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苗子
1985年时,我年过七十,在“排长队”中还没有轮到我的时候,眼见当年的至亲好友一个一个地“先我而去”,心里总不是滋味。第一由于我也未能免俗,有了老年人的常见病;第二是此时的北京市忽然“大”了许多,住在东郊的人要到西郊的八宝山(公墓和遗体告别礼堂),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加上“不是滋味”的心情,我是不愿并且极少参加日渐频繁的追悼会的。同时在我的“遗嘱”里,我也坚决反对“追悼”“告别”这些折腾活人的玩意儿。但是在不能已于言的情况下,写篇短文,纪念一个逝者的权利,那就不属于死者的了。
《家书》庞薰
这幅画我一直保存到抗日战争初期,后来天上扔下来的一颗炸弹,把重庆我借居的房子,包括这棵“高松”一起烧掉了,可是画的内容和题字,以及薰画画时那种愉快情绪,却永久留在我脑中。我这个人从外形到内在,始终都很矮小,一辈子都没有“日高千丈”的希望。薰对我这种深情与期待,今天想起来,却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感了!
抗日战争撕碎了整个中国人的平静生活,人们各散东西。隔别了将近八年的光阴后,我们又在重庆见了面。当我和郁风结婚的时候,他画了一幅《黄苗迎风图》作为贺礼。后来又送了我们一幅《回风图》——两个衣带举飘的唐代舞女,线条细致灵活,是具有现代感的游丝描,使人感到一种轻音乐的美。这些杰作后来都在那个年代付诸劫火了。然而,薰自己心爱的油画、多年搜集的美术资料、文稿又毁去多少呢?后来他对我透露:由于没有油画布,那时候把以前的油画作品涂掉,利用这些旧画布在上面重画新画的事情是常有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无异于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后再重新生一个。这在感情上是难以忍受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背篓》庞薰
《为抚铜驼寻洛社 更骑银马降涛神》黄苗子
《书谢枋得〈武夷山中〉》 黄苗子
在这以后,人们的感情“变淡了”,见面只有寒暄几句的习惯,朋友们都突然隔阂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年”,我们又捡回了过去三十年的旧情,在祝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为他举行的“劫余”作品展览时,他已经有点龙钟,但是我又仿佛看到他30年代的笑容。后来“拨”了“乱”,就得进行文化建设和精神文明的建设,大家又在忙忙碌碌中像蜜蜂一样工作,谁都想捡回白白丢失了多年的光阴。除了偶然通个电话,或在什么会上碰碰头之外,见面聊天的时间少了。“若非八宝山头见,便在医疗所内逢”,朋友们打趣地改了两句唐诗,形容老年朋友无缘相会的情况。
历史就是这样一个叫人猜不透的怪物,他鼓励你,启发你,有时也捉弄你。几年前我答应薰要给他写一篇评传,但始终没有时间动笔,何况我从来写不好伤痕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