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角晚水
这一次,她想她会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安静、平和地等待与他再次并肩。
——她知她自私透顶,今夜过后,天雷劈她也好,地火烧她也罢,但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和他分开。
【1】
珥珥歪歪斜斜地仰躺在榻上,任凭宁珠微如何安慰都不理人,被劝得久了,火气上来,索性更为烦躁地翻了个身,噘着嘴不动了。
这副别扭模样令宁珠微不由得生出几分好笑来,她握上珥珥露在外侧的手腕塞进被中,继续好声好气地哄:“真不睬阿姐了?糖人和风车不都已经买给你了吗?只差一个磨合罗,容我先欠着,下月咱把后园那些个红苕翻出来卖了,立刻给你买个最大最漂亮的,用红纱碧笼装着,金珠牙翠点缀着,馋得别家小孩哇哇哭,好不好?”
“不好,不好!”珥珥“呼”地一把扯掉故意蒙住眼的被子,气鼓鼓地瞪她,“若不是你偷拿我卖鱼的钱跑去买了什么劳什子护臂,今日那个牵着会笑的磨合罗就是我的了!”
宁珠微理亏垂眸,下意识地将那副精致得与这茅舍格格不入的织锦护臂往袖中拢了拢。
“都是为了他对不对!”珥珥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她,“你的娃娃亲夫君!”
“哈?”宁珠微蒙了一瞬,正暗自思索着自己何时有了个夫君,还是娃娃亲,珥珥已经上手拽住她腰间的玉佩,狠狠掐了一把:“就是他!那护臂是给他的吧!你说过,他是个金尊玉贵的公子,所以你才非要买那么贵重的护臂!”
宁珠微被那玉佩上的“瀛”字晃了眼,半晌,无奈地扶住额。
金尊玉贵是真,公子也是真,至于娃娃亲夫君……容瀛啊容瀛,当日我初初从这农家醒来,珥珥缠着我问这玉佩来歷,上头笔画复杂的又是什么字,我被吵得头疼,随口敷衍一句,你便看在这护臂确实是为你准备的分上,原谅我的信口胡诌吧。反正,你从来都是那样厌恶我,我惹你不快的事情已经那样多,再加一桩,也算不得什么。
见宁珠微沉默,珥珥哼唧一声,到底还是放过了她:“重色轻妹!”
宁珠微笑着摇头,揉一把珥珥的脑袋:“你又没见过他,怎知他是俊是丑?”
珥珥闻言,脸白了一瞬,罕见地闭了嘴。
宁珠微以为她仍在赌气,捏捏她圆乎乎的小脸:“真不打算送送我?好歹也做了你三个月的阿姐。”
珥珥并不是她的亲妹。她自小记性便不算太好,长大以后过的又都是晦暗阴沉的苦日子,有限的记忆里,她自幼便与家人失散,身上除了一枚刻着自己名字“珠微”的长命锁,几乎一无所有。她一度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清楚,唯独记得有个妹妹唤作“珥珥”,而这两个字,她自妹妹出生便就着父亲的手一笔一画地描摹过,任凭日后颠沛流离也不曾忘却半分。
三个月前,她死里逃生,醒来时便身处这座茅舍。救她的是个小丫头,眼瞳琉璃般纯粹,傻呵呵地为她忙前忙后,冒着鼻涕泡说自己父母早就死了,幸好给她留下了屋子和几块地,划作鱼塘菜园不说,甚至有一块还种满了莲花这种娇贵的植物,她靠买卖作物好歹吃喝不愁,活到了现在。宁珠微按压住口中翻滚的血腥气,问她的小恩人叫什么名字,得到的答案是与自己妹妹同名,不禁又平添几分怜爱。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珥’,没钱读书,只会念,不会写。”
“无妨。”待伤好些,宁珠微下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抽了根秸秆手把手地教这小丫头写字,明明写的是“珥珥”,她却只喊“妹妹”。从今往后,相依为命,她只当是天可怜见,兜兜转转,以这样的方式弥补了她几分缺憾。
珥珥依旧保持着那样不甚端正的姿势,但显然气已消了大半,眼巴巴地瞧着宁珠微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了,我还要给你买磨合罗呢!”宁珠微失笑,哄幼童似的轻轻拍了拍她。
像是得了某种特许,珥珥迟疑片刻,嗫嚅道:“就不能不去吗?你说你要去查清楚当日害你险些丧命的真相,查清楚你师父的死因,可怎么查?你是不是还要回到那个什么城里去?”
宁珠微脸上的笑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净波城。”
“这里不好吗?当珥珥的阿姐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去?那个鬼地方给了你什么呀!满身伤痕,鲜血淋漓,痛得哭都哭不出来,你昏迷了大半个月才醒……我,我不想再看见你流血了!”
“师恩不可不报,我自己的仇更不能忘。”宁珠微将声音放得更轻柔几分,“珥珥放心,阿姐这次一定完好无损地回来。”
见她去意已决,珥珥忍不住道:“他会担心的!”
这句话说得实在没头没脑,宁珠微却听懂了,顿住脚步,平静地回头望。
珥珥以为有了希望,顺着话头继续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娃娃亲夫君找来了,却发现你人不在,还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他一定会担心的!”
宁珠微自喉头溢出一声喜怒难辨的叹息,本就素白的一张脸无端地又白了几分:“他不会的。”
容瀛不会担心她,更不会来找她。
【2】
如今想来,这许多年,她与容瀛之间,桩桩件件,都是强求。
作为连身世都不可考的卑微平民,宁珠微原本不可能拜入净波城。这并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个由前朝大巍成立,培养各级精英,旨在有朝一日覆灭当朝大煜的江湖组织。当年煜朝攻入大巍后施以怀柔之策,是以众多根基顽固的前朝世家都得到存续乃至日益壮大,到了今日,昏君无道,烽烟四起,大煜大厦将倾,再想重拾铁腕却已是有心无力。
这些对大巍忠心耿耿的世家纷纷安插嫡系子孙于净波城,期盼大巍复国后能分一杯羹。容氏便是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世家,而其嫡子容瀛,璀璀韶华,武功卓绝,尚未及冠便成了净波城内赤霄营之主,下辖数万暗卫。净波城上至城主、副城主,下至仆从、小厮,无人不尊称他一声“公子”,也只有宁珠微,目无尊卑,总爱连名带姓地喊他,哪怕只换来他冷如霜雪的一瞥。
其实说是娃娃亲,也不算全然骗了珥珥,至少宁珠微与容瀛的确结识于幼年。
自打与亲人失散,她便流落在外,饥一顿饱一顿,靠做小工度日,等到稍大一些,她跟着位有名的雕刻师学手艺,在师父外出时替师父看守自家石场,也正是在这时,她遇见了容瀛。
准确地说,那是一群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前呼后拥地占据石场附近的废弃猎场比试。直到许多年后,宁珠微才得知那是世家子弟为了进入净波城进行的定期选拔,可她浑不在意,恰如此时,明明这些公子哥个个生得丰神俊朗,她的目光却只跟随着其中最为出挑的那个,他面容如琢如磨,昳丽柔润,偏偏神情又肃穆冷清,皎然似月,她望过去了,便再没能挪开眼。
容瀛奇花初胎,射御书数俱佳,宁珠微趴在猎场墙头看得如痴如醉,却见人群中一支冷箭,悄然指向容瀛。她瞬间清醒大半,情急之下,将自己的长命锁掷了出去,手起箭落,那妒忌成性的小人被驱逐出场,容瀛拾起长命锁,抬眼辨认着上头的字迹,环视只余风声的围墙一眼,面无表情地将长命锁藏进怀里。
宁珠微一口气跑出数里,不明白分明是自己救了人家又为何要逃,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两颊滚烫,待扑到河边用冷水灌了满脸,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将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讨回来。
于是她硬着头皮往回赶,好在比试延绵数日,众人就地扎寨,并未走远,而容瀛的帐篷最是好找,最西边孤零零摆明了“生人勿进”的那个就是了。小小年纪哪里懂得拐弯抹角,见四下无人,连个守卫都没有,宁珠微便大大咧咧地闯入容瀛的帐篷,刚要嚷起来,眼前便是一黑,继而额头一痛。
好巧不巧,她撞到了容瀛身上。
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輕咳一声,将她拉开些许,低声问她是何人,可知擅闯净波城营地后果如何。
宁珠微看着他直发愣,伸着手,开口已是结巴。
该死,要回自己的东西是天经地义,为何会结巴!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可下一刻,更令人尴尬的事发生了——她从晨起便未曾进食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容瀛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转身从案上端起一盘糕点,并着一壶葡萄酿递过去。宁珠微两眼发直,未及多想,动作快过脑子,尚且温热的糕点被吞食入腹,齿颊留香,而她脸上通红一片。待吃饱喝足,她打了个嗝,再度向容瀛讨要长命锁,可他仍是不给,只慢条斯理道:“你明日再来。”
她心下愕然,刚想说“凭什么”,却见容瀛面上丝毫不显,但耳尖淡淡浮上一点儿红。
就为这一点儿红,鬼使神差地,她败下阵来。
【3】
此次选拔持续了整二十日,宁珠微也蹭了容瀛二十日的饭。
先是普通的糕点果脯,再是摆盘别致的菜品,到最后一日,变成一个双层食盒,第一层端正地摆了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由容瀛亲自夹起一只,递到她嘴边来。
她欣然张嘴去接,啊呜一口吞下,也在同时看清了容瀛高挺的鼻梁上一点被面粉沾染的白,这才有了一点儿受宠若惊的认知,脸色一变:“容瀛,这是你亲手做的?”
容瀛不疾不徐地“嗯”了一声,如同他在与宁珠微相识不久之后便承认,她初次找上门讨要长命锁的那天,便是由他自己撤去帐篷外的守卫一样,回应得温柔坦然。
关不住的欢喜与苦恼同时从宁珠微的眼睛里跑出来,欢喜的是她长到如今的年岁,从未有人待她这般好过,苦恼的是她习惯对每一份施与进行报答,可容瀛的好,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还。当日打落冷箭不够,这些时日与他讲故事说笑话解闷不够,似乎就算把她的每一寸每一毫都榨取干净也依然不够,谁叫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而她即便掰开了、揉碎了也不过是个再低贱不过的孤女罢了。
容瀛略略别开脸,刻意不去看她眼里流露出的让他心头刺痛的情绪,低头掀开食盒第二层,里面静静地卧了碗面。
他犹疑片刻,仍旧喂了过去,说话不大连贯,像是下了许久的决心:“长寿面,只有一根,一定要一口气吃完。”
话音未落,他低着头又往宁珠微脖上套了什么,继而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地缩了缩,低低道:“长命百岁。”
宁珠微抚着终于回到她手里的长命锁,怔怔地望着他:“我……我没有生辰,我不知……”
容瀛深吸一口气,垂目道:“今日是我母亲的生辰,我……把它送给你,你……喜欢吗?”
短短二旬里,她多次听容瀛谈起过他的母亲,这个在他记忆里早已模糊却永远美丽的女子,身为世家小姐却不甘心囿于闺阁,有着一身傲骨和不凡武艺,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明媚清晨离开容家,从此杳无音信。
容夫人母家姓“宁”,容瀛说,那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宁”,不算什么好的寓意。她见不得他伤痛,挤眉弄眼地逗他笑,末了,夸张地一拍脑门,拉过他的手晃:“谁说的?我就觉得这个姓氏特别好,正巧我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容小公子赏个脸,把你母亲的姓氏分我一分,今后我便叫‘宁珠微’了,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姓氏给了,生辰也给了,她自此有名有姓,再不是无蒂柳絮。
她快乐地吸溜着面,含含糊糊地点头:“喜欢的,喜欢的……”
然后,她听到容瀛一声闷闷的“我明日便要走了”,那第三个“喜欢”便卡在喉头,和那根长得吸不到头的面一起,堵得她呼吸一滞。
容瀛感到手背上一点儿冰冷,愕然抬眼,宁珠微眸中兜住的水光骤然落了下来。她仿佛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哭,只无助地睁着眼睛望他——纵使云泥有别,她依旧满心满意地想着自己还能为容瀛做些什么,可他怎么就要走了呢?
“别哭。”他有些惊惶无措,指尖抹去她的泪,心头刺痛放大,却也只能奋力压下,重复道,“别哭,待明年,我……”
他想说“明年我再来找你,给你做好吃的,听你讲故事,教你认字,教你骑射……”,可净波城行事谁能预料,他又如何敢轻许承诺,于是勉力多时,那后半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完全了。
倒是宁珠微,率先收敛起脆弱易碎的可怜相,弯起眼朝他绽开一个鲜妍的笑:“过几年,等我长大了,攒够了银两,便去你家找你,到那时,我再给你讲故事,民间有趣的事儿可多了,我存些时日,够你听一辈子的。”
容瀛眼不错珠地凝视着她,揩去她唇边油渍,点头道:“好,那我给你做饭。”
做一辈子。
【4】
霍承瑾找上门的时候,宁珠微正在琢玉,刻刀划开秀润弧线,连带着嘴角也微微勾起。她记得容瀛腰间佩玉,他应当是不抗拒玉饰的,因此一心想着给他做个小玩意儿盘着玩,连屋里进了生人都浑然不觉。
霍承瑾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净波城的副城主之一,专司新人选拔,容瀛那一拨比试时他便是裁判,她那随手一掷精准无比,显然天赋异禀,何不随他加入净波城,此后衣食无忧,还能学得一身本领。宁珠微素来不畏生,对霍承瑾的极尽赞美也未曾心泛涟漪,只在他提到“容瀛”二字时放下刻刀,眼神亮了亮:“你说的那什么城……容瀛也在那里吗?”
霍承瑾苦口婆心的游说被她猝然打断,有些茫然地点了头,她却蹦了起来,轻而易举地交付出未来:“好、好、好,我去,我去!”
孩子的心性总是单纯,一想到不用等上许多年就能再度见到容瀛,能继续安慰他,依赖他,宁珠微恨不得当下便挂在霍承瑾腿上,随他同去。但净波城何其庞大,下设分支众多,以赤霄营为尊,最难入,又非死不得出,而容瀛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又是血统高贵的世家公子,岂是她想见便能见的。霍承瑾劝她循序渐进,她偏不依,毫不犹豫地拜他为师,夜以继日地发奋刻苦,用了整整四年,终于从荒凉贫瘠的乡间小镇,迈入雄奇壮阔的净波城。
半路出家,这四年她是如何殚精竭虑,唯恐落下半分功课,宁珠微已经记不清了,可她永远不会忘记,再次见到容瀛时,那种宛如将她胸膛撕裂,再剖出心来践踏一般的痛苦。
四年过去,他身姿愈发挺拔,芝兰玉树似的立在回廊中,正与另一位副城主慕简交谈,她兴奋得如同一只初见春日的翠鸟,人还没站稳就忙不迭地大喊他的名字。
容瀛的背影若有似无地顿了一下,极慢地转过头,眼中蒙着一片尚未散去的空茫。四年了,青涩褪去,乌发也已被玉冠束起,他容貌更显俊雅,周身却无端笼上一层寒意。他望着宁珠微,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这一眼瞧得宁珠微如坠冰窟,她舔舔唇,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认得我了吗?都说女大十八变,可师父说,这几年我光顾着长个了,这张脸半点儿都没变呢。”
容瀛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良久,沉声道:“你来做什么?滚出去,这里不是你配来的地方。”
宁珠微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当然沒有真的滚出去,可到了夜里,她缩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被褥明明很是柔软,她过惯了清贫日子,除了与容瀛在一起的那二十日,从未允许自己挑剔过什么,可她还是哭了。抱着膝,身子弓成虾米,说不清哪里疼,只觉得浑身都疼,疼得她指尖发颤,满榻打滚,再嘶哑地叫出声来。
与她同住的姑娘名唤南枝,也是由霍承瑾领进门的,平日里承她一句“师姐”,这会子被她的哭声惊醒,也有了些做师姐的自觉,手忙脚乱地扑过来,问她到底哪里疼。
宁珠微疼得只知大口喘气,面色和唇色齐齐变得惨白,南枝等了半天,只见她嘴唇张张合合,声音几不可闻,于是俯下身去听——“好疼啊,容瀛。”
南枝听清了,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宁珠微。她发现了,宁珠微是心在疼,可谁也不能将心掏出来揉,所以除了任它疼,根本毫无办法。
翌日,宁珠微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可她心里明白,就在昨日,那颗疼痛不止又无法安抚的心,已经永远地死去了。
容瀛拒绝再见她,却无数次地差人撵她走,她想,他到底是变了,变得和其他贵族没什么两样,轻视她,瞧不起她。可她宁珠微的宁,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宁”,他使出无数绊子不让她留下她就偏要留下,不仅要留,还要成天里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给他添堵。她听闻如今容瀛已是赤霄营的统领,所以千方百计,过五关斩六将,想要进入赤霄营,成为由他统辖的暗卫。
未承想,重重关卡并未拦住她,容瀛竟破天荒地亲自来拦。
“你不是说,想过宁静的日子吗?一间茅舍,三两农田,有鱼塘,有菜园,倘若有一片莲池供你摘莲蓬玩是最好不过。”他轻声道,声音里冷意散去,染上了点儿当年初遇时的温柔,几乎像是宁珠微的错觉。
“原来你是记得的啊。”
听出她语声中毫不掩饰的讥讽,容瀛垂下眼帘,背在身后的手青筋暴突:“你若愿意,我可以为你备好车马,送你远离煜朝国境,届时你想过的生活,我都可以满足你,我保证。”
“你保证?”宁珠微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拿什么保证?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你还说过会等我来找你……你的话何曾作数过?你当我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容瀛将头低得更深,脱力般地倚在墙上,仿佛一松手就会摔下去。
她逼近一步:“眼不见为净啊。厌恶我到了这种地步,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吗?”
容瀛的神色终于出现了裂缝,像是再也按捺不住般猛然抬起头,薄唇却遭到重重一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目的得逞的宁珠微,张着口反复开阖了好几下,方才从喉咙里艰难无比地发出声音:“你……”
“你不敢,我敢。”宁珠微右手紧握成拳,就在刚刚,她趁着容瀛失神的工夫,偷偷拽下了他腰间玉佩,单靠这个,赤霄营主簿必定会殷勤无比地将她记名于册,届时公告整个净波城,便是木已成舟。
“我什么都敢,所以你听好,”她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在用力割裂着什么,“我不愿意走,公子。”
【5】
她成功跻身赤霄营暗卫,出乎意料地,容瀛再未于此事上多做纠缠。许是发现宁珠微由他管辖未尝不是好事,此后三年,他连一桩任务都不曾交付于她,竟像是彻底遗忘手底下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
宁珠微也再没有找过他,自尊不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死乞白赖,反正没有容瀛,她还有霍承瑾罩着。纵使她曾撞见容瀛与霍承瑾会面,容瀛一口一个“这不合规矩”,言语之间颇具威胁之意,师父依然没有放弃她。师父与她亲如父女,总说她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一贯肯定她的能力,即使再艰险的任务都放心交托她去做,她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从前她怕怎样都无法报答容瀛,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刀口舔血,一步十杀,她一跃成为暗卫中最光华夺目的那一个,让净波城上下都不敢逼视,人人都开始敬畏她,就连霍承瑾看她的眼神都渐渐变得不可捉摸。唯有南枝,会惦记着她身上留下的大小伤疤,在她每次出任务前送来必备物品,里面时不时地还夹杂一些珍贵伤药,她欠了许多感激无暇向南枝诉说,直到南枝在不久前的一次任务中殒命。
在得知南枝死讯的当晚,宁珠微的胸膛被酸涩填满,想要放声大哭,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挤不出一点儿水,眼泪这东西,早在容瀛让她滚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
宁珠微从未有一时一刻如现在一般地痛恨自己,她平生最恨欠人,她认定自己不似容瀛无情,可她亏欠真正对她好的人这样多,活该遭受这世间最刻毒的报应。
好在报应很快就来了。数月前,净波城城主病逝,城主位空悬,霍承瑾与同为副城主的慕简暗中相争多年,此时更是斗得如火如荼,恰逢净波城接到线报,说大煜穷途末路之际,为了抵抗各地声势浩大的起义军,不惜以割让城池为代价寻求邻国奚墨支援,求援信业已送出。
皇室公然卖国至此,霍承瑾痛心之余,速命宁珠微带人前去拦截,她深知霍承瑾私心,此事若成,城主位便唾手可得,但家国大义当头,计较尚存几分私心又有什么意义,她自是当仁不让。
谁知此一去,风云突变。拦截途中,她未曾发现可疑信件,反中大煜埋伏,虽有霍承瑾派去的一众死士并肩为战,依旧被刺出数道伤口。到后来,敌人越聚越多,她也杀红了眼,空气里都染上了血腥味,她分不清那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身上脸上都很黏稠,无处不痛,痛到麻木。
醒来时,她躺在茅舍里,珥珥趴在她身边,同她大眼对小眼,她这才知道,那场屠戮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可是真的过得去吗?
她身体尚未好全,便强撑着易装下山打听消息,却听闻自己成了叛徒,拦截行动失败后便主动向大煜泄露了净波城的不少机密,致使净波城被袭,若非慕简从容应战,必受重创;听闻霍承瑾气急攻心,短短数日便丢了性命;听闻他尸骨未寒,慕简便堂而皇之地登上城主位,将霍承瑾座下亲随驱逐干净……她还听闻,当日霍承瑾为独夺功劳,拦截之命虽是机密,可她到底出自赤霄营,容瀛仍然在不久之后便得到消息,赶至现场收拾残局,为此他右臂伤重,至今未愈,而事后,他還拖着这样的身体,力保霍承瑾一派无辜门人免遭牵累。
宁珠微突然不再怨恨容瀛了。说到底,他依然明如月,灿如星,无一处不好,唯一的遗憾,不过是他厌恶她罢了,而他厌恶她,与她爱慕他一样,都不是他们的过错。
【6】
探寻真相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休养期间,宁珠微频频下山打探,虽仍无明晰头绪,多少有了些端倪,她还未来得及将一团乱麻般的线索好好理一理,便收到一封急信,上头盖了净波城特有的海涛纹漆封,一眼便知是故人相邀。她已无甚可失,安顿好珥珥便依照信上所指前去赴约。
来人背对着宁珠微,还披了件将头脸都遮挡严实的大斗篷,可宁珠微越靠近,便越觉得心悸,夜间花树可帮着掩映身形,却掩盖不了来人身上那股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药香。
转过身,拉下斗篷,女子的身形神情在月色下通通一览无余。
“师姐……”饶是早有猜测,宁珠微依旧低呼出声,“你没有死?”
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南枝上前一步,几乎是恳切地凝着她:“别再查了,过自由的日子不好吗?你可知为了你今日的自由,旁人付出了多少代价……”
“旁人是谁?”宁珠微定定地看着珠翠满头,犹如换了一个人般的南枝,“你又到底是谁?”
南枝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目光重新变得犀利:“我本姓慕,是慕简外室所生,而今终于认祖归宗。”
“慕南枝?”宁珠微踉跄着后退,“你想要重拾慕家小姐的身份,于是接受慕简指示,潜伏在师父身边做细作?”
“是。”
“那么,也是你将我们的拦截计划提前向大煜告密,导致行动失败?”
“是。”
“也是你将净波城的机密泄露出去再嫁祸给霍氏一派,害得师父惊怒而死?”
“……是。”
宁珠微忍无可忍地冲上前揪住南枝衣襟,将她一把拽至身前:“我承过你的恩惠,你害我,我不怪你!可他也是你的师父,领你入门,授你武艺,你怎能为了自己的前途牺牲他?”
南枝目光竟全无躲闪,平静地、悲悯地看着近乎失控的宁珠微:“你当霍承瑾很干净吗?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就在他派你前去拦截求援信的前夕,他安排在别处的细作已经回报道大煜行动有变,不会再在那日送出信去,可他仍要你去,你可知这是为何?来净波城这么久了,你可曾发现,凡是庶民出身的门人,干得都是不要命的活计,至死都是最低贱不过的暗卫,从未有人登上顶峰,堂主,护法,副城主,城主!为何这些位置都只能被世家子弟所占?净波城和大煜究竟有何不同?都觉得百姓的命贱如尘泥,世家的命贵如日月!既然能做日月,我为何要做尘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人踩在脚下?”
“不是这样的!”宁珠微呆了一瞬,用力摇头,“师父一直待我亲厚,此次任务虽凶险,他也派了一众死士保护我,若非他们,我岂能逃出生天?”
“别傻了!我说了,他们这几十年来培养的普通门人,做的都是最低等、最危险的任务,一旦有了光芒,如何弹压都按不住时,便会被想方设法地除去!你当那群死士是来护着你的吗?你错了,他们是来确保你任务失败,死无葬身之地的,不仅要死,还要背负着叛徒的污名去死,这才对得起你的身份!”
宁珠微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茅舍,直到珥珥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声嘶力竭地唤她“阿姐”,她才悠悠转醒,惊觉自己仍活在这世间。
她哆哆嗦嗦地握住珥珥的手,任凭珥珥如何揉搓,依然觉得寒冷刺骨。
“原来所有我曾以为对我好的人都是虚情假意。”她又哭又笑,眼里一团死气,“师父是这样,师姐也是这样,容瀛……他更是从一开始就骗了我,用二十日,误了我半生……没有人是真心对我的,一个都没有……”
珥珥急得原地打轉,实在绷不住了,按住她乱抖的胳膊,咬牙道:“有的,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你好的!”
宁珠微被珥珥茫然无措地搂着,以为她要说的是自己,谁知她抓上那块刻着“瀛”字的玉佩,大力晃了晃:“他!你的娃娃亲夫君,他是真心对你好的!”
一语毕,石破天惊,宁珠微神思渐渐清明,她听不懂话似的怔住了,脑中却回荡着另一个猜想——南枝说,那群死士是来杀她的,那她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活着继续去恨容瀛?
“那天,你受了重伤,整个人都神志不清,是他抱你来的,他臂上也是一片血糊糊,看着不比你好多少,可直到郎中来了为你看诊,他都没有将你放下片刻!”珥珥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也不管她这三言两语对宁珠微而言是怎样的冲击,一股脑儿地说了下去,“中途你像是要睁眼,他本想马上走开,可听到你嘴里叽里咕噜的,他就又坐回去,把你抱得更紧!你昏迷了多久,他便守了你多久,听郎中说你不日就会彻底清醒,他才走的,临走前,还和我拉钩,要我保守秘密,一个字都不要对你提起他!”
宁珠微迟钝地低头,她想起来了,那日她在梦中见到了容瀛,一面抱怨自己为何如此窝囊,死到临头还想着他,乃至出现幻象;一面却执拗地揪着幻象不放,口中喊个不停——那句话,她初来净波城,被他拒绝之日便哭着说过,她说:“好疼啊,容瀛。”
南枝还说,为了她的自由,别人付出了许多代价,别人是谁?
容瀛不是别人。
容瀛不知道宁珠微是如何悄无声息地闯进来的,按理说容府的守卫并不比净波城松懈多少,可她就是闯进来了,一如当年,她从猎场墙头跃进他心里,从此便再未离开过。
他抱着她齐齐摔落在地,她不容他表达惊诧,捧住他的脸,径自说道:“珥珥说,她自幼流浪,那间茅舍,那片莲池,还有鱼塘、菜园……都是你的安排。”
“你拜托她与我做伴,说只要她说她叫珥珥,我便会开心。”
“我出任务的时候,南枝带来的珍贵药材,其实都是你的授意,她知道我心悦于你,向你告密请赏,你却认下了,反要她照顾我。”
“你从大煜士兵和霍承瑾的死士手中救下我,予我自由,南枝却利用我要挟你投向慕简,你不愿我再次陷入纷争,不得已与她虚与委蛇,我若自由,你便只能不得自由……”
每说一句,她便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往他脸上全无章法地乱啄一下,直啄得他脸上和她眼底皆是一片湿意。
她知她自私透顶,今夜过后,天雷劈她也好,地火烧她也罢,但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和他分开。
从始至终,容瀛都只护着她的身体不让她坠下,听她说,任她吻,她便越发得寸进尺,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催促:“快,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他不再回避她的视线,想了想,伸手抚上她滚得毛茸茸的脑袋:“不仅自由,我还要你平安。”
宁珠微的心疼霎时胜过其他心思,她放软声音,喃喃道:“还有呢?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想说,却一直没能说出口的?”
容瀛踌躇了一会儿,像是不习惯邀功,可一对上她灼灼的目光,便又不禁脱口而出:“玉佩,非你窃取,而是我有意落下。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想,理应给你,你们……很像。”
同样坚韧,同样倔强,同样与这藏污纳垢的净波城格格不入。
就在他与宁珠微时隔四年的重逢前夕,他查出母亲的下落——她因发现净波城对待平民门人的秘密,试图据理力争,却遭到几大世家的联合抵制,沦为家族弃子,早在许多年前,便不明不白地死去了。而当宁珠微从天而降一般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她笑靥如花的面容与母亲的交错又重叠,令他浑身战栗。他怕她重走母亲的老路,怕自己羽翼未丰护不住她,于是只能先用最冷硬残酷的字眼赶她,再用她心心念念的田园生活诱她,可她不愿。他别无他法,只能牵肠挂肚,时刻在意,暗中保护,用情,用心,用命。
漫长的沉默后,宁珠微直起身,仰头露出的眼眶红得厉害,轻轻道:“我如今已经平安远离这一切了,可你暂时还走不了,对不对?不仅是因为受到慕简胁迫,更重要的,是你还在找出路,找一条可以使黎民百姓重新过上清平日子的路,大煜不可靠,净波城也不可靠,你想要靠自己。”
容瀛忽地笑了,他的确无须再多言,他们已经心意相通。
宁珠微也笑,郑重其事地许诺:“那么,在你找到出路之前,我会珍重自己,等你回来。”
她又突然记起了什么,掏出那条被她揣了一路的护臂,献宝似的递给他,嘴里也没闲着:“欸,你喜欢什么?”
容瀛一时没反应过来,眉心微拧:“什么?”
“除了我,你还喜欢什么?”她毫不避讳地继续胡说八道,“喜欢吃鸭子吗?给你建个养鸭场?鸡舍也行,鸽子屋也行啊!”
容瀛面上波澜不惊,认真思忖片刻,应声道:“还是养一群兔子吧,毛发可售,平日也乖顺。”
宁珠微点头如鸡啄米,牢牢攥紧他的手:“好,就养兔子!”
这一次,她想她会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安静、平和地等待与他再次并肩。
她愿意等他一辈子。
只是,珥珥的磨合罗,怕是也得再等上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