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傅达仁先生的那个午后

宇文正

傅达仁先生自主地选择了今世生命的终点站。我只采访过一次傅达仁先生，近日不住想起那个午后，我在心里默默送他一程。

其实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起，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专题去采访他了，那时我大学毕业不久，在一家时尚杂志工作，每个月会策划一些主题，采访多位名人，乱针刺绣式的写法。

我进入他家客厅，安静的屋子里，只有他和外佣在，那时他好像离婚了，空荡荡的豪宅（在我眼里，是毫宅没错），只有他和外佣两人。他让我坐在长长的餐桌一头，外佣弄来咖啡、水果，午后的光线照着那长桌，我觉得很像西方电影画面，然后他看一看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拉丁美洲血统？”

“蛤？”——这就是我见到傅达仁先生的开场白。

摇摇头：“我应该是地道的汉人吧！”当年还没有复杂的岛屿基因观念，我怎么可能有外国血统？不过，那时期我每天在外奔波，而且多半是跟摄影共乘机车，皮肤晒得比较黑，又很瘦，可能因此眉眼轮廓看来更深吧，拉丁美洲裔也多有黑直长发女郎，后来我去加州念书看到不少墨西哥女孩才明白傅达仁先生为什么这么问。他说：“我对人种有研究的。”

因为完全忘记采访的主题，因此整个会面，我记得的只有这段关于我的血统考证的开场白，以及采访结束之后的闲聊——我们聊棒球和篮球。

我是看棒球长大的，当然也熟稔傅达仁先生的播报风格。我并且从小有良好的记忆力，因此在采访他的当时，能够背出从红叶少棒开始，一直到1982年我进大学、住校，不再方便看电视为止，每一年到美国打世界锦标赛的三级棒球队伍、来自哪个城市、当家投手、主力打击者的所有名字……不可思议，现在这一部分竟已然失忆，它们已融入我大脑的什么区域？难道我长胖的不只是腰部，还有脑袋，把某些记忆折叠起来了吗？

傅达仁先生意外我竟能跟他聊球赛，心情甚佳，谈兴甚浓，一直聊到他提议请我吃晚饭，我才发觉竟已是晚饭时间了。坚辞他的好意出来，在玄关穿鞋时，他说了一句：“你会是个优秀的体育记者。”我噗哧笑出来：“你如果看到我平衡感有多糟、运动有多烂，你会收回这句话的。”他说：“不会游泳的都能当教练了，两回事！你词汇丰富，使用的形容词都跟别人不一样！”我伸伸舌头：“啊啊，什么叫做班门弄斧啊……”

之后，我真的被派去跑冒险运动，写了一篇又一篇关于滑翔翼、风浪板、潜水、超轻航机、拳击、滑草、泛舟……的报道。那真是生命里奇妙的际遇，我没有被这种任务吓跑，是否因为傅达仁先生的那一句话呢？

至今我犹然记得穿上飞行衣、戴上头盔、对讲机，坐上超轻航机的那个夏天。轻航机在草地上奔驰，轰隆的马达声，我的心跳声……我飘起来，好像突然地就被抛掷在空中。稻田、烟草田、香蕉田，从大豆腐变成小豆丁，槟榔树变成小草……飞过大马路，卡车司机探出头来张望。低低掠过河上，惊起白鹭。我们还从草屯一处桥下穿过，滑过大片田野，拉高。啊，我真的飞过！那是没有金属机舱的包裹，肌肤真实接触空气流动的飞啊！

教练问我：“怕不怕？”

“不怕。”

“好，你来操纵！”他真的手一放，把操纵杆交给我！我的手跟着马达的律动发抖，爬升、转向，天啊，我真的在飞……

忽然下雨了，浓重的云雾从天空压下来。小雨在急速的飞行中如发射不绝的细针刺上皮肤。教练说：“我们必须马上回到地面，要是引擎打湿了很危险。”他安静把飞机掉头，神情略为严肃，飞了好一段路才缓缓下降，着陆。

教练再问我：“刚刚怕不怕？”

“不怕。”

“吹牛！”

想起傅达仁先生，我心中反复倒带的，竟是这一小段飞行记忆。也许我把死亡的路程想象成飞行，很小便这样想象，而这是我真实的、唯一的飞行经验。而我强烈感知、认定死亡不是终点，飞过某一个神秘结界之后，傅达仁先生，您的新旅程已经开始了吧？我想起那个午后，他多么温婉地对待一个才刚出校园不久，其实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我有无限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