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丈夫创业成功,妻子回归家庭做了全职太太。在无数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夜晚,她心里升起猜疑和不满。为了消除妻子的焦虑,丈夫答应妻子在身体里植入同心锁,他们从此可以同步对方视域,掌握对方行踪。那么妻子的猜忌可以消除了吗?同心锁可以让夫妻永结同心吗?
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透过薄薄纱帘,被滤出朦胧质感,细碎烟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男人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被子拉到胸前。女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她慢慢地读,并不着急,书中每一个角色她都启用一个独特的声音,每一句话都悉心筛选适合的语气。
过了一会儿,男人打断了她,轻声说,我想喝一点水。女人慌忙站起来,走去不远处的茶几上倒了一杯茶。她扶着男人坐起来,倚靠在床头,男人依然双眼紧闭,伸出双手,在半空停住,像是擎住虚空。女人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到他的双手之间,轻声说,拿好哈。男人点点头,然后双手拢住杯子,送到嘴边,喝下一小口……
一
每到这时候,茹雅薇就有点心慌,她六神无主,什么都做不下去。电视开着,却关了声音,反正也并不真想去看,演的似乎是个民国时期的故事,男女主角眼含热泪冲着彼此叫嚷,然后又无端端切到窗外,一片夸张的电闪雷鸣。茹雅薇觉得那一幕幕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干脆就把电视关掉。
她起身去了衣帽间,想要帮孔飞熨两件刚刚洗好的衬衫,但总是走神,熨斗压过衣领,来回又来回,几乎闻见焦味才醒过神。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站在窗边慢慢喝。房间挑高将近三米五,落地窗巨大,将她框在其中,像一幅走失魂魄的名画。从这个高度望下去,地面上行人似乎都在盲目游走,不辨目的。乌云渐渐填满天幕,雨将落不落,一切都似是而非,暧昧不明,杯中的赤霞珠甜得发腻,茹雅薇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更烈一点的东西。
其实也真没什么事要发生,能有什么事呢?孔飞特意发了微信说要去应酬,让她先睡,不要等自己,但茹雅薇就是放心不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成了这样,对于丈夫的应酬和晚归显得心事重重,她自己也并不想小题大做,但却愈发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
事情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的,但到底如何点点滴滴累积起变化,现在回头细想,又几乎无迹可寻。只是,茹雅薇自己知道,自己这焦虑一日胜于一日。今晚这餐饭,局上有谁,她大致是清楚的,生意上下游的几个公司老总,加上物流那条线上公司的几个朋友,毕竟旺季快要到来,理应提前打点到位,这些规矩在生意场上近乎习俗,她不是不懂。但如今,一到孔飞去这样的场合,她的想象力就枝枝蔓蔓,擴张成网——他们一定是会喝酒的,喝了白的要喝啤的,喝了啤的要喝红的,喝完是一定要转场的吧,会去哪儿呢?那家登喜路的雪茄吧?可能是。那就又要开两瓶威士忌,之后还要去哪儿?那个李总是出了名热爱欢场的,要去夜总会的吧,公主们都莺莺燕燕,孔飞就能坐怀不乱?就真能安排了其他客人之后,自己抽身而退?细节不堪深究。
每次洗衣服前,茹雅薇都会拿起来孔飞的衬衫使劲闻一闻,她当然是想确认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以前,孔飞还没出来自己创业那阵,他们两人每日为了应付生计都忙乱不堪,早晨洗漱、吃饭,急匆匆奔去地铁,一天到晚地加班,根本顾不上什么衣装搭配之类的事。后来,孔飞终于下定决心辞职,生意甫一展开,就变得更加忙乱,直至一切走上正轨,又迈上一台阶,慢慢地,一切才熨帖下来,他们有了闲心把自己的生活归置得精致。
其实,孔飞对于衣服很不在意,他只是喜欢车,哪个男人不这样?是茹雅薇忙前忙后想给丈夫改头换面。出国旅行的时候,提前做好攻略带他去摄政街订制西装,又帮他买各种衬衫,按颜色深浅排布在衣柜里;在免税店一打一打买了香水,什么罗意威的事后清晨、爱马仕的大地,都是她买给孔飞的。生意蓬勃,她觉得人也要精神起来,不然客户也信不过。人这种动物很奇怪,很多从前拒绝的事,慢慢适应又习惯下来,就会离不开。最初,哪怕是茹雅薇买了一件又一件新衣,但孔飞每天早晨依然抓起那件穿了很多年的CK夹克套上就走。重要场合越来越多,他不得不在妻子的摆布之下换上西装、扎上袖扣,就这样规训一阵之后,孔飞自己也会拿着三条领带摆在胸前问茹雅薇,哎,你说哪个颜色合适一点?也习惯颈动脉附近喷上古龙水后,惊奇地自言自语,这一款后调有点橘子香哎。
变化在变化的过程之中是无从辨认的,只有偶然见证了结果,才发现变化已经达成,并巩固成一种不可撤销的状态。茹雅薇就是这样发现并确认了孔飞的变化。那年年底,公司组织了一次年会,地点定在生态城的那家希尔顿,那年生意出奇地好,营业额较上年上涨了37%,所有人都心花怒放盛装出席,作为老板的夫人,茹雅薇也去了。她坐在台下,看着孔飞上台发言,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那个穿着订制西装,意气风发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吗?大学里只知道打篮球,上班后每天抱怨加班,周末就瘫在沙发上的男人,如今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说着愿景和上市之类都市剧台词般的词汇,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吗?
她环顾四周,酒店大厅金碧辉煌,墙上镶嵌造型繁复的石膏线,地毯像草皮般柔软,高跟鞋鞋跟踩上去能没入寸长。员工们坐在椅子上,身体扭向舞台的方向,灯光打向廊柱,又折射进每个人的眸子,让所有人神采奕奕。就是那一瞬间,茹雅薇瞥见了那些女孩子们眼神中的光泽,那种敬慕、仰视以及掩藏不住的向往。如果非要为自己的焦虑确定一个起点的话,那个夜晚,或许就是一切的起始。如今,茹雅薇也经常回想,如果那天自己没去参加那个年会,如果那个年会没有在那样的一个场地举办,如果大家不是身着盛装,只是在办公室惨淡的白炽灯下摆几个蛋糕,她是不是就不会看见那些充满流连的眼神;是不是就不会激发出那些再也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担忧;是不是如今当孔飞深夜未归的时候,当他赶往一个又一个饭局的时候,自己就不会如此心绪烦乱胡思乱想。可能会的,她想,但一切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那一次,也会有下一次、另一次。她明白,自己总会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证到类似的一幕,然后为自己种下焦虑的种子。她反复思考过,那焦虑到底因何而起,因为孔飞财务状况的变化吗?因为他形象的蜕变吗?因为那些年轻女孩掩饰不住的渴慕眼神吗?或许都不是,一切都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与孔飞之间存在的落差,那是一种早就发生,但始终没有显形的沟壑,只是到了后来才愈发确认无疑。
成为全职主妇并不是孔飞的要求,也不是无奈之举。他们没有孩子,老人在老家有阿姨照护,其实真谈不上有什么家务需要操持,只是当年二人都在打工的那段时间,茹雅薇总是对着孔飞念叨,你什么时候变有钱啊?什么时候能发财啊?真不想上班啦?那语气半是娇嗔半是认真。那时的孔飞听见这些就变得不知如何作答,他也在想同样的事,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疲于奔命,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每天都觉得是在消耗。所以,当孔飞自己的公司终于走上正轨,甚至开始超预期地大踏步向前的时候,他们两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茹雅薇辞职回家。某种程度上说,那算是孔飞送给茹雅薇的一件礼物,也是孔飞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因为这会让他得以确认自己的努力真的是有意义的,可以为家人提供看得见摸得着的切实改变。所以,当他们商量此事的时候,两人都没有什么顾虑。那时候,茹雅薇的薪水并不算低,但也就是一份薪水,加班多,有时还要出差,领导阴晴不定,所以,茹雅薇并没有什么犹豫和不舍。当然,她头脑中也闪过今后,比如孔飞可能的变化,两人之间可能的变化,但仔细想过,又觉得谁能真的预见未来。她做到年底辞了职,辞职前那段时间,突然觉得一切都轻快起来。办完辞职手续,她在群里发了个巨大的红包,然后退了群,她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轻松。她开始计划接下来的生活,安排起一个又一个未曾去过的旅行目的地。那段时间,她是轻松的。每天清晨醒来,她觉得自己的表情犹如那些肤浅的牙膏广告女主角,不自觉地笑起来,像对着太阳说早上好。
刚刚辞职后的那半年,一切显得越来越好,孔飞的公司拿下一个大单,足够公司三年衣食无忧,他们也都能就此喘一口气。那半年里,他们先去了冰岛看极光,又在春天去了东非,两人坐在热气球里看脚下壮丽又荒蛮的山谷,生出一丝豪迈和超然。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决定要一个孩子,毕竟不再有借口,也确实不再有担忧。他们都觉得此时成为父母显得顺理成章。茹雅薇开始细致地计算排卵期,检测基础体温,按时服用叶酸,甚至开始琢磨孩子的名字,以及未来的生活安排。但折腾一番之后,孕育并没有真的发生。一切又慢慢回到日常。孔飞终于下定决心换了一辆大G。提车那天,他盯着那辆车看了一会儿,对茹雅薇说,这车设计的长宽高明显不成比例,但看着就贵。茹雅薇笑起来,说,你这不是神经病吗?花这么多钱买一辆自己不喜欢的车。孔飞说,贵的东西看着会越来越喜欢。之后,他又用公司的牌照买了一辆揽胜的行政版,平时让茹雅薇开。那车太大,刚开始的时候,茹雅薇坐進驾驶座总觉得自己在操作什么特种设备,后来很快也就习惯。孔飞说得对,贵的东西看着看着就会越来越喜欢,她想。
那段日子几乎真称得上无忧无虑,所有此前种下的种子都开始收获,犹如童话里展示的那样。现在,茹雅薇愈发觉得,钱这个东西是有条黄金线的,不够就觉得匮乏和慌张,而一旦真的越线,又会陷入另一种紧张与恐惧。此前,她拼命想要钱带来的安全与自由,但现在,她开始恐惧于金钱作用于孔飞身上的改变。她觉得孔飞在被人环伺和争抢,被女人。那些女人像猎手一样埋伏在暗处,等待机会。
茹雅薇想过,如果自己没有辞职成为全职太太,依然在那家公司工作,现在会是怎样的状态。是不是也还好,是不是就不会落入现在这样的心绪之中?人总会生出烦恼,烦恼总因什么而起,也会系于什么之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或许,让烦恼与工作和同事挂钩,要好于让这一切与家庭和丈夫有所瓜葛。
如今,她不知自己是否有一些后悔当初。但至于后悔的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太清。
二
晚上十一点,茹雅薇躺在床上刷手机,但心思早不在这栋房子里,手指下意识地在屏幕上划过又划过,淘宝的精选推荐竟然见了底,显出一行字:想猜中你的心思可真有点难度呢。她无端端地从那语气里听出了包装成娇嗔的埋怨和嘲讽,把手机扔到一边。她想睡觉,关了灯却又觉得屋内的一切藏在黑暗里,反而更突显自身的存在。最终,还是给孔飞发了条微信,还在吃饭?临发出前,她踌躇了一秒,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没喝多吧?她明白,微信的文字消息会篡改语气,那句“还在吃饭?”可以理解为关心,也可以解读出质问,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强硬,不想泄露出一种霸占的刁蛮,所以,再加上后来那一句,一切就都缓和下来,变成了确定无疑、没有歧义的温柔与关心。
她躲在自己营造出的这份妥帖里等待回复。夜色衬托出煎熬,让原本无声的时间显形。手机毫无动静,像一块冰。中央空调在头顶发出轻微机噪,窗户密闭得如此严丝合缝,但为什么还能听见窗外某处滴水的声响,刚刚雷声还似有似无地滚过,像疲倦的人在睡梦中偶尔发出的咕哝,但现在怎么又悄无声息。茹雅薇觉得一切都更令自己烦闷。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手机振动了一下。她赶紧拿起来看,孔飞回,嗯,没喝多少,你睡吧,我尽量早回去。茹雅薇擎着手机,揣摩丈夫的语气,她担心从那平静中咂摸出潜藏在水底的厌烦。她有点拿捏不定,但能确认无疑的是,他不想暴露亲昵。手机屏幕的冷光打在她脸上,竟也显得灼灼逼人。她把手机按灭,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睡觉。
具体几点钟睡着的,茹雅薇并不清楚,只知道被孔飞换衣服的动静吵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她轻声说了一句,回来了。孔飞说,嗯,把你吵醒了吧?她说,没事,你没回来,我也睡不实。孔飞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接着睡吧,我去洗个澡。然后起身走了。茹雅薇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和烟味,那感觉像是有很多污浊都被冷凝下来,难以祛除。有香水味吗?似有似无,有点难以确认。他出门的时候没用香水吧,茹雅薇想,那自己到底闻到了没有?他们应该去了夜总会,招待客人也得叫几个公主吧,男人的局嘛,但这样都没留下香水味,那说明什么?他有意识掩盖过?或者干脆换过衣服?
水声从浴室传出来,愈发衬出这巨大房子里的静。过了一会儿,孔飞走过来,沾了水的拖鞋在地板上踩出黏腻声响。他躺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茹雅薇假装自己已经入睡,不一会儿,她听见孔飞的轻微鼾声。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觉得整个夜晚一直在躁动的一切终于落定。雷声响起来,不再发闷,而是变得确定无疑,很快,大雨如注。
吃早饭的时候,孔飞一直显得心不在焉。他看起来很疲倦,眼袋凸起,像压抑不住就要冒出的心事。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手机回信息,时不时叹气。曾经,孔飞很爱睡懒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几点入睡,他都会在六点半左右醒来,即便依然困倦,甚至头痛欲裂,即便那一天完全不需要早起。創业之初,渐渐养成这个习惯时,他甚至有些惊喜,但如今,他更认为这是一种惩罚和折磨。宿醉未消,中午又要见个客户,此时,工作群里都在因为一个丢失的集装箱吵得焦头烂额。他看着茹雅薇精心烹制的早餐毫无胃口,只靠咖啡续命。茹雅薇把复合维生素递过去,说,你要是吃不下东西就把维生素吃了,多少吃点面包,空腹喝那么多咖啡对心脏不好。孔飞下意识点点头,摸索着拿起维生素,用咖啡送服,继续回信息。过了一会儿,似乎终于解决了问题,抬起头,长出一口气,说,我先走了,晚上我尽量早回来。茹雅薇说,你别开车,现在要是查酒驾,肯定能吹出来,这个岁数代谢不了那么快了。孔飞一愣,像是突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点点头,说,好。然后把钥匙扔回桌上,下楼走了。
茹雅薇收拾了餐桌,去健身房跑步,她喜欢这个时段的健身房,没有人,音乐轻快,自己可以想想事情。离开那幢房子,焦虑就会轻一些。四十分钟之后,她从椭圆机上下来,把气喘匀,决定去买点面包。回到家,她冲了澡,准备洗衣服,脏衣篮已经满了,最上面一件就是孔飞凌晨回家时脱下来的那件Polo衫,一件深绿色的Fred Perry,她去日本时买给他的,当时大了一码,现在穿起来,肩膀已经有些紧绷。扔进洗衣机之前,她下意识地拿到鼻子下,深吸一口气,一股浓厚的汗味、酒气和雪茄味,但那味道的背后却清晰无误藏匿着一丝甜腻的香气。茹雅薇愣在那里,已经快到中午,阳光从落地窗射进来,即便开着空调,但身上依然泛起一股燥热。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到底是怎样的感受,有一种轻微的失重,然后却清晰无误地感到一阵踏实,没错,就是踏实。相比于此前的悬而未决,此刻的确凿无疑更令她放松,就像一直在等待一个消息,即便是个坏消息,落地也比猜忌要好。她把脏衣篮里的衣服倒进洗衣机。门甩上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她开始倒洗衣液和金纺,动作很大,卡槽差点被拽下来,按下开始按钮的一瞬,她突然停下来。她慢慢蹲下,透过洗衣机门上透明的盖子,看见那件T恤就夹在两件衬衫之间,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她盯着那件衣服,像瞪着一个敌人,然后一把拉开门,把它掏了出来。
晚上六点半,孔飞回到家,他坐在玄关的长凳上换鞋,冲着里面喊,雅薇,我回来了!但房内没有任何回应。房子太大,声音递送出去没被接住,旋即就被虚空吞掉。孔飞有点纳闷,走去客厅,发现茹雅薇就在沙发上坐着,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像尊蜡像。百叶窗已经落下,但叶片并未闭合,夕阳挤进房间,停歇在地板上,显得没有什么温度。孔飞有点疑惑,又轻声叫她,雅薇!茹雅薇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孔飞绕过去,蹲下,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茹雅薇抬起头,望着他,眼神像是聚焦在他脸上,又像是穿透他聚焦于无限邈远,那眼神里况味复杂,苦笑和自省,嘲讽与失望, 都瞬间浮现又在旋即消失,复归于一片平静,不见任何痕迹。孔飞似乎猜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扶着膝盖站起来,他想喝杯水,转头走去餐厅,桌上没有饭菜,却平铺着一件T恤。他认出来,是自己昨天穿过的那一件。
茹雅薇从客厅踱过来,在孔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扭身打开灯,餐厅突然变得一片光明,似乎容不下任何藏匿的心思。他们端坐在长桌两端,没有人说话,灼灼光芒之下,那件T恤摊在饭桌正中,像呈堂证供,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气势。
“什么意思?”孔飞先开口。
“你说呢?”茹雅薇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
“这衣服上的香水味是哪儿来的?”
“我用的啊。不是你买给我的吗?”
“上次我们吵架后,你不是早就不用了吗?”
“这不是夏天嘛,我总不能一身汗味的去参加那个饭局吧?”
“那是你的香水吗?那么甜。”
“那不是你买给我的那瓶工匠大师吗?”孔飞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来,你自己闻一闻。”
他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咚咚作响,过了一会儿,孔飞攥着那瓶John varvatos回来了,瓶子犹如扁扁的酒壶,瓶身缠满精密编织的藤条。孔飞拔下盖子,对着空中使劲按压五下。细密水雾在灯光下翻飞舞动,闪烁如冰晶。空气里弥散一股皮革和生姜混合的凛冽气息,一点点化作丝丝缕缕的甜橙味。
“你又怀疑什么啊?能不能别再有这种事了?”孔飞问。他的声音高起来,却又在结尾泄了气,相较于气愤,语气里更有确定无疑的失落和倦怠。这不是茹雅薇第一次显露出对于孔飞的怀疑,也不是第一次摆出这样的“物证”加以质问,每过一段时间,一些崭新的怀疑就悄悄滋生,指向那个亘古不变的古旧疑点。他们吵过很多次,先是激烈的冲突,又是漫长的沉默,然后一点点把折损碎裂的东西再度拼凑黏合起来,慢慢返回此前的生活。孔飞一次一次向茹雅薇保证,自己在外面没有女人,没有。那一切都来自她的焦虑和担忧,压力会令人分泌出幻觉,附着在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之上,那幻觉的涂层让一切失真。
每一次争吵之后漫长的恢复期里。茹雅薇都在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感到一丝悔意,毕竟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表明孔飞的罪错和瑕疵。自己抛出的问题都被孔飞一一接住,然后给予了妥帖的回答。其实,在争吵之中,她就能感到自己扔出去的那些自认为尖锐的问题,并没有像暗器一样伤到孔飞,反而都被他轻松化解。他接过去又扔了回来,反而令自己不知所措。茹雅薇动用过一些手段查找蛛丝马迹,但收效为零,一切证据都在证明自己的神经过敏。而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这事情深不可测,一段时间之后,她也开始厌恶自己。
冷静的时候,茹雅薇自己也明白,其实,她的一切担忧都源自自己与孔飞愈发悬殊的不对等。钱、社会地位以及亲朋小圈子里对于二人的判断,但这是不容改变的现实,她想过,自己能怎样?让孔飞把公司送人,重新回去打工,自己就放下心来了吗?是不是自己重回职场就可以觉得势均力敌?也并不能。更何况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上班。孔飞的钱,大半都在茹雅薇名下的账户里。公司刚刚开始攻城略地的那阵,孔飞对她说,担心她缺乏安全感,所以,家里的钱让她保管,为了让她安心。但毕竟公司做到这么大,茹雅薇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真的掌握住孔飞的一切的。
餐厅里一片沉寂。吊灯悬在当空,亮得愈发刺眼,照耀之下,两人脸色惨白,分不清谁在审问,谁在受审。
接下来的三天里,茹雅薇和孔飞几乎没怎么说话,孔飞尽量早出晚归,以避免尴尬,但他并没有搬到客房去睡,就像此前每一次的争吵之后一样,他总觉得如果做出了那一步,有些东西就覆水难收,所以,他每晚依然躺在茹雅薇身边。床是King级,因为有地台,所以显得比原本尺寸更大,当初为了这偌大卧室特意订制的,现在两人躺在上面,辽阔得像置身于一片海面。
差不多熬到第五天,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那天清晨,孔飞照例起得很早,他洗漱出来,发现餐桌上放着两个煎蛋、两片培根、一碗粥和一杯牛奶,粥还冒着热气,餐具摆在一旁,但并不见茹雅薇的影子。孔飞坐下慢慢吃早饭,到最后,实在太撑,粥吃下几口,牛奶剩下半杯,他起身要走,想了想,又坐下,把剩下的都吃掉。
这一天,是茹雅薇外甥女王一萌的18岁生日,她要去姐姐家帮忙。姐姐茹雅惠早就和她说起过,外甥女要在家里办一次成人礼,因为很快就要出国读书,所以也是借这个由头和同学们好好聚聚,顺便道别。Party定在晚上,但茹雅薇需要一早就到姐姐家里。两人计划一起去采购。姐妹俩也很久没见,正好可以好好聊聊天。
到姐姐家的时候,茹雅惠正在露台上晾衣服,她对茹雅薇说,你去把那個被罩拿过来,我们俩抖一抖。即便已经甩干,沾了水的被罩依旧挺重,姐妹俩各自一端,抻住四个角,使劲抖搂被罩,茹雅薇觉得像是回到儿时时光。小时候,妈妈洗完被罩和床单,总让她俩像这样抻住抖上半天。茹雅薇笑起来,说,姐,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好,还是小时候好?茹雅惠把手里的被罩折叠一下,向妹妹走过去,把四角仔细对齐,接过去,搭到晾衣杆上。她转过头一边找茹雅薇要夹子,一边说,当然现在好,小时候就是瞎开心,现在觉得小时候开心,那都是因为脑子里有滤镜,不客观。茹雅薇叹了口气说,其实还是小时候好,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不像现在。茹雅惠掸了掸被罩,又开始晾其他衣服,说,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你们家孔飞那么能挣,你少跟我这儿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茹雅薇说,就是因为他太能挣,所以才操心啊。姐姐瞥了她一眼,说,那怎么着,回去以前的日子,你能受得了吗?你真是的,甘蔗没有两头甜。再说了,你瞎担心什么啊,钱不是都给你了吗,还要怎么样?孔飞这人真不错,根本不是瞎搞的人,这你还看不出来?要我说,你们就是没孩子,闲的。看看我,每天忙不完的事,操心都操在实处,孩子读书、选国外哪所学校、什么专业、房子租在哪儿,什么什么都得想,哪有闲心想那些有的没的。茹雅薇撇撇嘴,拿起喷壶给露台上的花草浇水,从这边的牵牛浇到另一端的茉莉,又拿起一盆盆多肉凑近了看。茹雅惠拍了她胳膊一下,说,放下,进屋喝点水,我们去超市吧。一会儿到中午就太热了。
周五的上午,超市里并没有什么人,广播里飘荡着《昨日重现》,萨克斯音色清冷,空调开得又足,茹雅薇感觉有点凉。姐姐在冰鲜柜台前挑虾。她远远站着,不想凑过去,就转身去零食货架帮外甥女挑薯片,又想起孔飞爱吃一种芝士味玉米片,拿起一大包扔进购物车里。过了一会儿,姐姐推着车过来找她会合,两人对照着购物单又七七八八买了一堆,结了账推去地下车库塞进后备厢。她们先去吃饭,然后去取蛋糕。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过去,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半,姐姐开始准备晚餐,茹雅薇提着一把凳子,在房间四处挂拉花。
晚上六点,茹雅薇的姐夫进门,三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姐夫钻进了书房,他一脑门官司的表情,说为了回来给闺女过生日,晚上还得回去加班。茹雅薇一边择着一根芹菜,一边对姐姐小声说,姐夫好像又胖了啊。她姐姐哼了一声,没说话,那意思似乎是说我已经懒得操这个心了。又过了一个小时,外甥女终于带着一帮同学涌进了家门。王一萌把书包扔到沙发上,就冲着茹雅薇跑过来,夸张地叫小姨。把同学们招呼妥当,茹雅薇拉着王一萌进了卧室。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外甥女,说,小姨给你个红包,自己留着花,别告诉你妈,听见没有?等你出去上学之前,我再给你卡里打钱。你长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够花就和小姨说,不要不好意思。王一萌又夸张地抱了抱茹雅薇,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茹雅薇假装嫌弃,笑着把她推开。
饭菜很丰盛,茹雅惠做了一桌,又叫了几个比萨和一堆小吃,王一萌举起饮料对同学们说,谢谢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小姨,给自己做了这么一大桌菜。大家都鼓起掌,茹雅惠在一旁笑着摆手,大家开动起来,房间内被说笑声填满。茹雅薇在一旁看着,想,年轻真好,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显得很开心,旁人看着也都开心,赏心悦目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不像自己,开心都来自外力外物,更多的时候,心情总莫名其妙地下坠。她在一群年轻人中站起来,对大家说,都满18岁了,要不要开瓶酒啊?茹雅惠刚要拦,就听见孩子们的欢呼。茹雅薇冲着姐姐做个鬼脸,走去冰箱拿了一瓶雷司令。对大家说,少喝一点,给大家庆祝成年礼。大家欢快地彼此碰杯。
茹雅薇端着酒杯坐回沙发,姐姐凑过来,有点嗔怪,说,就你装好人,就你装开明,小孩子喝什么酒啊。茹雅薇说,你以为他们没喝过啊,你不让喝,人家就不喝?然后自己笑着喝下一口,又冲姐姐举举杯子。
晚饭后,姐姐去了健身房,姐夫又回了公司,整个房子留给了孩子们。茹雅薇坐在露台上喝酒,她并不想回家。茹雅薇看起来很年轻,无论长相还是状态,也许因为自己没有孩子,身上没有父母的气味,孩子们似乎并不把她看作家长。她留下来既能看家,又不至于让这些孩子感到拘束。露台和屋内隔着厚厚的玻璃推拉门,隔绝一切声音,房内灯光璀璨,大家吃蛋糕前又点起蜡烛,让一切更显斑斓。茹雅薇抿着酒,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在看一部青春默片。不知是因为酒意升腾还是因为夜晚降临,她渐渐生出一丝悲伤。青春就在眼前上映,映衬出自己永远逝去的东西。她把酒干掉,转过身望向远处。
露台面对的这一侧没有建筑,只有一片快速路旁的茂密树林,隔绝车流噪声,白杨少有人修剪,树下生出多年的杂草与枝蔓,荫成一片浓郁的绿,天边还有一丝橙色的光,被压在一层一层薄薄的云下。一双手抚在肩头,茹雅薇回过头,看见外甥女正对自己笑。王一萌在她身旁坐下,一同望着远处。茹雅薇说,怎么不和同学玩了?王一萌说,出来透口气。茹雅薇抚弄一下外甥女的头发,问,你出国上学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王一萌点点头。茹雅薇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哎,对了,你那个男朋友还在一起吗?王一萌有点羞涩地笑了一下,说,在一起啊。
有了男友这件事,王一萌先是告诉了茹雅薇,并没有告诉妈妈,直到后来,茹雅薇才一点点将这事渗透给自己的姐姐,倒是没引起什么波澜。在大人心里,这样的恋爱注定美好又短暂,只要不生出什么事端,倒也不必太过介意。男孩是隔壁班的同学,说是今天有课,也可能是因为害羞,并没有来。看见王一萌有点惆怅,茹雅薇就问,你怎么了?王一萌说,我出去读书,我男朋友留在国内,异地了呗。茹雅薇笑起来,说,怎么,不放心啊?王一萌晃晃脑袋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说,不过还好,我们俩做了同心锁。哎,对了,小姨,你别告诉我妈哈,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的。茹雅薇愣了一下,说,同心锁?什么同心锁?王一萌说,你不知道同心锁?茹雅薇说,山上景点那种东西?好多锁头锁在一起,然后把钥匙扔到悬崖里?王一萌笑一笑说,咳,不是那个,是这个。她转过身,把长发抚到右侧肩膀,露出脖颈。王一萌挺瘦,颈椎骨一节一节显得有些嶙峋。茹雅薇盯着她的脖颈看,隐约发现两个骨节之间有一个亮点闪烁明灭,若隐若现,像手机上提示信息的呼吸灯,只是亮点更小,不易察觉。王一萌把头发放下,转身对茹雅薇说,怎么?小姨,你不知道这个?茹雅薇的表情里有点惊骇。王一萌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笑起来,说,你太夸张了,这有什么啊,我们好多同学都做了同心锁。就是个小玩意儿。王一萌坐下,开始给茹雅薇普及同心锁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是一种开源应用程序,慢慢发展成现在的样子,很多公司都开发了自己的产品,通常的客户都是年轻的小情侣,它的形态很微小,类似一种微型又微型的芯片,用一种皮下无痛植入枪在颈椎处射入,安装同心锁的两个人都确认允许的情况下,就可以展开一个同步视窗,也就是说彼此可以实时看见对方眼中的世界。也许是营销炒作,也许这个产品确实击中了人们的心理需求,反正很多小情侣情深意浓,海誓山盟的时候,为了证明忠贞不渝,都约着一起去装了同心锁。这个产品,正规渠道其实是不许可的,因为有隐私泄露的法律风险,也没有人知道这设备的副作用到底有哪些。所以,它基本上是一桩灰色地带的半地下生意,而这种隐秘却愈发刺激了年轻人的好奇心,生意火爆,成了年轻人间的时尚。
王一萌讲完,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反正我每年也会回国,假期里,他也可以出去找我,就这么几年,很快也就过去了。有同心锁,我们也算是没怎么分开。我也就能有点安全感。茹雅薇几乎没有听见外甥女说了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像被一道光照亮,这个溽热的夏日夜晚,没有一丝风,此前心里那些郁结的阴霾,此刻却正在慢慢消散。她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王一萌看看她,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身后的玻璃门就被打开,茹雅惠探出半个身子,说,同学们都要走了,你们俩在这儿聊什么呢?也不照顾客人。茹雅薇有点尴尬地回过神,招呼着王一萌进屋去送同学,大家嘻嘻哈哈地告别。屋子瞬间就安静下来,满桌都是吃剩的食物和饮料,像一堆残骸。
帮姐姐刷洗了碗盘,收拾得当,就已经快十点半,茹雅薇起身回家。王一萌要去送,就跟着她下了楼,小区的林阴路上已经没有人,蟋蟀在各处鸣叫,路灯昏暗,映出两人影子。王一萌吊在茹雅薇的胳膊上,显得很亲昵,茹雅薇清了清嗓子说,萌萌,你那个同心锁安不安全啊?你们年轻人赶时髦也要有个度,别回头对身体有影响。王一萌嘿嘿笑起来说,没事,放心吧小姨,我找的这家公司叫“归心”,特别有名,我们好几个同学都是在那儿做的,你去微博搜搜就知道,粉丝特别多。直到茹雅薇上了出租车,王一萌才慢慢往回走,茹雅薇扭头看看外甥女的背影,心里默默念着,归心,她要努力记下。
三
仔细消化了一夜之后,茹雅薇觉得,同心锁倒是不太难理解。她和孔飞是高中同学,高三暑假里两人意外热络起来,大学四年异地,很是煎熬。那时候,班上流行一款LBS定位软件,叫“牵挂”,同学情侣中很多人都在用。APP装在手机上,两人确认后,能知道对方行踪,使用者的图标是两颗粉色桃心,地图在手机上铺排开来,能见证两颗桃心在其上一点点变远、接近、停下,一切生活轨迹都显示出来,又同步报备给对方。大学时,他们所处的两座城市不是太远,但生活费有限,两人最多半个月见上一次,已算奢侈,大多数时候都是孔飞乘坐最便宜的绿皮车去找茹雅薇。每当要见面的周末,茹雅薇就早早地抵达车站,打开手机,盯着“牵挂”上的那幅地图,盼着孔飞的那颗桃心早早与自己的这颗桃心会合。两颗心会合的刹那,会彼此重叠起来,然后突然间放大,显露出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动画效果,然后屏幕上会下起一阵粉色的桃心雨。每当那时,茹雅薇的心跳都会变快。她和孔飞抱在一起,一同看着那阵桃心雨在两人的手机上一同落下,觉得这是自己能想见的最浪漫的一幕。平日分隔两地的时候,他们也都实时开着“牵挂”,茹雅薇有时打开软件看看,看见对方去往食堂,又去往球场,再回到宿舍,心里就很踏实。后来,那款软件的热度渐渐过了,使用的人也就少了,公司渐渐撑不下去,版本不再有更新,毕业季临近,大家都变得忙碌,“牵挂”上的轨迹愈发慌乱起来,有时还跳出服务器故障无法连接的提示,茹雅薇和孔飞也就卸载了软件,不再使用。如今想来,“同心锁”不过也就是“牵挂”的升级版本,技术迭代,自己就显得大惊小怪,仔细琢磨一番,发现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理需求从未改变过。茹雅薇这样想着,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也都迎刃而解。
当天晚上,孔飞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有他爱吃的辣炒花蛤和清蒸多寶鱼。他有点迟疑,但也觉得估计是茹雅薇的怨气消了。他洗了手,在饭桌前坐下,看见茹雅薇从厨房出来,左手擎着一瓶红酒,右手攥着两只酒杯。她把两只杯子倒上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孔飞跟前,孔飞正用筷子挑着一朵西蓝花上的蒜蓉,看着酒杯说,你心情好了?茹雅薇说,是我太焦虑了,你别往心里去。他们轻轻碰了杯,各自抿了一口酒。几道菜咸淡适中,孔飞吃下一碗饭又添一碗,其间,茹雅薇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夹起一根菜心放在眼前盘子里,吃掉一半也就没再动,一直看着孔飞有些欲言又止。起初,孔飞以为是茹雅薇因为自己此前的失态仍然有点尴尬,但后来愈发觉得不太对劲。他给自己盛了一碗排骨汤,喝下两口,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茹雅薇抬头看看他,又给自己倒了少半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像是下定决心那样,说,我想和你说件事。孔飞把筷子放下,盯着她,表情复杂,像是在说,你怎么又出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