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某水库突现巨鳖,某酒店老板立刻发现这一“天外之物”的超然价值,并专建豪华鳖宫以牟暴利。但舆论和杀鳖阴谋立起风暴,百年银杏又突遭雷劈,似乎昭示一种更高法则……谁是罪魁祸首?巨鳖无恙否?人又何去何从?
冷血动物那么冷,热血动物这么热,中间是透明的万水千山。
——题记
上阕: 话说老王
1
日升月落,开门见山。群山拱卫一池泱泱大水。方塘万亩成一鉴,天光云影共徘徊。天高任鸟飞,池大王八多。
那团寂寞灰云似的影子,哐当动了起来。老纪元猛吃一惊,接着就看清那影子了。
那影子是个大得吓人的老鳖。这么大一个老鳖,就像纪元的一个梦。
老鳖将一副小嘴脸举在空中。身躯与头脸大小比例的悬殊,大约没有哪种生灵更甚于鳖类的了。
人类面对形象各异的动物,会自动配制出相应表情。人类是需要无数表情亦能制造出无数表情的物种。此时此刻,纪元的表情有点不好形容。
鳖眼猛然对上人眼,冷血动物依旧冷,热血动物则变得相当热。热血沸腾的老纪元,好像猛然陷落进了一个哄哄乱响的宇宙。
——天底下还有这么大的王八,像一辆坦克车呀。俺活到七十多,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王八呀。
纪元的膝盖软下来,正要跪下给老鳖磕头,那老鳖却抬起骇人的身躯,用它们才有的姿势,稳稳当当开步走。
它离水面不远。
人类喜欢用鳖、王八、王八羔子等词来骂同类,有意思的是,一个王八若寿命足够长,个头足够大,人类就会来上一套世界观大翻转,直接将那鳖奉若神明。被奉若神明,当然是件比较高级的事。鳖是否与人一样有此理想,不在纪元思考领域,面对老鳖的,他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王八王、王八精、王八神啊。
老鳖的小嘴里忽然发出一阵啪啦啪啦声。说不定,纪元一思考,老鳖就冷笑呢。
沂蒙山区吕县牛头崮水库惊现大王八。老纪元可以肯定,这是一只全吕县没人见过、吕县周边也没人见过的大王八,全省、全国、全天下,有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王八,那是纪元不能判断的。在这个信息以无限数量产出的时代,信息的命运大都只能是出生入死,马上会被汹涌而来的信息潮淹没。而“吕县发现大王八”这信息甫一诞生,就呈现飞速繁殖——反馈——繁殖这一蝴蝶效应,引发信息流瀑,成为信息中的巨无霸。
一场信息雪崩静悄悄地开始了。
2
这一天,阳光把牛头崮水库东岸这个湾照得暖洋洋的。
这个地方少有人来,纪元也很久没来了。纪元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里他来到了这个湾,梦中景象总是儿时,是儿时还没建成水库前的样子。在梦里,纪元的老爷又给小纪元讲故事了。
纪元醒来就想:好久没去那湾了,该去瞅瞅了。天好蓝啊,蓝得水汪汪的,蓝天之下,大水咣漾咣漾,絮絮叨叨,似有款款深意。那水好像要飞到天上去。湾到了。做梦也梦不着,竟猛然遭遇了这位进入人间晒盖的大王八。王八是纪元自小就熟悉的生灵,纪元却并不清楚,王八们祖祖辈辈把水域之外的一切地方,全都看作是可怕的“人间”,即使仅把头探出水面一下,它们也认为那是对人间的一种冒犯。王八们都清楚这一点:生而为王八,最大的生存危险,就是不得不使用一下人间来晒盖。纪元也不知道,他是这只老王八见过次数最多的一个人,每回都是没等纪元发现它,它就悄悄缩回水里了。日升月落,时光飞逝,王八越来越老,小紀元也成了老纪元。当王八的都知道,它们与人一样,并非越老越神,而是越老越迟钝。这些年,老王八常常自言自语——不服老不行啊,从前,咱那嗅觉听觉味觉,简直就是与宇宙同一频道啊,臭氧层的变化也逃不过咱。
今天的阳光真好,把老王八晒晕乎了,不知不觉就打盹了。老王八实在太老了,心里着急,走路却快不起来,连躯体都抬不到从前的高度了,肚皮带动沙石唰啦唰啦响。纪元顾不上磕头了,他喊一声:老王,您别怕俺啊,俺可不敢祸害您老人家!老王不听他的,继续朝水族所在方向爬。水面就在眼前了。纪元猛地放下肩上的铁锨,插在老王前面。老王那小烙铁似的头伸到铁锨上,碰得锨头当当响。纪元握锨的手,感受到了老王的力量。老王调整方向,避开铁锨,再往前冲,纪元又用铁锨挡住它的去路。老王哼了一声,缩头入盖。大小王八遇见人类这等诡异可怕动物,若逃不掉,便只剩缩头入盖这一招。
纪元双手握紧锨柄,心脏呼嗵呼嗵响。热血与冷血的对峙,该是一件历史悠久的事情了。
老王一动不动,纪元的世界已天地变色。他望一眼身后永远波光荡漾的水库,望一眼老王,一时手足无措。这么大的老鳖现身人间,实在是太骇人了。纪元蹲下,仔细观察这位大神,伸手试探着抚摸那鳖盖,感觉就像摸一块千年万年的顽石。
您老多大年纪了啊?一百多岁了,还是几百岁了?
您老肯定在这水库建成前就活在世界上了吧?
老王一动不动。它有的是耐心。纪元腿一软,跪下给老鳖磕了个头。
纪元继续自言自语:老王,是俺冲犯了您。可是,既见面了,就是缘分;既见面了,俺就不能不报告给俺领导。您可得宽谅俺啊。
这水库是大跃进时建的,六十多年了。建水库前这里是一条山涧,涧底是条河,河到了湾这个地方就形成了一个吓人的淹子。淹子就是水又深又稳的潭。水从高处砸下来,千年万年就砸出了一个淹子。水族生灵很喜欢这样的淹子,而人类却害怕这样的淹子。淹子跟前这个村就叫淹子村,纪元就是淹子村人。水库建成后,淹子村人作为库区移民全迁走了。纪元留下来,成了合同工,当了一辈子水库看护员。工资从最初的每月三元,变成了现在的每月三千元。纪元儿时,大人告诫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许到淹子里洗澡。
纪元的老爷是个常年走街串巷的铁匠,他给纪元讲了好多与淹子有关的故事。那故事里总有老爷的影子。
——小元,老爷讲的是真的假的,你自己想。
那一回,老爷打铁回来,走到淹子跟前,就见一个白胡子老汉,蹲在淹子边那块大蛤蟆石上朝俺开了腔:嘿,打铁的伙计唉,借个火吃口烟吧。你看俺这日子过的,火石、火镰、火绒全湿了,连口烟也吃不成了。我就问:您贵姓啊?它说:不贵,姓王。我朝它大喊一声:你是人王的王,还是王八的王?它一听俺这话,一个咕噜滚下大石头。一个咕噜又一个咕噜,扑通一声,滚回淹子里去了。
——老爷,你遇到了个王八精吧?你咋知道它是王八精?
——老爷不是鼻子好使嘛。它还没开口,俺就闻着它身上那股鳖腥味了。它再会变,也没法把鳖腥味变没了。
……
纪元老了,比当年给他讲故事的老爷还老。可是这老鳖一定比纪元更老,有可能比纪元的老爷都老。纪元伸手从鳖屁股部位往前拃,拃了五拃才拃到鳖头那部位。——俺那娘,有三尺长啊。纪元说:老王啊,您老家就是从前那个淹子吧?俺老爷给俺讲故事时你就在那淹子里住着了吧?那淹子落入水库底六十多年了,那淹子现在咋样了啊?一见俺,您就往水里跑,俺知道您最嫌弃的活物就是人。可是,俺可不敢待您孬啊。您到我家里去吧。凭您这大个头,凭您这把子年纪,俺保证人类中没有哪个敢不敬着您。
老鳖听纪元嘀里咕噜说了不少好话,就勉强把头从盖里拿出来,停驻在空中,观察了一下这个老汉。鳖眼一对上纪元的老眼,老鳖又把头缩回去了。鳖眼里射出的那股冷光,令纪元的热心一颤。纪元伸手到鳖盖两侧裙边,使劲把它抱了起来。纪元估摸,这老鳖差不多有五十斤重。从前,别说五十斤的,他连十斤八斤的野生鳖也没见过。
看护水库一辈子,纪元遇到了许多怪事奇事,与鳖有关的,最奇的有两件。一件当然就是这回遇见这老鳖。另一件,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那天,是个好天,纪元正在水库边开一小片荒地,打算种点菜,那地方离湾不很近。他忽然感到身后冷飕飕的,回头一瞅,无风无浪的水面上,齐刷刷冒出大大小小一片鳖头,喋喋不休地朝天空吐水泡,恍惚有一只奇大无比的老鳖在鳖群中间一冒又一冒。一次看见三只鳖五只鳖,都不稀罕不可怕,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鳖,可把纪元吓得不轻。有一年,水库大坝上忽然集结了无数青蛙蛤蟆,乌泱乌泱的,平时总是喜欢聒噪不停的它们,这回却全体一声不吭,可把纪元吓坏了,纪元以为要闹大地震或有什么其他大灾难将临了,不少人见此景象,就担忧没好日子过了。有好几个老头老太闻讯赶来,向这青蛙蛤蟆大军磕头呢。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一点不假。这一大片鳖头比那回那一大群青蛙蛤蟆,给纪元的震慑更厉害。纪元扔下锄头就跑。跑远了一点,又回头瞅那片水,竟连半个鳖影都不见了。纪元以后再去那块地,总是先瞅瞅水面。需打水浇地了,水桶往水里按时,也总是先看看水面。那地方不但再也没一下冒出那么多鳖,连一只鳖也没再遇见过。纪元想,它们——它们那样齐刷刷地露面,是什么意思呢?它们,它们一定也是有组织有领导有章程的。
纪元亲切地望着老鳖:老王,那一回那一大片鳖中,是不是就有您吧?您就是那群鳖的领导吧?俺这辈子能见上您这么年长的生灵,该是件吉利事吧?老王,您一定是个级别特别高的领导吧?这水库里大大小小的鳖都归您管着吧?
纪元纵有千言万语,这当鳖的就是一言不发。
从第一眼看到老鳖,纪元就浑身热烘烘的。热血动物的心事,冷血动物的心事,隔着千山万水呢。
3
老鳖来到了水库边纪元家。纪元设法给它称了重:48斤8两。这分量可够吓人的。
第二个看见老鳖的人,是牛头崮水库管理局局长老孙。水库管理局是科级单位,在县行政序列里,科都叫局,叫局好听,有分量。同样的道理,局里本该叫股的,便都叫成科。什么都不用付出,听上去就升了一级,是个好事。老孙的上级及平级领导,只要互相熟悉了有交情了,都喜欢戏称老孙为库头、孙库头,无级别或级别比老孙低的人,若与老孙关系好到很好的程度,为了显得更亲热,也会这样戏称他一下。当然,大部分人都要恭敬地称他为局长。
纪元第一时间把发现老鳖的情况报告给孙局长,老孙立马赶来会见老鳖。见多识广的孙库头吃惊不小:做梦也梦不着啊,我这里还有这么大的王八,这是咱水库咱吕县生态环境好的最直接证明了。他回头对局办王秘书安排道:小王,你抓紧查资料,这么大的王八,全省全中国别的地方有没有发现过?若有,就查明这个大王八处在什么位次上。
很快,纪元院子里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孙库头蹲下,朝窝着鳖头的部位瞅,瞅了又瞅,人家就是没反应,再伸手到那里摸,摸了又摸,人家还是没反应。老孙拍了拍巴掌,说:热烈欢迎您老人家的光临!大家也一起鼓掌。老孙又说:您老人家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是吧,别害羞别害怕呀,伸出头来让俺看看吧,要是看不见您的光荣首脑,怎么能算真正看见了您呢?今天來了这么多人,我保证,没一个人敢小看您啊。老鳖晃了晃身子,竟把头拿到空气里,貌似瞄了瞄孙库头,立马又窝回去。大家嘁嘁喳喳议论开了:面子大就是面子大,这老鳖知道孙局长是个不小的官啊。
一个蹲在鳖头跟前的小孩接连大喊:老鳖老鳖您伸伸头,让俺也看看中不中?老鳖没反应。一位看客说:小屁孩的话,人家咋会听,人家只听领导的。好好创吧,创好了,将来当上个大官,鱼鳖虾蟹都归你管,都听你的。
众人的阵阵哄堂大笑,快把纪元的老屋给掀翻了。纪元心里既有满足又有不安——他的单调人生,忽然与老鳖与一个大事件关联了起来。
接着赶来看鳖的,是吕州通讯报与吕县电视台的记者。他们的任务是报道老鳖。老鳖已迅速成为“老鳖事件”。
闻风而动来看老鳖的人,滚雪球一样增加。
同样一个事件,对不同的人意义当然不会一样。
吕县桃花源大酒店老板钱来勤,与孙库头是多年好朋友了。孙库头这种官,不大不小的,正适合老钱这种人来结交。再高个一级半级,结交难度就会大许多;再低个一级半级,结交价值又要大打折扣。所以,老钱对与孙库头的交情一直是精心维护的。你看吧,这回真遇上了交情发挥作用的关键时刻了。老钱一得到关于老鳖的消息,立马驱车往水库赶,立马给老孙打电话:亲爱的大库头唉,你一定要把大王八给我留着,谁也别给,一定一定的。
老钱一见老鳖,就一跺脚一瞪眼:俺那皇天神,俺那皇天神,这么大呀。这是个王八王、王八神啊。老王,您好!
老钱望向老孙:大库头,你打算拿它咋办?
老孙:这老人家来咱人间来得有点突然,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呢。这是件大事,不是玩的。不用你老钱瞎操心。
老钱:还是给我吧,库头。
老孙:咋,你还想把它给炖了?
老钱:好你个大库头哎,你看你,当着人家老王的面,这话也敢说。就算我姓钱的敢炖,孙库头你敢吃?李镇长敢吃?赵县长敢吃?王书记敢吃?李市长敢吃?还是其他什么人物敢吃?我敢说,有胆吃这老王八的人物,这天底下可不好找。你问问今天这些人,谁敢?哎呀,想一想都是罪过。
老孙:那你要它干啥?当老祖伺候着?
老钱:库头英明,真英明,咱就是这么想的。我计划专门为它建一座豪华鳖宫,把它当神仙当老祖供起来。你想想,不这样还能咋样?咱虽然知识有限,但这么大的王八,不论在人类历史上还是在鳖族历史上,肯定是极少见的。库头你竟然那样说。俺那老天爷,库头你可真敢想啊你,不怕天打五雷轰啊!
这时,老鳖好像鼓踊了几下。
老孙:可以考虑。
老钱一把抓住老孙的手:大库头,俺那好库头,一言为定,一定一定的。
老钱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库头,这是五千,奖给发现老鳖的老纪吧。贵局若有什么要求,你当库头的尽管开口。
一旁的纪元直往后退:俺可不敢要,那不成了卖老鳖吗?再说它住在水库里,它是公家的,谁敢把它私有化呢?
老孙:这样吧。老纪你的确有功,拿着吧。老纪啊,这没有卖老鳖的意思,这老鳖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钱老板这是奖励你的发现之功,他不差钱。按说,咱局里也得奖励你呢。
老钱一拍巴掌:库头真会当领导。
老钱拽老孙离开人群,来到屋外。屋外就是烟波浩渺的水库。群山环绕中的水库,真是一方胜景。
老钱心情好极了,对老孙说:你这个库头,论起级别来也算不上什么大官,可真是个美差。不仅管不少人,还管着广大的鱼鳖虾蟹。老鳖的横空出世,首先给你长脸了。老鳖个头这么大,头脸却这么小。你这库头,可真是好大的面子呀。
老钱这么说着,还两手一个劲地在自己脸上比画呢。
老孙:你净说些屁话。老钱,我跟你说明白,老鳖是在我局发现的,我免不了要成为第一责任人。老鳖只是先在你那里放着,必须绝对保证它的健康与安全。马上,我是说马上,就会有县领导、市领导,乃至更高级别的领导及其他重要人物来观赏老鳖。马上,会有许多人为了看老鳖而到你那里消费。你以为我不知这一层啊。你这土豪的那堆花花肠子我还不懂。你简直比“中华鳖精”还精啊。
老钱:再精也精不过库头。库头,实话实说,我一听说你这里发现了这么大的老鳖,马上想到我要时来运转了,我急着得到它,确实有为我那酒店增加点人气的念头。这段时间,桃花源大酒店可让老郑新开张的吕州大酒店给糟蹋毁了,我这营业额直线下跌啊,上点档次的宴请都到老郑这鳖羔子那里去了。吕州大酒店是我这酒店的克星啊,我没咒念啊。
老孙:土豪,有言在先——大鳖所有权归水库管理局归吕县,你只有供养权。好好供着它养着它,不能出任何意外。
老钱:对,我就是要全心全意供着它养着它。库头英明,库头那个真英明。
4
桃花源大酒店营业额迅速蹿升。
老钱心里真是个恣呀:老鳖啊老鳖,您真是俺的大救星。
老钱迅速建好了一座鳖宫。桃花源大酒店院内假山前面,挖地成池,池内水草鲜美,上罩以钢化玻璃,前面是不锈钢栅栏。砌有多级石台,便于老鳖晒日头。
老鳖刚入住鳖宫,赵县长的一次宴会就安排到老钱这里了。老钱推掉所有事,专门等候县长。老钱微信县府办周主任:周大主任,今晚的县长宴,你该作陪吧?我想敬个酒,表达个小心情,哪个钟点过去合适,届时给我下指示啊。
不一会儿,周主任回复:好的。
傍黑时分,赵县长的车开进院里,开到鳖宫前。老钱小跑着出来,迎接一方父母官。周主任先从车里冒出来,接着赵县长从车里冒出来。冷淡的老鳖一映入县长的热眼,县长立即涌起一股十分喜悦温柔的感情,一天的冗杂事务烟消云散。对他这当县长的来说,这老鳖简直具备天外来客的意义。这只被囚禁的老鳖,似乎仍能向空气中散发大自然的气息,面对老鳖,县长的心情越来越好。陪同县长的人不多,除了有一张陌生面孔,其他几张面孔老钱都熟悉,而赵县长对那位老钱不熟悉的人,显然并无特别恭敬,也没向老钱介绍。不用打听,老钱已经清楚:今晚无重要客人,县长是专门为“瞻仰”老鳖而来,老鳖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角。
作为一方父母官,县长看老鳖,当然不同于一般人看老鳖。赵县长看鳖看得格外仔细慎重。赵县长说:“这是一只中华鳖。这些年来,全国发现的中华鳖老鳖,比这个个头更大的,只有长江以南有一例,那个老鳖比这个重十斤多一点。这个老鳖在全国可是数一数二的啊,在长江以北发现这么大的中华鳖,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中华鳖虽未列入国家珍稀保護动物,但像这么大的老鳖,那是不能当一般鳖一般野生动物看待的。”看来,县长来看老鳖前,已备了备课呢。
县长把脸转向老钱:老钱,你可得好好供养着它,不能出问题。
老钱猛一哈腰,脸笑成一朵菊花:请父母官放心,这些日子,俺这心思全都放在这老鳖身上了。
县长看过老鳖,就往宴会厅走。那个陌生人却落在后面,还趴在栅栏上一个劲瞅老鳖。县长扭头朝那人喊一声:老吴啊,你就别瞅了,再瞅也是白瞅。
老钱早就对县长宴的菜品作了精心安排。他回到办公室耐心等着。半小时后,周主任来了信息:来吧。老钱整理整理衣服,酝酿表情,窝约窝约嘴,眨巴眨巴眼,手里握着一个酒杯,小跑着来到了县长跟前。县长这才指了一下主宾位置那张陌生面孔,说这是我中学同学老吴。并无更多介绍。其他人都称老吴为吴总。老钱敬了县长,再敬县长的同学。赵县长是吕南县人,他的中学同学当然也应是吕南县人。老钱与老吴一握手、一寒暄,看老吴面对一桌饭菜的神情,看他品尝饭菜的架势,就有了清楚的判断:这家伙与咱同行,开酒店的。想到县长那句话“你就别瞅了,再瞅也是白瞅”,心中豁然开朗:这家伙找当县长的同学,是打老鳖的主意来了。
老钱的判断一点不错。老吴得知吕县发现老鳖的消息,立即联系赵县长,说非常想念老同学,想到吕县看望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电话里,赵县长说,欢迎老同学前来瞻仰吕县老鳖,不欢迎来看我这个破县长。一句点破,双方哈哈大笑。老吴打电话给赵县长前有些担心:虽然一直没断了联系,但人家毕竟当上县长了啊,会不会拿官腔官调打发他呢?听到老赵那十分亲切的玩笑话,老吴不禁感慨:老赵这人不孬,老同学本色未丢。
老吴一见老同学赵县长,就说:我想请走这老鳖,多少钱请开价。老同学你怎么着也得帮我这个忙。要不是恰好你当这个县长,我是根本不敢指望啊。
赵县长:土豪,穷得光剩钱了,张口就是钱。你想歪了。正因我当这个县长,你才更没有指望。我不是说了嘛,你瞅也是白瞅。你若是想在吕县买一百亩地、一千亩地,买一座山,或许能办到,想弄走这老鳖,根本没门。要是让你把它弄走了,就陷我于不义之地了。
话说这份上,老吴清楚,老同学没给他留一点余地。老吴很失望,也只好表示理解。老吴说,是啊,是啊,这老鳖不是普通鳖,老同学也早已不是普通人了啊。
宴会气氛差不多已进入高潮。洞若观火的老钱,再次举杯敬老吴:吴总,老鳖现身我们吕县,是我们县长县领导和全县广大人民的一大福报一大吉兆。这么老的老鳖,是个仙物灵物了,它不是哪个人的,它是全吕县的,甚至也不是吕县的,而是全中国乃至全人类的。下一步,要是父母官同意,我们就带着老鳖到外地举办巡回展览,第一站,理所当然得去我们县长老家,在吕南县展览个十天半月的。这是宣传吕县生态环境美好的一个不错的途径。吴总,这第一场展览,是不是该由您来承接落实啊?
一直基本默默无言的老吴,应付式地露了一下笑模样:谢谢钱总。老吴转眼望向赵县长:老同学若同意,我还不得效犬马之劳啊。
这当口,桌上的吕县人竞相尽地主之谊,老吴接连被敬了数杯。他们对赵县长只是一个劲地嘴上脸上表达恭敬,不敢劝他多喝酒。
老吴进入了兴奋状态,滴里嘟噜说了又说:到时候,最好老同学能亲自陪着老鳖衣锦还乡。刘邦说得好哇,富贵不还乡,就好比穿着绫罗绸缎却摸黑走夜路,没人看得见啊。这话好像是刘邦说的。到底是刘邦说的,还是项羽那家伙说的,我记不准,反正是《史记》里的。老赵,你一直是班里学习尖子,记性特好,你记得那话是项羽说的,还是刘邦说的?我永远忘不了咱语文老师高老头,讲到这个埝时,那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啊……
赵县长清楚记得,那话是《项羽本纪》中没出息的项羽说的。赵县长不说话了。赵县长的脸有点晴转多云。县长对面副主陪位置上的周主任坐立不安起来,他侧过身,瞒过旁边一个人,伸手拽了拽老吴的裤子。老吴低头把周主任的手拨拉了一下,继续他的演说:我回忆啊回忆,差不多回忆起来了,那话八成是项羽说的,这个政治上不成熟的失败的家伙,到末了拔刀自杀时,身边就只剩下乌骓马和他那爱姬啦……
赵县长站了起来:喝得差不多了,安排我这老同学到房间里醒醒酒吧。
老吴喝酒易激动,一激动就易陷入失人失言状态。今天又犯了这错。几杯酒下肚,似乎就把这官宴当成同学聚会了。不过,需到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才会意识到这一错误。
宴会有点不欢而散味道了。
周主任搜肠刮肚找话打圆场,最后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去他娘的,反正今晚无重要客人。
送走客人,老钱来到鳖宫。为老钱又“工作”了一天的老鳖,无声无息地趴在那儿。老钱望着那一团暗影,想跪下给它磕个头,抬头望了望周围,又打消了这一念头。他朝大鳖拱拱手、弯弯腰,说了一番心里话:老王,您是俺桃花源大酒店最最重要的员工,更是最最重要的贵宾,俺永永远远把您当神来供着,俺衷心祝您永远健康!
这些天,老钱发现,老鳖在人来人往的白天,基本都是取坐北朝南姿势趴着,偶尔会把头拿出来环视一圈。老钱还发现,与入鳖宫前老鳖总是把头缩在壳内不同,入鳖宫数日后的老鳖,面对前来瞻仰它尊容的各色人等,常常半伸半缩地露出头来,小眼幽冷地转动着,似乎在随时观察思考这些芸芸众生。从前老鳖过着水底下望人的日子,现在不得不与人面对面了。老鳖一天见到的人,比它从前一生见到的人大约都多得多。老钱想,它肯定十分纳闷——世上究竟有多少人类这种两足怪物啊?他们咋像潮水一样来了一波又一波。
这时暗影里老鳖鼓踊了一下。老鳖又拿出鳖头在空中慢慢巡视了一圈,罕见地发出吐泡泡的声音。
老钱又想:莫非这是对我的祝福表示感谢?
5
一家欢乐一家愁。
这些日子,轮着吕州大酒店的老郑心里不是个滋味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这新开张即红红火火的吕州大酒店,竟然因一只老鳖来到人间而变得冷清了不少。
老郑靠干建筑捞了第一桶金,接着又靠房地产捞了第二桶第三桶第N桶金。他没想到这辈子会赚那么多钱,并且还不得不继续赚更多的钱,想停都停不下。老郑跟老钱不是朋友,却是很熟的熟人。桃花源大酒店是八年前老郑的建筑公司给老钱建的,老钱对建筑质量及老郑的建筑费要价,都是满意的。桃花源建成这八年来,一直是县里最好的酒店。老钱依托这酒店,不但发了财,还培育了越来越深的人脉。老钱论财富无法跟老郑比,论人脉却不比老郑差。人脉是资本,也是生产力。这年头孙猴子似的,一蹦十萬八千里,县领导很快觉得桃花源大酒店档次低了,吕县接待场所迫切需要更新换代。说了算的领导就说,接待也是生产力,必须迅速建设一座档次更高的酒店。这事就落在吕县最大房地产老板老郑头上了。领导动员他时,他嘴上说开酒店太麻烦,不想干,但还是很快开工了。县里给了老郑一些配套优惠政策,给敲定店名为“吕州大酒店”。吕县是古吕州地。
人人都想看老鳖,老郑也不例外。来看老鳖的,基本都是不请自来,也有少数来者是老钱的特邀嘉宾。老钱专门列了一个名单,只要上了名单的,不管人家有没有来看过老鳖,老钱都会单独发信息或打电话请人家来,请人看老鳖当然同时就请吃饭。他还专门列进去一些从前想接近却不太好接近的人物,以看老鳖之名义邀请人家来,简直太有趣又光明正大了。看老鳖与请人吃饭结合在一起,就比单纯请吃饭多出了一些意义、趣味与价值。不论什么事,意义多一点,与意义少一点,那是很不一样的。很快,在许多人的口头上,“看老鳖”与去桃花源大酒店吃饭就成了同义词。“看老鳖去”“得看看老鳖了”“你也不请我去看老鳖”“你连请看老鳖这么点血都不愿出啊”“不请我看老鳖你就死了那条心吧”……诸如此类的话,在有头有脸的人之间不断说来说去,越说含义越丰富。在吕县,老鳖成了多义词,既敞亮又含蓄。老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创造的意义也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