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维
只知道你曾在我心里至高至纯至美的位置轻轻浅浅地踱步,只知道你牵动过我所有甜蜜的酸涩的触感,只知道这一季之后,我将带着又长大一岁的自己,继续走我该走的路。
1
我并不认识你,除知道你在高中部教学楼里上课,喜欢拖着鞋走路,爱穿草绿色的T-shirt,爱打篮球,每天悠悠闲闲似乎有些不太用功外,我对你的了解也所剩无几。
连交集都只有一次。
那是一个上百人一齐照常拥挤在狭小小卖部的第二节课间,我高举两块钱呐喊着“一个番茄面包”,正郁闷于无人回应的时候,站在柜台后我前边的你突然回头,人头攒动里你那张灿烂的大脸笑靥如花,你看也不看便一把塞给我我要的,一句别扭的普通话版“先拿我的走”之后,又转回去重新喊起“番茄面包”。
我握着两元钱的手孤零零地伸在半空,周围的嘈杂和拥挤一下子不存在了,全世界只剩下你被挤得歪七扭八的细瘦的背影,以及我重金属节奏般的心跳。
土里吧唧的方言被你讲得很Man很有味道,似乎就是从那天起,有什么开始不一样了。
我在每个课前张望着你的必经之路盼望你出现,课间总要在操场里转上两圈试着遇见你,早晚饭点远远看到你的时候,心底那份小期待与小紧张莫名其妙地清晰。虽然越来越爱幻想如果哪天你冲上来要我还你面包顺便要个QQ号会怎样,我却并不急于认识你,我喜欢我日记本里关于爱而不得的煽情忧伤的句子,我的青春简直像小说一样牛叉闪闪,享受着你带来的酸涩苦痛与欢喜。
即使是这样,相遇依旧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下课不久,你和你的小团体竟停在了我教室门口,我顿时如坐针毡了,大脑瞬间运转停滞。我拍拍同桌示意她让我出去,再恢复意识时人已然出了教室门。我连忙尴尬地低下头,正在决定是否径直上厕所晃一圈的时候,你忽然上前两步,“喂喂那个白衣服的”叫住了我。
你在我惊诧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帮忙叫一下你同桌廖青好吗?”
“……哦。”
走廊里,廖青和我,你和你的小团体各站一边,神情严肃地你言我语了好一会儿,我才了解到不久前,你们中有人情陷廖青并献上求爱信一封,无奈情书迟迟不见回复,此人便在狐朋狗友的怂恿下,组好小队壮够胆,浩浩荡荡前来问其到底什么想法。
这世间总有这样傻不啦叽的小少年,明知道写信不回便等于没戏,非要不顾一切地刨根究底。
廖青也像每个尚未遇到心上人的小少女一样,挥舞着老得掉渣的挡箭牌,义正词严阐释着当前学习的重要性、时间的紧迫性,以及考虑谈恋爱的零可能性。
“谈恋爱是否妨碍学习”“青春无爱不完整”之流的辩论主题在一帮男生与廖青间激烈展开,你打了一个哈欠,自始至终不说话。
我也学着佯装百无聊赖,却一不小心撞上你正飘来飘去的目光,连忙急急转开。
又觉得着实不自然不优雅,赶紧盘算起至少应该笑一下露个酒窝什么的,我努力回想着电影和海报里的倾城笑容,还把头扭到你看不到的角度练习了几次。
可是直到上课铃响起,你都极不配合,再没看过来。
2
日子越过越快,中考越来越近,铺天盖地的试卷和题集飞速淹没了廖青的小插曲,倒是你,在那一次照面之后,开始认得出我來。
路上遇见了目光撞上了你会冲我微微一笑一点头,小卖部拥挤的时候见到会说“我帮你带”然后兀自挤到前面去,食堂排队刚巧站在一起了,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
微笑后便继续各走各的路,店门外递来零钱和食物后也没有出现过多于“谢谢”“不用”的对白,食堂的聊天也总是刚买到饭就以“那我先走了哦”“好的”收场。
这些恰到好处的交集让心脏像一个注满了水的气球,荡漾膨胀,酸酸甜甜又轻轻痒痒。
在16岁这样大脑缺氧的状态下,我做了一件事。一件我之后的人生再也不可能做出的,大胆到雷人又疯狂的事。
高中部篮球联赛的小组赛,关注的人很多,男男女女里三层外三层,我终于可以大着胆子混迹其中,站在距你最近的边线上看你打球。
“孙泽易!防住张君逸!”“张哥突破啊!突破!”之类的呐喊此起彼伏,我仔细辨别着你对各种名字的反应,希望趁机得知你叫什么。你来来回回跑得周身透湿,看起来有些累了,弯下腰把手撑在膝上久久不起来,只用一双乌黑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跃动的篮球。隔着五步不到的距离,我能清晰地看到淌泄在你脸上的汗滴,它们在你趁着空当儿抽出一瓶矿泉水的时候,你推我搡地排成一条细长晶莹的线滑过你的轮廓,吧嗒吧嗒打在地上。突兀的喉结节奏分明地上上下下,你仰头一口气喝去小半瓶,匆匆拧盖想把它扔到球架边,却在看到那儿堆着横七竖八一模一样的塑料瓶后犹豫了,于是你抬头四下望了望,把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我身上。
你上前来,伸出拿着矿泉水瓶的右手,“帮我拿下好不?谢了。”
我手忙脚乱地接过,还来不及“哦”一声,你已如离弦箭一般飞去了对面半场。
瓶壁上,未干的水和着你的余温自肌肤传递过来,蹦哒蹦哒,一下一下融进我的心跳。
我竟然,我竟然正拿着属于你的东西。
心咚咚直响,我定了定神,在一个大胆的决定之后,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挤出人群。
我越走越快,终于控制不住奔跑起来,跑到小卖部迅速买下一瓶同等模样的矿泉水拧盖就喝,一连呛了好几次,才把水平线喝到与你的水位分毫不差的位置。我把你的那份小心翼翼藏在角落里最安全隐蔽的地方,又巡视两遍之后,才拿着新买的水若无其事地回到有你的篮球场。
你一被换下场便小步朝我跑来了,虽然四肢僵硬,我仍旧很配合地举手递上矿泉水,你接过时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然后仰头迫不及待地大喝起来。
水声咕咚咕咚的,我通红着脸,忍不住羞涩紧张又欢喜,很想很想哭。
3
那个矿泉水瓶成了我的宝物。
我把它藏在抽屉里,无论拿什么书本试卷笔记都能在开盖的一瞬看上几眼,进入中考火线一百天,压力大到无可比拟,只要摸一摸我的矿泉水瓶,胸口生了一块沉积岩的感觉便哗啦啦一下子退散殆尽。
卷子越积越多,矿泉水瓶好几次都被挤出了抽屉,我花了整节自习小心翼翼把它粘在屉壁上,然后没多久你的“圣战”就来临了。
我放假两天,再回来,整栋高三楼已经空空如也。我想起也许再也不会看见你,心忽然空得像对面你待过一整年的楼。
体育课上,自由活动永远全等于漫无目的的闲逛,晃过高三楼的时候,我发现大门竟然是虚掩的。一时间,我连耳膜都被心跳震得生疼,再三确定了四下无人后,我佯装闲逛直奔高三(4)班教室。
我还是在去年篮球赛时,从围着你的女生们震耳欲聋的“三(4)班,加油”里知道你在四班和名叫孙泽易的,我仿佛还趴在课桌上为刚刚得知你的身份满心窃喜地写日记,晃神间人已站在你看了整整一年的空讲台上,反复核对姓名表确定你的座位。
教室里乱糟糟的,揉成一团或者缺掉一半的试卷、吃剩的零食袋饮料罐四处散落,桌椅摆放得歪七扭八,浓郁的狂欢过后的痕迹上,铺了一层细小单薄的茸,下午两点来不及散尽的阳光斜洒在上面,恍惚中让人仿佛置身于中世纪败落废弃的辉煌古堡。
轻轻地迈一步,陡然起飞的微尘全都清晰可见。
酸奶味的馨香在掀开你屉子的刹那间扑鼻而来,我把额抵在撑着屉盖的手上,细致而贪婪地凝视你摆放整齐的课本试卷,以及幾支还没用完的笔。我拿开覆盖住只露出轮廓的物体的卷子,震惊得忘记了呼吸的方法。
你的抽屉里,竟然也有一个矿泉水瓶。
和我曾帮你拿过,现在安然躺在我抽屉里的,以及我那时调包还给你的,一模一样的矿泉水瓶。
仅仅是一模一样吗?
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个呢。
漫天思绪蜂拥进脑海,争先恐后地疯狂叫嚣。如果,如果你像我珍藏你的矿泉水瓶一样,保留着我为你拿过的矿泉水瓶,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话,我为什么不能抓住这最后的时光,用我们之间的秘密信物让你懂我呢?
跑回教室小心又急切地撕开把矿泉水瓶粘在屉壁上的透明胶,再回来认真研究你的抽屉后,我选好最美最显眼的角度,将它同你的矿泉水瓶一起在里面摆好。
现在是6月17日,我知道毕业生会在6月28日返校照相拿证,你会最后一次坐回这个座位,在打开桌盖之后收到一份隐匿许久的惊天秘密。
像现在的我一样。
再看一眼你抽屉里并肩齐躺的一对矿泉水瓶,我怦怦直跳的心顿时浸满了蜜。
4
6月28日那天,校园里吵闹的大批人群丝毫推迟不了我们一轮接一轮的中考适应性考试,我交卷下楼的时候,返校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趁着稀稀疏疏还有人出入,我顺利混入高三楼,带着澎湃有如飞速旋转的拨浪鼓的小心脏,重新坐回你的桌前。
教室干净整洁多了,空气里弥散着灰尘和清水混合的味道,地上还残留了一点点湿拖把粗鲁的痕迹。你的抽屉里应该有一张写满你疑惑的,关于另一个矿泉水瓶来历的纸条,或者梦幻一点,你心有灵犀一看就知道是我然后留下了QQ号码……谁知打开一看,你的抽屉已经空空如也。
窗外走廊里,拾垃圾人正拖着半满的大麻袋,快活地向楼梯间前行,袋子里面有她从校园各个角落和脏乱教室里淘出的,足以堆成小山的许许多多矿泉水瓶。
而这一双装载了多么沉重感情的、被我叫作“秘密信物”的透明瓶子,也许就在那里面,也许已经被你带回家永久珍藏。
我不知道。
只知道你曾在我心里至高至纯至美的位置轻轻浅浅地踱步,只知道你牵动过我所有甜蜜的酸涩的触感,只知道这一季之后,我将带着又长大一岁的自己,继续走我该走的路。
李铁摘自“荒岛读书”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