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
作为在日本生活的中国女子,她从未想过让儿子上私立小学,然而在一个“教育妈妈”的启发下,她带着儿子,走进了那个“考私学”的世界。那里苦乐参半,烦扰不断,且是一条不归路。日本的基础教育似一面镜子,映照出东方文化下多元教育的可能性。
1
今天,2021年1月16日,是一太郎参加日本全国统一高考的日子。昨天晚上,我问他要不要我陪他去考场,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十点钟开始考试,但他要去的考场在新宿,从家里坐电车去的话,至少也要花一个小时。六点半,我听到他房间里的闹钟在响。其实我早就起床了。说真的,平时我不太准备早餐,吃得非常简单,差不多天天都是面包和咖啡,不过今天的考试一定会酷使一太郎的脑子,而我听说大米的糖类被分解成葡萄糖后,会全部供给脑细胞,成为脑活动的能源,所以一大早就焖了米饭,还煎了鸡蛋和香肠,煮了酱汤。
一太郎一边看英文参考书,一边匆匆地吃了一口饭。我体谅地说:“不吃饭脑子会变得迟钝。”他看了我一眼,吃了一个鸡蛋。我又说:“用不着紧张。”他回答说:“吃得太饱会犯困,肚子饿的时候注意力比较容易集中。”
他的想法很奇怪,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肚子饿的时候,抓心挠肝、心神不定。
八点四十分,一太郎说他要走了。平时我只在客厅里跟他说“早点儿回来”,今天无声地跟着他下楼,跟着他出门。他走了百米左右就左拐弯了。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拐弯时回头看我,跟我摆了一下手。明知道百米外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我还是微笑地冲着他摆了一下手。然后,拐角处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回到房间,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虽然是一大早,但朝阳洒在沙发上,房间很亮。我坐到沙发上,无声地哭了很长时间。为一太郎的成长流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着最早的那一次,是在他考上私立小学校后,幼儿园举办的毕业典礼上。我记得我哭得特别厉害,抽抽搭搭的,几乎喘不上气来。最使我无法理解的是,之后的小学入学典礼,我竟然一滴泪水都没有流。还记得我很难为情,因为身边的妈妈们都在哭,我不该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有一个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就是大扫除,尤其今天阳光灿烂,大地春天般温暖,所以用吸尘器洗完地后,我就把家里的被褥全部搬到阳台上暴晒。但这期间一直不断地看手机,怕一太郎突然有事会联系我。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一太郎到一个古代遗迹去玩,传说那里藏着很多宝,而宝藏至今也没有被人找到。只是梦中的一太郎很幼小,也就四五岁的样子。醒来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一太郎已经十八岁了,从他出生到现在,他出现在我的梦里,这还是第一次。
早上,一太郎出门的时候,我真想拥抱他一下,但是没敢抱,知道他肯定会拒绝的。十八岁的男孩子,说小也不小了。中午,连我也觉得没有食欲了。想凑合着喝点儿牛奶算了,冰箱里却没有牛奶了,但我也不想去超市买。房间里暖洋洋的,我躺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儿。
2
有一句话说入乡随俗,日本女人生完孩子根本不坐月子,该干吗干吗。还没等一太郎满月,只给他打了几项免疫针,我就带着他去公园了。
想不到在梅岛住了两年多,竟然是第一次来以梅岛命名的这个公园。想不到又遇到了她。我跟她熟了以后,知道她嫁给了一个美国人,所以姓罗伯特。她儿子一看就是个混血儿,并且有一个特别好记的,听起来像中国人的名字,叫“健”。
那天天氣不错,天空中有好多蜻蜓飞来飞去,我特别喜欢其中的几只红蜻蜓和蓝蜻蜓。照蜻蜓的习性来说,因为只会向前飞,不会后退,正所谓勇往直前,于是被日本人形容为“勇气”和“胜利”的象征。日本有一首童谣,由额贺诚志作词,平井康三作曲,名字叫《蜻蜓的眼镜》。
歌词如下:
“蜻蜓的眼镜是浅蓝色的眼镜,因为向蓝天飞走了飞走了。蜻蜓的眼镜是闪闪发光的眼镜,因为对太阳公公看着看着。蜻蜓的眼镜是红色的眼镜,因为往彩霞晚云飞走了飞走了。”
平时,当我感到颓废的时候,就唱这首歌。不过,并不是歌本身令我振作,而是我的想象令我振作。唱歌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想象成在天空中飞啊飞啊飞走了的某一只蜻蜓。
我生性胆怯,从来不敢主动跟陌生人打招呼。尤其我生一太郎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所以有人或许会把我看作一太郎的奶奶或者姥姥,不喜欢跟我做“妈友”吧。
除了蜻蜓,公园里还有好多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小孩子的妈妈,或者爷爷奶奶,在旁边跟着小孩子跑。推着婴儿车的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不过,她的年龄不见得比我小多少。我偷偷地看她,碰巧她也在看我,目光相遇,她笑起来,亲热地问我孩子几个月了。我赶紧说三个星期。她高兴地说她儿子也是三个星期。我惊讶地感叹说:“啊,这么巧。”然后她问我姓什么,孩子叫什么名字,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否就住在附近。我一五一十地照实回答了。她说她也住在梅岛公园的附近,跟我算是邻居,以后肯定会经常见面,请多关照。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嘻嘻的,我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没聊多久,她再叫我的时候,不叫田口,叫“香奈儿”, 给我的感觉虽然亲切,但也令我觉得有点儿不太自在。这是真的。我在日本待了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叫我“香奈儿”的人。一方面,虽然我觉得不习惯,但同时我忍不住想做她的“妈友”了。我也不叫她罗伯特,叫她“健的妈妈”。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不刮风、不下雨,没有要紧事情外出的话,我肯定带着一太郎去公园玩。健的妈妈有工作,虽然不能天天来公园,但一周差不多也会来两三次。只要见了面,我们立刻就会凑到一起聊天。
3
转眼间,一太郎和健会走路了。一天,一个老妇人来公园,老远就冲着健的妈妈摆手,走到眼前后跟我也打了个招呼。老妇人的手里拿着几张粉红色的纸,随手给了我一张。健的妈妈跟我介绍老妇人,说她是“公文”教室的老师,到公园来是想发展几个新的学生。有一阵,我有一个可笑的印象,觉得老妇人找错了对象,心里希望她去小学校的门口发宣传纸。我不敢直接对老妇人说,就对健的妈妈嘟囔了一句:“公园里的孩子们都是幼儿。”健的妈妈说:“公文教室更注重幼儿教育。”我看了好几遍宣传单,好几次欲言又止。不久,老妇人开始东张西望,然后说了句“想去秋千架那边转一转”就离开了。
健的妈妈问我要不要去幼儿教室体验一下。她说体验入学是免费的,还说现在的幼儿班只有健一个孩子。不过,我不理解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必要去教室学习。我觉得自然是幼儿最好的教材,在自然中游戏,幼儿会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去倾听,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打一个最近的比喻,一太郎昨天就问我:“为什么那棵树的树叶有很多变黄了?”
我很为难,想拒绝,但不知道怎么说,恍惚了大半天,支支吾吾说出来的是:“可是,一太郎刚学会走路。”她打断我的话:“智力开发可是越早越好。”她说的也没错,我就是听信这句话,在怀一太郎的时候搞什么胎教,看名画,听经典音乐。怀孕的十个月,我把一辈子的音乐都听完了。她接着说:“幼儿虽然不识字,但是用手抓或者捏,以及东西的色彩和形状,都会带来身体和认知上的反射。”我苦笑着问:“健有去教室吗?”她说:“健从生下来的第二个月开始就去公文教室了。”我愣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啊。”
其实,这一次对话后的不久,她邀请我带儿子去她家玩了一次,到现在我也忘记不了当时所受到的冲击。我给儿子买的玩具是各种类型的车、刀剑和怪兽,而健的房间里几乎全是拼图、木琴和英语录像带等智能玩具。我问她为什么不给健买玩具车?还说男人的脑在活动的时候,跟车轮的旋转很相似,几乎百分之百的男人都会喜欢车。她说她给健买过玩具车,但是健不喜欢玩。我吃惊地看健,健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迪士尼动画系列,对话全部是英语。我问她健是否听得懂英语?她点头说听得懂,还说健的爸爸只用英语跟健对话。她想起我是中国人,建议我平时最好也用汉语跟一太郎对话。用她的话来说,家里有一个会说英语和汉语的人,是孩子们的“近水楼台”。我其实也尝试过用汉语跟一太郎说话,但他根本不搭理我。让一太郎学习汉语这件事,连老公也劝我不要勉强。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只有将国语学好了,才有可能学好外语。事实上,后来我发现好多中国人的孩子都会说汉语,没有用汉语跟一太郎对话,一太郎不会说汉语这件事,已经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想起来就后悔得不得了。
我让她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回家后,我上网搜了一下幼儿去教室学习的意义,大致得出的结论是:人的脑,从出生到四岁,属于急速成长期。五岁的时候,脑的发达差不多会完成百分之八十五。而海马位于控制学习和记忆活动的中枢,主要负责形成和储存长期记忆,如果从一岁就开始锻炼的话,会刺激记忆力、思考力和判断力,使脑子成为聪明脑。
晚上,我跟老公说了“公文”教室和老妇人的事,转达了健的妈妈的意思。他说“公文”口碑很不错,反正也不花钱,不妨带一太郎去体验一下。
4
宣传纸上有教室的电话号码,我照号码打过去,老妇人听说我想带一太郎体验入学,高兴地约我们下午去教室。她告诉我教室就在梅岛公园侧门的对面。我想起忘记问她姓什么了,问她,她说姓“渡边”。
我几乎没费什么事就找到渡边家了。住在我们这个区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渡边”和“牛入”这两家姓是坐地户,拥有很多土地,是所谓的大地主。但我还是感到非常意外,渡边家的房子实在太大了。渡边家的院墙上贴着的“公文”大海报,也十分醒目。
老妇人,应该称渡边老师吧,带我跟一太郎进了她家的院子。原来不仅房子大,院子也大。院子里停了兩辆奔驰牌轿车。一棵大树的下面盖了一栋简易平房,门上挂着“公文教室”的木牌,原来平房就是教室。
不出我的意料,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到健的妈妈和健也在。
教室的东边有十张长桌,北边堆着很多智能玩具,比如塑料球、积木、有声挂图卡、英语视频机,等等。健正坐在玩具堆里玩拼图。健的妈妈一看见我就微笑着说:“你好啊。欢迎欢迎。”然后指着身边的地方让我坐。我让一太郎跟我一起坐下去,一边小声地对她说:“你好。谢谢你啊。没想到渡边老师家的房子这么大。”她抿着嘴笑。
今天的体验是音乐体操。渡边老师说一会儿要放幼儿体操曲《大象的哈欠》,嘱咐我跟健的妈妈要引导小孩子跟着她一起动手动脚。我跟一太郎看电视里的儿童节目时,经常听这个体操曲,歌词很简单,一开始重复唱十五次“手”,跟着重复唱十六次“脚”,再接着重复唱十一次“手脚”。
音乐乒乒乓乓地响起来,我、一太郎、健的妈妈和健,全都站了起来。平时我很少穿西装,所以觉得全身拘谨。随着音乐,渡边老师一边比画着手脚,一边对两个小孩子说:“这是左手。这是右手。这是左脚。这是右脚。要跟着老师举手抬脚啊。”我不相信地看着健的妈妈,她只是恍惚地冲着我笑,给我的感觉很暧昧。我想问她:渡边老师是否将左右搞相反了?但她的笑容令我欲言又止。
5
幼儿的注意力,能集中的时间真的比较短,因为一太郎对那些玩具更感兴趣,手脚动了不到两分钟,就跑去玩具箱那里,把装在里面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球抛了一地。我觉得困惑的时候,健也跑过去凑热闹,教室里变得乱七八糟了。渡边老师先是自己跟一太郎和健商量,让他们回去做体操,两个小孩子也很听话,但是体操做了不到两分钟,又是一太郎先离开,跑去玩具箱那边玩,健马上跟着凑热闹。我不得不连连地跟渡边老师道歉,她问我:“你能让一太郎安静下来吗?”
“玩具回家再玩,现在要跟着老师做体操。”我大声地对一太郎说,想镇住他,让他老实下来。他做出听话的样子,只老实了一分钟。我开始感到焦躁,因为一太郎的原因,健也不肯好好做体操,把时间糟蹋掉了。而健是正式学员,是要按小时交费的。说真的,我四十岁才有了一太郎,宝贝得不得了,所以大声吼他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严厉的说教了。我打算换一种方式,就是哄一太郎。我自己也去玩具箱那里坐下,想跟一太郎玩积木。一太郎有一点好处,就是喜欢跟我一起玩。一旦我跟他玩积木的话,他应该马上安静下来。
没想到,渡边老师在这个时候走近我,用手指着教室门,说是让我带一太郎去外边反省一会儿。我再一次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健的妈妈,她还是很恍惚地冲着我笑。
我带着一太郎朝门口走,感觉身体开始冒汗。这样的幼儿教室太缺少柔软性了,我想带一太郎回家。在教室的门口,我转过身子,微笑着对渡边老师跟健的妈妈说:“今天实在是对不起了。给老师和健添麻烦了。我想今天的体验就到此为止吧。谢谢了。”我以为我这么做会使渡边老师不高兴,但是她鞠了一个躬,笑着对我说:“好啊好啊,请慢慢走。再联系啊。”我也鞠了好几次躬,回答说:“好的,再联系,再联系。”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失礼。渡边老师让我带一太郎到外边反省一会儿,并没有恶意,或许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法。不过今天毕竟是体验入学,知道一太郎不适合渡边老师的“公文”教室,也算了结了一件心事。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我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一太郎的头说:“你啊,真是个小混账。”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健的妈妈,我根本不会想到什么幼儿教室。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穷的原因,别说幼儿教室了,连玩具都没有得到过。对我来说,弹弓、玻璃球、皮筋、粉笔就是玩具。到现在还记得那些玩法,用粉笔在马路上画一些方格,几个人包子剪子锤,赢者先跳进方格,赢得多的人先跳完那些格子。然后是跳皮筋、捉迷藏,还有翻墙爬树。那时候也不知道有电视这种东西,不去外边玩的日子,我会趴在床沿上画铅笔画。
也许因为体验不花钱,容易上瘾,很意外我开始自觉不自觉地留心家附近有没有其他的幼儿教室,并发现车站附近有一家教室叫“英才教育”。我马上就打电话预约了。
星期一,我带一太郎去体验入学。跟“公文”不同,“英才教育”的原则是不让父母跟孩子一起上课。自一太郎出生,我跟他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所以回家后一直魂不守舍,干脆提早去教室的候客室等他。我不断地站起来去教室的窗前偷偷地窥视。我暗地里感到吃惊,原来我不在身边的话,一太郎看上去很乖,一点儿都没有捣乱的迹象,很听老师的话,跟其他的小朋友相处得也很和谐。
我领着一太郎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问他今天在教室“玩”得开不开心?他高兴地说“开心”?我又问他还想不想再去教室“玩”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一太郎去幼儿教室,不过就是“玩”。他使勁儿地点着头说“想”。我就什么都不再问了。这一次我也觉得心满意足,动了真心。
第二天上午,我去教室正式办理了入学手续。刚开始那几次,一太郎去教室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瞎转悠,照旧是魂不守舍,后来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妈妈,每次都在候客室等她女儿,于是学她在候客室等一太郎下课。刚开始交谈的时候,为了不弄错,我特地告诉她我是一太郎的妈妈。她姓西川,住在同一个区的舍人。舍人离教室挺远,她每次都是开车接送女儿。她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细身。她女儿也很漂亮,也是大眼睛。她们母女总是穿得衣冠楚楚。对了,她女儿的名字很好听,叫结衣。因为名字是父母赠送给孩子的第一个礼物,日本人很重视给孩子起什么名字,甚至年年都会调查出排行榜,以新闻的形式在电视里报道。2020年日本女孩名字的排行榜,第一名是杨葵,接下去是凛、诗、结菜、结爱、莉子、结月、柚、澪、结衣。结衣排在第十名。
过了没多久,有一天,西川突然对我说:“这个星期,是我跟结衣来这个教室的最后一个星期了。”我很惊讶,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辞掉这家教室。她对我解释说:“你知道,英才教育只是一般的智能教室。”看见我不理解的样子,她进一步解释说:“我打算让结衣考私立小学,那就必须去专门的升学考试塾,但升学考试塾的气氛很严格,所以让结衣先来幼儿教室适应一下。”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日本的小学校有公立和私立之分。我来日本之前,从来没听说国内有私立学校。来日本后,在生一太郎之前,从来没有关心过日本小学校的事情。不得不承认,“私立”对我来说,完全是“新事物”。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西川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她公公婆婆开公司,特别有钱,愿意拿出学费供结衣读私立小学校。我一度打断她的话,问私立小学跟公立小学有什么区别。可能她没有料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费了半天的时间才决定从哪些方面跟我解释。虽然她说了很多,而我是回家后重新整理自己的记忆,加上网上检索,才搞明白了一个大致。简单地说,公立小学属义务教育,免学费,只交教材费和午餐费。私立小学不属于义务教育,学费由各校自己决定,此外还要交考试费和学校赞助费。公立小学的老师是公务员,而私立小学的老师是采用制。按照西川的说法,她之所以肯花钱让结衣上私立小学,是因为公立小学的学业水平不高,学风也令人担忧。她举了两个例子,比如欺负人,比如旷课。再说日本是九年义务教育,初中毕业时面临高中入试,而私立学校通常是小、中、高一贯制,不用中途换初中,也可以免去高中入试的干扰。尤其像庆应、学习院等大学附属小学,因为可以直升大学,真可以说是一次小学入学考试就将终身都定下了。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欺凌”和“公立的学业水平不高”这两个问题,还有就是私立学校的孩子们,在学期间可以把相当多的一部分精力,放在自己的兴趣上。但我没有时间做更多的考虑,因为西川已经开始说起考试塾的事情了。她告诉我,东京最有名的小学“升学考试塾”是“佳库”。在“佳库”众多的分校中,御茶水分校的实绩最突出。最后,她遗憾地表示,可惜她决定报名的时候,御茶水分校已经满员了,离她家比较近的分校,只剩下川口分校还有两三个空缺。
我立刻焦虑起来,心脏开始上上下下地振动。我想知道川口分校的电话号码。西川给了我电话号码后,嘱咐我说:“如果你也想给一太郎报名的话,最好抓紧时间,估计这两天就会满员了。”
6
去川口要换两次车,所需时间为五十分钟。我让老公陪我跟一太郎一起去,他没有拒绝。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热心,昨晚让他给塾打电话预约体验入学的时候,他对我说:“跟家庭的经济条件无关,跟天赋无关,孩子们接受无差别的教育,这种特性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没有理会他。我想他作为父亲,比我更应该考虑一太郎的未来。尤其他是日本人,好多我不懂的事他应该懂,关于私立小学校,应该是他先告诉我才对。
找路花了点时间,我们到塾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着十五个小孩子了。我吓了一跳,因为在小孩子们的后边,妈妈们排成一列坐在幼儿用的小椅子上。妈妈们都穿着藏青色或者黑色的衣服。我一眼就看见了穿着黑色毛衣的西川。而我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毛衣,显得格格不入,真想有一个地缝可以钻进去躲一下。
第一节课是让孩子们轮流唱童谣《伊吕波歌金平糖》。说起金平糖,其实是从葡萄牙传到日本的小颗粒砂糖,本来是舶来品,现在却成为日本传统的和果子之一。《千与千寻》中,小玲撒给煤屎的食物,就是金平糖。最近成为社会现象的《鬼灭之刃》中,灶门祢豆子喜欢吃的食物,也是金平糖。五颜六色的金平糖,表面一闪一闪的,像小小的烟花,也像小星星,让看到它的人感到不可思议。很多人是因为金平糖好看才想要吃它。在日本,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知道金平糖。
伊吕波歌,第一个登场的就是金平糖,所以孩子们从金平糖开始接龙。
第一个唱歌的是最先举手的小男孩,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两眼看着老师唱:“伊吕波金平糖,金平糖是甜的,甜的是砂糖,砂糖是白色的,白色的是兔子,兔子是蹦蹦跳跳的,蹦蹦跳跳的是青蛙,青蛙是绿色的,绿色的是妖怪,妖怪是消失的,消失的是电灯,电灯是发光的,发光的是爸爸的秃头。”
之后的孩子们,有的由兔子联想到跳蚤,有的联想到小鹿或者袋鼠。轮到一太郎了,他大概是紧张,沉默了好半天也不开口。老师引导他:“伊吕波金平糖。”他结结巴巴地跟上来:“金平糖是彩色的,彩色的是彩虹,彩虹是天空,天空是蓝色的,蓝色的是大海,大海……”他打住了,看起来有点儿难为情。
老师使劲儿鼓掌,说大家唱的都是原歌词,但一太郎却脱离了原歌词,唱出了自己的想象,简直就是想象力丰富的艺术家。一太郎的表情柔软起来。我很兴奋。
休息的时候,我偷偷地对老公说,孩子们唱的都是原歌词,但一太郎唱的却是他自己的想象,我怎么没有发现一太郎有这种天分呢?他立即回答说:“因为你从来没有教一太郎唱过儿歌,一太郎没有唱过《伊吕波歌金平糖》,怎么会知道原歌词呢?”我觉得他是在埋怨我,不高兴地找碴儿说:“我是中国人,不知道有金平糖儿歌;你是日本人,你为什么不教啊?”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一会儿回家的时候,我们去书店买一些儿童CD,不用我们教,放CD给一太郎听就好了。”我生硬地回答说好。
真难相信,当我跟一太郎在公园里追赶蜻蜓的时候,另外一些孩子们却在教室里被开发智商。同样使我惊奇的是,一太郎叫我“妈妈”,但其他的孩子则称“母亲”。虽然这种一本正经的母子关系令我觉得滑稽,但我就是笑不出来,因为孩子们的言行中,没有丝毫令人觉得勉强的地方。塾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氛,跟孩子们叫“母亲”很协调。让我举几个例子来说吧,孩子们穿的衣服一律是白色或者藏青色的,孩子们上课时的神情都是聚精会神的,妈妈们说话时都轻声细语的。下课的时候,孩子们一律站在妈妈身边,鞠九十度的躬跟老师说再见,然后静悄悄地离去,没有一个人乱跑或者吵闹。幼儿们通常都有的喧嚣,这些孩子们的行为里统统没有。是的,从妈妈到孩子,都是仪态不凡的。
7
塾长很和气,问一太郎是不是紧张了,还说再来几次就不紧张了。入塾手续很简单,不过是填写几张表格而已。问题是塾长要我跟老公决定选几个科目。一共有五个科目,分别是解答、制作、体操、听力向上、集体行动。看出我的犹豫,塾长盯着我的眼睛说:“今天来上课的小朋友们,比如那个戴眼镜的洋平君,还有个子最矮的晃一君等,都是一年前就来这里学习了,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一直是选五个科目。考私立小学要做出很大的努力,因为,学校在选择学生的时候,不光是看答卷的分数,还看集体行动时的表现以及制作时的想象力等。”
老公问我选几个科目。他当着老师的面这样问我,无疑是在为难我,但我掩饰内心的不快,对老师说:“请给我时间让我考虑一下。”
塾长说:“本教室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最好在明天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想解释我所说的“考虑”,是考虑选几个科目的问题,入塾这事已经决定了,不需要考虑了。但是我只回答说好。
今天我们体验了所有的科目。关于时间上的安排,上午两个,下午三个,每个科目是一个小时。科目跟科目之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午休的时间比较长,将近一个半小时,其间我们一家人在塾附近的拉面店吃了午饭。离开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了看手机,时间是晚上八点十五分。跟老公和一太郎走在路灯下,看着地面上不断晃动着的影子,一时间,我竟感到困惑起来了。让一太郎入塾,会不会是我的一时冲动呢?一太郎有必要从小学就上私立吗?昨天跟朋友说起这件事,想听听他人的意见,但朋友立刻就表示反对,按朋友的解释来说的话,就是将来走上社会后,通常被问的“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不可能被问“是哪个小学毕业的”。我觉得朋友不理解我,我在乎的不是学历。但是,私立小学真的就不存在一点儿问题吗?
停车场很近,走三分钟就到了。坐到车座上,疲劳感突然怒涛般袭来。年龄过了四十,动不动就觉得疲劳。我不想说话。老公问一太郎饿不饿,因为一太郎回答说“饿了”,他就把车子开得飞快。我对他说:“已经是这么晚的时间了,不差你赶出来的几分钟,安全第一,绝对不可以超速啊。”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上海女人,她女儿就是从小学开始上私立的,给她打电话,她马上就接了。我说我也在考虑让一太郎上私立小学,希望她告诉我私立小学校给她的感受。她回答得很干脆:“非常安心。有很高的哲学理念。教育多元化。孩子学的不仅仅是知识,还学会如何做人。”
我觉得腰痛,想埋怨塾里为妈妈们准备的椅子太小,又怕话说得太多影响老公集中精神开车。心思转到选科目的事,不由得再次纠结起来。我当然也想选五个科目,但一个科目是三万日元,五个科目就是十五万日元。在日本,大学生毕业后,第一年的工资差不多是十八万日元,但扣掉各种税金和保险,拿到手的钱也不过就是十五万日元左右。还有,以我现在的年龄和体力,一周要陪一太郎去两天塾,一天要坐八九个小时,身体受得了嗎?
晚上,兒子睡觉后,我跟老公坐在客厅的饭桌那里,手里都捧着一杯咖啡,他瞅着我,我瞅着他。我说想听听他的意见,他却让我作决定。他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跟家有关的事,无论里外,无论大小,他从来不会作出任何决定,永远是这句话:“你来作决定吧。”我喝了一口咖啡,沉默了一阵后问他:“加上幼儿园的费用,每个月,光是教育费就需要二十万日元,我没有工作,靠你一个人赚钱,你觉得有没有问题?”他说没问题,还表示会努力赚钱。我了解他这个人,他只看眼前,从来不看过去,也不会展望未来,所以我也不太把他的话当回事,但我遇到问题的时候,一直都会征求他的看法。他有没有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的意见一致,我可以义无反顾地作决定。
仔细地研究了家里的存款和花销,以及老公的现有收入,在睡觉前,我对老公说了我的决定:“我们可以自己买一些画纸什么的,在家里教一太郎制作或者画画,再说幼儿园也教孩子们制作,所以制作就不选了。还有集体行动,一太郎上幼儿园这么久了,从来没有惹是生非,幼儿园本身就是集体,所以集体行动也不选了。”他想都没想地说“好”。我拜托他明天给塾长打电话,他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塾长是中国人吗?”我怔了一下,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塾长自己说的。我没有听到塾长说这样的话,一定是交谈的时候,我一心只想科目的事,心思太恍惚了。不过塾长的日语说得那么好,丝毫感觉不到是外国人,我想她一定是华侨的二代吧。在日本出生并长大的孩子们,即使身上有中国血统,差不多也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一太郎还是个小孩子,但我跟他说话也有类似的感觉了。打一个比喻来说的话,跟一太郎对话好像打乒乓球,我打直球,他打挡球。怎么说呢?他在表示意思的时候,总是要拐好几个弯。就说上个月他想去北海道滑雪这件事吧,直接告诉我想去滑雪就行了呗,却拐弯抹角地问我:“记不记得去年去北海道滑雪时培训老师说的那句话?明年再来练习一次的话,就可以拿到段位了。”
8
老公给塾长打电话说:“因为是一太郎第一次入塾,所以呢,如果一下子就选五个科目的话,他妈妈担心突来的压力会导致他厌恶学习。她妈妈想让他先适应一下,也就是说,一开始,先选三个科目,至于制作和集体行动,想他适应了以后再考虑。”
我在旁边冲着他点头,意思就是他说得好。扬声器里传出塾长的尖嗓门:“啊,我当然很理解做妈妈的心情,但是,以我多年的经验所得出的结论来说,虽然父母担心孩子的承受力,而孩子们的承受力其实是很柔软的。”老公犹豫了一下,用眼睛看我,我将右手的食指竖在嘴上,于是他“嗯”了一声。塾长一直说下去:“就以绘画来说吧,学校招生的时候,看的不是画得好坏,而是看画里有没有好奇心、想象力和表现力。再说集体行动,不要以为集体行动只是看孩子有没有协调性,学校要的是在集体中会闪闪发光的孩子,有号召力和领导力的孩子。”
老公一直说:“是这个样子啊。是啊。”
我的心觉得痒痒的时候,塾长说:“再说了,别的孩子选的都是五个科目,只有一太郎选三个科目,所以一太郎会比其他的孩子提早两个小时回家。您知道,一太郎提前离开教室,我们做老师的,会觉得寂寞。”
我以为老公会“啊啊”下去,谁知道他突然说:“啊啊,我知道老师的心情了,好吧,我跟一太郎的妈妈商量一下,基本上就定下五个科目吧。”他跟我做鬼脸,我想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意思再推辞了,就朝他点了点头。他马上对塾长说:“啊啊,不需要商量了,就在这里决定了吧,选五个科目。”放下电话,他兴奋地对我说:“塾长说一太郎提早回家的话,老师们会觉得寂寞。”
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也懒得跟他解释什么,但科目已定,心中的纠结消失了也是事实。仔细想想,虽然多选两个科目要多花很多钱,但只要在其他方面节省一下的话,这笔钱也不是拿不出来。我立刻想到冬季去北海道滑雪的事,大概要令一太郎失望了。反正无论选择哪一方,钱最终都是花在一太郎的身上。
对于一太郎来说,新的生活开始了。平常的日子去幼儿园,周六和周日就去川口教室。正式上课的第一个周末,我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本来想读一本日本作家写的小说,但文字翻译得太差。有时候,翻译不好的话,真的会将原作糟蹋得一塌糊涂。书读不下去,我开始看老师给孩子们上课。老师在挨个儿问孩子们早上吃的是什么东西。洋平第一个举手,说早上吃了面包,还喝了橘子水。晃一的回答跟洋平一模一样。接下去是一个名字叫夏月的小女孩,长得又瘦又小,看上去黄不拉叽的。今天她妈妈给她扎了两条小辫子,给我一种怜爱的感觉。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妈却长得很漂亮,面颊粉红粉红的,经常笑嘻嘻的,充满了朝气。夏月说她早上吃的是面包,喝的是茶。没想到大家的早餐都这么简单,我暗自希望一太郎能够举手,但他到最后也没举手,是老师主动叫了他的名字。他说他早上吃的是面包,喝的是橙汁。我感到一阵冲动,虽然他说得没错,他早上吃了面包,也喝了橙汁,但是他没有说他吃了酸奶、迷你西红柿和荷包蛋。我叹了一口气,再一次意识到,一太郎生活的大环境是日本,他在骨子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日本人,这么小的年龄,已经知道迎合团队,避免标新立异了。日本人不喜欢自己跟他人不一样。
老师说:“从明天开始,早餐最好加点蛋和酸奶什么的。”
我看其他的妈妈,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也许其他的孩子跟一太郎一样,因为洋平说了面包和橘子水,就都跟着说了面包和橘子水。
9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幼儿园的夏休时期。夏休很长,从七月中下旬开始,到八月末,算算有四十多天。七月初塾长给家长们发资料,是关于夏休期间开设的几个集中讲座。我让老公看资料,问他怎么想。偶尔他也会表示一下态度,说如果我不想参加的话就不参加。我说入塾时少两个科目塾长都说寂寞了,虽然不能参加所有的讲座,但怎么也得意思一下。他让我作决定。我说:“这个夏休,我打算去夏威夷旅行,冬天就不去北海道了。”我让他给塾长打电话说这件事,他歪了一会儿脖子,表情怪怪地说:“这种事,还是女人出面比较好。你又不是不会说日语。如果你说了而塾长坚持要一太郎参加所有讲座的话,那时候我再出面交涉。”
周末,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去塾长那里,告诉她这一次夏期讲座只能参加七月中下旬的那一个。不等她问我为什么,我马上说已经跟旅行社预订了去夏威夷的机票。我说的是真的。老公在出版社工作,出版集团在夏威夷有一个疗养所,离威基基海滩很近。我跟老公第一次去海滩游玩的时候,成群结队的不断跃出海面的海豚,给我留下了神秘的印象。我觉得,能够在威基基海滩观赏海豚,是一生中值得体验的经典项目之一,无论如何都得让一太郎感受一次。对大多数的日本人来说,夏威夷是首屈一指的度假胜地,是一生中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不知道是否跟这一点有关,塾长听到夏威夷三个字,立刻笑盈盈地对我说:“去夏威夷啊,太羡慕了。尽情地去玩吧。”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泄气。为了这次对话,我可是准备了好多腹稿啊,但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带一太郎打算离开的时候,塾长突然叫住我:“夏休结束了,不仅孩子要努力,做妈妈的更要努力了。”
参加考试的是一太郎而不是我,我觉得困惑,不知道“做妈妈”的努力是指什么,但今天我的心情很好,至于夏休以后的事,夏休后再说吧。
从夏威夷回日本不久,塾召开家长会,我让老公陪我参加。塾长的开场白很长,说私立小学很多,但家长对孩子的未来抱有什么样的期待,决定一个家庭的教育理念,选择学校的时候,无疑最重视的就是教育理念。反过来也一样,学校也选择跟自己的教育理念相同的家庭。从这个意义上说,报考愿望写得好坏,直接关系到孩子是否能够被学校录取。
塾长让我们抓紧时间写报考愿望,并要求我们写好后交给她审阅,她通过了才可以用来报考。埼玉县的私立小学校,比东京的私立小学校早一个月开始考试,所以志愿书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写好。我对一太郎的未来没有太大的期待,只要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不愁吃穿就满意了。让我想什么教育理念,真是觉得头都变得大起来了。
感到坐立不安的时候,塾长说到了参加学校说明会的重要性,她举的一个例子让我挺直了身子。一个妈妈在入学后的庆典上向校长问好,校长说知道她,因为她带孩子参加学校说明会时其乐融融的样子,给学校的老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塾长看,孩子被学校录取这个事实,肯定跟母子参加学校说明会时的样子有关。我反复在脑子里想象母子其乐融融的情形,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空虚。
塾长还说到了志愿书用的照片和面试服装。看过日本电影《如父如子》的人,可能知道里面有一个面试的片段。所谓面试,就是学校想通过表达和礼仪,了解一下父母的修养以及孩子的情商。面接的那天,为了给学校统一感,一家三口一定要穿正装。私立小学的正装色调是藏青色。小孩子的定番是白衬衫、白袜、藏青色的毛背心、藏青色的短裤、黑皮鞋。青白两色给人的感觉非常洁净清楚,别有一番气质。
好多事我都跟不上趟,比如照片的事,我以为随便去一家照相馆给一太郎拍一张就可以了,但西川告诉我,报名用的照片除了本人的单独照,还要家族合影,不能去普通的照相馆,要去伊势丹照相馆。我想知道为什么。她说伊势丹照相馆专门拍私立小学入试用的照片,很讲究背景,甚至连每个人站的角度和位置都有设定。她感叹地说:“所以收费相当高,是普通照相馆的几倍。”
家长会后我觉得很累,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不想说。觉得能喘上气来的时候,我对老公说:“当初只想英才教育,不知不觉上了考私立小学这条船,现在的感觉,好像是齿轮上的一个零件,身不由己地只能跟着齿轮转动,脱不了身。”他只是从方向盘上面的小镜子看了我一眼,没有回话。我想他是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这件事,但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跟他说一声。
我说:“已经花了一百多万了。”
“这个时候不能想钱的事。”
我说:“嗯,不是钱的事。现在想钱的事反而不划算。”
“也不是划不划算的事。”
“花了這么多的钱和精力,万一考不上的话……”我有点儿尴尬,说不下去了。
“学习是一码事,考上考不上是另外一码事。一太郎的身上,还是发生了很多明显的变化。”
“嗯。我也感觉到了。”
我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幼儿园带孩子们去合宿,晚上睡觉的时候,每个人的钱包按房间由旅馆统一保管,第二天出发前再由旅馆还给各个房间。听一太郎说,六个人的钱包放在一个盒子里,他是最后一个取钱包的,其间刷牙、洗脸、上卫生间等,用钱的时候发现我给他的零花钱少了一千日元。我想打电话给老师说这件事,但被他拦住了。他对我说:“六个人一个房间,拿走我钱的人只有一个人,如果跟老师说了,会给另外五个没有拿钱的人添麻烦。”我说:“可是,老师应该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回答说:“反正我记住了一点,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没说话,因为非常感动,觉得他小小的年纪竟有很大的情怀。丢钱的事就那么算了。
老公突然问我家里有多少存款。我看着车窗外,告诉他有两千多万。他做出吃惊的样子对我说:“两千多万,连一太郎上大学的学费都够了,不知道还担心什么?”
我说:“但是,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完,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拿到年金,手里总要有一定程度的存款吧。”
老公打断我的话:“你想得太远了。”
日本少子化和高龄化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想象一个年轻人要负担两个老人,连我也对老后的生活充满了不安。话说回来了,结婚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问我家里有多少存款,所以呢,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考虑。快到家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老了我可不想给一太郎添麻烦,觉得自己是累赘了,我就去养老院。可是,养老院没有钱也进不去啊。”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点了点头。为什么最近我在花钱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老后呢?
10
给西川介绍的伊势丹照相馆打电话,被告知是预约制,我将日子定在了一个星期以后。面试时需要的藏青色系列,比如套装、拖鞋以及手提包等,我想去伊势丹照相的那天就在伊势丹服装店里买。我决定先写报考志愿书。
我在电脑前坐了好几个小时,脑子里虽然有一些想法,就是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我去阳台站了一会儿。站在阳台上能够看到世界最高的电波塔——晴空塔,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阳台上看晴空塔,根本感觉不到它其实非常非常高,竟然有六百三十四米。也许是因为我家的阳台离晴空塔比较远,中间被一些楼房遮住,能看见的只是一部分塔尖而已吧。
街对面有一个仓库,天气好的时候,有两只流浪猫在库顶晒太阳,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它们,但今天却没有来。没有那两只流浪猫的仓库真不好看。
我认识一个叫明艳的南京女人,有一个比一太郎大九岁的儿子,跟老公离婚后,她带着儿子去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投奔在美国的弟弟,再后来因为跟一个日本男人结了婚,前不久带儿子又回到了日本。她儿子今年考高中,也许她知道志愿书怎么写。打电话问她,她亲切地对我说,虽然志愿书是她儿子写的,但是她知道主题是什么。她说她儿子写的主题是爱,这使她非常感动。我大约猜得出她感动的原因。现在的老公虽然跟她很相爱,但一直不肯跟她结婚,但假期去美国看望她时,跟她一起去教会听宣讲,当场醒悟所谓的幸福即是“爱”,而“爱”需要有“家”,于是当机立断决定跟她结婚,并在回日本前举办了婚礼。
我谢了明艳,心里觉得她所说的“爱”的主题不太适合自己的想法,决定在网上查一下。网上也许有什么好的例子可以参照呢。令我惊讶的是,例子虽然没有找到,但了解了一个事实。原来私立小学并非交得起学费就可以入学,除了家庭要看学校的教育理念,学校也要看家庭的背景,具体说就是现有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吃过午饭,我对自己能写出报考志愿书的事感到绝望,干脆伸直了两腿坐到沙发上看窗外。无论我多烦恼,天空的颜色依然很蓝,云也依然慢悠悠地游动着。我喜欢蓝天,遇到不开心的事,会躺在公园的草丛上看天,感觉心思慢慢地舒展,自己成了蓝天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中,我的心一点点儿地静了下来,于是给老公打电话,把整理好的三个理由说给他听。一是对学校教育理念的理解;二是小中高一贯,可以减轻孩子考中学和高中的压力,有精力做自己喜欢的事;三是我不信任地区的公立学校,不仅学力低下,甚至有欺负等问题。他问我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我说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于是他建议我二和三都不要写,只把教育理念那一点写具体就好了。我让他举例说明怎么具体。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家注重的是孩子的身心建康、礼仪,以及持续不断的努力。在参加贵校的说明会时,校长的独立自尊的办学理念,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感铭。我们从心底深处希望孩子能够在贵校接受教育。”我说:“啊,你说得真好。至于独立自尊,这是哪个学校的教育方针啊?”但他还在接着说:“关于一太郎,最好举一两个例子。比如幼儿园举办跳绳大会时,一太郎天天练习,一开始只能跳十次,但最后竟能够跳上百次了。这种挑战精神可以表现一太郎的长处。”我问他说得这么具体,是不是已经决定让一太郎考哪家小学校了?他否认,说只是随便举了一个例子而已。说到给一太郎报考哪个学校,他认为关键在于一太郎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是希望一太郎考自己想去的大学,还是希望一太郎直接升到我们为他安排的大学。我问他有什么区别吗?他回答说:“区别太大了。希望前者的话,我们可以选择有考试实力的学校。希望后者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大学的附属校。”
实际上,男人跟女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出发点真的有所不同。我工作的时候,感到最痛苦的就是早晚的满员电车,跟冲锋陷阵差不多。我对老公说:“早晚的电车那么挤,一个小学生站在大人的腰间,恐怕连喘气都会费事。我希望一太郎去学校的时间能保证在一个小时以内。”他说,如果仅仅是考虑学校跟家的距离,根本用不着苦恼选什么学校了,因为从我们家出发,一个小时以内能到的小学校,只有埼玉县的创知和北区的国际圣迦小学校了。说到国际圣迦小学校,我高兴地喊起来:“明艳的兒子也考国际圣迦高等学校呢。”
我打算就照着老公刚才说的样子写报考志愿书。放下电话,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完成了一件很大的事。
11
明艳来电话,说她决定让儿子同时考学艺大学的附属高等学校。她解释说,学艺大附属是国家出钱办的实验学校,属于国家的教育大学的附属机构。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各种先进的教育方法和教学内容,先在国立学校做实验,成功后再向全国的公立学校推广。国立学校出来的孩子,最大的特征就是自主性。她说了一大堆,我一直很认真地听。不过,刚开始我只在意国家、实验、自主性等名词了,后来,她突然对我说:“不用花自己的钱,有日本政府出钱让孩子就读最好的学校,世上没有比这更好更便宜的事情啊。”
明艳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最好给一太郎也报考国立小学。我说好。不过,有一个事实,虽然我知道日本有国立大学,我自己就在日本的国立大学学了三年的硕士课程,但竟然没在意日本还有国立小学校。另一个方面,我也希望不花钱却可以让一太郎就读最好的学校。人的欲望真的是无止境的。
我谢了明艳,赶紧挂了电话,接着兴奋地给老公打电话,问他怎么不告诉我除了私立之外,一太郎还可以选择国立小学校。想不到他长长地“啊”了好几声,听起来有些激动地说,国立小学校很难进,因为是抽签加考试制,拼的是运气和实力两个方面。也就是说,运气好的孩子才能抽中签,才有机会参加入学考试。他还说国立小学对孩子的要求跟私立不同,要在日常生活中有超常的自理能力。他举了好几个例子,比如会自己系解衣服扣子,会自己打领带,会自己叠衣服,等等。他还说,明艳的儿子如果能够考进国立高中,头脑一定相当聪明。最后,他补充说,即使一太郎运气好进了国立小学校,但如果跟不上趟的话,高中时照样会被学校甩出去。
能够肯定地说,好多事情都来不及整理,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一太郎试一试国立小学,说不定一太郎的运气好呢。我问老公:“学艺大学附属小学校的抽签还来得及吗?”他说来得及。我让他马上去抽签,他说他可以照办,但是“竞争非常厉害”,而且“入学后的竞争也非常厉害”。我对他说:“那也要先试试看。”
周末去川口教室,午饭的时候,我带着一太郎跟西川母子一起去路口的意面店。一边吃一边聊天,我说起了国立小学抽签的事,想不到西川这样对我说:“我们家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国立小学校。”看到我很惊讶,她接着说:“我们家考虑的是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比如圣心女子学院,再比如国际圣迦小学校,都是教会学校。国际圣迦小学校的口号是好好学习好好玩好好祈祷,能够想象出孩子们在学校里舒展自由的情形。而且孩子不用考高中和大学的话,就可以将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在自己的兴趣上。”说到国立小学校,她的想法跟老公差不多,也说即使运气好考上了,但在学期间还是离不开课外补习班,因为高中考试没有抽签制,而且那些从小学就入学的在校生也要参加考试,能够留下来的孩子和新考进去的孩子,拼的都是自己的实力。她以一太郎为例,说即使一太郎考上了国立小学校,但为了将来竞争很激烈的高中考试,还是要坚持不断地上课外补习班,而且不保证肯定能留在国立高等学校。虽然国立小学校的学费相当便宜,但课外补习班的学费,跟私立小学校的学费也差不到哪里去。
说真的,西川的话多少打动了我。一太郎性情温和,可能真的不适合那么激烈的竞争。我现在的心情是:可能的话,我希望老公能够抽中签,但即使抽不中,似乎也无所谓了。
回教室的路上,一太郎跟西川的女儿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西川的女儿很文静,与我的目光相遇时会笑,很可爱。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妈妈,从“英才教育”跑到“佳库”的川口教室,在国立和私立纠结不清的时候,又是她妈妈把我的混乱思绪归档了,想必我跟她妈妈之间有着所谓的“缘分”吧,至少我对她们母女的亲近感又增加了很多。
12
照相时间约在正午十二点,但我跟老公和一太郎,十点钟就到了伊势丹百货大楼。照相馆在十楼,我们先去三楼。三楼有很多女性服装专柜。从左到右,我们一个不落地看遍了所有的柜台。老公问我:“决定买哪一套了吗?”我不说话。他又说:“已经十一点了,如果不马上决定买哪一套的话,一会儿照相的时候就没有合适的服装了。”
我带他回到一家叫“Aquascutum”的店,指着一套藏青色的西服套裙让他看。他说:“这套裙很不错,里面是连衣裙,赶上天气高温的话,外边的上衣可以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我本来的意思是让他看衣服的价格,等着他说“太贵了”。这时候,年轻的店员微笑地走过来,向我们介绍这个套裙,说套裙注重的是传统格调,给人的印象是“凛而不失温柔”。我看上这件套裙的理由被她用简单的一句话就概括出来了。
看见我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老公问我:“这么好的衣服,你还在犹豫什么啊?”
我小声地说:“十万多,太贵了吧?”
“Aquascutum是名牌啊。”
我说:“对,但是……”
“但是什么啊,如果你再犹豫下去的话,考试用的照片就拍不成了。”
有一瞬,我想干脆买一套普通的便宜的藏青色西装算了。但是,我很快又想到,在考私立小学这件事上,我已经投资好多钱了啊。一想到这一点,我又不甘心在衣服上凑合了。
老公催问我:“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过了几秒钟,默默地拿出信用卡交给了店员。出店口的时候,店员大声地喊“谢谢”,但我根本没有心情跟她客气,生硬地对老公说:“一套十几万的衣服,也许只能穿两三次,顶多加上今天拍一次照片而已吧。”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考虑钱的问题,一太郎能顺利考上私立小学校才是大事。”我“嗯”了一声,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对于我来说,最初满脑子想的是一太郎的学习环境,结果没料到会有这么多的地方需要花钱,需要花这么多钱。今天,为了买这套衣服,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啊。他又说:“私立学校的代名词就是花钱。我同事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上私立。同事住在埼玉县,那天我跟他谈起一太郎考私立的事,他说他在三个孩子身上花的教育费可以在东京买一栋豪宅了。考私立需要相当的觉悟,不能因为花钱就妥协的。”
说真的,老公的话听起来比接受下来容易。有一件事我一直难以启齿,有时候,我会后悔选择了让一太郎考私立小学,但又不能跟任何人说,说了等于在作弄一太郎。我有点儿讨厌我自己了。
进照相馆的时候,还差五分钟就十二点了。我去化妆间换好刚买的套裙,顺便补了补脸上的妆。我自然是想到了,口红不能太艳,要接近于自然。
先拍一太郎的单人照。一太郎的样子很紧张,也难怪他紧张,沐浴在灯光下,突然间被不认识的人盯着,告诉他身体要这么站,表情再明快一点儿。
拍家族合影的时候,照相的男人让我跟老公一左一右地坐在椅子上,让一太郎站在中间。各就各位后,男人让我微笑,还特地解释说不用露牙齿,抿嘴角就好了。
照相的男人让我们一起审阅电脑里的照片。一太郎的单人照拍得很好,我跟老公都挺满意的,但是店员问我:“要不要将孩子的两边嘴角往上挑一挑?”我惊异地问:“能挑吗?”他动了几下鼠標,一太郎的嘴角一下子变成上挑的了。他说:“看起来明快了很多吧,不笑但却能够感觉到笑意。”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在看一场制作,锦上添花,很有趣。老公说:“的确,一太郎的表情变了,给人的感觉既明快又可爱。”
审阅家族照的时候,我觉得脸上的肉看起来多了点儿,也许照相的男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轻轻地动了几下鼠标,照片上的我的两只眼睛,就摆在一张很匀称的鸭蛋脸上了,看起来比真实的我年轻好几岁。老公面颊上的皱纹引起了我的注意,但他和照相馆的男人似乎并不在乎,我想也就算了。
付钱的时候,我的心又痒痒了一阵。单人照加上家族照,加上CD盘,一共花了三万多日元。钱像水一样哗哗地流去。不过,衣服有品,照片里的人好看,货真价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话,钱也没有白花。
13
进入十月,日本开始流行病毒性感冒。这种感冒极具传染性,所以患者在得到医院的康复证明书之前,按照规定是不可以上班上学的。西川早早给女儿打了疫苗,还找借口跟幼儿园请了一个月的假。我决定学西川的样子做,赶紧给一太郎也打了疫苗,但觉得一下子请一个月的假太张扬,于是三天两头地给幼儿园打电话,一点点儿地延长假期。
塾长安排了一系列的讲座,我都报了名。因为决定报考创知小学校和国际圣迦小学校,所以连这两所小学的专门讲座都选了。塾长当然很高兴。说真的,专门讲座费比一般讲座贵很多,虽然我平时在花钱上有所计较,但离考试只剩下一个月了,已经到了下血本的时候了。交完讲座费的那天晚上,一太郎睡觉后,我对老公说:“已经花了两百多万了,就快接近三百万了。”他没说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就说给他听。教室里突然来了两个新学生,一男孩一女孩,选的都是国际圣迦小学校的专门讲座。听西川说,女孩的两个哥哥,一个在国际圣迦中学,一个在国际圣迦高中,妈妈是一家大企业的社长,很忙,所以每次都由妈妈的姐姐带女孩来教室。男孩的情报不多,只知道他爸爸开了一家大医院,他妈妈小巧玲珑,看起来更像大学生。白天上课的时候,我就坐在男孩的身后。老师让画一张家族像,他便用绿色的蜡笔涂了好多线条。算算术的时候,他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看得出来,男孩子是刚刚才入塾的。我对老公说:“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家里是怎么想的,这时候才入塾,太晚了吧,怎么可能考得上呢?”他也显出很奇怪的样子,附和我说“是”。
过了几天,家里的信箱里有一封寄给老公的信,是从筑波大学附属小学校寄来的。有时候,我真的很蠢,好像让老公去国立小学抽签的事,以为他只抽了学艺大学附属小学校,想不到他同时还抽了筑波大学附属小学校。竟然让他抽中了。通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比我还高兴,说一太郎喜欢车和机器人,将来如果能在筑波大学学习,就可以研究机器人了。这个时候,他好像忘记自己说过国立小学校竞争激烈的话了。我跟老公都高兴得喘不上气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在电话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末老公跟我一起去塾,向塾长汇报了我们抽中筑波大学附属小学校的事,她坚决反对一太郎去。也许是第一次,我想我真的要明确说出自己的意志了。我说我们好不容易才如愿以偿,但是她进一步加以说明,说她很了解国立附属小学校,竞争非常厉害,光脑子好学习优秀没用,还需要有坚强的性格和意志。她突然开始说起一太郎:“一太郎到我们教室有一年了,性格很温和,我早就为他想好了合适的学校,就是国际圣迦小学校。因为是教会学校,学校在招生的时候,基本上会选一太郎这类性格的孩子。也许你们不相信,以一太郎这样的性格,去了竞争激烈的学校,马上就会被挤压坏的。”老公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我。也许塾长说得对,但如果真的把一太郎放到竞争激烈的环境中,说不定他也能变得意志坚强。我变得一声不吭,不愿意我的想法再增加塾长的不快。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对我说:“我们已经跟国际圣迦小学校打过招呼了,再说罗伯特老师也在等一太郎去呢。”
罗伯特老师就是健的爸爸。我经常带一太郎去健的家里玩,有时候会赶上健的爸爸也在。健的爸爸有一对天蓝色的眼睛,个子很高,至少有一米九。他很喜欢小孩子,也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玩。一太郎很喜欢他。他的一双大手一看就是很有力气的男人的手,有一次,他一边说“高啊高啊”,一边用两只大手将一太郎举过头顶。我很惊讶,他手里的一太郎已经抵在天井上了。但他给我的惊讶不仅如此,那次带一太郎去国际圣迦小学校参观,去英语教室时发现英语老师竟然是健的爸爸。去他家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职业。还记得我太激动了,跟塾长说国际圣迦小学校里有熟人的时候,竟然有点儿结巴。
塾长提到罗伯特老师,我更加难为情了。不知道我对老公做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他看了后对塾长说:“谢谢您的指点。这样的话,我们的目标更明确了,就是国际圣迦小学校了。”塾长立即回答说:“太好了。”我什么都不愿想了。
14
星期六,一太郎所在的幼儿园召开秋季运动会。本来,为了防止被传染上流感,我已经让一太郎休园两个星期了,他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就是家和塾,两点一线。在电车和塾里,基本上都让他戴口罩。但说到运动会,无论如何我都打算让他参加。自一太郎入幼儿园,所有园里举办的大型活动,一个没落地都参加了。我有一种可笑的印象,一太郎很快就长大了,很快就不在我身边了,而那个时候,能看得见他摸得着他的,就是这些运动会或者文艺会的照片和录像了。
昨天晚上我累得不得了,做了炖鸡腿煎香肠炸大虾,今天一大早就起来,把它们一一装到便当盒里,又捏了几个饭团子。我跟老公带着一太郎早早出发,想去占据一个最适合拍照片和录像的好位置。天气很好,天空飘着朵朵白色的云。进了幼儿园后,我发现我们还是来晚了,园内的广场上已经到处都是人了。老师们在“喂喂”地试着广播喇叭。这的确是运动会的气氛,我几乎把后天创知小学校入学考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老师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运动会正式开始了。孩子们的身后挤满了看比赛的家长,好多人的手里都拿着手机和摄像机。一太郎出场的项目一共有三个,百米跑、百米接力和团体操。我挨着老公坐在能看见最后冲刺的地方,轮到一太郎出場的时候,就把围成桶状的手对着嘴巴,跟着其他人一起扯着嗓子叫喊。一太郎第一个抵达终点的时候,白色的绳子在他的腰间飞舞,我一边用摄像机拍,一边对老公喊:“一太郎他们班的蒲公英队赢了!”他一边笑一边将手拍得“啪啪”响。
吃过午饭,一太郎参加的项目只剩下团体操了。团体操是运动会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所有的孩子都光着脚,穿统一的体操服,排整齐多样的队形。和谐一致的动作使孩子们看起来仪态不凡。这时候,家长们没有一个人出声叫喊,我想他们跟我一样,沉浸在无声的感动里。
下午三点左右,我觉得累的时候,运动会也结束了。人们渐渐走出幼儿园的大门。突然,我发现一太郎走路的样子一拐一拐的,问他怎么了,他说可能是在团体操的时候伤到了大脚趾。我想确认一下伤势,但他让我回家后再看。回家后,我看见他的大脚趾上有一个花生米大的水泡。我对老公说:“虽然是水泡,但是皮肤下的水是黄色的,看起来像脓水,是不是感染了细菌啊?”他说为了不要搞错,最好去医院让医生看一看。时候不早了,我赶紧带着一太郎去家附近的医院。进了皮肤科诊室,我问医生:“是化脓了吗?”他回答是水泡,然后问一太郎痛不痛。一太郎说痛。
“虽然是普通的水泡,但是,”瘦瘦的、戴着眼镜的医生对我说,“因为比较大,如果不切开的话,好得比较慢。”我看一太郎,一太郎不说话。我对医生说:“后天是埼玉县私立小学校考试的日子,如果切开水泡的话,不知道伤口会不会影响到考试时的体操运动。”他说他也不敢肯定是否有影响,但是不切开的话,水泡碰到鞋子,脚趾肯定会痛。切开的话,为了保险,再在伤口上涂一些防止化脓的药膏……他没有说下去,等着我作判断。我想反正切不切都是痛,干脆选择好得快,就让他切水泡。
正如西川跟我说的,考试前的一个月,任何险都不能冒,她曾建议我不要参加运动会的,我没有听她的话,如今惩罚就出现了。好在东京都的考试日期比埼玉县晚半个月,是十一月,到了那时候,一太郎脚上的伤口肯定是好了的。
睡觉前,我默默地喝了一罐啤酒。一太郎去房间睡觉了,家里很安静,窗外传来猫的叫声。我对老公说:“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你知道了,预感其实就是由因看到果。创知小学的考试是通过体操和制作来观察行动,一太郎在这个节骨眼上伤到脚,或许就是天意。搞不好,对一太郎来说,真的只有国际圣迦小学校了。”老公站起来,把我喝光的啤酒罐扔到垃圾箱里,很仔细地用抹布擦过饭桌,然后对我说:“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开开心心地去考试,总可以碰碰运气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说的是对的,毕竟越用越灵活的是头脑,也许创知小学校重视问答卷呢,也许一太郎的运气好呢。再说了,也可以将创知的入学考试当成考国际圣迦小学的临场演习吧。
15
好像高考一样,平时喜欢用私家车的人,反而都乘电车去赶考。用私家车的话,万一道路拥挤塞车,恐怕连考试的机会都失去了。但一太郎的脚受了伤,我还是决定用车送他去创知小学校参加考试。出发前我问一太郎“脚痛不痛”,他回答说“不痛”。
后来我对那天的记忆就是一太郎从考场出来时的样子。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当着其他人的面不好问,所以上车后我才问他:“今天的考试,感觉怎么样啊?”问完后又觉得后悔。他想了一会儿,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回答说:“不知道。”从这个时候起,我决定不再跟他提有关创知小学校的事。那天也是老公开车,我就跟老公说起塾长告诉我的一件事,其实也是说给一太郎听,让他放心,让他知道真正的目标是国际圣迦小学校。国际圣迦小学校跟各个塾搞交流会的时候,塾长也参加了。据塾长说,休息的时候,她在楼梯上遇见了女校长,本来关系就很密切,所以特地拽住校长,拜托校长关照一太郎。塾长说校长微笑着点了点头。老公说:“塾长这么说,一太郎去国际圣迦小学校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但一太郎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似乎分辨不出校长点头有什么意义,就像今天的考试,结果如何,对他的心情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我将头转向一太郎说:“离国际圣迦小学校的考试还有两个星期,不如我们好好放松一下,今天去吃好吃的东西怎么样?”他淡淡地回答说:“可以的。”
说起来,我的预感還是挺准的。创知小学校公布合格者名单的那一天,我一直没有打开电脑确认一太郎是否被录取了。我没有勇气一个人确认。心慌慌地到了晚上,老公下了班回家,刚进门,已经忍受了一整天的我,立刻打开电脑,迫不及待地让他跟我一起确认。一大串号码里真的没有那个属于一太郎的号码。我将双手放在老公的肩头,用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老公沉默了好一阵。不久,我很意外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晶莹的泪水,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同时觉得我们曾经做过的一部分努力白费了。
过了一会儿,我去沙发那里,一太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没有告诉他创知小学校的考试结果,而是用力摸了摸他的头。我想,从这个时候起,三个人全力以赴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去塾的时候,塾长悄悄地告诉我,川口教室一共有四个孩子报考了创知小学校,除了一太郎,其他的人都被录取了。听到这个结果,我的心又痒痒起来了。但塾长说,即使一太郎被录取了,她本来也会阻止的,因为创知小学校前年有一个学生自杀了,传说跟欺负有关,所以创知小学校近两年录取的孩子,都是一些看起来比较活跃的孩子。她还说,如果一太郎去了创知,说不定会被“挤压坏”的。我这是第二次听她说“挤压坏”这个词语了。
即使创知小学校和国际圣迦小学校都合格了,最后为一太郎选择的,肯定也是国际圣迦小学校。那么,为什么我跟老公还会难受呢?我想说,这种感觉很像在生活中买保险,是的,创知小学校比国际圣迦小学校先知道结果,如果创知小学校合格的话,在心理上就会觉得安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万一国际圣迦小学校不合格的话,至少有创知小学校兜底啊。
我能感觉到,难受的实质就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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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些事情,刚发生的时候觉得很严重,过了没多久,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天后,创知小学落第的事已经成了我内心“告了一个段落”的感觉。塾长让我最好也跟罗伯特老师打声招呼,让他也去国际圣迦小学校的校长那里拜托一下。不过我没给罗伯特老师打电话,理由很单纯,因为罗伯特老师是健的爸爸,是“爸友”。我想朋友之间最好不要扯这种事,会让被求的一方为难,搞不好还会翻了友谊的小船。更主要的原因是,虽然塾跟学校之间脱离不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如果连个人关系也扯进去,一太郎本人的努力就被这种行为本身否定了。无论结果如何,我想尊重一太郎的努力。
国际圣迦小学校位于北区的一块高地,紧挨着的国际圣迦中高等学校,是那种教堂式的建筑,最显眼的是时钟,塔尖般直指蓝天。想到一太郎将来有可能在这么好看的学校里学习,我有了一种可笑的印象,觉得自己快要成为精神贵族了。
一太郎要进考场的时候,我对他说:“去开开心心地玩吧。妈妈在这里等着。”他说“好”,然后就高兴地离开了我。关于考试的内容,我当然是一无所知,但根据以往的考试内容来看的话,应该是跟着音乐做体操、画画、试卷问答吧。等待室坐满了人,跟一太郎一个教室的个子最矮的晃一君的爸爸妈妈也在,最后参加国际圣迦小学校专门讲座的女孩的姨妈和男孩的妈妈也在,大家对眼的时候,相互形式化地点头,朝对方笑笑就算打过了招呼。等待室鸦雀无声。好多人在看书,我不懂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心情看书。更多的人是闭着眼睛,挺着笔直的背坐在椅子上。我很难为情,因为我既看不下书,也无法平静地闭着眼睛,心乒乒乓乓地跳。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从手提包往外拿考试证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它掉在了学校的地上。有时候我很迷信。从我的角度说是“掉”,从学校的角度说是“接受”。我的感觉在“掉”和“接受”之间晃来晃去。不过,一太郎的考试号码是四十五,光这个号码就令人高兴,读起来跟“高兴”是同样的发音,很吉祥。
不知不觉就到了考试结束的时间。
听到考试结束的广播,所有人都站起来准备迎接自己的孩子。我也站了起来,感觉血液往脑子上冲。虽然一太郎拥在一群穿着白衬衫藏青色背心的孩子中间,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他的眼睛很明亮,发出闪闪的光。他在微笑。他的面颊有点儿发红。看见我,他的脚步快起来。跟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是气喘吁吁的。他对我说:“妈妈,这一次我一定会考上。”因为我比他高很多,他用双手围着我的腰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能看到他仰着的脸上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我所能看到的,就是一片明快的笑。我觉得松了一口气,血液的流动平缓下来,内心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结果就是,一太郎、晃一和最后参加专门讲座的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国际圣迦小学校。去学校交入学金的那天,我在校门口碰上了晃一的妈妈,先是相互祝福,然后说到了川口教室。要知道,国际圣迦小学校上有大学院,下有幼儿园,每年考进小学校的孩子,有一半就是从幼儿园直接升学的,说是“窄门”一点都不过分。还有一点,五十年前成立小学校的时候,国际圣迦小学校只招女孩子,是女子校,十年前才改成男女共校,因為这个原因,招生时三分之二招的都是女孩子,男孩子能考上真的很不容易。所以我说川口教室“很了不起”,竟然有四个孩子考上,而且四个孩子中有三个是男孩。她一脸惊讶地问我:“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看到我迷惑的样子,她解释说,那个男孩的爸爸,以寄附金的名义给了学校两百万。而那个女孩的妈妈,几年来一直做PTA(学校和家长联合会)的会长,从长子到次子,都是从国际圣迦小学校直升到高中,上国际圣迦可以说是女孩家的传统。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突然得知的事实使我备受打击。晚上,老公问我为什么无精打采的,我就把晃一妈妈告诉我的事说给他听。然后,我对他说:“早知道交两百万就可以入学的话,我们也交两百万就好了,就不用辛苦搭车去教室了,就不用提心吊胆考不上了。再说钱,我们花的何止两百万,已经超过了三百万啊。”他回答说:“不要纠结这种事,晃一妈妈说的未见得是事实,即便是事实,也未见得就适合我们家。人世间的路,我觉得没有一条是好走的。”我想他说得对,先招惹我的是自己无知的欲望,进去后,却又不断地纠结现实。话说回来了,既然已经考上了,就没有资格再诉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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塾长靠关系借当地文化馆的一间房召开庆贺会,赶上临近圣诞节,连圣诞会也一起开了。衣服的颜色终于可以不受藏青色的限制了,我穿了一件白底带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外边披了一件黑色的毛衣。川口教室的老师们一定早早就准备了,因为房间的门窗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气球和纸花。被通知参加庆贺会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买什么礼物。我本来想买鲜花,但是怕有人对花过敏,所以买了小孩子们喜欢喝的橙汁和金平糖。孩子们忽然也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的很欢喜地说笑,有的甚至跑来跑去。我忽然发现那个黄不拉叽的夏月不在,问西川,她说川口教室只有夏月没有考上私立小学校,不过原因不在夏月本身,是夏月的妈妈只报考了学习院附属小学校和庆应附属的幼稚舍。我问为什么?她说夏月的妈妈认为,既然花钱上私立,干脆就去最顶尖的学校。她感叹地说:“各家庭的想法真的不一样啊。”
学习院附属小学校和庆应的幼稚舍,再加上青山学院附属小学校,被称为日本私立小学的“御三家”,都是我不敢向往的小学校。学习院附属小学校是江户时代末期以公家子弟的教育为目的而设立的,入学的多是皇家成员和公务员的孩子。明仁天皇、德仁天皇和秋筱宫亲王的兄弟,都是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在学习院学习。说到庆应的幼稚舍,实际上是日本最古老的私立小学校之一,入学的都是侯爵、子爵、男爵以及银行行长或百货商店社长的孩子,最近多了一部分明星的孩子。听说幼稚舍的孩子们多半住在白金和六本木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还听说每天去幼稚舍接送孩子的车,几乎全是价值几千万的高级轿车。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这些传说是真是假,信不信就看听话的人怎么判断了。但是,对于我来说,仅仅是听,就已经吓得退避三舍了。夏月虽然又瘦又小,但是很努力,考私立并不是她的意思,非学习院附属小学校和庆应的幼稚舍不去,也不是她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夏月的妈妈是在作弄夏月,夏月很可怜。西川的女儿也报考了三所小学校,我问她决定去哪一所学校,她说是“圣心”,也是教会小学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我跟西川真的是同类。
庆贺会快结束的时候,塾长坐到我旁边。我感谢她对一太郎的关照,但是她对我说,一太郎画的画是这次考试最大的亮点,入学式的时候,也许校长会作为例子向大家介绍。我立刻兴奋起来,想知道一太郎画的是什么内容。她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你知道吗,那天要求画的是夏休期间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其他的孩子画的都是规范画,看画就知道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但是,一太郎却用铅笔画了一个黑色的大三角,整张画纸就是一个黑色的大三角。监考的老师很奇怪,当场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他画的是夏休时跟爸爸妈妈去夏威夷时,在威基基海滩上看到的海豚,是浮游在海面的海豚的鼻子。三角形原来是海豚的鼻子啊,多么可爱的想象。你知道监考老师是谁吗?是教务主任。后来校长对我说,教务主任当场就决定录取一太郎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塾长。不久我问她:“如果那天教务主任没有问一太郎画的是什么,一太郎会不会不被录取?”她想了想,回答说:“一太郎已经被录取了,还想会不会被录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而我呢,突然觉得一太郎的这一次考试,简直像一场意外,很惊险。而夏休时,我下定决心去夏威夷的那一次旅游,那个留在一太郎印象中的海豚的鼻子,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我对塾长摇了摇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突然,我的脸颊有一丝凉,她抽了一张手巾给我,我哭了。擦过泪水,我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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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太郎这一届开始,日本采用高考新模式,由过去的“大学入学中心考试”,改为“大学入学共通考试”。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两者的区别在哪里,只是感叹怎么这么巧被一太郎赶上了。各学校和塾都摸索了一些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