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勺旅舍

2019-04-30 13:31:50何也
当代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旅舍猫眼周礼

何也

1

出门在外的金昶与余生相遇于扶州。一个烟雾溟濛的傍晚,在余生前面走的是穷途末路的落魄书生金昶。无声无息昏倒在地的金昶绊了余生一脚。余生救起奄奄一息的金昶,同时为实现金昶的心愿赠纹银三十两。临别时,半幅已无光芒的残阳血一样放出红艳来,使得浑茫的大地诡异万分。金昶内心大撼,执意要与余生结拜为异姓兄弟。仪式很简单,他俩撮土为香,发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盟誓,之后便匆匆分手了:金昶往北余生往南。

往北的金昶赴京赶考,往南的余生为生计而奔波,走进香城。

往南的余生摸爬滚打数年,挣够了立足香城的资本,于是做了个惊人之举,在闹市区购下当地人称之为“银砻厝”的一座土楼,挂上“喜勺旅舍”的招牌,坐镇经营下来。

余生之举在香城掀起轩然大波。众所周知,喜勺旅舍的前身银砻厝原系血淋淋一座凶宅。银砻厝占地三十余亩,是内有通廊的三层四角楼,气势宏伟为当地仅见,系香城标志性建筑。在五年前风雪交加的冬日,三个青壮男子悄悄走进香城,不多时便在香城的闹市中心理出一块地皮。讶异的香城人看到,从那块地皮不声不响搬迁出去的,不是香城豪门就是腰缠万贯的商家:到底何人能有此等能耐?豪门与商家对搬迁一事讳莫如深,当他们豪华的楼房被夷为平地时,过惯平静日子的香城人,就像有一把利刃的刺杀,让他们的内心感到一种无可言状的疼痛。三年后,一座内有回廊的三层四角生土楼出现在翘首以待的香城人心目中。四角楼墙厚五尺,墙脚砌了高一丈二尺的石条墙裙,除了一道严丝密缝的楼门,直到三楼才给每个房间朝外的方向安置一眼小窗,壁垒之森严让香城人的内心充满了惊惧。

这座挂银砻厝牌匾的建筑,让多数香城人都感到某种不祥。

当然,此后发生的事让香城人更是始料不及。先是那三个青壮男子在四角楼落成之日内讧火并,竟无一幸存,由各自的随从雇车马带上主人的尸首,仓皇逃离,留下一座洒满血腥的空楼。然而,香城人的惊惧似乎还在升级。某天黑夜,一个醉汉鬼使神差走进四角楼,翌日大早便见此人倒毙在距离四角楼的几十步外:他是在极度惊慌的情况下爬出来的,七窍流血,从四角楼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过了个把月,一个流落香城的乞丐投宿四角楼,夜半时分狂奔而出,语无伦次说了长舌头吊白眼、血盆大口那些可怕的字眼,而后便人事不识地疯了,其行迹不知所终。自此后再无人涉足银砻厝,远远望见它,惟有其楼体的沉重、石墙的冰冷和内涵的恐怖。

随着时光的流逝,又有一个人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走向香城。这个人就是余生。余生来到香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此刻他已身无分文,在香城的大街小巷探头探脑。余生和乞丐的区别在于,他靠出卖苦力換口饭吃。入夜后,急于栖息的余生走进银砻厝——这也就是香城人感到余生存在的那一瞬间。

2

第二天破晓,香城人看见打着哈欠的余生从银砻厝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

3

余生白天卖苦力干活,夜宿银砻厝。毫发无损的余生引起了香城人的惊奇。在这一段时间里,卖苦力的余生特别容易找到东家,因为不管余生走到哪里,哪里的生意就特别红火。

余生在好奇的香城人面前,每一天的说法都不太一样。他说夜间的银砻厝会发生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说夜间的银砻厝简直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圩市。他说夜间的银砻厝简直就是一家大旅舍,各色人等,熙熙攘攘。有人感叹余生的胆量。余生说他已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了,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再说夜里他也没闲着,得上上下下地听他们的差,当然只要他勤快恭谨,一份工钱还是少不了他的。余生说罢从腰间掏出一块碎银,其形色果然跟香城市面上流通的大不一样。

余生和银砻厝联系在一起的神奇,让香城人充满了讶异。

在白天,七八个胆大的集结在一处,刀枪棍棒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吆喝着向银砻厝逼进。这伙人从银砻厝出来时并没有什么异样。他们说银砻厝里空荡荡的,除了布满尘埃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可他们却有一个在楼房里崴了脚,隔天踝关节那儿便肿胀得走不了路;另一个眼睛被惊飞的蝙蝠掠了一下,随后眼睛越揉越痒,流泪红肿,眼见距离化脓溃烂已经不远了;再有一个回家后恶梦连连,不几天便瘦得脱了人形。而共同的迹象是,这七八个胆大的都变胆小了,此后过的便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

香城人猜测,这七八个多事的肯定见到什么古怪,只是不愿意多说而已,否则的话何至于此?

入夜后的银砻厝是黑暗的,这跟余生的说法相去甚远,难道银砻厝还有个地下城堡不成?

4

密切关注银砻厝动静的,可谓不乏其人。

其中一个就是香城知府颜以藐。

知府颜以藐在香城已有年头,他对银砻厝的好奇不亚于任何一个香城人。颜以藐深居简出,不喜欢抛头露面,香城人基本上见不到颜知府的真面目。他出巡时从不撩开轿帘,万不得已办案,府衙的公堂上能照见他的光线全被遮挡,也就是说他能看见堂下的百姓,百姓却看不清堂上的老爷。据说颜老爷弱不禁风,武备也稀松平常,奇怪的是这样的老爷却从不误事,把香城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更让香城人服气的是,周边各地频遭匪患,香城一地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独享安宁。

这个让香城人讳莫如深的颜老爷,可能是香城人非常意外的,因为他的隐瞒,让香城人全都看走眼了。

因为银砻厝无主闲置,又让香城人避之惟恐不及,所以当余生向官府递上呈文时,颜老爷除了要求照章纳税外,整座银砻厝无异于赠送给余生。

5

余生给银砻厝换了名堂,挂上“喜勺旅舍”的牌匾。

余生是把经营好手,一年半载后,喜勺旅舍已是集餐饮、住宿、娱乐的场所。客人在喜勺旅舍享受非同一般的神秘与刺激,但必须适可而止,否则其凶险仍然时不时地就会狰狞闪现。据说一个长期浸泡喜勺旅舍的富家子弟郇山,在吃喝嫖赌、荒唐无度之余,觉得他置身其中的喜勺旅舍,并非从前那座无比诡异的银砻厝,背后一定还藏有更深更刺激人的隐秘。这个体魄虚幻、醉眼迷瞪的富家公子,他在一面壁橱前读了如下一纸告谕:壁橱堆放陈年杂物,为免污客官清愿,切勿居心多余去打开它。店家专此周知。

他奶奶的本少爷偏不信这个邪,本少爷岂是随便糊弄得了的!醉里乾坤大,虚幻中哪有什么经纬,郇山不禁冒火,说罢撕废贴封,打开橱门,壁橱堆放的果然是陈年杂物,许是好奇心驱使许是心有不甘,他搬开杂物,当真发现了壁橱内墙的一道小门。昏了头的郇山,走进这道小门后就不见了。好几天音讯全无,家人着急之下报了官,管家郝本和捕头荆勉带了一干捕快前往喜勺旅舍侦查。四角楼内设堂班“红莲馆”,素与郇山相好的青书小寄、捧读红绫均宣称已数日不见郇山身影。“红莲馆”里也看不到有外间传说的壁橱,谈何内墙的小门?恰在此时,又有个报官的送菜婆子,由衙役带至喜勺旅舍,原来是市面发生命案了。管家郝本与那班衙役,于是快速移步到数十丈外一条叫东肆小巷的一间租房,只见屋里一美少妇被捆绑在床,嘴上塞有布团,见公差到了也只能在床上打挺,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倒毙地上的正是那个富家公子郇山,还有床边惊恐万状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官是半月来都往这家租房送菜的婆子报的。现场当下被捕快控制起来,经仵作检验,富家公子郇山已死去几个时辰。捕快正要上前解救少妇,管家郝本示意阻止,蹲下来向小女孩打听:好丫丫,你说这地上躺着的是谁呀?小女孩说,是阿爹。郝本接着问,床上的阿妈,是谁捆绑的呀?小女孩说,是阿爹捆绑的,每次阿爹来了,都要捆绑阿妈,还要堵上阿妈的嘴。捕头荆勉取下美貌少妇嘴上的布团说,姓甚名谁,眼前这番闹剧到底为何,务请据实陈词,不可丝毫的隐瞒!少妇叭嗒掉泪,哽咽良久才说,奴家戚小宛。五六年了,每次郇山来了,也不管我身子不适,他都是这样一副作践的德性。今天也不晓得为何,他刚捆绑完我,就一头栽倒到床底下去了。

至此案情基本清晰,这富家公子既要到喜勺旅舍花费,加上为这偏好蓄养外宅,耗资自然巨大,行为乖张失据也就不在话下了。仵作验尸完毕说,死者气血虚脱,系痰涎壅塞猝死。管家郝本又当众问了美少妇戚小宛的话:你与郇山所生女儿已有四五岁光景,而据送菜婆子称,你在东肆小巷的这间租房居住也不过半月,这前后的偏差你可有话要说?戚小宛说,郇家虽良田百顷、家财万贯,郇山虽为富家公子,可我出身烟花柳巷,被他暗下赎出从良,连妾的身份都不见得是,生怕郇家的面子上过不去,只好成天东躲西藏的,在西苑、角厝、扶柳巷都租住过。捕头荆勉当即命人前去核实。偏在此时,“恒升”赌坊风闻郇山遭遇不测,当下派人送来一纸借据,称郇山于某月某日,以香城郇家良田百顷作抵押,向“恒升客栈”借纹银两仟两用于博彩,限某月某日还本利纹银三仟二百两。借据墨迹未干,日期就是当天凌晨子时。

原来这几个日夜郇山并不在喜勺旅舍逍遥,而是到“高升”店豪赌了,一败涂地后才来到东肆小巷的外宅,体虚魄幻之时还要暴戾发泄,难怪年纪轻轻便中风致死。

管家郝本与捕头荆勉一干人,将美少妇戚小宛及女儿、送菜婆子带回公门暂且拘押,经查验核实几无出入,数日后公审案结便将母女等一应开释。大祸临头的郇家,闻讯赶往东肆小巷,可惜来迟一步,只在租房灶台的墙壁上,读到戚小宛用木炭留下的黑字:妾本微贱,窃以为从良能安度此生,奈何公子阿哥有负重托,现如今落了个衣食无着,颜面尽失,悲啼泣血无足悔恨矣,惟携儿四方乞讨别无生路矣!

6

喜勺旅舍规模开张后,颜以藐的管家郝本经常深夜溜出府衙,他对东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不多时便闪进喜勺旅舍。久而久之,香城人便觉得这个郝本和知府颜老爷不太像一路人。喜勺旅舍就像一座迷宫,三层都有内回廊、外回廊。内回廊站在天井就望得见,是店小二或姑娘们的通道。外回廊靠外墙,开窗很小窗台很深,狭窄的过道加上左右厚实泥墙的挤压,走得就像一条未知纵深的地道,因与各个房间的后门相通,不防间便有男女迟疑地探头而出,蓦地一见更是增添了它的幽暗与诡异。四角楼内设明梯、暗梯,明梯从门厅架起,上二楼折台再上三楼,与内、外回廊入口相连;暗梯在各个房间内,通往上一个房间或下一个房间,往上顶起往下掀开仅容一个人经过的一块方形楼板,临时架一道简式梯子,用完收起。店小二接引客人入内,或上或下,明梯暗梯,内外回廊交替,若是生客基本上搞不清自己置身于哪一个房间。每个房间均有一条由滑轮转角的拉绳,拉绳的另一端挂一个铃铛,拉了,柜台那边的铃铛一响,不多时店小二就会出现在客人面前。

来的若是不明来历身份的生客,店小二会直接将他带到大堂的柜台前。外地人周礼则属此例。他要的房间是天字号甲等,价码是纹银三十两,恰与当年余生馈赠金昶的银两相同,一夜的用度便是寻常人家一年的花费。交接之时,已有人通报大头家余生。余生从隔墙的布帘里窥见这个气度不凡的贵客,他名谓寄存实为质押的银票是三仟两。暴发户偶度良宵花他个三十两纹银是不成问题的。眼前这个周礼,单就住宿一件的豪阔已为罕见,也不知道这个大主顾是何来头。

天字号甲等客房,就在大堂对面二楼的一个大房间。大房间一分为二,内为轻罗锦榻,外间靠窗放书桌笔墨纸砚,置中的八仙桌可会客饮宴。大房间蚊虫不侵,香气清熏,极尽世间奢华舒适为能事。青书小寄或捧读红绫在大房间也只能是铺床、摆宴的粗使丫鬟。调了冬蜜的一碗银耳莲子汤给客人喝下,为了他的清静许可,一班使唤当即隐身别处。店小二临离去时说,客官若要吃喝就拉一下绳索,两下是梳洗,三下为“宽怀”。客人是花了大價钱的,听清与否并无妨碍,反正他稍许动静就会引来相应的理会。风尘仆仆的外地人周礼,自然是拉两下绳索先要梳洗的。不多时,听到外间楼板某处咚的一声响过,三尺见方一块楼板被徐徐顶起,等一道木梯子架好,便听见下面的姑娘喊道,客官可除却身上约束,一楼是客官的专属汤池,大头家交代了,今日由春叶、秋红两个伺候客官。宽衣解带后的周礼顺梯子下楼,看见春叶、秋红只留褒衣加身,扭捏着羞怯的赤裸,让周礼想起司马相如《美人赋》里“女乃弛其上服,表其褒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的句子来。注入汤池的是热气腾腾的活水温泉,三个依次入池时都被其热度烫得抖了一下。池中一只高脚杌凳供客人坐下,热汤刚好淹过他的肩头,春叶、秋红具备推拿功用的四只手,嬉戏般在客人身上游走着,是每一寸皮肉都不肯放过的细细揉搓,通体上下都让客人碰触到棉花的感觉。客人周礼任其摆布,起水时似乎还在一团酥软之中的身子骨,当即被布巾擦拭干爽。上二楼穿戴完毕,便见眼风习习的夏菲与冬梅坐在八仙桌旁等着伺候他吃喝。周礼说,不敢再劳烦二位姑娘了,还是请春叶、秋红来吧。好的呀!二位姑娘欢颜应承,却又听见夏菲转头骂道,不就搓个澡吗,也不晓得那两个骚蹄子给客官施展了什么妖狐子手段!冬梅骂道,回头我撕了那两片肉的,看敢不敢再抢咱俩的生意!骂罢这才嘻嘻哈哈离去。

7

午夜前,有关天字号甲等客房的条呈,已聚齐在大堂内室大头家余生的案头:周礼除质押的三仟两银票、一把防身短剑和替换衣饰外,身上与行囊已无他物;邻近或贴身的试探,也不见其身具武功的底蕴,春叶、秋红伺候始终,周礼颇得场面并消受其中,可见其既往时日的奢华习性;至深夜,周礼即宁静入睡,似对此地已无戒备之心……

余生正在琢磨这个大主顾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午夜,有人禀报管家郝本老爷到了。郝本轻车熟路走地道似的外回廊,悄无声息进入内室。店小二捧完茶退出,余生将各路传来的条呈递给郝本说,仁兄来得正好,依你看这个外地人周礼,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来头?喝过茶读了条呈的郝本说,这个周礼,要么真是个寻找归宿来的富家子弟,要么就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你可得盯紧点。

既点头又犹疑的余生,这个夜他可是做得不太好,他没能将伺候周礼的春叶、秋红顶替出来,郝本喝完茶就回府衙去了。

8

喜勺旅舍的夜,似乎里里外外都是安静的,来往车马偶尔弄出点声响,益发让人感到这种安静的深邃。奇怪的是,如此的安静反倒让人感到喜勺旅舍时时处处都在莺歌燕舞之中。这个夜在天字号甲等大房间出场的春叶、秋红,不用说是带着便签来的。酒是味道醇厚的沉缸村酿,宴席无非山珍海味,浅酌时周礼对俩姑娘喂他吃的珍馐佳肴虽不推拒,咀嚼之余却没有多少是可供咂摸的。姑娘俩便知道这爷可不是随便将就的主。春叶说,瞧这宴席闷的,不如由我唱一曲《负心郎》,秋红起舞伴之,老爷你看可好?周礼闭眼吟诵道:女乃弛其上服,表其褒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舞而蹈之,荡荡粉露,心许由之,流连难忘……

不想春叶竟理喻得了周礼吟诵中所期,离席除却衣裙,只留褒衣加身,春叶取下挂在墙上的三弦弹了起来,在她似说还唱的歌声中,秋红一手扶胯,一手花罗帕,拐扭着腰肢,跳起北方人难得见到的一个怨怼村姑的妖媚来:

贼阿哥你啰欸,花花肠子噢哩,忘了乡间小妹子哐啋——

贼阿哥你啰欸,昏昏脑子噢哩,迷上秋叶骚蹄子哐啋——

……

春叶反复吟唱,怨怼的声色透着万般无奈。秋红肌骨淘气,在拐扭腰肢摇臀送胯时,眼风巡睃之处,情调多半已衍变为挑逗的意趣。俩姑娘的弹唱舞蹈,活生生将自己唱回待字闺中的小可人儿那样让人去爱怜。歌舞罢,周礼要过姑娘的签条,在纹银十两的空当儿处签上他的名字。一支乡间小曲,就差不多把客人的心扉打开了。周礼说,其实我来香城已有数日,原先住“恒升客栈”,在那儿听的都是喜勺旅舍的传闻,心痒痒就换过来了,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好去处。秋红说,喜勺旅舍好玩的多了。别的不说,单就初三斗鸡,月底斗酒,每临十五圆月夜开一次“斗花魁”大会,没有不让老爷大开眼界的。特别是“斗花魁”会上,姑娘们各怀绝技在台上花枝乱颤的,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奇思妙想花样百出,让臭男人们一个个都不想活了。更不想活的是,哪位客官要是大注押中了花魁,除了十一抽取他的花红,还可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牵着花魁的手到天字号甲等客房共度良宵。周礼说,七日后就是月圆夜,我拱你俩当花魁,要不我就得从这天字号甲等客房搬出去了。春叶说,我半年前得过一次花魁,时过景迁,早就老酸菜了。老爷要是有心,就拱秋红吧。秋红这小蹄子,值得老爷为她撒一把银子的。

9

隔几日的午后晡时,周礼走出喜勺旅舍,意识到身后有人闪身而出盯了他的梢。周礼何等机警的人,他从大街拐进柴炭巷,小绕半圈进入恒升客栈时,意料之中他发觉自己并没有甩掉尾随。不多时,又见周礼走出恒升客栈,同样有人在十几步外跟踪他回到喜勺旅舍。离奇的是,与此同时另一个周礼却出现在恒升赌坊。两个时辰后,又出现在东肆小巷戚小宛的租房。只是此刻租房人去楼空,天色也暗下来了。

在喜勺旅舍大堂的内室,一道条呈出现在大头家余生的案头:午后晡时,周礼出旅店往东,去了恒升客栈,一炷香往返。午夜前,大头家余生接到另一道条呈:日间周礼出门,回店时身上多了总额两千二百两的多张银票,经委婉打听,原来银票由镖局发送至周礼刚到香城时住下的恒升客栈,他领取去了。

大头家余生等到管家郝本出现时,已是五六天后的午夜。郝本说,周家确系京城豪门,因私吞帑藏,几次列入朝廷剪除之例,时有朝不保夕的倾覆之忧。众目睽睽之下的偌大家私和众多人口,周家意识到在京城已无路可退,只留周老爷强撑场面,三公子周礼悄然出京,只身南下,企图寻找僻远之地暗度陈仓以避劫难。从各种迹象看来,周礼是看中香城了。

原来如此!大头家余生邀郝本作陪,当即在天字号甲等客房置办一席。席是上席,春叶、秋红斟完酒当即退出。一个是京城贵客,一个是官府老爷,余生介绍完双方,又彼此刻意寒暄了一番。周礼说,贵地香城民风纯朴,官家又能保得一方安宁,可谓栖身养家的难得所在。郝本说,其实也不尽然,香城西北六十里有一凤梦山猫眼洞,峰峦叠嶂,悍匪盘踞啸聚,劫掠远近,官家又能为之奈何?还好是香城与郐市两府的临界,不被所害即可推诿干系,暂且相安无事罢了。余生感慨说,知府老爷贵体怕风,一遇事急多赖郝爷应声奔走斡旋,专凭他的机智屡屡化险为夷,确属地方之幸矣。

大头家过奖了。郝本说,据传猫眼洞崖岩险峻,水陆进出而两便,山中奇窍秘道勾连,郐市为此耗损无数官兵也摸不清其门道,所谓进剿每每空谈矣。周礼说,现如今世风日下,哪能片言猫眼洞仅为祸害,危难时刻难说就不是个隐避的上佳去处。余生说,几年前盛传郐市府贤宁县令盛攸叙鲸吞救灾粮款事发,竟携家小潜入猫眼洞为匪,混乱中把交椅藏匿起来,可见应也是私通款曲在前的勾当。周礼说,官匪一家,自古皆然。当然郝爷是赤胆为民的好官,我这话可不是冲着郝爷说的,请饶恕小可言语失当之罪!郝本说,无妨无妨,酒桌上的话岂能当真。余生说,郝爷度量恢宏,是朋友间最见海纳百川的。周礼说,不瞒二位兄台,小可这次不辞劳苦南下贵地,实则为落脚点而来,二位兄台若有方便之处,不妨为小可周全,日后定当重谢!郝本说,这个好说。只是郝某日常囿于公务,与外方未必就能牵扯得上。余生说,香城一地能保得太平,也就在于郝爷凡事经略得当,能不管的不管,能不涉及的就視而不见。

周礼听得出,大头家余生与管家郝本说话的挪移功夫。大头家余生与管家郝本,看见周礼自称小可,在话语间自也觉察到,对管家郝爷的称呼从老爷到兄台,拉拢之意迫切,足见其南下香城的心机所在。

10

周礼在喜勺旅舍过第一个圆月夜的前三日,到恒升镖局发出一封鸡毛信。几个时辰后,这封信的抄写件便悄悄递呈于大头家余生的案头:

父亲大人钧鉴:儿礼只身南下至香城已半月。此地僻远,山险水奇,市面繁华,明暗俱可容纳,确为万一之选。凡事已小有眉目,急需纹银万两,敬请火速寄来。不孝匆促,其余细节另具。

月圆夜的戌时,喜勺旅舍在十几丈见方的天井里搭了戏棚,关上楼门,留小门岗哨查验后方可出入。这个夜香城一地或富或贵,或各界头面人物及住店客人齐聚于戏棚前配太师椅的席位上,小八仙上摆茶酒、瓜果及精致点心小菜,轻盈俏美的丫环穿梭其间以供使唤。周礼的席位居中偏左,由夏菲专门伺候。周礼遣夏菲询问大头家余生,他今晚的花费能否先行记账,不想夏菲竟带来一张纹银万两的借据要周礼签名,以及十多张面额均为千两的银票。就在这时咣的一声锣响,“斗花魁”大会已告开始。十几个装扮亦庄亦谐、或典雅或狐媚的姑娘,拿出看家本领轮番登场,第一回合对半淘汰。不多时春叶登场帮衬秋红,唱了《负心郎》,果然是别开生面的,周礼为此一次押上纹银二千两。如此一来在场上竞争的便只剩下秋红、冬梅及青书小寄三个。因前头有纹银二千两打底,秋红获得锣鼓管弦班子伴奏的权利,上演了一出《乞婆姨》的杂碎调,她以柔软的内心和婀娜的身姿,去唱一个小妾被休弃的悲惨际遇,企图博取这些男人的泪水。不想第二回合冬梅成了与棚下男人互动的采茶姑娘,打情骂俏的,竟呼应者甚众,席位居中偏右的那个暴发户往她身上狂砸了纹银三千两。所幸周礼毫无惧色,如数跟上。

多谢老爷怜爱,奴家这厢有礼了!胜出的秋红、冬梅走下戏棚,在周礼和暴发户面前打千答礼。

最后一回合是一对一的血腥比拼,也是“斗花魁”必须的保留环节。回到戏棚的两个佳丽成了穿戴破旧的村姑,竟丢人现眼地在台下的起哄声中,似唱还骂地动起手来,或扯裂或撕碎,片布寸缕地一块块离开她俩的身体。

撕扯之下,見秋红、冬梅露出腰身的那一段嫩白,周礼抢先出手再次豪掷纹银三千两,起哄声意外戛然而止。这是一次没有与在场看客分享的结束,随之引来一片嘘声,眼睁睁看他搀着秋红向天字号甲等客房走去。

11

翌日凌晨天刚露白,周礼便到恒升客栈租了一匹快马,望西北向驰骋而去。陆路虽不溯溪流上行,却是走了五里八里便看见溪流在大山的峡谷间现身。午后周礼来到凤梦山下,他望一眼连绵的大山,此行凶险难料,更不知猫眼洞的深浅,一时不免内心茫然。

上山有三条路,居中崎岖难行,周礼只得牵马右绕,岂料攀登的竟是崖岩峭壁的一条绝径,眼见时已傍暮,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一只黑幕般的口袋朝他头上漫天罩下,当即被捆成粽子,由一根绳子挂着往下缒丈余便着地,前引后搡地往山体的内里走,一路闻着点燃松明的焦味,曲里拐弯的上坡下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蓦地听见嘈杂的声音时,有人给他松绑扯下布袋,挣扎了好久的视力,才看见他已置身于一座空旷的石室大厅,蜡烛、油灯将大厅照得夜如白昼。周礼暗暗叫了声侥幸,眼前应该就是他费尽心力寻找的匪巢猫眼洞了。只见服装各异的数十个匪徒分列两旁,石台上摆七张虎皮楠木太师椅,居中坐着的大头领是个不怒自威的黑粗壮汉,他应该就是匪首许仲大;靠左一个竟穿着七品鸂鶒的县令服饰,想必他就是郐市府贤宁县令盛攸叙了。放空着的两个座位,不知道是率众出山劫掠去了,还是他俩根本就不在山上。靠右坐虎皮楠木太师椅上的,居然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妇,恰于此时从后侧岩洞奔出一个叫阿妈的小女孩,少妇当即起身迎着抱起,带女儿去石室侧洞时也不忘回头说,这人私闯禁地,砍了算了!周礼的内心为之一动,觉得她是刚入伙的,并非长期蛰伏山洞,还不习惯面对外人时那种绷紧神经的肃杀之气。

各位头领,小可周礼决非有意冒犯,是费尽周折投奔来的。周礼见状抢先开口说。猫眼洞显然想给他一个震慑,不想被少妇与小女孩来这么一出,紧张的气氛随之松懈,周礼果然听见大头领放缓口气说的话:那你所为何来实打实说吧,要是有一个假字,明天你就见不到日头了!周礼照实陈述了京城豪门周家,因私吞帑藏被朝廷拿捏了把柄,已有朝不保夕的倾覆之忧,为了千万家私和四十余口家人的活命,遣他周礼先行只身南下,寻找可靠的僻远之地以避劫难,而被他看中的上上之选,就是香城郐市两府交界的凤梦山猫眼洞了。

要相信你也不难,只需看你何时带上几十口家人和千万家私来到猫眼洞入伙。若事有可为,以后便是过命兄弟,也用不着去为难你。从位次看,那个曾为郐市府贤宁县令的盛某坐的应是第五把交椅,他毕竟是当过官的,甫一开口就抓住要害。周礼说,我出京南下,后头单留一座府邸支撑门面,家人已悄悄将金银细软、房产、地亩、店铺兑换为便于携带的银票,我这边与贵山宝地一旦谈妥,明后日就将消息发出,一个月内当可到达。

话既至此,周礼自然得到好酒好肉的款待。

原来上凤梦山三条路,不过为障眼法。居中可行,但崎岖艰险,须绳索助力方可攀援,寻常无法涉足;牵马右绕,路的尽头是崖岩绝壁,底下却暗藏猫眼洞的入口。凤梦山猫眼洞确为青皮匪类聚居之上选。洞中滴泉清冽,可供饮用。其岩洞犹如一座掩埋于山体内里的喜勺旅舍。除了能容几百号人的石室大厅,还有可以辟为无数居室的小洞。小洞上下左右互为勾连,不谙情形者进去,被困死了也找不到出路。洞外除了上山的三条路,其余几面均为悬崖,绝壁下环绕水量丰沛的陀子河,形成一座易守难攻的天然堡垒。更奇异的是,洞中有一竖井直通山底,乘吊篮缒下,出口临河,登舟即可远去。

这个夜安置周礼的,是高悬石室大厅上方的小石洞,用一架近两丈的竹梯子送他入内。撤走竹梯子,周礼差不多就像被禁闭在小石洞里。高悬的小石洞与石室大厅相通,周礼想起喜勺旅舍供上下楼层的暗梯,估摸着这个小石洞一定是充当外客的专用居室。次日梳洗吃毕,周礼与几位头领商议了一个月后如何对接,再次被蒙上眼,带到竖井旁坐上吊篮直缒山底,在临河出口处登上一条小船,望香城方向顺流而下。到城外小埠头下船,他前日骑的马匹已拴在起水处等他。

12

月圆夜“斗花魁”,花魁得主秋红获奖二百又十三两纹银,秋红将零头十三两转赠帮衬她的春叶。周礼因押中花魁,赢了一千七百多两花红抽成,他又大方出手,赏了相关人等。周礼离开两日一夜回到喜勺旅舍,上下左右似乎还在皆大欢喜的节庆之中。秋红见他归来更是喜上眉梢,浑身的旅途困顿都由她和春叶两个的殷勤来抵销。由于老爷的阔绰,秋红是既得名头又得大额钱财,除了派发红利及打赏,喜勺旅舍所得是开张以来最多一次的一万八千余两。这一次,就算在大头家那里,秋红也是成了心头肉的。

没有谁提起周礼离开的两日一夜。大头家余生邀郝本作陪,隔天夜间又在天字号甲等客房置办一席。这一次春叶、秋红、冬梅斟完酒没有退出,而是站在各自身后伺候始终。余生说,这些天春叶、秋红都被周爷宠坏了,连我这大头家的话也不听了,把周爷伺候得都把我当外人了!站周礼身后的秋红说,大头家平日里不是常常教导我们这些下人,要把住店客官当老爷来供着吗?郝本说,周爷是见过大世面的,秋红你是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站郝本身后的冬梅说,郝爷你这可就小瞧秋红了,她岂止一张巧嘴一双嫩手,裆下可也是能呼风唤雨的!秋红急了,涨红着脸要追打冬梅时,听见周礼说,是小可不懂规矩,让各位为难了。站余生身后的春叶说,怪只怪大头家太偏心了,由着秋红摊上个好主。余生说,这可就冤枉我了,周爷是大地方来的,我哪晓得深浅!看得出郝本心情开朗,他总是见缝插针劝人喝酒。由着这个夜喝酒的架势,站身后的姑娘是可以代喝的,周礼却来者不拒,频频举杯。

三个姑娘乖巧风趣,就那样在席上挑逗着老爷仨吃喝斗嘴,一尽闲情玩耍,消遣的夜晚似乎尽在郎情妾意之中。散席后秋红留下,醉意酩酊的周礼说,看得出郝爷对你情有独钟哩。秋红说,郝爷蹭吃喝玩乐惯了的,就是不肯花手头的半丁点,姑娘们见了只是表面奉承,实则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周礼似乎记起什么要紧事,便到书桌援笔铺纸,写起书信来。秋红调了一碗醒酒汤,她试着品尝一口,再端给周礼喝。不多时秋红便打了哈欠,自个跑内室去了。前来探班的春叶听不到动静,轻轻推开门进来一看,秋红歪在内室床上不见了动静,周礼浑身酒气地趴在书桌上呼呼沉睡,桌面上是一封没有写完的家书:

父亲大人钧鉴:儿礼已于此地探明适可栖息的山水田园,接信后即可车马简从,拢总南下,二十天后儿礼当在丹霞岭远迎……

躺在大堂内室逍遥椅上假寐的大头家余生,听完春叶的禀报,摆手示意她退下。

13

一直到卯时,秋红这才从深睡中醒来,看见周礼竟趴在书桌上睡了一整宿,一时又不敢惊动,只好往他身上盖了一件薄被。秋红正在奇怪昨夜的情形,就在这时候周礼说,秋红你昨夜调的醒酒汤八成放迷药了,才让我这样死睡的?秋红说,我也正在奇怪,醒酒汤是我亲手调的,我也只是尝一小口,怎么也跟着死睡过去呢?!

周礼盥洗毕,续写完家书,在封口钤上印章,吃过两碗桂圆糯米粥及几块葱油饼,便跑恒升镖局去寄六百里加急,又到恒升赌坊玩了几把,这才兴尽回到喜勺旅舍。周礼拉了一下绳索,改了装束的春叶、秋红随之送来了茶点,花样翻新为他唱了《姑嫂寻亲》一折子戏。唱着一路的艰辛和被欺凌的悲情,旧衣当然掩盖不住姑娘的年轻清新,周礼便觉得自己多少都该打赏一点了。

挨至月底的斗酒和月初的斗鸡会上,周礼自也大手大脚花了银两,只是风头却让别人占了去。大体上这些外客玩家也就这样了,要么倾家荡产要么就渐渐地收心收手。周礼属于后者。斗鸡会的翌日大早,周礼便到恒升客栈租一匹快马,飞一般出城去了。

其时周礼质押的三千两纹银还在,“斗花魁”会上记账的八千两纹银也已付讫。所以这一天周礼离开喜勺旅舍,似乎就在大家的期待之中。

只是过了十来天,喜勺旅舍便处于一种不安之中,因为所有的信息差不多都停止了。这一天近午,喜勺旅舍第一次被一队官兵破门而入,大头家余生及账房、春叶、秋红、冬梅等一干人,一起被传唤到香城府衙。另一队官兵同时把恒升客栈、恒生镖局、恒升赌坊的头家及账房传唤到香城府衙。与此同时,凤梦山猫眼洞的土匪被就地收监,四个匪首及管家一并被拘押到香城府衙。

14

这一天的香城知府衙门开堂公审,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将知府衙门团团围住。

公堂上,三班衙役分列兩旁。被传唤被拘押到来的都在堂下跪着。还有从建造银砻厝那块地皮不声不响搬迁出去的香城豪门和商家,以及街坊四邻前来看热闹的。与从前不同,这一次的公堂是敞亮的。最让人诧异的,在堂上坐着审案的不再是香城知府颜以藐,而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周礼和管家郝本三人。只见其中一个周礼起身站到公堂中央说,列位不必奇怪,堂上坐的是我的孪生弟弟周义,我与弟弟周义均为正五品锦衣卫千户,率一班人马乔装进入香城办案已一月有余。一听周礼与弟弟周义均为正五品锦衣卫千户,管家郝本和大头家余生顿时脸色大变。

周礼接着说,明面上我为客商,下榻恒升客栈几天后搬住喜勺旅舍,有意无意放出为面临倾覆的京城望族周家南下香城寻找落脚点的风声,得以进入凤梦山猫眼洞,为剿灭这股顽匪打开通道。我很清楚身后时刻都有人跟踪,便与暗中潜伏的周义一班人马互为策应,在后头盯上那些人的梢。周礼说话至此,公堂上便有半数嫌犯露出悔恨不已的神色。本来以为他们的计划已相当缜密,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被人算计?

周礼接着说,现在我公布侦查的结果,香城知府颜以藐长期被冒充,颜以藐多年前便被谋杀,执掌香城知府实际权力的便是眼前这个管家郝本。这个管家郝本的真实姓名,就是多年前在扶州与余生结拜为异姓兄弟的金昶。金昶漂泊京城两科不中,后与赴任香城的颜以藐同行,事先与余生勾结将不为利诱所动的颜以藐暗害于途中,在匪徒中找了个落魄书生冒充他。余生、金昶两个,明处在香城经商、公干,暗处是凤梦山猫眼洞坐第三、四把交椅的匪首。

周礼话音一落,已有几个将士上前把余生和金昶捆绑成粽子,掷于堂下。

这样的结果,不免让在场的香城百姓个个瞠目结舌。

15

周礼说,匪巢凤梦山猫眼洞地居险要,但只要烧杀抢掠,它就不会固若金汤,最终难逃被剿灭的命运。匪徒中居心叵测的,就想到与其占山为匪,还不如去控制一座城市,去经营一座城市更直接更来钱更安全。他们的目光落在同样邻近的比郐市更为富庶热闹的香城。开始谋划时,匪徒们首先遇到的就是怎样快速进入控制这座城市,怎样快速将抢劫到猫眼洞的巨量财富洗白这两个大难题。

话说至此,周礼扭头对被捆绑倒地的余生和金昶说,怎么样,对我这样的侦查分析二位可有异议?

余生说,我原本以为山高皇帝远的,只要不犯法,朝廷鞭长莫及的,能有什么事?

你的所谓不犯法,不过是官匪共恶掩人耳目而已,岂知有“天理昭彰”四个字?周礼说,年前郐市知府就上书朝廷,为什么一样是凤梦山猫眼洞的黑恶势力范围,郐市连年匪患不断,而更为富庶的香城武备也稀松平常,却能相安无事?

一时间绝望至极的金昶说,我和余生贤弟都太小看你这个周礼了,才会上了你的圈套!

列位还记得眼下叫喜勺旅舍的银砻厝吧?银砻厝落成之时,合力建造这座四角楼的三个青壮男子内讧火并,竟无一幸存,由各自的随从雇车马带上主人尸首,唯怕官府追究而仓皇逃离,留下一座洒满血腥的空楼。周礼指着猫眼洞的大头领许仲大和他身边另两个匪首说,当年内讧火并的三个青壮男子就是此刻大家见到的这三个匪首。实际上当时所谓的火并致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他们制造一个合理的消失,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设置的一个骗局。

16

为什么他们要制造一个合理的消失?列位一定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吧?

周礼说,上了年纪的香城市民一定还记得,十几年前三个不知来自何处的青壮男子悄悄走进香城,没多久便在香城的闹市中心理出一块地皮。而从那块地皮不声不响搬迁出去的,要么是香城豪门要么就是腰缠万贯的商家,暗中受到灭门威胁的豪门和商家对搬迁一事讳莫如深,当他们店铺或府第被夷为平地时,几年后那座内有回廊的三层四角生土楼出现在香城人的眼前时,其壁垒之森严同样让香城人的内心充满了惊惧,同时也感到某种不祥。三个建造者自己心中有数,他们如果接着开张经营,将面临着如何向市民解释、如何掩盖才不至于使他们的阴谋暴露在世人眼前,最终他们作出建造与经营二者截然分开的选择。

周礼转过头来对匪首许仲大说,大头领觉得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匪首许仲大气急败坏嚷道,你有什么好能耐的!不就是猫眼洞出内奸了吗,让我搞清是谁,先掐死他再说!

周礼说,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你们计划周密,却不该忽略一个人,这个人偏偏又遇上我这个正五品锦衣卫千户周礼!我敢说很难有能猜中此人是谁,但我告诉你许仲大,这个人并不是你猫眼洞的,在此我暂且搁着不去挑破其中原委。

周礼说,这帮匪徒作出建造与经营二者切割开来的选择,便有了后来建造银砻厝那三个青壮男子均死于落成之日内讧火并的事件,接着又设计了醉汉、乞丐进入银砻厝后要不死于非命就是直接发疯,使这座充满血腥的银砻厝成了香城轻易不敢涉足的凶宅。

周礼说,与此同时,另两条线路也在行动之中。从赣南取道扶州的才子金昶途中遭遇抢劫,奄奄待毙之时遇上路过的余生,得紋银三十两的救助,并彼此结拜为异姓兄弟。而后一个往北上京赴考,一个往南进入香城经商。上京科考不第的金昶落魄万分到香城找义弟来了,余生见时机成熟,便将这位义兄带到猫眼洞坐上第四把交椅。这个金昶在猫眼洞盘桓半年,谋划既定,他腰里揣着大把银票又奔京城而去,意料之中他科考再度败北,按计划就在这时候香城知府意外暴亡,诏命继任的上一科进士颜以藐正是金昶的同乡。怎奈颜以藐书生意气,只想当个清官,当然这一任不能再来一次暴亡,只好“偷梁换柱”找一个傀儡充当,金昶化名郝本,当上知府衙门的管家。不久后,余生在当地百姓不知不觉中来到香城,他身无分文但古道热肠,银砻厝为他而容纳。正当香城人为银砻厝凶煞不现松一口气的时候,七八个胆大的集结在一处,刀枪棍棒的进入银砻厝,结果这伙人结局各异,但均以惨不忍睹告终。就这样,这座无主闲置又让当地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银砻厝,官府除了要求余生照章纳税外,无异于拱手送给经营。而此刻的所谓香城知府,明里暗里就操控在金昶的手中。

说话至此,周礼拿眼望向余生,余生说,你事无巨细的一番编排,我都怀疑你周礼就是我的义兄金昶扮演的!

周礼拿眼望向金昶,金昶说,做事难免百密一疏,可我至今搞不清这“一疏”到底是哪里的疏漏!

周礼说,另一条线路就是喜勺旅舍开张之前,在银砻厝附近,悄然开了恒升客栈、恒升镖局和恒升赌坊的“恒升号”。喜勺旅舍、“恒升号”与官府三家暗中策应,或明或暗串通联手,香城一地的消息、客源、货流、市肆及人事便均在统筹其中。明的有恒升赌坊,暗的有喜勺旅舍每月都有的斗花魁、斗鸡、斗酒的豪赌以及堂班“红莲馆”,比明抢还要厉害十倍的盘剥暗夺时时都在香城市面上演。一个月前我来到香城住进恒升客栈,冒充一个阔绰的金主,便像有只无形的手将我往喜勺旅舍一个劲地往前推。列位一定还记得香城的富家公子郇山的猝亡吧?表面上看,是他沉迷于喜勺旅舍这个销金窟,坊间又传闻他触及银砻厝的隐秘,在恒升赌坊豪赌负了巨债,然后在他蓄养的外宅猝亡,闻讯赶到的官府经仵作校验当即定案为痰涎壅塞致死。不为人所知的是,香城郇家因此倾家荡产,巨额财富基本流入猫眼洞。这样的连环设局,类似的盘剥事例,在香城已不下数十家。

周礼指着一个被捆绑在地的女眷说:所谓富家公子郇山蓄养的外宅,今天也已被捉拿到案,她的真实身份是猫眼洞坐第七把交椅的匪首戚小宛!

听见底下一片嘘声,周礼接着说,事态显然远不止于此,在官府的庇护下,包括那个报官的送菜婆子在内,已有不少猫眼洞的匪徒潜入香城的大街小巷购房置产做起正当生意。因之那次富家公子郇山的猝亡及蓄养外宅,纯粹就是一次官匪联手的巧取豪夺。

17

一个从建造银砻厝那块地皮上被清理出去的富商,强烈要求周礼大人能向众人晓喻,官兵到底是如何清剿凤梦山猫眼洞的。

周礼说,来到香城后,我有意在大头家余生和管家郝本面前吐露,京城失势的豪门周家想在香城寻找落脚点的口风,管家郝本,也就是此刻的这个金昶,他通过放在京城的眼线证实确有其事,我又于喜勺旅舍花天酒地大肆挥霍,没几天就获得进入凤梦山猫眼洞的理由和可能,实地考察了猫眼洞水陆出入的秘道,不到一个月,差不多被视为人质的周家近五十口人如约进入猫眼洞。乔装为家属的这批人,实为朝廷“亲军都尉府”抽调身怀绝技的精干组成,就算几个小孩,也是从“特训营”选取武功超群的少年,一旦进入猫眼洞,几个匪首当即被控制,个别企图抵抗的就地正法,水陆两个出入口均有重兵把守,时至开审之前,所有匪徒无一漏网。

匪首许仲大一听至此咆哮道,此刻你周礼大功已成,可以明说出卖猫眼洞那个人了吧?

周礼说,我这次潜入香城办案,喜勺旅舍碰巧安排了台柱子秋红伺候我。这个秋红,列位一定想不到吧,她正是知府颜以藐的千金颜贞环。金昶怕偷梁换柱的诡计暴露,便雇车马到老家把颜以藐的妻小接来,派几个骑快马的匪徒掠杀于途中,连那个马夫也不放过。绝杀之后回头查验现场的几个匪徒还议论说,这下猫眼洞在香城当官的四头领可以安心睡大觉了。十五岁的颜贞环因胆大贪玩,下轿跑到路边的灌木丛中采野花,幸运躲过这一劫。颜贞环化名秋红,辗转来到香城找父亲颜以藐,那个傀儡“颜以藐”以体弱怕风为由拒见任何人。为了复仇,为了查明真相同时也为了生存,她无奈之下卖身喜勺旅舍。断文识字的秋红慧中秀外、胆大心细,加上已有琴棋书画的底子,稍加历练就成了喜勺旅舍的台柱子和心腹,日夜周旋于余生、金昶和那些潜入城来找乐子的匪首之间,时日一久哪有不了然于胸的?只苦于无力复仇也没有报官的足够证据。日夜伴随于身边的秋红见我行事机警,决非寻常富商,从最初有意无意透露或提醒,到后来推心置腹的全盘托出,可以说大大缩短了我破解种种谜团的时间……

一听至此,六个男匪首个个瘫软委地,那个女匪首戚小宛干脆呼天抢地起来。

周礼扭头对匪首许仲大说,你没想到吧,我说不该忽略的,就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当回事的这个秋红!也就是身负杀父之仇要报的颜贞环!

18

在官匪勾结的背景下,喜勺旅舍和“恒升号”居然成为山匪控制和經营一座城市的据点和集散之地。

有很长一段时间,香城人免不了脊梁透凉:山匪居然可以通过种种令人发指的黑恶行径,将暴力娱乐化,去操纵控制一座城市。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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