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维度空间

2022-02-16 13:12:25朱秀海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维空间警官母亲

朱秀海

一个大学物理教师、科普畅销书的作者,一次次以身试法,是为了找到一条穿越时空的路,去给十六年前去世的父亲道歉。他能否如愿以偿?在第十一维空间里,会有哪些奇迹发生?这是一部关乎爱与永恒的科幻小说,愿它带来的暖意足以融化你心里的冰雪!

离开因面瘫住了五个月的部属医院,我回到了研究所庸常的工作状态中。但是,由于我在这家医院里利用我的专业和研究成果做了一些事情,我出院后的日子变得不好过起来。

后来我将那些日子做了梳理,发现值得一说的事儿并不多:先是通过一个人们都以为疯掉的,其实不过是俗称“天眼开”的女人,和一个外星人建立了信息连接(很快就不连接了,因为我发现他和我在自己所在的宇宙空间的处境、遭遇、焦虑基本相同,继续连接变得没有意义);接着就是为一些被人世间的际遇弄得各种崩溃的男人和女人测字,有时候也排卦,救了一个要跳楼的男人,让一个一直在哭泣的女人升了维(不再哭泣并且有了新的生活);另外就是测中了一位科主任的心事,却没能帮他免除牢狱之灾。剩下的就不值一提:帮男人们测测运势,帮女人们排排姻缘。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我自己继续更广泛地认知人类算法——每个人都是一种算法的输出,甚至是一个算法模型,多了就可以将它们聚集,去除相似就可以凸显差异,从而建立起人类这种四维生物的基本样貌。如果某个平行宇宙中的生物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某一天我们就可以通过相似找到连接的方式,通过差异找到我们不能建立虫洞的原因所在。如果到了这一步,我以为人类科学界——外宇宙科学界也一样——距离解决我们之间连接工具的问题就为期不远了。

不过,即使我一直小心谨慎、加上瞒天过海地做着我的研究工作,动静还是搞大了。在那些与其说是被我测中了境遇,不如说猜中了心思——其实是被我发现了不同的人类原始算法模型——的男女眼里,我这个算法物理学家很快就成了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载的“神仙”,冷不丁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们的医院里,不让我为他们测测运势和未来的吉凶祸福那简直就亏大了。你知道女人们口口相传的威力有多大吗?有一部风靡全球的喜剧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谁都知道它是迪士尼的软广告,不过拿它和女人们私下的口口相传对比,前者对迪士尼乐园美誉度的贡献估计只占后者的百分之七。

这种关于我无所不能的话散布到社会上也就罢了,它居然还传到我们街道的派出所。

这不,十月份头一个星期一,我刚上班,手机铃声就响了。

“朱教授好,我是咱们街道派出所的赵警官。别挂我的电话啊!您真难找,不过我今天运气好,碰上了中医科针灸室的小王大夫,她听说我要找您,马上就拍手说:‘那你找对人了。你要找他找别人都没用,得找我,不久前我还天天在我们医院针灸室拿银针给他做针灸,就是扎他的脸……教授,为了从她那里得到您的联络方式,我一口气儿听她跟我说了半小时,不过她的话还是唬住我了,她说眼下在中国,在全世界,南半球北半球,弄不好在整个太阳系,都不会有第二位您这样的专家,不,大师了!您除了不能像开封府的包拯那样日断阳夜断阴,剩下就没有您不能干的事儿了。您想跟外星人通话聊聊闲篇儿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我想直接挂掉电话,又一想不对,这是警察的电话。

其实我心情不好。下大雨,出门时赶上堵车。人还没到所里,头儿就打电话交代给我一个公差,还必须一周内完成:我一个因为和我的导师丁一先生发明了“丁-朱算法”,在国际上也算有了点儿名气的算法物理学家,又正在做我自己的关于人类基本样貌的算法研究,这位脑袋因脱发成了秃瓢的所长却让我停下手头的工作,用一星期时间给研究院——我们所就归它管——新上任的院长写一篇介绍当代理论物理学前沿的发言稿,以便他下周在北京一个高级别会议上做专家讲座,主要是为院里争取科研经费。

在当今这个时代,无数人认为理论物理学的前沿就是弦理论,内容极简化就是十一维空间论。可是说实在的,我恨死这个弦理论了,它连同那个十一维空间论对我来说不是难以理解而是太荒谬了!我至今仍然认为除了人类大致可以直观和臆想的四维空间,其余五到十一维基本上是一帮不能在爱因斯坦之后对世界做出新的突破性解释的物理学家,为了骗到科研经费还要欺世盗名胡诌出来的。这帮家伙最让我瞧不起也最痛恨的一点是:他们在诌出这些鬼话时还厚颜无耻地对全世界的人说:因为我们是四维空间生物,不可能看到和进入五维以上的空间,所以十一维空间论是不可证的,只能供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思考和理解。这等于是说我的理论你们无法证实,我也无法证实,所以它不可证实。其实他们真正要说的是:你们也无须去证实,相信他们的胡诌就是了。

可是,自打有物理学以来,它的所有声誉全都建立在可证实这一点上。即便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在被证实后才成了新经典物理学大厦中最大一根支柱的。

只要我帮院长写了这篇发言稿,我是不是也成了这帮骗子的传声筒?可是活儿还得干,这种公差文章每年總要轮上一两回,不然科研经费从哪里来?工作量其实不大,最简单的干法是直接将那拨人的学说从网上下载下来,文字上梳理一番。还要一周时间?半天就够了。

但是不行,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凭什么我就不能譬如说在发言稿的每一重大关节处加上一句不易察觉的前置语:“虽然弦理论是不可证实的,但其创立者认为……”听发言的都是大人物,一听你这东西永远不可以被证实,你还搞它有什么意思?自我打脸的差事既然躲不掉,那就想办法把它变成一个乐子。以后也好对自己那颗高傲而又脆弱的心吹吹牛:事儿我是干了,牛不吃草强按头嘛,但我把它变成了一个笑话——怎么能把这种混账事儿当正经事儿干呢?

自欺欺人就是这样,它不是生活的常态,在生活的激流中也不是主流……不过我才刚刚想到这里,沮丧的心情立马就有了改变,不,不是快活……说什么假话,其实我就是快活起来了!捣乱谁不会呀?从小练过!

赵警官就是在这个时刻打来了电话,让我的快活戛然而止。

“不好意思赵警官,我正在工作。你有事儿吗?”

我的语气尽管仍努力保持温和,但像早上出门时发现我家冰柜边条又坏掉后一样,我亲耳听到了它“咝咝”蹿出的寒气。

“啊,教授对不起,我光顾兴奋了,没把正事儿说清楚。我们所昨天进来一个拦路抢劫嫌疑犯,知识分子,大学物理系的老师,哈哈,你一听就明白了,犯罪嫌疑人智商很高,高到我和局里的办案专家来了他都不见,一定要见就见你,对别人一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我感觉到了不妙,天哪,这什么日子呀!

“对不起王警官,不,你姓赵,赵警官,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啊!大学物理系的老师成了犯罪嫌疑人,你们该怎么问就怎么问。我痔疮一直不好,发展成了肛裂,要去医院。要不咱们下回再聊?”

我哪里是一名老警官的对手呀,幻想转眼破灭。

“教授,并不是我要打电话麻烦您,是犯罪嫌疑人自己坚持。他说原来本城有两个可以和他对话的人,可现在那一个死了,只剩下他的合作者也是他的学生,就是您。”

我已经明白那个人说的死了的那一个是指我的导师丁一教授,剩下的那个当然就是我。

哪怕在最高级别的国际会议上,我在任何同行面前都不会发怵。但是一名犯罪嫌疑人指名要见我,还要和我对话,我就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赵警官,您是不是能简单告诉我一点儿案情啊?这人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刚才说了他拦路抢劫,那你们就按相关法律收拾他好了。我一个普通搞科研的,跟案子又扯不上,我去干吗呀?没必要没必要,就不去了。”我故意自贬身份,好几年了都没这么纡尊降贵地糟蹋自己了,什么“普通搞科研的”,眼下出门谁不称我一声“世界著名科学家”,我都觉得十分不顺耳了。

“他说了一大套词儿,全是物理学的。他说过去他在很多地方盗窃,昨晚上又公然上大街拦路抢劫,都是在做……啊,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还有一堆别的话,我当然不懂,不过要点不在这儿。”

我本来想接个话茬儿,但是……不要。

“要点在他说他不是犯罪,他是在做穿越不同维度空间的科学实证试验。”

难为这位警官了,居然能把和他的职业不搭界的事儿大致说了个清楚,其实我听出来了,却既不懂“维度”,更不懂“第六维空间”。

我还想在给院长写发言稿的事情上找什么乐子,赵警官提醒我帮助警察办案是我应尽的公民义务。这桩新公差已经让我嗅到了某种可以让日子变得更加混乱不堪的气味!

坐上派出所开来的警车后我都要哭了。你想找乐子,乐子突然回头开你一个玩笑,摇身一变成了一桩让你无法控制的惊人事变。就是一些不朽的喜剧,演到最后你会发觉原来是一场悲剧。这就是你一心要找的乐子!

车在派出所管片儿的小街上穿行。下起了大雨,两边店铺外的雨棚和街道上来去匆匆的行人身上都呈现出茫茫一片灰白色水淋淋的光澤,不多几棵树上的叶片也是同样的光泽。半道上还有一座小学,家长正在送孩子上学,大人孩子身上披的塑料雨衣无论赤橙黄绿青蓝紫也是这种光泽,让人胡乱地想到宇宙的基本结构甚至连光泽都是单调的,那个大模大样坐在起点上的造物者真是懒啊……好不容易进了派出所,从停车点到楼门就几步路,我和开车来接我的小钱警官还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喜剧开始向悲剧转化,我在心里自嘲道:你猜对了,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从此刻起你很有可能已经成了舞台上的演员,而不是把两手插到袖筒里咧着大嘴在台下等着看台上笑话的观众。

赵警官已经在等我,和我想象的有几分吻合,职业、严肃,唯一的遗憾是形象不像我想的那般高大威猛。他先是在自己窄小的办公室向我再次简述案情。我又增加了一些了解:犯罪嫌疑人三年内两次进警局,一次判缓刑一次判了实刑,最后一次刑期是一年,五天前刚出了狱,昨天夜里又作案。诡谲之处是,这一类罪犯作案多是为了取财,此人不是,他的可恶在于破坏,三年内两次夜间进入商场,什么也不偷,就是毁东西。“昨天夜里拦路抢劫是新的作案方式,不过这个您已经知道了。”赵警官最后说。

“他不会是个单身汉,有点儿扛不住,夜里出来对下班的女工劫色吧?”到了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我仍想开个玩笑,但话一说出来就知道一点儿也不可笑。

“这也是一个蹊跷的地方。他其实在出狱的当天夜间就开始拦截行人了,不过不是下夜班的女工,他一直想拦截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性,结果昨晚上他成功了,却让人家直接扭送到了我们这里。你知道他拦的是谁?”

“省篮球队的中锋。”一直站在旁边的小钱警官忍不住插嘴道。

我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立马哑然失笑。省队中锋,身高二米二,体重120千克,超过了NBA的勒布朗·詹姆斯。

“这下你们省事儿了,不用预审,直接送精神病院。”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正眉开眼笑。把嫌疑人前面犯事儿的方式连在一起想,他不是精神病谁是?

“上次判他实刑前送进去过,”老赵说,“经过长达半年的初诊、专家会诊和终诊,本市精神病学界的权威有一个算一个,都判定他精神正常。还有,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笑不出来了,站起来,想了想,看着赵警官的眼睛。

“上次判刑前,他说过要见我吗?”

“好像没有。”赵警官想了想,说。

我想多了,当然没有,那时我虽然和丁一教授合作发明了“丁-朱算法”,但还没有因大热天喝大酒面瘫住院,然后给那里的一帮男女测字排卦。结果这事儿现在闹得人尽皆知,连一个糊涂到去拦路抢劫本省最强壮的男人的精神病都要见我。

“好吧,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去见见他?”

临时拘留室就在赵警官办公室隔壁,出门走几步拐个弯儿就到了。小钱警官拿钥匙开门让我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他了,因为他听到门响后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了我。

个头儿比我想象的小,不到一米六,瘦骨嶙峋,年龄四十岁上下,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刀条脸,两只深而黑的大眼窝,颧骨很高,嘴不大,薄薄的嘴唇有力地紧闭着,像两扇拼命也要锁死的古宅的大门(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联想)。说白了就是一个被生命际遇弄得灰头土脸,还因此显得面目狰狞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

本市号称“教育高地”,拥有一百多所高校,搞物理学稍有点儿名气的人我都认识,但是这一位,即使警官说出名字我也闻所未闻。望见他的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岁数看上去可能不比我大几岁,但已经“过气”了。新物理学——包括弦理论和算法物理学——是更年轻一代物理学家的天下。如果早年和近年他没有过什么惊动天下的研究成果,没有人会认得他。

“嗨!”他显然在最初的回头一瞥中认出了我,率先用一种奇怪的、有点像鸟鸣一样尖锐的高声主动对我打起了招呼,两只深陷在大眼窝里的眸子像头顶上的白炽灯泡一样骤然亮起。“哈哈!我成功了,我又完成了一起第六维穿越,因为——你来了!”

赵警官看我,没做任何动作,我却鬼使神差般觉得他对我摊了摊两手,说:

“好吧,你们谈。他要求和你一个人谈。小钱,我们出去!”

两个警官没等我回答一句表示同意与否的话就走了出去,最后出门的小钱警官还用力地关上铁门,从外面加了锁。重新回头看对面的男人,我顿时明白此刻哪怕他虎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也必须靠自己个儿应付了。

剧情发展得这么迅速,你就是还有找乐子或者躬逢一出喜剧的心也不成了,唯一还能想到的就是,如何对付下面可能会发生的任何不测事件。这个越看越可怕的同行个头儿虽小,但现在我清楚地看到他其实是很结实的,紧绷的肌肉充满了力量。但是我已经在想他刚才说的那句令我心中为之一震的话了:如果用十一维空间论来描述,我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一步就跨出自己的四维空间,进入了他的四维空间并与之相交;这时我进入的还不是第五维空间,而是更高的第六维。按照那个令我痛恨的理论,第五维空间可以表达为无数的四维时空线组成的维度面(就人类而言,有多少人也就有多少四维时空线,就是它们组成了第五维的面空间),但这个面中的四维时空线之间并不能穿越和相交,因为四维时空线不可逆,第五维时空面也是不可逆的。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提出,由于宇宙空间中存在的质量不同造成了引力改变,第五维空间面发生折叠,从而使面上的任何一条时空线扭曲和相交。障碍消除,第六维空间出现,一个四维空间的生命可以不用再从你出生的那个点起进入另一个与你的生命线段不同的四维空间线,第六维空间让你的四维空间线弯曲,直接和另一个人的四维空间线相交!

天哪!我的这位同行虽然你一眼就能看出他脑瓜子有病,但他还是做到了只用一句自来熟的招呼,就将你和他一起送进了十一维空间论中的第六维空间!

这一刻到来前,打死我也不会承认存在着第五、第六维空间,连同整套十一维空间论也是不可能成立的!今天我见了鬼,刚刚听他说出那句话,看到说出这话时他那双像高烧病人一样猛然明亮、热烈、快乐起来的眼睛,信心就动摇了,恍惚间仿佛真的和他携手进入了不可证的第六维空间!

“请坐。”他继续用一种主人般的、热烈和狂喜的目光望着我,脸上高烧病人才会有的潮红更加明亮,并且大片大片發散出湿润的光泽。同时声音里也多了一种新的颤抖和沙哑,这一切都是由于我引起的。我的到来居然在这样一个物理学界的小人物——别打断我,每个专业都有鄙视链——的精神世界里引起了飓风扫过大海惊浪奔雷般的波动!但是也就到这里了,以后的几秒钟我发觉他开始努力控制自己激动得难以自已的情绪,从最初望见我那一瞬间的狂喜慢慢转入一种所谓温文尔雅的学者风度,看我的眼神和刀条脸上的表情几乎立刻就显得矜持、温暖和冷淡。“你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见我成了这个样子就害怕了吧?”他继续说下去,越来越镇静大胆,句子也越来越流畅,薄薄的嘴唇也不再颤抖,只是语速仍像开头一样快,“有位伟人说过‘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现在我只要改一个词儿就能把这句话用到我自己身上,”他在“自己”这两个字上加上重音,“我是想说‘彻底的十一维空间论者是无所畏惧的,因为在我们共同学习和研究的这门科学里——我说的是理论物理学,但也包括实验物理学——从来没有唯心主义生存的空间,一条缝儿都没有。我多说一句,它既是科学,还是信仰。”

他说得不对,许多伟大的物理学家包括牛顿和爱因斯坦,晚年都给造物者留下了存在的“缝儿”。但你会反驳一个明显因为我的到来而处于极度亢奋和谵妄状态的精神病人吗?——乐子还是来了,也许下面还有喜剧呢!

我坐下来。赵警官和小钱警官一定正在办公室通过监控看着我和这位声称自己不是在犯罪,而是在进行第六维空间穿越试验的男人对话,我们的对话会被录像和录音。不过这会儿我轻松多了,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对我的到来表现出的极度欢悦,还因为我和他的对话不可能对处理这个案子有帮助(他那一类的胡言乱语成不了法庭证据),我不再担心面前这个因一夜无眠而形容憔悴的疯子会突然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也不再担心我和他的谈话会将我扯进案子。

至于面前这位,我现在越来越有把握相信,他是又一位被十一维空间论搞疯的中年物理学者,说物理学家都有可能伤害了这个称谓。物理学是门好学问,可是它也每天都在让人发疯。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发生。爱因斯坦又怎么样?这位大神发现了那个至今仍然是整座物理学大厦最重要支柱的质能方程E=mc2时也说过一句话:“要不是我疯了,要不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疯了。因为这么简单的方程,在我之前居然没人发现它。”

“怎么了,前辈?”我必须说点儿什么了,一开口就用一种貌似恭敬、实则更为放松、多少还有一点儿台下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声调望着他道,“听说你指名要见我。好吧,我来了,有什么事儿前辈就说。我洗耳恭听。”

隔壁两位警官一定正在听着看着。剧情有些反转。他们把我这个原本连观众都不是的外人弄成了临时演员,自己倒跑到台下当起了观众。好快乐的日子呀!此刻会不会又惊又喜地发现,我不但被他们带到了沟里,还开始模仿一名优秀的,或者不优秀但努力想让自己优秀起来的群演那样,卖力地逢场作戏起来,而且字正腔圆。

男人的反应让我有点儿意外,他虽然意识到了自己应当控制情绪,以便能以一种相对平等的身份——更多是平静的心情——和我对话,但是内心中野火般疯狂燃烧的热烈情感,仍让他在坐下来的同时,迅速将凳子和凳子上的自己一起近乎不留缝隙地靠近了我,近得我们俩膝盖顶着膝盖,呼吸着对方的呼吸。而在其后的时间里,在这个奇怪的男人脸上,更是清晰地浮现出了一种人在难得地见到知己,想要一吐胸中块垒时才会泛滥出的极度私密和悲喜交加的表情。他连声音也低下来了:

“您来了我真高兴。请原谅我用这样下三滥的办法让您到这个地方和我见面。只有这么操作,否则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您。您虽然年轻但已经是一位大神级的名人。请不要用您的客气打断我的话,见到您我确实太兴奋了。让我一口气把最要紧的话对您说出来。谁知道警察只给我们留了多少时间!”

我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没给我留下接话的时间。

“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所普通大学的物理学讲师,副教授都不是。因为有过案底,以后我是恐怕回不到讲台上去了。不过我完全不在意!我不会停止我对十一维空间论的试验,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對付我,哪怕再一次将我关进去。您会问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除了少数一些像您这样的人之外没有人明白,把我关进去放出来,再关进去再放出来,恰恰是我在利用他们,帮助我完成我正在做的试验。谁说十一维空间论是不可证实的,我现在就在一点一点地证明给他们看!因为今天我就利用您的质量和引力,造成了我和您之间的空间折叠,折叠后的您和我一起进入了第六维空间,我们正在相交,不,是连接,还是相互侵入式的连接。”

我不说话。一方面是我在等待他把话讲完;另一方面我的心也开始被他的话一点一点地震惊,此前它好像一直都在沉睡,可是这一刻,我意识到它觉醒了。

“是这样的,我要见您,是有件特别要紧的事请您帮忙,除了您本市没有第二个人有能力帮我。为此我首先要请您原谅。对不起,还让您淋了雨。”

“你不用客气。还有,你刚才的话我不敢当。不不,你也不要打断我。”我终于有机会说话了,顺便将我和他的距离做了一点儿调整,“我没那么了不起,这是我要说的第一句话;还有第二句话也必须说出来,我不是自愿来的,警察让我来,我不能不来。”

“这个我能理解。”他看出我还有话要说,说出这句话马上又住了口。

“最要紧的一句话我还没说呢,虽然你对我如此信任,让我惶愧无地,但我对于能不能帮到你这一点并不清楚,最大的可能是帮不到,因为我确实……”

他立即就打断了我的话,目光中甚至一闪即逝地现出了巨大的惊恐。

“您不要谦虚。您一定能,因为……在对十一维空间论的态度上,您是众所周知的反对者,可恰恰因为这个我信任您。您是当今国内唯一敢于公开对这一理论表达怀疑和不信任的名人。在我眼里您就是一名勇士,有真正的学者的风骨,从骨子里说我也是。对不起我太无耻了,竟敢将您这样鼎鼎大名的学者引为同道,您要不计较那就真是我毕生的荣幸。虽然和您正相反,我万分热烈地信仰十一维空间论,而且笃信那些认为这一理论不能被证实的家伙错了,我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恨这个爱因斯坦相对论之后最了不起的物理学理论,处心积虑地想把它变成一个笑柄,从而埋葬它。”

我有一点儿意兴阑珊。难道我扔下所长派我的公差,淋一场大雨,来到这个铁笼子般的临时拘留室里,就是要和这么一位走火入魔的物理学疯子讨论十一维空间论?

“对不起我确实很忙,如果你想用你说的办法,让警官们把我弄来和你讨论你信仰的新物理学理论,你已经做到了。我能告辞了吗?”

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的反应太敏捷了,几乎是跟着我一跃而起,马上又开始用初见时那种激烈的、鸟鸣般尖细的高声叫道:

“不要!你怎么能这样?我说实话,我做这件事——进行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试验——不是为了证明十一维空间论是可证实的,我仅仅是为了能和我十六年前去世的父亲在第六维空间见个面!这话我不能对警官说,对别人我说不着,因为我就是说了他们也不能理解,可是你能!”

剧情再次反转。舞台还是那个舞台,但工作人员已在台角幕布后面放冷气。我此刻就是前面说的这一种感觉:浑身一阵阵发冷,但更多的冷气仍在向舞台上释放。我坐了下来。

“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他老人家。认识你的人都对我讲,像这样的事我就是走遍世界——我自然也没有钱去那么远的地界儿——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帮我,只有找到你才有一点儿可能。虽然我也在这一行混日子,可我的知识面太窄,完全不行。”他仍在热烈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话,神情和目光却像是陷入了极深的痛苦,更像是自己对着一个盲目的对象自语,憔悴的刀条脸上还渐渐现出了绝望。我越来越觉得他的目光不像是在望我,而像是穿透我望向一个遥远的空间。后来我知道了,他正在望着的是他遥远的故乡的山川和田野。

我的脾气也没那么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他的话气到了。

“你找错人了。这种事儿,我可没办法帮你。对不起我走了!”我又站起来,用坚决的声调说,再没有看他一眼。

可是门开了,两位警官一前一后走进来,用祈求的语气表达出了强硬的内容:必须履行公民义务,不能马上离开。而那个不正常的物理男也没有停止说话,他那鸟鸣般尖细的声音像被疾风吹拂的野火苗一样吱溜溜地顺着燃火的灌木丛叶梢爬过来,大浪撞击礁石一样撞击着我的耳膜:

“教授你可不能这样就走了!你知道我为了见到你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之前又给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气!现在我的下场你都看到了,你要是这么走了,我的所有冒险牺牲会变得一文不值,我会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笑柄。他们早就认为我是个疯子,可是你知道,我不是——”

我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就像漫天冰雹砸到屋外的玻璃雨棚一样惊天动地。他成功了,我重新坐了回去。

“说你父亲的事儿,”我单刀直入道,“但是不要再说十一维空间和第六维空间,那跟你和你父亲的事儿不在一个维度空间!”

我本来是要说一句我认为不可能出错的话,但话刚刚说出,已经以一个灵巧的动作随我坐下去的他便蓦然跳起,慢慢背过身去,瘦削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半晌没说话。等他能够较为镇静地回头看我时,我再次大吃一惊:在他那张刀条形的瘦脸上,我看到了从没在世间任何人面颊上看到过的那么多那么大粒的泪水。

“我要再次说出这句话,我找你还是找对人了!”他换上了一种低沉、感动却有力的声调说,“瞧吧,你刚才还说我和我父亲的事和十一维空间,以及我对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试验不相干,可你自己都说出来了,它们相干!”

“教授刚才说什么了?”这次是赵警官先开了口,他先被惊到了!

“他刚才说,十一维空间和我在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跟我和我父亲的事不在一个维度空间里,但就在我们说到它们时,我们就已经和它们在一个维度空间里了。就是我们眼下共处的这个四维空间。谁敢再说没有相干?你敢吗?”

我心里如同响起了一个炸雷。不管两位警官懂不懂,但我已经懂了,确实就在我说出刚才那句话时,两者已经相干,你说穿越也成。

我还被自己的下一个念头吓到了:任何个别都存在于普遍之中,孤立的个别不能存在。普遍就是規律,就是法则,用我的专业术语说就是一整套算法。

如果刚才的事情发生了(它已经发生了),不仅是他和我,他已经亡故的父亲,还有身边两位警官,都在第六维空间实现了一次相交、连接或者说穿越!科学史上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对了教授,你们刚才的话我和小钱在隔壁都听到了,只是不懂,既然赶上了机会,是不是劳您驾也跟我们这两个科学小白简单普及一下第六维空间,当然能讲到十一维空间更好,只怕我们的理解能力到不了那儿,我们能听懂多少是多少。”赵警官说。

真没想到一名警官也会对十一维空间论有这样的兴趣,可是——

“这个这个,教授我能说几句吗?其实四维空间好懂。零维是点,一维是线,二维是面,三维是体,加上时间,构成我们每天生活的四维空间,这些大致上我们都能感觉或者触摸到,好懂。即使是第五维空间,说是看不到,理解起来也没那么难。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是一段四维时空线,所有人的四维时空线共同发生在一个维度空间里,不就是个面吗?当然我和我的母亲的四维时空线并不始于一个起点,我出生时我母亲的生命线已开始很久,我的生命线则始于她的生命线,从她生命线的一个点上发生,然后自我延伸,但我的四维时空线并不会和她的四维时空线一直在一个方向上随时间延伸,终点也不一致;而且作为四维生物,我们也看不到这个以面的形象存在的第五维空间,所以我们的时空线也不能相互穿越。还有,时光不可逆。我们谁都不可能在第五维空间居高临下地看到自己母亲的童年。教授,我说对了吗?”小钱警官插进来说。

太出乎意料了,我在一家街道派出所又遇上了一位十一维空间论的发烧友!

“大致上是对的。”我说,虽然我仍然不喜欢这个理论。

“太好了!”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发声的男人大叫一声,黑瘦的脸颊再次迅速地涨红了,“教授你瞧,你不认可的十一维空间论今天普及到什么程度,连这位年轻的警官说起它都如数家珍。两位警官既然能够理解第五维空间,再去理解第六维空间就不会有障碍了。刚才小钱警官说,第五维空间有个巨大的难题,就是不同生命线不但不可相交,更是不可逆的。你出生了,你的四维时空线就和你母亲的四维时空线分开了,如果她有一天过世了,你再想见到她是完全不可能的。父亲也一样。这就是悲痛,是人这种四维生物最大的不幸和苦难之源。教授您同意我的话吗?同意吗?”

“我有点儿明白,但仍不是很明白,”赵警官看我一眼,“第五维空间不行,难道第六维空间就可以了吗?”

“是的,第六维空间就可以!”那个再次涨红了面颊的男人像是要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争论一样大声喊道,嘴唇也跟着哆嗦个不止,“这是因为,能够进入第六维空间的你不再是四维空间的你,那是一个更高维度的你,可以不再受第五维空间时间线不可逆的限制,第六维空间的你可以直接从你的生命线穿越到你母亲的生命线上去和她团聚。因为第六维空间是折叠的,它已经不是个面了。如果是个面,你和你去世的母亲的生命线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可是第六维空间里,因为这个面的折叠,你们的距离有可能变得极近甚至直接相交!从理论上讲,在这个维度空间里,我们这些活着的儿女每个人都有机会和我们过世的亲人见面,说出他们生前你没来得及对他们说出的一句最要紧的话!”

赵警官到底是职业警察,这个满面泪水的男人——犯罪嫌疑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像是被电击到一样浑身一震,立马偏过头来瞅了我一眼。这一眼震惊了我也提醒了我:犯罪嫌疑人说过去他在不同地点作案,是在进行穿越第六维空间的试验。听他刚才讲的话,显然和他们要破的案子就要关联到了。

“你三年前开始在商场里盗窃,真是在进行进入第六维空间的试验?”为了肯定自己的想法,赵警官马上对他开始了讯问。

“是,但那只是初级试验。只要我不去那两家商场买东西,我的四维线和商场老板、经理、夜间值班人员的四维线永远不会相交,但是我去他们那里偷一次,我的四维线就粗暴但真实地加入和扰乱了他们的四维线。我也是有质量的,我让我和他们之间的空间出现了坍塌和折叠;他们接着又把我扭送进了派出所,是反过来强行侵入了我的四维线,直至改变走向让我上法庭,进大牢。这样的试验只要成功一次,我就必须相信一件事:第六维空间是存在的!”男人用越来越尖细、越来越兴奋的声音高傲地说出了这些话,目光里也有了更多的类似在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争中意外看到胜利曙光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狂喜的光。

“你对商场下手也就罢了。说说昨晚上为什么要对全省几千万人中最高大威猛的一个下手?你拦路抢劫谁不好,你对一个最不可能抢劫成功的男人动手,也是要和他搞一段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赵警官刚才没有听懂他的话,还生气了,大声地训斥他道。

“不全是。”犯罪嫌疑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愧疚地瞥我一眼,垂下头,“多年来,我几次进行这种穿越试验,后来发现仅仅和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进入第六维空间不行,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我是五天前出狱后才知道您的。我想我应当闹出更大的动静,最好能轰动一时,直到像现在这样把您请出来。我抢谁呢?只有抢那位中锋了,因为他太有名了,他身上发生任何事都会立即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对他说:

“坐下来说说你父亲。还有,你说你想进入第六维空间,其实是想进入你亡父不可逆的四维时空线,你到底要对他说一句什么话,就那么要紧,让你不惜一次次地去侵犯别人?”

“我想对他老人家说:他生下我时太老了,没能等到我真正长大有力量奉养他就故去了。如果他能活到今天,我就不会像当初那样待他了。”

他清晰地说出了上面的话,眼泪再次扑簌簌从两只大黑眼窝里滚落下来。他不去管它们,也不再回避我们的目光,“我想告诉他,他过世前我没有把最后一小笔钱寄回去给他治病,是我那时犯的最大的错。我不是故意希望他早点儿死,好解除一直加在我身上的负担,可事实上我就是那么做了。我一直想一直想,要是经过试验可以确认真有第六维空间,今天的我能够进到这个空间里去,切入他的生命线,而时光又不是不可逆的,今天的我就救得了他,我现在已经有能力挣到很多的钱了,那样也就赎了我的罪。但是,我不是您,找不到突破点,即使能和被我侵犯的人进入我认为的第六维空间,也不知道能用什么样的办法突破自己的四维时空线,在第六维空间里找到我已逝的父亲的时空线,将我刚才说过的那句顶顶要紧的话对他讲出来!教授,我今天全对你说了,我的人生是多么不幸,你一定要帮我,哪怕用你和外星人连接的办法呢,总之你是个高人,有什么事你做不到呢?我觉得你只要随便用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办法,就能让我进入我父亲的时空线所在的第六维空间,让我见到他老人家,哪怕什么也做不了,只要能当面把我那句想对他讲的话说出来呢,我也算对因为我的不孝过早故去的父亲做了一点儿事情!”

男人说完了,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我以为他会号啕大哭,但是没有,他只是闭紧了眼睛,在凳子上缩紧了身子,大口大口喘气。不,我看到了无声的眼泪之河,在他的脸颊上汹涌澎湃地奔流。

我想了又想,说:

“根据十一维空间论,在第六维空间之上仍然存在着第七到第十一维空间。我想總有一个空间能让你和你父亲的生命线相遇。但是,在进行新一轮讨论前,你应当先对我们讲讲你父亲,尤其是你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故事——每一对父子都有一段互相连接或者说同行的时光——其中有的故事能让你感觉到温暖最好。”

他终于把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完全朝向了我,他说:“好吧。

“我今年四十三岁了,见到的世面和人也不少了,但在所有我认识的人中,我仍然认为我父亲的命最苦。

“就连他的生日也是所有人中最不好的。我就不说我的家乡在哪里了,你就想象一个南方的山区,入春就能看到满地油菜花盛开。可是我们家在一片穷极了的深山里,穷到什么程度呢?穷到当年有一大半人一辈子没到过县城。早些年根本不通路,连手推独轮车能走的路都没有,进山和出山要手脚并用爬上爬下。我父亲不但生在这样的深山沟里,还生在农历正月十六。我说这个日子的意思是,就连我们家乡那样穷的地方也要过年,但我们那里的年过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就完了,接下去就是春荒,一年中最苦的日子。我父亲生在正月十六,还不止这个,他生下来我祖父只说出一句话就死了,因为什么死的我父亲也记不得,那句话是‘你真没福气,哪怕早一天你也能赶上过一天的年。因为穷,我祖父死后祖母改嫁,生了我叔叔。我父亲在他继父家的遭遇,他自己从来都不说,我却从母亲嘴里断断续续听到不少。简单说吧,那一家人要是能把他赶走早就赶走了,能遗弃也早就遗弃了。他们不是没做过,只是没有做到。最可怕的是他自己的亲娘、我的祖母也嫌弃他,等他长到十一岁就打发他去跟人学手艺,还是要赶他走。那一家人甚至都当面明明白白告诉我父亲,不走他们也不会给他娶媳妇成家。相反,他们倒早早地就给我叔叔订了亲。我父亲学了手艺还留在那个家里,天下虽大却没有他可去之处。但是他的继父和亲娘却做了一件让他完全绝望的事,他们隔着我已经二十八岁的父亲,给年方十八岁的我叔叔娶了亲。

“回头再说我母亲。母亲常说自己和我父亲是拴在一棵黄连根上的两只苦瓜。我母亲出生的地方比我的故乡,山更深人也更苦,姊妹众多家里又特别重男轻女,长到十六岁就被我外公假报年龄嫁给了她的第一个丈夫,为的是用彩礼钱还赌债。我母亲的陪嫁是一只空空的箱子和四块压箱子底的早年间留下的旧银圆,路上还被人抢了。她第一个丈夫愿意花钱娶她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又得了治不好的病,不惜借债娶媳妇是想在死前留下一个后人,日后可到坟前给自己烧一张纸钱。我母亲生下我同母异父的大哥两个月后,丈夫就病死了,婆婆和同族的男人容不下她,年轻的她一怒之下卖掉属于她丈夫的老屋,带着我大哥回了娘家。卖屋的钱原准备拿来在娘家置屋过日子,但很快这笔钱就被骗光——我大舅母容不下他们母子在娘家长住,逼得我母亲不得不到县城求她丈夫生前的一个朋友照顾,后来就和这个男人同居,原本她说是要嫁给他的,还为他怀了我大姐,可这个男人很快也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我母亲带着我大哥和我还没出生的大姐在县城举目无亲,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可她刚强,挣扎着生下我大姐后,租借人家一片屋檐留在了县城,靠两只手帮人缝补浆洗挣钱活着。很快,她遇上了我父亲。

“父亲是在确认他的继父和母亲确实不会为他娶亲成家的当天跑出了家到了县城,因为会一门手艺,他去给别人帮工,不多的工钱被拿去胡吃海喝,听说有一阵子还迷上了赌钱和吸毒。有一天倒在街头,下大雨,死人一样躺在水里没人管。我母亲将他弄到家里喂了热汤,用草灰泡水灌下去催吐,我父亲活了下来,两个人相互倾吐身世,后来还是我母亲勇敢,先对他说出了那句话:‘我们是拴在一棵黄连根上的两只苦瓜,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我们就在一起活。我父亲没有拒绝这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媳妇儿。他们什么仪式都没办,登个记就住到了一起,做了夫妻,这一做就是一生。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我出生的镇子上。我父母那时还年轻,拼命干活儿,有了自己的家。可这时我祖母和叔叔却找来了,因为我父亲的继父死了,祖母和叔叔过得不好,非要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母亲当初和我父亲成亲受到我祖母百般诟辱,后者这时又认为她的这个会手艺能挣钱的大儿子,应当一辈子留在她和她小儿子家里,帮他们养活那个已经有了八口人的家,我母亲带着我大哥和我大姐嫁给我父亲,等于抢走了原本应当属于他们的钱。我母亲坚决不让他们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我父亲心软,还是想办法求人,把那一家人安置在离我们不远的村子里。改革开放后实行土地承包,他们又名正言顺地分到了山林和田地。但我母亲和她婆婆的战争直到我祖母去世仍没有停止。老太太咽气前交代我叔叔,一定要让我父亲承担她全部丧葬的挑费。我父亲迫于习俗压力选择了接受,母亲却坚决顶住了要她为老太太披麻戴孝送葬哭坟的压力,只在家门口做戏般哭了一嗓子,哪儿也没去,爬起来就又喂她的一群鸡去了,我祖母的坟在哪里她至死都不知道。

“我父母将家从县城搬到我出生的镇子时,经过两个人肯定不会很愉快的协商,我母亲做主将已经十五岁的我大哥送回娘家安顿,还为他盖了草屋,几年后又为他娶了媳妇,就是我大嫂。这件事她能做成,完全是因为新社会了,娘家村里的干部体谅她的不幸,我大哥也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了生产队长。大哥的离开让我们家在别人口中少了些嚼舌根子的材料,但母亲和儿子——后来还有女儿,我渐渐长大的大姐——的联系是钢刀都割不断的。母亲在和我父亲成亲后又接连生了我哥哥、我和我弟弟。但我一直认为,她的心一生都被三根绳子紧紧系着,一根是我们这个家,一根是我大哥的家,另一根就是我十九岁就出嫁了的大姐,她和她只会说嘴不会做事的丈夫的日子一直过得艰难。有了这种家庭境况,我父亲的晚年境遇和我家时常爆发的争吵是可以预见的。

“在我父亲四十五岁前,尤其是早些年间,我们这个家,不,是我母亲心中的三个家,全都扛在他一人肩上。不过那时他年轻,有力气,又有手艺,支撑着那么些家的日子还显不出什么,但他四十五岁那年冬天——我才九岁——一次外出做工掉进了大雪坑,冻下了一个至死都没能治愈的毛病。他的病眼下说起来不算什么,先是严重的气管炎,后来又合并肺气肿。可在那时,又是在山里,没有药治得了他的病。支撑着三个家的天跟着就塌了。但是这三个家仍然系着母亲的心,父亲仍然要一次次带病爬起,试图像以前一样去挣钱,重新让这三个家能够过下去,却已经做不到了,更多的辛劳更快地毁掉了他的身体。到了后来,无论母亲如何想要继续照顾除了我们家之外她的另外两个家,三个家的日子都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最难的时候我父亲卧病在床,咳得喘不过气来,家里却连最便宜的止咳片都没有钱买。尤其是冬天,山里冷极了,家里比外面更冷,因為父亲的病在发作,他咳痰的声音我就是睡在梦中也能听到,一夜一夜被它惊醒,然后就是脸蒙在被窝里哭泣。

“从九岁到十八岁,我们家最好的消息就是,我在自己和父亲不知出于何种执念的坚持下,不但读完了镇上的中学,还考上了大学。由于在高考中我的物理分数最高,到了学校我脑子一热调剂志愿读了物理系。毕业后我留校,算是成了我们家第一个有出息的人。但也从这时开始,家乡所有的亲人都把热切的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

“最先当然是母亲。过去她支撑三个家完全依靠我父亲,现在连我父亲都要我这个全家中唯一‘出了头的读书人救助。我母亲找我要钱的理由,首先是我卧病时间长达十四年的父亲每天都要吃药,哪怕是最便宜的药,加起来的费用也令我不堪重负。等我在这座城市娶妻生子,我大哥和大姐也过早地进入了他们的老病之年,我母亲甚至开始盼望我能在每月给父亲寄药费的同时,也分别给他们寄钱纾困。你们知道一名大学教师——从助教到讲师——的工资有多少。就是我拼命工作,还写书,就是那种普及物理学基础知识的通俗读物,挣点儿稿费,真要填满家里那个穷坑仍是杯水车薪。等我开始养育儿子,给房子交月供,渐渐地就连每个月给父亲寄去点儿可怜的买药钱都觉得十分困难和痛苦了。家里的要求却越来越多(事实上那些年他们过得也真是越来越苦),而我能寄回去的钱不见多只见少。三个家尤其是我母亲对我的失望可以想象,她甚至猜测我不能寄更多钱回家是因为我媳妇。其实平心而论,我太太当初嫁给我真是不值,那些年我的工资加一点儿写书挣的酬劳几乎全用到了我父亲身上,我们自己的家反倒要靠她的工资来支撑,而她基本上没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我是说抱怨我过多地关照我的原生家庭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小家。

“人都有扛不住的时候,我也有。到了后来哪怕明知父亲在家眼巴巴地等我寄钱买药,我手头没钱的同时感情也开始麻木。这时我母亲的办法就是给我打电报,报文永远是那几个字:‘父病危速归。那时有人都开始用手机了,我为了省钱甚至没有在家里安一部座机。他们知道不停地给我写信要钱我可以置之不理,但对这种内文的电报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既然写信要不到钱就干脆让我回家,只要回家你就不可能不带钱。但他们想错了,没钱就是没钱,后来就连这样的电报打来我的心也淡了。我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他们想必也明白我知道。我接到电报后的反应越来越慢,有时等好几天也不见我到家,会再打一封来催。我始终没告诉他们的是:我并不是故意怠慢那些电报(有怠慢之心是另一回事),而是在回家前必须向我的同事朋友借到路费和到家后要为我父亲治病的钱。

“最后一次被他们用电报催回去是十六年前的夏末,父亲已经油尽灯枯,我的心理和经济承受力都到了极限,觉得自己整个人随时都可能像一只满是裂纹的瓦罐一样碎掉。这次为了借到回乡的费用,我妻子受到她姐姐非常大的羞辱,一直暗暗咬牙陪我度过每一个黑暗日子的她从没有哭过,这次回家将一千块钱放在我面前,她关上门躺到床上哭了整整一天。一个念头从我心里冒出来——过去不管多难从来没有这样过——为什么他不死?我们在城里的一家眼下也快活不下去了,我母亲身体尚好,只要他——我父亲——不在了,我的日子立马就能过成另一种景象!

“我带着这么可怕的一个恶念回到了家乡。在我眼中父亲仍像过去我每次回去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看我,甚至都不大喘了。我觉得他对我回来是欢喜的,但是也从我的神情语态里看出了我的极端疲惫、焦灼与绝望。我对他们每个人说出的肯定都不是好话。像每次回家一样,我很快花光了所有的钱,找当地同学借了回程的旅费,然后将藏在手心里的最后二十块钱手递手地塞给了父亲,说:‘爹,我真的没钱了。这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后二十块钱。你想吃点儿什么,就买点儿什么吃吧,别再吃药了。

“狠心说出这些话时我没有看他。我不忍心,也不愿意。说完话后我觉得要是不马上离开家,我说不定会闹出大事来。我的精神、我的心,就要崩溃了,不是对父亲,而是对我自己的生活不再有信心,甚至不再有留恋。真的,像我这样活着真有意义吗?如果那样的三个家仍然要我扛着,我的父亲仍然活着,我为什么不可以死去?我倒要问一句了:像我和他那样活着真有意义吗?

“回城不到三个月就听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还是电报,报文已经变成‘父病故速归。今天我得对你们说真话,第一个感觉真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生命得到解脱的轻松。我很可能还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笑了一笑!但是如果有人说没有悲伤,那是不对的。悲伤还是来了,但是在我又一次借钱回去为他办完丧事之后。再回到城里的家,想到他真的殁了,这个生在正月十六、一辈子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的人,就这样于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世间,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连他最为依赖的儿子也抛弃了他,这个儿子就是我!想到了这些,我放声大哭!

“教授、两位警官,这就是我和我父亲的故事。一转眼我父亲故去十六年了,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又活了十年。我同样回去为她办了葬礼。这都没什么好说的。我大哥在我母亲去世前就病逝了,大姐也在我母亲去世后第二年患中风殁去。因为有过上面讲的往事,我一直用一种冷硬的心肠待他们,说实话他们病中我没寄过一分钱,倒是他们所有人办丧事的开销全是我寄的,还不少,他们的儿女不用再花一分钱。这以后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认为,我把我对这个家——不是一个是三个家——该做的事都做了,不管死去的亲人能不能体谅我,但我自己至少觉得我做到了问心无愧。

“母亲去世后我写过一篇悼念文章,发表在学校小报上,因为我知道她其实也有着被三个家撕扯得鲜血淋漓的一生。可我直到今天也没有给我父亲写过一个字,十六年了一个字都没写。即便他过世多年,每当想到他,我心里潮水般升起的仍是无尽的苦涩和无处可逃的沉重感。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回头和冥冥之中的他对视一眼了。但我错了,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从没有梦见他的我,在梦里见到了他!”

“三年前?你就是那一年起开始犯罪的!”小钱警官想起了什么,叫道,“还有,你妻子和儿子也是那一年离开了你!”

“是的。”犯罪嫌疑人再次垂下头,低声道。

“给我讲讲这个梦,”我迫不及待地把最要紧的话冲他喊出来,“我想知道!”

“不是一个梦,是一连串的梦。”这次他只看着我一个人道,仿佛这个空间里再没有别人,“第一个梦里我父亲只在我眼前一闪就不见了,好像他怕见我似的,或者说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么多年过后,我是不是愿意见他。接着是第二个梦。两个梦里他都还年轻,像小时候我看到的他,这次时间也不长,但到底比第一个梦长,他好像还冲我笑了笑,但也很快就不见了,因为我醒了。第三个梦发生在几天后,这个梦很深很长。其实它不是梦,是我小时候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事,我和他一同走过的一段路。”

“一段什么路?”被他的故事完全吸引住的小钱警官又叫起来。

“那年我才四岁,记得是个清晨,父亲难得地没去做他的生意,背着手带我走向镇外我们家的一块田。我记得田里种的是麦子。早春,有一点儿寒意但风已经不那么冷了。父亲是要去田里看看我们家的麦子返青没有。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但我人小,跟不上他的步子,他就走一段,站住,回头微笑地看着我跟上他,再走一段,又站住等我。最后,我们在我家的麦地边停住。我们家的麦苗当然也和别人家的麦苗一样返了青,还比别人家的长势都好。父亲很高兴,好像回头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大意是今年过年白面饺子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了。麦子长得这么好,今年会有个好收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的呼吸开始急促。

“什么也没发生。父亲带着我像来时那样一步一步走回去,一次也没有抱起我来走,还是走一段等等我,走一段等等我。我也不生气,因为这样走路表明我成了大孩子,可以独自走完这么长的路了。当然那段路不长,只是我小,觉得长。”

“这个梦发生前,你在别的时候梦到过它吗?”

“一次也没有!”男人叫道,脸色也变了。

“但你从没有忘记这个梦,不,这件往事。在这个梦里你和你父亲其实是很亲密的,你们的关系温暖而又亲近。”我说,“春天。返青的麦苗就要有好的收成。说不定还有好看的油菜花呢。还有,你父亲一直没有抱起你走路,你却从他的微笑中感觉到了对你的期许和鼓励,你觉得他是有意的,让你意识到自己长大了,能独自走长长的人生之路了。”

“你这是心理分析,不是物理学,不过好像有道理。可是,所以呢?”

“这个梦一直都留存在你心里。不在第四维空间,也不在第五维和第六维空间,甚至不在更高的第七维到第十维空间里。在这里我要向两位警官简单地解释一下,第七维空间是一个将所有第六维空间折叠起来后形成的点,也就是一个宇宙,加上时间也是一条线;第八维是第七维线上任意一个点都会产生的、任意一个第七维空间同质的宇宙;第九维空间同第六维空间差不多,所有的八维线形成了面,并且因为质量和引力的关系折叠而且可以相交,从而具有了像第六维空间一样相互穿越的能力。到了第十维,这一理论的创立者将所有可能的第九维宇宙又想象成为一个点,这个点里包含了一切宇宙。再没有了别的宇宙,因为一切可能的宇宙都在里边了。”

“不,教授,我请你来不是想听这个!”男人又叫起来,满是泪痕的脸上涌满了新的焦灼神情。

“稍等一下,我要对两位警官讲完。你们会说,不是还有个第十一维空间吗?不错。第十一维空间,也是唯一不在第十维空间中的空间,是我们人类的思想和回忆,包括梦。同时它也囊括了第十维空间,我们想到它,它就在我们的第十一维空间里了。”

没有人再说什么。我把目光转向男人,道:

“现在告诉我吧,为什么你在多年不愿意回忆父亲后又意外地梦见了他,在那个对父亲充满痛苦回忆的你,和多年后重新梦见父亲的你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他嗫嚅起来,“我的日子过得好了,我写的一套科普读物在国内成了畅销书,我还卖出了海外版权,我拿到了一大笔版税。”

“祝贺你。一大笔有多大?”

“我这笔版税的零头,超过了我大学毕业到我父亲去世十四年间花在他老人家身上的所有的药费。拿到这笔钱当天我就哭了,想到我最后一次见他,将仅有的二十块钱塞到他手里时是多么残酷。其实,就在我那次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妻子就打長途电话给我,说刚刚有一笔版税寄到了家里。”

“你觉得你当时应该让你妻子把这一笔新到的版税,也寄到家里给你父亲买药治病?”赵警官道。

“是的,我当时就想到了,可我并没有这样做。要是我这样做了,也许我父亲就能撑过那个夏天。”

“你后来把这笔钱用到了什么地方?”小钱警官小心翼翼地问。

“我用它还了我那次回乡借朋友的路费。那笔版税钱不多,我拿它正好能还掉所有欠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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