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容象物宜 和合美好成杭州织造文治款大婚匹料

梁 科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副研究馆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清代织绣艺术

同治皇帝大婚所用衣物等纺织品，是由江南三织造负责的。

杭州，自唐以来一直是丝绸工业中心。清代，杭州织造局长于素织和暗花织物，

为同治皇帝大婚所用共织缎绸纱等一万九千八百五十匹，而文治正是时任杭州织造局的织造官。

这些匹料纹样造型简洁、构图新巧、色彩淡雅，不仅生动地传达了臣子对帝王婚姻合和美满、儿孙满堂的种种祝愿，其中更蕴含了民族文化心理与传统生活方式基础上的皇家精神准则和生活观念。

作为我国传统嘉礼的婚礼，自周代起已形成标准礼节。天子诸侯的婚礼称「大婚」，仪制隆重，筹备精详。在紫禁城举行过大婚的顺治、康熙、同治和光绪四位清代皇帝中，晚清的同治和光绪两位皇帝留有《大婚典礼红档》等文献资料和大婚妆奁等文物资料。其中，为皇帝大婚典礼精心织办的织绣品，在纹饰工艺上既有敷彩施章的繁复，亦有淡雅清新的简约。我们以故宫博物院珍藏的杭州织造官文治为同治皇帝大婚织造的各色匹料为例，来欣赏其艺术特色。

匹料的织造与运输

清代皇帝大婚，一切事务由专门成立的「大婚礼仪处」负责。礼仪处拟定妆奁内容并开列清单，呈交朝臣、太后和皇帝讨论裁定，最后交与各处分头筹办。同治皇帝的大婚妆奁，由三织造（即江宁织造局、苏州织造局与杭州织造局）负责衣物等纺织品，粤海关监督、奉锦山海关兵备道负责木器、皮张和钟表等物品。

浙江历来是丝绸兴盛之地，隋开皇九年（五八九年）文帝杨坚打败陈朝统一全国，废钱塘郡为杭州，「杭州」一名第一次出现于历史。随着连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开凿，杭州一跃而为东南都会。唐代安史之乱后，中原丝绸产区破坏严重，杭州偏安一隅获得长足发展。此处气候温和，夏季炎热，人们喜着轻薄衣物。相比南京和苏州锦绣之奢华，杭州出产的充满梦幻般浪漫情怀的纱罗绫绢等轻盈织物，一直是温山软水之乡的拳头产品。

在目前所能查到的九十四位杭州织造官当中，同治一朝有恒起、鹤昶、恒延、恩林、福善、德生、茂林和文治八位织造官，其中负责同治皇帝大婚用纺织品督造的应当是杭州织造官文治。文治为内务府世仆，堂笔帖式出身，因安详明敏、办事细心，于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年）九月初三日由奏事处郎中补放杭州织造，十月二十七日到任，他在光绪元年（一八七五年）八月卸任后，织造一职由淮关监督舒麟接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折，《奏为奉旨接管杭州织造谢恩事》，光绪二年九月十九日，档号03-7117-035）文治上任时三十六岁，已为朝廷当差十九年。

同治皇帝的大婚典礼虽定于十一年九月十五日子时举行，但筹备工作早在同治八年时就己全面展开，由恭亲王奕䜣、户部尚书宝鋆受命会同总管内务府大臣与礼、工二部堂官共同办理。织物的纹饰历来都是由礼部拟定式样，画师绘出图样，皇帝认可后由内务府发往三织造制办。三织造的分工各有不同：江宁织造长于云锦、妆花；苏州织造长于仿宋锦、缂丝、锦缎纱绸绢和刺绣；杭州织造则长于素织和暗花织物（绫罗纱绸）。杭州织造为同治大婚礼用需要织造缎绸纱等一万九千八百五十匹（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折，《奏为恭办大婚缎绸等项全竣委员解交事》，同治十一年八月十三日，档号04-01-36-0014-047），总共用银四十九万七千一百零三余两，由浙江及安徽等邻省合力筹拨，工匠不分昼夜加工赶织。（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折，《奏报大婚缎绸织有成数先行起解日期事》，同治十一年六月十一日，档号04-01-36-0014-043）这一年杭州还有内务府派上用缂丝细绣纳纱金龙朝袍面补子、前任移交未完的赏王大臣入宴用绣缂龙蟒袍褂、户部派办绒线、坯缨和工部己派前任未完之诰敕、制帛、驾衣等件，工程十分浩大，并不能依限全交，只能分批解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折，《奏为造报恭办典礼各项活计暨接办前任己派未办各项用银请敕部核销事》，同治十二年闰六月初三日，档号04-01-36-0015-008）先期织好的九千匹，由文治派库使祥恩，带同承差分别装箱封固，于六月经陆路运解敬事房。（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折，《奏报大婚缎绸织有成数先行起解日期事》，同治十一年六月十一日，档号04-01-36-0014-043）剩下的一万零八百五十匹，因怕秋令雨水多，恐沿途阻滞，由库使多隆武于八月带同承差，改由上海附搭轮船航海至天津，再由旱路进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奏折，《奏为恭办大婚缎绸等项全竣委员解交事》，同治十一年八月十三日，档号04-01-36-0014-047）

匹料的纹样与吉祥象征

这批颜色鲜明、质地紧密、不敢抽丝减料的大婚匹料，织的都是宫内传统与婚俗有关的纹样，如大小双喜、杏林春燕、四合如意、莲花双喜、雀梅、云鹤、子孙万代、百蝶寸兰、龙凤呈祥、大小团寿和万福万寿等，一直到光绪大婚时依旧沿用。（丁进军编选《光绪帝大婚备办衣料等件数目清单》，《历史档案》二〇〇七年十一月）我们从故宫博物院所藏文治督造的一千一百一十九件匹料中，挑选出与同治大婚有关的部分匹料，来揭示这些纹饰中所蕴含的寓意。

荷花双喜纹

绿色二则（指一排有两个相同的纹样）荷喜纹实地纱 此件实地纱幅宽七十六厘米，经纬皆绿色，平纹相交为地，绞经显花。此件匹料机头两边有款「杭州织造臣文治」，内有破碎残缺黄封，根据部分字迹可以判断是为大婚所织。在团荷花双喜纹样中，喜字左右两侧从下至上分列两个花苞、两个荷叶和两个侧开荷花，喜字底为在荷叶上盛开的荷花，正中头上的荷花中心有莲蓬。二则大团花直径为十九至二十点五厘米，在布料中以整剖光方式（第一排团花两只完整，第二排团花一只完整，匹料边缘左右两边各有半只）排列，花回（指织物中连续纹样的最大循环单位）纵向四十四点五厘米，横向三十七厘米；中团花直径九至十一厘米，小团花直径六至八厘米，相隔好几排大团花后才出现，应是作为袖子的部分，所以此件匹料是可以作为袍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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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纹与绞经

◎ 平纹与绞经是两种常见的织物组织形式。平纹是指经纱和纬纱一上一下每隔一根交织而成的织物组织。绞经是经纱中的地经和绞经相互扭绞并与纬纱交织形成的织物组织。月白色二则荷喜纹直径纱 此件纹样布局及排列方式同于前述绿色二则荷喜纹实地纱，但不同于实地纱的平纹地绞经花，直径（地）纱是以绞经为地，平纹显花。此件幅宽七十六点五厘米，大团花直径二十至二十一点五厘米，中团花直径十点五至十一点五厘米，小团花直径七至八厘米。附件黄封保存完整，墨书内容为：「管理杭州织造兼管南北新关税务臣文治，恭织大婚礼用月白小卷直地纱二则荷喜壹匹，同治拾壹年月日。」

荷花为睡莲科，多年水生大型花卉，因形色清丽、花叶幽香而为人所喜。其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不仅使它成为佛教的四大吉花之一，亦是为儒士称道的拥有高尚品德的花中君子；而它端庄素雅纯洁的柔美之姿，在民间纹饰中常被用以表示富贵美满、夫妻恩爱和多子多孙。荷寓意和合、好合，藕寓意佳偶，莲子寓意连生贵子，其一茎双花的并蒂也代表着男女之间的爱情。虽然年轻的皇帝往往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作为皇后，但皇家以这一盘根植物的本固枝荣与枝叶繁茂，来祈盼世代绵延和家道的繁荣昌盛。

杏林春燕纹

红色杏林春燕纹直径纱 此件直径纱幅宽七十六点五厘米，经纬皆红色，绞经为地，平纹显花。纹样以飞翔的燕子和杏花为一组，一排四则排列，四排一循环，各不相同，花回纵向三十七厘米，横向十九厘米。机头有款「杭州织造臣文治」，黄封墨书内容为：「管理杭州织造兼管南北新关税务臣文治，恭织大婚礼用大红大卷直地纱杏林春燕壹匹，同治拾壹年月日。」月白色杏林春燕纹芝麻纱 此件幅宽七十八点五厘米，纹样布局及排列方式同前述红色杏林春燕纹直径纱，但地组织是平纹和绞经相结合，形成了类似芝麻粒状的纱孔，故称为芝麻（地）纱。其地组织的织造方式为：横向以十根经线为单位，十根平纹后再十根五组两两相绞的绞经，交替循环；纵向以两根纬线为单位，两根平纹后两根绞经，亦是交替循环，经线密度为每厘米三十根，纬线密度为每厘米十五根。其花纹是平纹织造，花回纵向三十点五厘米，横向十九厘米。机头款「杭州织造臣文治」，底为平纹，字由绞经显出。附件黄封墨书内容为：「管理杭州织造兼管南北新关税务臣文治，恭织大婚礼用月白大卷芝地纱杏林春燕壹匹，同治拾壹年月日。」

中国历代的花鸟画家，常会取材自然界草虫、禽鱼和器物，将这些意象有序组合以表达吉祥、平安和美好之寓意。图案意象的组合有单植物、单动物、植物加动物，或者植物、动物和器物皆备类，这些排列组合构成了中国花鸟纹饰内容丰富而寓意深刻的民俗主题及文化意象。

杏林春燕在民间的寓意之一是登高及第、富贵吉祥，这是因为古代天子宴飨及第进士时，正值杏花开放的二月，此时双燕齐舞，燕亦谐「宴」音。三国吴人董奉为人治病，不受报酬，仅要求患者植杏几株，不久其家周围杏树己是蔚然成林，所以此纹样亦寓意医术高明、道德高尚。皇家婚俗选用此纹样别有深意，杏与桃、梅、李同属蔷薇科李属，落叶乔木，但在花时、花色、花姿和花香上皆有不同。春天万木复苏，草承泽而擢秀，花顺气而飞馨，「桃李未吐梅英空，杏花嫣然作小红」（王十朋《甘露堂前有杏花一株在修竹之外殊有风味用昌黎韵》，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二〇三七，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依着梅杏桃李的次序，杏在二月（二月在后世也被称为杏月），逢此时节开花，不寒不暖，非常舒适。花色上，梅以白、粉红两色为主，颜色素淡寒薄，很难让人产生强烈喜爱的情感；桃是白、粉红、深红诸色皆有；李比较单一，一派淡雅洁白；杏则是文质适度、匀称协调，远胜桃之艳丽与李之质朴。所以古人有云：「田家繁杏压枝红，远胜桃夭与李秾。」（司马光《和道矩送客汾西村舍杏花盛开置酒其下》，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五〇五，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径李浑秾白，山桃半淡红。杏花红又白，非淡亦非秾。」（杨万里《甲子初春即事六首》其三，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卷二三一六，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杏花由开至败，一花三变色，红红白白一树春。花姿上，梅在花期中无叶，花径小，只有二至三厘米，桃一色如锦，李一色如雪，杏则一色千里，花团锦簇，壮丽明艳。花香上，与桂甜、兰幽、茉莉馨相比，杏丝丝缕缕之清淡香，无论风雨开落皆挥之不去。杏这一娇嫩的报春使者有如此美好的生物属性，集色、香、姿、味于一身，与青春的美少女形象相符，拿它来比喻朝气美丽的大婚皇后，也是非常合适的。燕子古称玄鸟，灵物祥瑞，形象俊俏、飞舞轻盈、性如鸳鸯，喜双飞双栖，婚俗中也常以燕侣喻夫妻和谐。在生命力旺盛的成片杏林中，双飞燕侣燕双飞，充满了美好的祝福寓意。

雀梅纹

鹅黄色雀梅纹直径纱 此件幅宽七十六点五厘米。经纬皆为鹅黄色，绞经为地平纹显花。此件纱中以雀梅为一组，一排四则，共四排一个循环，花回纵向二十六厘米，横向十九厘米。机头款「杭州织造臣文治」，附件黄封墨书内容为：「管理杭州织造兼管南北新关税务臣文治，恭织大婚礼用鹅黄小卷直地纱雀梅壹件，同治拾壹年月日。」

梅属蔷薇科落叶乔木，原产我国西南，为山谷中野生树种，后广为种植。梅花禀天质之至美，凌岁寒而独开，其五瓣象征福、禄、寿、喜、财。麻雀是雀科麻雀属二十七种小型鸟类的统称。与鸾凤孔翠、鸥鹭雁鸳相比，麻雀个头不大，羽毛不鲜艳，声音也不悦耳。皇家贵族更喜欢锦鸡、鸠鹧这些体现富丽堂皇审美情趣的鸟类，如鸿鹄胸怀大志，白鹤见多识广，凤凰风度翩翩，麻雀离人生活太近，因此仿佛是胸无大志、目光短浅、相貌平平之老百姓。但实际上，麻雀作为图案纹饰的表现对象，在南北朝时已经出现，历代画家如顾景秀、黄筌、黄居寀、崔白、王渊和陆探微等皆喜欢以之为描绘对象。雀与爵音近，寓意加官进爵、爵禄丰厚。宣扬官位荣耀，亦符合皇室贵族审美趣味。明代宫廷已经开始流行把它作为装饰画面的主体，在花鸟画四大家「边孙林吕」（边景昭、孙隆、林良、吕纪）的作品当中也都曾描绘过它。再仔细看这些皇家织物上的麻雀，它们体态丰满，象征百姓丰衣足食。一众欢呼雀跃的依人小鸟，叽叽喳喳，更是传达出了大婚的欢乐祥和气氛，因此喜庆场合喜欢用其歌功颂德，以示美好祝愿。而留鸟麻雀最易让人联想到寒冷的冬天、深秋及早春，同治大婚的九月恰好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在傲雪的梅花、枯树的寒枝中，或落或飞的麻雀与梅、竹等搭配，富贵吉祥而又文雅精致，在寒冷的季节当中，增添了不少温暖热闹喜庆的气氛。

有些织物所附的黄封虽标为雀梅，但看起来却更像是长尾巴的喜鹊，这也寓意皇帝大婚喜上梅梢。不管是何种鸟类，作为男子男根和女子女阴象征的鸟儿，繁殖数量大而且快，历来也表达了人们追求生命繁衍不息的美好愿望。

藕荷色雀梅纹芝麻纱 此件幅宽八十厘米。藕荷色经纬十根，平纹十根，绞经交替为地组织，平纹显花，花回纵向三十三点五厘米，横向十一厘米。机头款「杭州织造臣文治」，附件黄封墨书内容为：「管理杭州织造兼管南北新关税务臣文治，恭织大婚礼用藕合大卷芝地纱雀梅壹匹，同治拾壹年月日。」此件芝麻纱上的喜鹊展翅双飞，或倒枝翻筋、回首上顾，或俯身瞰视、躬背窥探，花鸟对比呼应、彼此协调统一，灵巧生动而极富灵动之气。

杭州织造文治款的这批大婚匹料，其装饰手法共有三种。一是象征，根据某些花果草木的生态、形态、色彩和功能等特点，以表现某一种思想含义，如莲蓬之多子多实，葫芦之藤蔓绵绵，象征子孙繁衍。二是寓意，借某些题材寓意某种吉祥含义，如并蒂莲比喻爱情，杏、梅、藕寓意夫妻恩爱、和合如意。三是谐音，即借某种事物名组成同意词表达吉祥意义，如梅（媒）、杏（幸）、葫芦（福禄）、荷花莲子（连生贵子）等。这些造型简洁、构图新巧和色彩淡雅的纹饰，生动地传达了臣子祝愿帝后爱情美满、儿孙满堂和生活平安幸福的情感。

宫廷织绣艺术是我国乃至世界艺术金库中的重要财富，人民的朴素情感在其中得到高度凝练和淋漓体现。祈求婚姻的幸福吉祥、子孙的繁衍兴旺和身体的平安长寿，是婚庆纹饰所要表达的三大愿望。清代的工匠艺人以极大的生命热情和超凡的想象创造力，运用纺织和刺绣等技术与艺术手段，「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易·系辞上》），创造出诸如双喜和燕雀等在内的婚姻喜庆形象，不仅包含了社会各阶层在社会历史演变中所积淀之理想、愿望、民俗心理、审美情趣和艺术传统，也蕴含了在民族文化心理与传统生活方式基础上的皇家精神准则和生活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