素逐渐整合发展而来。《周礼》记载:“画缋之事杂五色。”何谓“五色”?即青、赤、黄、白、黑。其中的赤(红)、黄、青(蓝)暗合了几世纪后西方历经多次物理实验而得的“三原色”观念,而中国人凭借与生俱来的直觉与心手相应的实践,早就捷足先行了。
赵佶《瑞鹤图》,宋
敦煌壁画《双鹤图》局部,盛唐
中国传统的“五色观”,并非独立静观的存在,而是一个全息式的整体思维系统,对应天地、阴阳、方位、季节、声音,牵系五脏、五味、五气,关乎内心的声色与动静。与五方相匹配,青色代表东方,赤色代表南方,白色代表西方,黑色代表北方,黄色代表中央。与五时相联系,青赤白黑分别代表春夏秋冬。汉代推崇“五时服色”,着青衣迎春,戴黄玉度夏,挂白帘接秋,披黑裘祭冬,俯仰进退,咸有风则。传统色彩观调动眼耳鼻舌身意,甚至味道也可以用颜色来呈示,如辛味用白色来表示,酸味用青色表示,咸味用黑色表示,苦味用红色表示,甘味用黄色来表示等等,不一而足。由此,小至个人生活习惯与喜好,大至国家典礼仪式,都提倡在不同时节用不同颜色来顺应天地万物之气象。
在浪漫的文学艺术领域,五色有了更美更深情的表现。红有绛朱赤丹,蓝有青苍碧靛,白有月缟素雪,黄有缃茶驼栗,黑有玄缁乌皂,读来便口齿琳琅,气象万千。唐代女诗人薛涛曾采集百年芙蓉树的花瓣与树皮,精制成深红色的浣花笺,那是用来书写相思的吧。风雅的北宋,日常书写绘画用纸张便更加讲究。如谢景初制作的笺纸人称“谢公笺”,俗称“鸾笺”或“蛮笺”,光用色就分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黄、浅青、深绿、浅绿、铜绿等,听来都如此赏心悦目,那是一个内心无上富足荣光的时代。清代《浮生六记》中的芸娘,春扫落花夏采蕉叶,捣烂成汁,和了云母粉入纸皴染成五色彩笺,心意斑斓而芬芳,不愧是文学史上最美的女子。
传统中国画不拘泥于“五色观”,主张随类赋彩,用色即是摄情。从自然界出发,又从主观印象中提取带有感情的色彩,以达成人类与自然神祇之间的感应沟通。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于是看春山谈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如此美妙多情,如对故人。更进一步,在日常绘画中,又有了朱竹、墨牡丹等表现形式,逾越规范定式而清新超逸、渊雅风流,可谓运墨而五色具,不拘常法却合乎常理。早在苏东坡的时代,就已经广泛流传,不求形似,不重色彩,从而营造出自成格局的人文气象。
《李师师外传》中的一段描述:“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徽宗不会动心于寻常的脂粉,唯独钟情李师师由内而外的“幽姿逸韻”,那就是繁华落尽素以为绚的大美,那也是“延禧色”之所以深入人心之美,如应万物,如合天地,飞扬顾盼,气质俱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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