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岸枫染
图/枕上烛酒
“不知开春你去帝都做官,我们再在朝云城相聚,该是什么时候?”
“许是下一回江南见雪时罢。”
“你当真薄情。”
姐姐戚雪歌被送进宫的那年,戚云声十三岁。那天是腊月廿六日,大寒。他会把日子记得那样清楚,是因为多年无雪的江南朝云城在那天下雪了。
锦轿出城已多时,他在东阁前的雪地里也立了多时。他下意识攥住了身上白氅的衣角,那是他姐姐临行前点灯熬夜缝的,长姐如母,他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他身边了。
是在他漫无目的踏雪的时候,一个雪球从假山后飞过来,正中他鼻梁,砸得戚云声当即便眼泪打转。他甚至都不必转身,便一挥衣袖怒指雪中的红衣身影,“月楼小姐!”
天地白茫茫一片,唯檐角的灯笼和裴月楼的褶裙是大红色的。朝云裴家,将门世家,裴月楼性子这样顽劣,是沾染了行伍之气,是被她哥哥裴风亭将军娇惯的,自打戚云声和姐姐被裴老夫人收留时他便晓得。
可似乎戚云声越是好脾气,裴月楼便越爱欺他,即便是这与亲人分离的日子她都不愿收敛。他咬了好一会儿牙,最后只是收手行礼,恭恭敬敬地道:“风寒雪重,请小姐回房为好。”
裴月楼盯着他,看到少年清秀的脸被她的雪球砸出一片乌青。他甚至刚与亲姐姐分离,她想不通他怎的还如此沉稳淡然。
她登时便有了气,两步上前拽戚云声袖子,“我说你,想哭便哭一场,再或者闹一场,难受别憋着,会更难受的。”
“月楼小姐说笑了,我长姐入宫为妃讨的是无限荣华,大寒节气逢上瑞雪更是喜上加喜,如此良辰如此美事,云声难受什么?”那双眼浮着雪光,字字斟酌,哪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裴月楼彻底气结,瞪了戚云声半晌,撇下一句“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哭别闹”,扭头便走了。
她瞬间便想起了四年前初见的光景。她比戚云声小两岁,四年前两人都不过是垂髫孩童。戚家早年对裴老夫人有恩,那几年山匪横行屠了戚家镇,裴老夫人派的人到时只救下了两个孩子。
家破人亡,可戚家的姐弟俩倒是稳得住。两人很是知书达理,甫一进府便从老夫人挨个拜起,仅有的银两也打点了东阁的丫鬟小厮。
春夜明月下裴月楼拦住戚家姐弟,她本是因不爱这般滴水不漏的做派寻衅去的,却在戚雪歌温婉的笑容里失了气焰。
因为所有人都在劝她要有闺阁小姐的模样,而那个温柔的姑娘却说:“你便是月楼小姐罢?待天气暖和些,戚姐姐带你扎秋千玩罢?”
她登时便笑开了花,任戚雪歌轻抚她额前碎发,这才看见站在戚雪歌身后穿着芒履布衣的戚云声。他的嘴角是自然上扬的,不笑时也一派温和模样,所以裴月楼起初对戚云声印象很好。
她先对他说话:“你呢?你也会和我们一起扎秋千吗?”
“云声还是负责望风的好。”他简单地回答,她便追问:“怕我被我兄长责怪吗?”
“不,怕家姐被人责怪。”少年笑着,似乎对谁都好话说尽,却偏偏对她话中带刺一样。
明月清风,她捕捉到他笑意深处的顽劣,于是第一眼的好印象转瞬即逝,裴月楼便开始时不时地找戚云声的不痛快了。经年累月,却也乐此不疲。
而这一遭戚雪歌北上入宫,裴月楼扒在门缝看戚云声那袭落寞身影,她突然地觉得,那少年眼底仅存的一点点顽劣,似乎也将尽了。
戚云声向裴风亭提出想去帝都青云城,是在他姐姐进宫两年后怀上龙嗣的消息传来时。那会儿裴月楼已跟着裴风亭熟悉军中事务,提议索性让戚云声也加入他们的朝云军,以后做个殿前小将军也很好。
她彼时大大咧咧把长剑的剑柄递给他,却被那男子温和地拒绝:“小姐与将军天生将骨,云声自幼体弱,却是没这个福气的。”
他说他会准备文试,五年后参加大考,中个一官半职,一步步升,总能到帝都去做官。还是裴风亭先察觉了什么,浴血沙场的骁勇将军脸上浮起担忧,问戚云声:“可是你姐姐在家信里写了什么?”
戚云声抬眸,是不漏痕迹的疏离,“戚妃娘娘很好。只不过是自古男儿当有金榜题名之志,云声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有所图谋才是。”
一时沉默,最终只有裴风亭一句此后定会护戚云声周全的承诺。
裴月楼在东阁前拽住了戚云声的袖子。
他转过头,视线从她拽他袖子的手,缓缓移到她的脸上。无甚表情,却让裴月楼看得有些莫名的闷闷不乐。
她问他,声音很轻:“考取功名就那么好?帝都青云城就那么好?你若是觉得我们裴家不好,我以后少闹你便是了。糖饼不与你抢,荡秋千时我笑小声些,也再不去剪你的香囊……”
若按往常,她能说这些,戚云声早眀嘲暗讽了。可他此刻这样安静,使她好奇地抬头,便对上了他饱含委屈的水汽氤氲的眸子。
“我只是……想我姐姐了。”
睫毛在眼窝投下阴影,他在她面前垂下头,任凉风拂面,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那一瞬裴月楼才明确,她胸腔里闷着抽痛的感觉,是心疼。那会儿她便也和她哥哥一样打定了主意,此后天南地北,她会想办法护他周全的。
后来许多年,世人都说戚云声八面玲珑心如铁壁,可裴月楼还是会记得他那一刻的神情。是过早懂事的无辜的少年模样,是唯对她表露的脆弱。
是让她深陷的伊始。
戚云声中状元被封为鸿宇寺少卿的消息传入将军府时,裴月楼跟着哥哥刚打了一场胜仗凯旋。两路人马遇在一处,她一眼便望见了高头骏马上的戚云声。
他刚加冠,长发高束脑后,露出棱角分明的脸。秋枫飒飒,鸟雀呼晴,他在她的注视里唯冲她遥遥一笑。
裴月楼在想,凡是戚云声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绝不会有做不成的。打马走近,他下马行礼,先问了她哥哥的安,停顿了一下,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才问她:“裴小将军可好?”
那个小字颇不中听,她跳下马与他针锋相对,“戚小状元都好好的,本大将军自然也好。”
笑着闹着,一切与最初见时并无不同。裴老夫人因年岁大已有些迷糊,还当三人是孩子,拉着戚云声便问:“小戚,奶奶昨日给你的糖饼,可是又让月楼那猴丫头抢了?你只管来和奶奶告状,奶奶治她。”
“小戚,你姐姐呢?雪歌怎么没来?你回屋了告诉她,她上个月给奶奶做的小袄奶奶极喜欢,今年入冬便穿来给大家看。”
裴月楼本想解释说戚雪歌早已入宫,却被戚云声一把攥住腕子制止了。他的手心很热,投来的眼神也很灼人。
他眼中有窗外的枫叶红,有穿着甲衣的她,还有清浅的忧伤。他示意她别多言,转而换上温柔的笑靥,对裴老夫人说:“我会告诉姐姐的。若知道奶奶这样喜欢,她也会很高兴的。”
裴月楼被戚云声握着腕子离开时,她看到裴老夫人拉起了裴风亭的手,听到奶奶语重心长的话:“江山社稷是重,可风亭你也要顾顾好你自己。雪歌是个好姑娘,你别错过了。别像你爹一样,到你娘病死的那天,才后悔只顾着打仗没多陪陪她……”
秋雨洒庭轩,烟云锁远山。看着戚云声单薄的背影,有些事儿裴月楼这才后知后觉。
于是她反握住他的腕子,拉戚云声先去观雪亭避雨,半晌才问:“我哥哥这么多年对你总是一脸愧疚的,可是因为戚姐姐?”
“裴家于我有收养之恩,裴将军多年帮扶,原对我无甚好愧疚的,”戚云声望着雨幕,她想他的心绪当是复杂的,否则怎会皱了剑眉,“时至今日,我都不知他究竟是愧对了谁。”
当年年轻的将军与温婉的姑娘互生情愫,那本该是段佳话。只是那一年皇帝微服江南,路过裴府对戚雪歌一见钟情,便向裴家讨了戚雪歌去做妃嫔。
那时端庄的女子舍了所有颜面,找到裴风亭,说她心有所属不想入宫为妃。木讷的年轻将军说了冰凉的话:“你尚未婚配,便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皇上看中你,又如何能不从。”
是迂腐的效忠,皇命大于天,大于他心仪的姑娘。
可这么多年,凡戚云声收到戚雪歌的家信,裴风亭都要问一句“你姐姐一切可好”,知戚云声入宫是为了给将来戚雪歌诞下的孩子铺路,便一心助他。一桩桩一件件,当年那个愚忠的将军定是后悔了。
所以裴风亭究竟是愧对于戚雪歌,还是愧对于自己的真心,戚云声也说不准了。看着那男子眼中哀伤愈重,裴月楼终究没忍住抬起了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别皱了。难得我觉得你好看了几分,这么一皱眉头又丑回去了。”
她这么一说,戚云声便破涕为笑了。她听到他如旧地回呛:“月楼小姐打仗可是伤了眼睛?竟会觉得我有丑的时候?”
猝不及防的,他俯身凑近她,咫尺之距四目相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她看到他一偏头孩子气的笑,“你最好仔细瞧瞧,我若称丑,朝云城可还有俊儿郎——”
鬼使神差的,她轻踮脚,迅速地亲了他的脸颊。看绯红漫过戚云声雪白的脸,有纷乱的心跳声,不知出自谁的胸腔。他磕磕绊绊问她在做什么。
“唔……你、你既说你是朝云城最俊的儿郎,那我该好好尝一下。”裴月楼眨巴眼睛,煞有介事舔舔唇,“我就是想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
那是她头一回看到戚云声又急又气又不知所措的模样。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原地打了好几转才抽出折扇敲她额头,“谁告诉你‘秀色可餐’是这么用的?你的西席先生是哪来的蠢材?”
本就是厚着脸皮做的事,裴月楼索性越发大咧咧起来,夺了戚云声的扇反去挑他下巴,“戚大人是健忘吗?这么多年,奶奶都是命你教我读书的呀。”
“你——你!你当真是我的克星……”这么的,那个素来处事不急不躁的男子彻底丢了体统,一拂衣袖离去,逃也似的,差点在石阶上绊倒。
她望着他的背影笑开了花。细雨如丝压玉尘,枫染山亭,凡他在身边,她总是欢喜的。
那是他们一起在朝云城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时隔七年,再度落雪。裴月楼跃上东阁挂灯笼,一边挂一边瞥临窗抚琴的戚云声,声音轻轻地问:“不知开春你去帝都做官,我们再在朝云城相聚,该是什么时候?”
像玩笑,又带着几分真心,他亦轻声回她:“许是下一回江南见雪时罢。”
她跳下雕花栏,攀着窗沿翻进屋子里,大骂了句“你当真薄情”,却听戚云声转而言道:“不必战功卓著名垂青史,做个寻常女子,平平安安度日也很好……毕竟以月楼小姐的才智,最适合整日喝喝茶睡睡觉。和青云城里那些权臣夫人们一样,做些简单的事就好了。”
裴月楼是真的心思简单,否则乍听那些话,怎么听怎么感动,直到戚云声走马上任多时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暗骂她蠢笨。可惜那时她想揍他,已是够不着了。
所以那几年她在战场上很拼命。以前人人提她,都是“裴风亭将军的妹妹”,现在已然是“巾帼将军裴月楼”了。
她哥哥也曾问她何故如此。战壕边喝下带泥的水,她爽朗一笑回道:“有个人欠我一顿打。我要高升做殿前大将,才能够得着揍他。”
才够得着陪他,不让他在冰冷的帝都艰难前行。
裴月楼再见戚云声,是在两年后裴老夫人的葬礼上。老人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戚云声日夜兼程赶来,刚好见了最后一面。
三人彻夜守孝,裴风亭打理前后事务,戚云声陪在灵堂里接待前来吊唁的人。烛火微摇,跪在一旁哭肿了眼的裴月楼,这才细细打量起戚云声。
他比两年前似乎又高了些,为人愈发沉稳。大约官场斡旋不易,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
稍作休息的间隙,裴月楼先搭话:“听闻戚大人官升数级,如今在朝上平步青云。”
他为她斟了杯热茶,游刃有余地回道:“听闻裴将军擢升大将,如今在南境所向披靡。”
戚云声凑近她,近乎耳语,“不是说了,让你少上战场——嘶,打我作甚?”
额上一记爆栗,她瞪圆杏眼回他:“别以为我当初听不出你说我笨。”
“那为何我如今才挨这顿打呢?”他寸步不让,反倒气笑了裴月楼。
两年未见,他仍是那个唯独与她针锋相对的戚云声。他未变,她亦未变,于是裴月楼的神色立即便缓和了,吃着他斟给她的茶,问起戚姐姐在宫中可好。
戚云声说,戚雪歌诞下三皇子,皇帝取名萧珩,甚为疼宠。三皇子也与姐姐一样聪明剔透,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文章,七岁便能拉弓上马箭射靶心。
说起小外甥,戚云声的表情温和了许多,可旋即便有忧虑涌上心头。连裴月楼也能猜到一二,她问他:“太子无能,皇上又偏宠戚姐姐母子,皇后怕是会多加刁难罢?”
那时看着神色凝重的戚云声,裴月楼忍不住伸出手,再次轻抚他眉心。她未多言,只是冲他暖暖一笑。
无论如何,她会倾尽全力护他。
皇后背靠老太师,一家独大,处处针对戚雪歌母子,纵便皇帝也不能奈何。而戚云声忙完裴老夫人的丧事,马不停蹄急赶回青云城,还是出了事。
那几年云冉国与琼玉国交锋时常落败,老太师伙同党羽提议送质子前往,以修两国之好,换边境百姓和平。太子是老太师亲外孙,二皇子是个天生哑疾下不了榻的病秧子,怎么算都是三皇子萧珩。
以彼时戚云声之力,根本无力回天。于是颇多无奈之下,皇帝便首肯了。明明戚云声回来的路上,还在想要教小外甥什么新功课,转眼便要送他远行。
就和那年看着姐姐的轿子走远一样,双手紧握成拳爆出青筋,他也只能无力地看小外甥的轿辇走远。他最后答应小外甥,将来必会接他回云冉国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可雪上加霜的是,三皇子前脚刚被送走,宫中后脚便传来戚妃娘娘因忧思过度病倒的消息。戚云声前后请了数十道进宫请安的旨,均被打回。
他无计可施,索性跪在皇宫之外。日以继夜,直到在一场夜雪里昏倒。
昏倒前,他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像千军万马之势,像在将军府里等裴家兄妹凯旋时的声音。恍惚间他被一个从马上箭步冲来的人扶起抱在怀里,夜雪磅礴,他看不到那人的脸。
只听到无比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带你回家,明天我们一同入宫去看戚姐姐。”
他哪能知道,她为了他,沙场之上豁出命地厮杀,去求素来不放在眼里的功名。只为来到这青云城,与他并肩而立,为他出一臂之力。
裴月楼晓得自己远没有戚云声脑子聪明,可她这辈子只努力做这一件事,想来也是能做成的。
譬如此一刻,她将戚云声安顿在她青云城的巾帼将军府里,入宫接了册封的圣旨,殿前封将,做了云冉国数百年来唯一一个一品女将军。
赏赐皆拒,她只求一道恩旨:“请圣上恩准我与戚云声戚大人,明日一同前往后宫,探望戚妃娘娘。”
云冉国以昀江为界,分江南江北,裴家率朝云军稳住南境,如今更出两位年轻大将,纵便皇后一族也不敢针锋相对。所以第二日戚云声迷迷糊糊睁眼时,先看到窗外朦胧的阳光,接而便看到站在珠帘旁,手里拿着圣旨的裴月楼。
他看到她骄傲的笑容,明媚而耀眼,“你再不洗漱,戚姐姐该等急了。”
那是个春雪初霁的午后,青云冉冉,宫道绵绵,一弯虹桥架在宫阙间,裴月楼看见什么都颇好奇,戚云声难得耐心,微笑着为她解答。那一路通往戚雪歌的寝殿,原是漾满笑声的。
可就在二人刚踏进朱红大门,在戚云声一声“姐姐”正要叫出口时,宫婢们低微的恸哭声传了出来。
紧接着的是皇后的怒叱:“戚妃忧思过度薨逝,全怪你们这群不上心伺候的狗奴才!来人!把这个领头的阳姑姑拉出去杖毙!”
阳姑姑自戚雪歌入宫便服侍在侧,端的是忠心耿耿。她被人架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戚云声,极力冲他摇头,示意他莫要强出头。
戚云声心思几转,就在裴月楼决定拉他进去时,皇后走了出来。门帘掀起,他看到了榻上紧闭双眼面色苍白的戚雪歌。
皇后简单下令,说戚妃娘娘病逝,依制丧葬。临了瞥一眼戚云声,补了句近日国库虚空,一切从简,便施施然走了。
两人冲进去时,戚雪歌早没了气。裴月楼颤抖着去握戚雪歌的手,她在想究竟经历了什么,让这曾经美丽无忧的女子如今瘦骨嶙峋,满面荒凉。
那个温柔的戚姐姐,终究是留了无限遗憾,走在了离家千里外的暮春三月。
尊贵之位,无限荣华。可伏在榻边泣不成声的戚云声知道,他的姐姐离开了她相依为命的弟弟、离开了她心爱的男子、离开了自己的儿子,从不曾快乐。
裴月楼陪戚云声在自己的将军府里,为戚雪歌偷偷祭拜。她问他可曾有疑心。想起姐姐死时的凄惨之状,想起那日阳姑姑被活活打死的哭嚎,戚云声只是恍若未闻地点香、叩拜、祈愿。
立好香烛抬眸,他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看到了他眸底涌动着的剧烈的戾气和恨意。一夜之间,单纯的少年一同逝去。
戚云声那日什么都未回答裴月楼,她只知自那之后,他越发投身于官场争斗。云冉素来重文轻武,他则反其道亲近南北武将,通过裴家和他自己的势力,扶植起了数位骁将。
老皇帝为制衡皇后一族,也重用戚云声。不过五年时间,边境清明无外敌敢犯,朝堂上左文右武分庭抗礼。
选新宰相那天,季暑六月,芙蓉正好。老太师举荐自己的一个侄子,呼应者却寥寥无几。而后以裴风亭为首的满朝武将则大力推举戚云声,见风使舵的数个文臣也跟着请了命。
文臣之首,由满朝武将推举而上,戚云声可谓云冉国千古第一人。那时戚云声沉着跪地谢恩,裴月楼站在武将前列,偏过头刚好能看到他的侧脸。
唇角自然上弯,无表情时也似在温和地浅笑着。一瞬的,她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时他芒履布衣无名之辈,此刻他锦衣玉冠肱股之臣。
那一场举荐她知是定局,所以遵从本心,并未跟着哥哥站出来支持戚云声。宫道上她听他故作轻松地问,她未附议,可是不愿他坐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她顿住步子看他,那男子剑眉星目一如当年,只是眼底的孩子气当真是尽了。有酸楚蔓延,她本是想开玩笑的,最终却是垂下了头,“我想,你或许和戚姐姐一样,从没想要这些荣华富贵泼天权势罢。”
“你以前在我家有多快乐,你现在在这里就有多不快乐。我裴月楼再没心没肺,也看得出——”
“月楼……”那是他头一回这样唤她,青梅缀枝头,晚风拂宫柳。她看到他阔袖下微颤的手,她不敢猜测他是否在极力忍住不抱她,“这世间,只有你一人知我。可我带阿珩回来尚不知是何年月,扳倒皇后太子之途也是凶险万分……”
他在如梦似幻的晚霞里对她说了最心底的话:“月楼,你不该对我这样好。让我这前途莫测的人,如何敢向你许诺余生……”
戚云声想起很多年前姐姐问他,他将会心仪怎样的女子。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定是冰雪聪明心细如发的女子,做事滴水不漏,望着她的眼便知她有多精明的那种。
可他遇到了截然相反的裴月楼。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爬墙上树揍人半点不温婉,莫说冰雪聪明,时时还有些蠢笨。
那样一个傻姑娘,待他好的方式也傻里傻气的。他起初是对她无意的,客气疏离又刻薄,无非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
可她总是能轻易招惹他的伤心事,任他再冠冕堂皇说喜乐,她都晓得他藏了多少委屈和难过。她若蛮不讲理到头便罢了,但她为他抚平皱眉,为他夜雪相救,为他出生入死搏功名。
为他一心一意的付出,却从不须他回报。
观雪亭一吻,他始知他对她不止是感动,还有意料之外盛大的心动。皆是宿命。
长久的宁静。戚云声颤巍巍抬眸,对上裴月楼笑弯了的眼。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唇角梨涡盛满喜悦,看得戚云声又是一场不能自已的心动。
他设想过她会回他什么话,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踮起脚凑近他,只是笑眯眯回了句:“本将军知道了。”
银甲朱衣长剑,骄傲的小将军扬鞭上马,留下灿烂的微笑和“戚宰相明儿见”,便回府去了。不要他做任何承诺,她也不做任何让他倍感负担的承诺,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也知道她该怎么做了。
这是裴月楼世间唯一份的温柔,独独予他。
老太师寿终正寝后,皇后一族的势力越发薄弱了。朝堂之上几乎戚云声一家独大,老皇帝看得清楚,早朝时顺势提出,三皇子萧珩流落异国多年,是时候接回来辅佐朝政了。
原本皇后极力反对,可就在那一年的暮冬,太子暴毙了。文武百官进宫祭拜时皇后发作,直指戚云声说是他戕害太子。
座下群臣垂首,裴月楼就跪在戚云声身侧。她虽未亲见,但晓得是他所为,所以她是忧心的,却听戚云声悠悠然回答:“太子暴毙,当是服侍的人不尽心,娘娘也已全都杖毙了。没有人证物证,如何无故指责微臣?太子暴毙那日,微臣可是在鸿宇寺看六公主读书的,当真冤枉。”
皇后膝下唯太子与六公主,那话是在警告她,他能除掉一个,自然也能对另一个动手。皇后彻底噤了声。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所有人都知道戚云声是在报当年戚妃之仇,可人人都因忌惮害怕而缄默不语。唯裴月楼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背。
她听到他哑着嗓子说:“太子也不无辜,他没少帮着他母亲害人。且若非皇上有易储之心久矣,我哪有这么容易安插人手……当年我姐姐如何惨死,如今也只是还皇后罢了。大仇得报,当真爽快。”
有雪落下,她将他的挣扎和痛苦尽收眼底,深知他一点也不爽快。那年他说他无福参军,说是身子羸弱,大抵也只有她清楚,他是连蝼蚁之命都不愿取的人,何况战场杀敌。
可如今,一步步局势所逼,他不得不去做那些他最不愿做的事。要让老皇帝下决心接三皇子回来并传位,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温文尔雅书生气的戚宰相,是这世间最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他戴上这样的面具,恫吓住所有人,可看在裴月楼眼里,只有不住的心疼。
所以久久的,她只轻声回他:“我们去接三皇子回家罢。即刻启程,我的军队跟着你,绝不让你在琼玉国受委屈。”
那时他凝望她,幼时说想姐姐了的少年在那一瞬复活。他冲她一个劲儿点头,说话也像小孩子似的语无伦次:“对,该去接阿珩回家了。你放心,我坏胚子的名声远扬,受不得什么委屈。你不必护着我……我是说这次不必太护着我,以、以后该护还是要护的……”
她曾说他有本事便一辈子别哭别闹。可此一刻,他泫然欲泣,闹着小性子,半点儿不像那个八面玲珑的戚宰相。
不过是唯在她面前,毫无保留罢了。
戚云声想先礼后兵,让裴月楼和裴风亭把军队驻扎在两国相接的朝云城外,他轻车简从前往,若起争执再行起兵。临分别前裴月楼有十万分的不悦,她怕他出事,怕他不能平安归来。
高她一个头的男子凝视着她,蓦地温柔一笑。像顺一只炸毛的猫,她被戚云声揽进怀里,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后背。
她听到他说给她的第一句情话:“以前都是我在将军府等你凯旋,这一回,便换你等我罢。那年我说,想让你和青云城里那些权臣夫人们一样,做些简单的事就好。是奚落,却也是真心话,可惜你太笨,到底没听出来。”
“我势要做权臣,如今已做到。所以,待我凯旋,你便做我夫人罢。别再上战场,平平安安简简单单,和我白头到老好不好?我欠了你太多,让我用余生来还,好不好?”
那些日子裴月楼几乎是踩着边境线练兵的。裴风亭笑她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却被她反唇相讥:“你错过了戚姐姐,我可不想错过戚云声。我说老哥,该看开的便看开罢,戚姐姐若在,也不愿看你这般孤单自责的。”
叱咤风云的将军垂眸,这些年他不遗余力支持戚云声,安排心腹去琼玉国守护三皇子,无非都是想弥补当年没能挽留戚雪歌的过错罢了。弹指一挥,鬓边生白,兴许当真该放下了。
戚云声的辇队出现在山间时,上元佳节,江南见雪。裴月楼几记眼刀杀将过去,边境线上琼玉国的小兵便立即识相地让开了一条道,任她前去相迎。
单枪匹马,她向他奔去。
轿辇里的三皇子萧珩如今已长成俊逸儿郎,他向裴月楼问好:“这位可就是鼎鼎有名的巾帼将军裴月楼?”
她向萧珩身后的戚云声一挑眉,大咧咧昂首道:“错了。”
萧珩问那她又是何人,春雪飘扬,青山连绵,戚云声默契地下轿上马,将裴月楼圈在怀中。他替她回答:“不是什么大将军,而是宰相夫人。小子,这可是你舅母,以后莫要叫错了。”
马蹄飞扬,卷起山雪纷纷。他前半生为姐姐、为外甥、为江山社稷,如今了却君王天下事,后半生便皆予她。
江南见雪时,与君重相逢。白雪落鬓发,她在他怀里扔了盔甲,“云声,以后我们就要像今日这般,一起白头。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