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从《演员的诞生》到《我不是药神》,他选择走出围城,“当众孤独”。
门开了一角,周一围的脸晃过,露出一个笑脸——那种嘴角往两边扯,眼睛眯起,看着很“甜”的笑。
化妆台将房间分成两半。他坐在另一边接受采访,声音轻飘飘地传来,里面像沉着磁铁,吸耳朵。22岁刚毕业,他就当了北影的台词老师,每天早上风雨无阻地练声、吊嗓子。
周一围讲话时,一脸严肃活泼。谈丹尼尔·戴·刘易斯,谈于佩尔,谈保罗·索伦蒂诺,反应飞快。有些问题不好谈,觉得没劲,就圆圆的眼睛看过来,抱歉地笑笑,脸上扯起两道褶儿。
过去一年是个热闹的年头,他却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马不停蹄中一切如故,价值理念始终坚固,没有执着心,不钻牛角尖,不会因为别人的评判而做出调整。
“一个A型血的处女座,清醒到令人发指。”周一围坐在化妆台前,镜子里是他不离手的保温杯,身后是《我不是药神》的海报——他演的警察曹斌坐在伊斯兰风格的尖拱券中,青绿色的花砖纹样复杂,仔细一看,是用各色胶囊组成的花朵。
海报的设计者是大名鼎鼎的黄海,他还设计了一幅“绕佛入世”:印度佛像身侧环绕着剧中人物,佛手中拈的不是花,而是一颗红蓝相间的胶囊。
《我不是药神》的故事并不复杂,引发的热議也已无需多言。它就是多年来我们一直眼馋的“别人家的孩子”,如《熔炉》《辩护人》《摔跤吧爸爸》一样粗粝而充满锋芒,将法律、资本、人伦、生死以及种种难以撼动的困境,一一摊在眼前。
就像剧评人吕彦妮所说:“《我不是药神》绝不是单独个体孤胆英雄式的成功,它的好,应该归功于一种‘组团打怪、通力取经的集体意识的聚合、爆发。”如果说“程勇是当代的唐僧,黄毛就是他的孙悟空,在旁边保驾护航,吕受益是八戒,刘思慧是沙僧,牧师是白龙马”,那么警察曹斌就是旁观“五人卖药小组”取经之旅的普通人。
周一围印象最深的一场戏,发生在集装箱码头,曹斌与黄毛飞车追逐。“将这样一场高潮戏放置在集装箱码头,这是导演文牧野一个很有意思的选择。没有去过码头的人很难想象,巨大的龙门吊像变形金刚一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在那样一个半夜的集装箱码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那是黄毛一生的高光时刻。为保护程勇,他开车在码头疾驰,顶着一头刚剃的板寸,挑眉向曹斌挑衅,得意的表情还没退去,迎面就撞上一辆货车。曹斌抱着浑身是血的黄毛冲向医院,被歇斯底里的程勇堵到墙角,手足无措——而在影片开头,是他凶狠地把程勇堵到墙角,以小舅子的身份教训这个卑琐无能的“烂人”姐夫。
“如何能在情之中、理之外去执我的法,这是曹斌的两难困局。”周一围说,那张“绕佛入世”的海报上,程勇和曹斌坐在佛脚下的莲花两侧,就像情与法的两端:一个因法退却,又因情犯法;一个在法和情交界处游走,看似强硬实则无力。
从一个被金钱驱使的二道贩子到舍己救人的“中国药神”,程勇完成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涅槃,为此他送走了儿子,赔光了厂子,最终被送进监狱。3年后,程勇出狱,相比送行时的人山人海,接他回家的只有“相爱相杀”的小舅子曹斌。那面“仁心妙手普众生,徒留人间万古名”的锦旗,初看搞笑,实则是程勇后来命运的伏笔。
前几天,周一围转发了一张网友画的图。图中,曹斌倚在车前,只是身边多了黄毛、牧师、吕受益和刘思慧,春日的阳光穿过树林的缝隙,洒在每个人脸上。他们一起,接程勇回家。
看《我不是药神》的观众都对曹斌接程勇回家这一幕印象深刻。在此之前,是“十里长街送勇哥”的催泪重头戏,灰暗阴郁;突然画面切到曹斌倚在车上,双手插兜,身后阳光和暖,绿树泛着生机。有人评论这一幕是“春光里的小舅子”“那一刻觉得一切还有希望,世界可以美好!”也有人嗅出了久违的港片味道,比如《纵横四海》里同样穿着皮衣、插兜斜立的张国荣。
去年年末,在《演员的诞生》中,周一围和章子怡就合作过一出张国荣的老戏《胭脂扣》。张版“十二少”周身玲珑,清雅颓废,已成经典。周一围的演绎,少了些烟视媚行的放纵,却将一个纨绔遗少的懦弱、愧疚、痛悔演得入木三分。评委们一致认为,两人难分伯仲,宋丹丹更直言周一围“了不得”,能完全接住章子怡的气场。
节目播出前,“周一围”的名字对大多数观众而言还是陌生的。3个月里,他通过几场表演所攫取的关注度,远远超过过去14年演员生涯的累积。
决赛中,周一围和翟天临、蓝盈莹合演《赵氏孤儿》。从庄姬托孤时的佝偻胆怯,到与韩厥对峙时的抖如筛糠,直至最后凛然赴义时的平静释然,他将一个卑微如草芥的小人物程婴演出了史诗般的悲鸣之感。台下的陆川导演说,周一围的表演“称得上伟大”,“让我看到了一个大演员”。
周一围最终问鼎冠军,代价就是两天内掉了8斤肉,“体重比大学时还轻”。录制节目的几个月,是他几年来最痛苦的一段时间:“隔行如隔山,一般综艺节目可能对对台本,靠几句‘现挂就出来了;可对我们来说,那些看起来像是随机发生的事情,背后都要严丝合缝地排演很久。这里边完全是满拧,南辕北辙。”
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站上舞台,接受别人的点评和筛选。一年前,周一围在微博上写:“这些年我在追寻自己认为对的路上把自己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如今半个身子走到聚光灯下,问他这堵墙是否开始松动,他想了想,说:“松了的、没松的,都在。至少我会投身,会站出来,不像原来,为保证独立性而把自己完全封死。”
现在的周一围,就像那个站在城墙上的人,城里是阳春白雪的表演艺术,城外是娱乐工业的滚滚洪流。“演员就是一个‘当众孤独的职业,让别人去品评、去欣赏、去谩骂、去讥讽。”他说,“我选择站到这儿,以我为标的,让人群看见,告诉他们:我们这条巷子里边的最深处,出新酒了。”
《演员的诞生》夺冠那晚凌晨3点,周一围发了一条长微博,写到了《梅兰芳》里的名伶十三燕、《龙须沟》里的鼓书艺人程疯子,也写到了上学第一天张华先生的教诲:这世上自杀的道路千千万,恭喜各位选择了演员,这条,自杀之路。“艺人,不易,不是自怨自哀,是这个行当,当真不易,虽是娱乐行业,当被消遣,却也是当得起尊重二字的。”
这份自尊来自少年生活的熏染。父母都是顶尖的文艺工作者,剧团的排练持续到半夜,他放学后就在谱架灯下做作业,写完了躲在乐池里睡觉,再晚一些,就爬到贝斯盒子里去,再吵也无碍。
时隔多年,他还会想起那个午后父亲穿着白衬衫拉巴赫的背影,窗外就是苍茫的远山。他的少年时代,一半是阳春白雪的文艺,一半是泼辣浓烈的山野。他在湘西长大,常去山里挑水、抓蛇,与凶狠的野鸡狭路相逢,年年看苗族人“三月三”踩高梯——把刀子反绑着当梯子,光脚向上爬。
浸泡在两个平行世界,让他身上同时杂糅着学院气与草莽气。“从小我就不按剧本走。”2004年,他主演《深牢大狱》,成了佟大为、陆毅之后,借海岩剧脱颖而出的又一名阳光少年。结果他不愿意靠脸吃饭,邋邋遢遢地折腾了很多年,凉水洗脸,“从不抹擦脸油,不保养,不知面膜为何物”。
當年,周一围说他想当个“走在街上别人认不出的演员”,后来的十几年也确实差不多。如今他肉眼可见地红了,当年那些为演戏干过的疯狂事——比如为演好囚犯去监狱体验生活,为演好屠夫亲手杀了几头猪——也被翻了出来。人们开始谈论他的演技,谈《红色》里软萌、血性的巡警铁林,谈《绣春刀》里亦正亦邪的浪人丁修。
就在参加《演员的诞生》前4个月,周一围拍摄于两年前的《少林问道》,终于在央视八套播出,豆瓣评分8.5,可直至播完也没多少人知道。
“这种结果会有遗憾吗?”
“没什么,谁说付出总会有回报,这种鸡汤就不灌了吧。佛家讲因果,但因果不是种树,当下立得。别对结果有预期,我们耕耘,莫问收获。”
《少林问道》里,他演程闻道,背负家仇入少林,在血雨腥风的明朝末世里持道义与佛心,渡人亦自救。为此,周一围吃了4个月的素,“天天吃白菜豆腐,和天天吃烤串,人出来的气质肯定不一样”。那些颇具佛思禅想的台词,几乎全出自他之手,“是我30多年的体认和感悟”,他说,随即插了一嘴,“那些‘佛前500次回眸之类的都和我无关啊,我没有这么low的表达。”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特别老实的演员,我有表达的欲望,我要借这个人物说话,就需要改词儿、改剧本,这是我的乐趣所在。”
拍《少林问道》,让周一围认识了另一个“不老实”的演员郭京飞。“我俩是能在一起养老的朋友,就像NBA的詹姆斯和韦德,休赛期可以一起度假。”在他看来,郭京飞是那种“能以自身学识撑起人物”的好演员。“一个好演员,和说流眼泪就流眼泪没关系,而是可以通过这个职业去表达创作者的思想。一个小提琴独奏家不只是简单地照谱拉弦,而是可以读解作曲家的意图。”
周一围已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演奏者,他想做作曲家,写自己的故事。去年过年后,他和一个编剧朋友在大理住了3个月,准备合写一个剧本《丁修传》——一个流氓在明末最后17年的历险。
丁修,是《绣春刀》里的一个配角,却被周一围演绎得有血有肉。电影里,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委身庙堂,隐忍苟活,百般挣扎仍为棋子。只有丁修一人无视规则,背着一把裹在破油布里的苗刀,在明末的乱世里快意江湖。周一围曾说,“丁修就是我”,是他用来对抗世界的姿势。
在《丁修传》里,徐霞客也会出场,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观点表达者”。《明朝那些事儿》里,当年明月写遍了王侯将相、名臣大儒,最后却让一个不求权力富贵、只求踏遍河山的“怪人”徐霞客压轴终篇,借他之口说出“最完美的结束语”: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
“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就是我这些年来所思所想。”周一围说,他写丁修,写徐霞客,不是为了科普一段明朝历史,而是关乎“对当下世界的表达”,就像他常说的那个选择疑问句:“人这一辈子,到底应该特立独行,还是泯然于众生?”
《丁修传》还没写完,周一围的生活却在这一年翻到新篇。从《演员的诞生》到《我不是药神》,他被卷入舆论潮头,但也没改变多少。过去20年来,只要没有工作,他就从晚上10点开始看电影看书,一直到鸟叫才睡觉,“如今熬不到天亮了,顶多到3点”。最近,他正在看一本写教廷历史的书,追完了美剧《亿万》第三季,“喜欢得一塌糊涂”。
前不久,他去了趟日本,在伊豆一个小村子里住了一个月。他特意挑了个“荒村”,白天几乎不见人烟,“像《生化危机》一样”,河里游着碗口粗的大锦鲤,有时走着路,水边的鱼鹰们就“砰”地飞起来,把他吓一跳。“你会发现那个地方很‘中国,是我们从唐诗宋词里感受到的那个古中国。”
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不知道这个极富诗意的场景会不会写进《丁修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