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本名葆森,字鲁孙。1908年9月10日生于北京,为满族镶红旗后裔,亦是珍、瑾二妃的侄孙,他七八岁的时候,进宫向瑾太妃叩拜春节,被封为一品官职。
唐鲁孙见多识广,对民俗掌故知之甚详,对北京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及宫廷秘闻尤所了然,有民俗学家之名。加之出身贵胄,有机会出入宫廷,亲历皇家生活,习于品味家厨奇珍,又遍尝各省独特美味,对饮食有独到的见解,而被誉为“中华谈吃圣手”。
北平自从元朝建都,一直到民国,差不多有六百多年历史,人文荟萃,在饮食服御方面,自然是精益求精,甚且踵事增华,到了近乎奢侈的地步。民国初年,六九城无论哪一类铺户,只要向京师警察厅领张开业执照,就可以挑上幌子,正式开张大吉了。当时够得上叫饭馆子的,最盛时约莫有九百多户,接近一千家,真可以说是洋洋大观,集饮食之大成。
说到北平的饭馆子,大都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饭庄子。
所谓饭庄子,全有宽大的院落,上有油漆整洁的铅铁大罩棚,另外还得有几所跨院,最讲究的还有楼台亭阁、曲径通幽的小花园,能让客人诗酒流连,乐而忘返;正厅必定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戏台,那是专供主顾们唱堂会戏用的。这种庄馆,在前清,各衙门每逢封印、开印、春卮、团拜、年节修禊,以及红白喜事、做寿庆典,大半都在饭庄子里举行,一开席就是百把来桌。
北平饭庄子,虽然以包办筵席为主,可是家家都有一两样秘而不宣的拿手菜,到了端午中秋或者是年根底下,才把认为可交的老主顾,请到柜上来吃一顿精致而拿手的菜。一方面是拉拢交情,一方面是显显灶上的手艺,炫耀一番。
北城什刹海的会贤堂,因为什刹海是消夏避暑胜地,会贤堂占了地利的关系,所以夏季生意特别兴旺。究其实,这个饭庄子并没有什么拿手好菜,只是下酒的冷盘种类特别多,尤其是河鲜儿“什锦冰碗”,那是别家饭庄子比不了的。
据说会贤堂左近有十亩荷塘,遍种河鲜菱藕,塘水来源跟北府(北平人管醇亲王府叫北府,也就是光绪、宣统的出生地)同一总源,都是京西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泉水,引渠注入。因此所产河鲜,细嫩透明,酥脆香甜;比起杭州西湖的莲藕,尤有过之。特别是鲜莲子颗颗粒壮衣薄,别有清香。
此外河塘还产鸡头米(又名芡实米,南方入药用),普通鸡头,都是等老了才采来挑担子下街吆喝着卖,卖不完往药铺一送,顶多采点二苍子(不老不嫩者叫二苍子),应付应付老主顾。刚刚壮粒的鸡头,极嫩的煮出来呈浅黄颜色,不但不出分量,药铺也不收,所以谁也合不得采。可是会贤堂因为是供应做河鲜冰碗用的,越嫩越好,也就不惜工本了。
冰碗里除了鲜莲、鲜藕、鲜菱角、鲜鸡头米之外,还得配上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最后配上幾粒蜜饯温朴,底下用嫩荷叶一托,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炎炎夏日,有这么一份冰碗来却暑消酒,的确令人心畅神怡。
地安门外的庆和堂,算是北城最有名的饭庄子了。他的主顾多半是住在北城王公府邸的,所以他家的堂倌,都经过特别训练,应对进退都各有一手。他的拿手菜叫“桂花皮炸”(“炸”读如“渣”),说穿了其实就是炸肉皮。不过,他们所用的猪肉皮都是精选猪脊背上三寸宽的一条,首先毛要拔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花生油炸到起泡,捞出沥干,晒透,放在瓷坛里密封;下衬石灰防潮及湿,等到第二年就可以食用了。做菜时,先把皮炸用温水洗净,再用高汤或鸡汤泡软,切细丝下锅,加作料武火一炒,鸡蛋打碎往上一浇,撒上火腿末一搂起锅,就是桂花皮。松软肉头,香不腻口,没吃过的人,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炒的。
这个菜可以说是地地道道北平菜,台北地区开了那么多北方馆,您要是点一个桂花皮,跑堂的可能就抓瞎啦。
西城的饭庄子有聚贤堂、同和堂,妙在两家同在西单牌楼报子街,相隔不过是几步路。聚贤堂三面有楼有戏台(据说戏台是白虎台,男女名角都不愿意在那儿唱堂会,怕出岔子),比较新式点;同和堂虽然没有戏台,可是院落多,纯粹老派儿,有几个跨院花木扶疏,曲径朱槛,知己小酌,如同在家里请客一样,毫无市井烟火气。
同和堂有一道拿手菜叫“天梯鸭掌”,合间跟他们交往多年,笔者也仅仅吃过一回。这个菜的做法,是把填鸭的鸭掌,撕去厚皮,然后用黄酒泡起来,等到把鸭掌泡到发胀,鼓得像婴儿手指一般肥壮,拿出来把主骨附筋一律抽出来不要;用肥瘦各半的火腿,切成二分厚的片,一片火腿夹一只鸭掌;另外把春笋也切成片,抹上蜂蜜,一起用海带丝扎起来,用文火蒸透来吃。火腿的油和蜜慢慢渗过鸭掌笋片,非常濡润适口,比起湘馆的富贵火腿,本身已经厚腻饱人,再加上蜜莲垫底,要高明多了。春笋切片,好像竹梯,所以名之日“天梯鸭掌”。自从民国二十几年歇业后,这道菜早已失传,甚至提起菜名,都没有人知道了。
聚贤堂拿手菜是“炸响铃双汁”。北平人虽然不讲究吃明炉乳猪,但是盒子铺天天都卖脆皮炉肉的,逢到郊天祭祖,更有用烤小猪祭祀的。响铃就是把烤好小猪的脆皮回锅再炸,就叫“炸响铃”。
自从有了屠宰税,在北平想吃一回烤小猪,那麻烦可大了。这儿缴捐,那儿纳税,填表领证,跑东跑西,闹了个人仰马翻,还不一定准能吃到嘴,谁能为了吃,惹那么多麻烦呀!再加上年头不景气,大家都没有闲情在吃上动脑筋了,可是如果在聚贤堂摆席请客,还能吃得到炸响铃。
因为西单大街有一家酱肘子铺,叫“天福”,外带肉杠,生意做出了名,每天都要烤几方炉肉卖。当然不时碰到了薄皮仔猪,聚贤堂跟“天福”街里街坊,做了多少年买卖,红白寿庆还过堂客(有喜庆事内眷往来叫过堂客),交往深厚。有炸响铃这道菜,就是从“天福”匀来炉肉炸的,加上甜咸勾汁双浇,慢慢就成了聚贤堂的门面菜了。
如果拿来下酒,比起炸龙虾片的虚无缥缈,似乎有些咬劲,耐于咀嚼。
南城外本来也有几个像样的大饭庄子,后来由于各式各样的饭馆子越开越多,同时要唱堂会有正乙祠、织云公所、江西会馆,比一般饭庄子又宽敞又豁亮,后来陆陆续续撑持不住,关门歇业,最后只剩下一个取灯胡同“同兴堂”。要不是梨园行鼎力支持,也早就垮台了。
梨园行凡是祭祖、唪圣、拜师、收徒,还有拜把兄弟焚表结义,同兴堂对这一套准备得周到齐全,大家也不约而同,都到同兴堂来举行。
他家有道很出名的菜“烩三丁”,所谓“三丁”是火腿、海参、鸡丁。火腿不用说要选顶上中腰封;海参当然是用黑刺参,绝不会拿海茄子来充数;至于鸡丁,必须是带鸡皮的活肉,不能掺一点儿胸脯肉。因为用料选得精,再加上所有芡粉是藕粉加茯苓粉勾出来的,薄而不澥,因之吃到嘴里,没有发柴发木的感觉。
白石老人齐璜生前最欣赏他家的烩三丁,余叔岩收李少春为徒,在同兴堂谢卮,有齐老在座。特别推荐他家的烩三丁,经过大家品尝,全都赞不绝口,一连来了三碗烩三丁。彼时老人牙口已弱,独据一碗,以汁蘸馒头吃,一时传为美谈。后来文人墨客,凡是到同兴堂吃饭,都要叫个烩三丁来尝尝。
他家“枣泥方谱”也做得特别地道。在北平枣儿虽然不值钱,可是枣儿有好坏。郎家园有一种紧皮枣,晒干之后,个儿不大,可是肉厚香甜,他家就是用这种枣子做枣泥馅儿。绝不加糖,蒸出来的方谱是天然枣香自来甜。
其他还有许多饭庄子,各家有各家的拿手菜,在此处不再多谈,下面再说第二种饭馆子。
北平的饭馆子以成桌筵席跟小酌为主;虽然也应外会,顶多不过十桌八桌,至于几十上百桌的酒席,就很少接了。
北平最有名的饭馆子第一要数“东兴楼”。据说东兴楼是一位山东荣成老乡,向西太后驾前大红人总管太监李莲英领东开的。李在内廷吃过见过,所以东兴楼有几样菜,拿出来确实有独到之处。
先拿他家“烩鸭条鸭腰加糟”来说吧,那是所有北平山东馆谁也比不了的。不但鸭条选料精,就是鸭腰也都大小均匀,最要紧配料是香糟。
东兴楼对面紧挨着真光电影院,有一家酒店叫“东三和”,大概在明朝天启年间就有这个酒店了。传言天启帝微服出巡,曾经光顾过这家酒店,后柜有一块匾,写着“皇庄老酒”四个大字,就是天启皇爷的御笔。东兴楼熘菜、烩菜所用的白糟,都是东三和的老糟,所以有一种温醇的酒香。此外,“盐爆肚仁”“炸肫去边”“乌鱼蛋格素”都算是东兴楼的招牌菜。
他家酒席上的炸肫,一律用白地蓝花大瓷盘上菜,顶多十三四块炸肫,看起来真真是一碟心。您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不多炸几块?堂倌一定回说这是牙口菜,嘴快的也不过吃两块,要是炸一满盘,一人来上七八块,腮帮子都嚼酸了,后来的菜也没法吃了,下回谁还再来照顾东兴楼呀。想不到他们还真有一套吃的理论呢。
至于乌鱼蛋,实际就是乌龟仔,叫乌鱼蛋比较好听,每个大约拇指大小,要收拾得越薄越好,下水一氽就吃,既鲜又嫩。台北的山西餐厅有时候有这个菜,那不过是聊备一格而已。
北平的淮扬馆锡拉胡同的玉华台,确实不错,灶上白案子是清朝末年大吃客杨世骧家里培植出来的,一笼“淮城汤包”,抓起来像口袋,放在碟子里两层皮,就是淮城人尝了,也赞不绝口,认为在淮城也没吃过这么好的汤包。后来,玉华台的淮城汤包出了名,名气到了凡是小酌客人来吃,回说不卖汤包,要整桌酒席两道点心一甜一咸,才有汤包给您吃呢。走遍大江南北,玉华台的汤包可以说是头一份儿了。
北平隆福寺街有一家北方馆,介乎饭庄饭馆之间,叫“福全馆”,正院也有一座精巧的戏台,凡是小型堂会宾客不多,大半都爱在福全馆来举行。记得有一年盐业银行张伯驹唱《失·空·斩》,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这出在梨园界轰动一时的戏,就是在福全馆唱的。他家最有名的菜是“水晶肘子”,大家所以欣赏他家这道菜,就是肘子上的毛拔得特別干净。要是夏季,您在福全馆正院大罩棚底下,邀上三五知己,来两斤竹叶青,弄一盘冷玉凝脂,晶莹透明的水晶肘子下酒,倒别有一番风味。
南城外江浙馆要数“春华楼”最雅致了。他家店东不但为人风雅四海,而且精于赏鉴,他跟湖社弟子画马名家马晋(号伯逸),交情莫逆。虽然马伯逸长年茹素礼佛,可是一得空就到春华楼串串门子、聊聊天。春华楼每间雅座,都挂满了时贤书画,大半都是酒酣耳热,即兴挥毫,真有几件神来之笔。
笔者最欣赏春华楼的“银丝牛肉”,肉丝切得特细,而且不像广东菜馆,因为求其肉嫩,把牛肉又拍又打,外加小苏打,嫩则嫩矣,可是原味全失。人家春华楼的银丝牛肉,全凭刀功火候,嫩而有味。同时垫底的银丝,炸得也恰到好处,绝不会有炸得太焦,炸得不透,塞牙碍齿的情形。到春华楼而不点”银丝牛肉”者,可以说虚此行矣。
宣武门外半截胡同有个“广和居”,算是饭馆子资格最老的一家了。此居历经嘉、道、咸、同、光、宣,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北伐前后,根据历代贤臣大儒逸士名流私家记载,凡是雅集小宴,都离不开广和居。潘炳年的“潘鱼”,吴闰生的“吴鱼片”,江藻的“江豆腐”,都是教给广和居的厨子后研究出来的名菜。可惜“民国”二十年左右广和居就封灶歇业,灶上掌勺的头厨,被西单牌楼“同和居”揽了过去。
提起同和居,也是光绪年间的买卖。想当年各位朝臣散了早朝,差不多都到西四北的“柳泉居”聚会议事,或者是缸瓦市的“砂锅居”。由于柳泉居太吊脚,砂锅居只卖烧燎白煮,完全在猪身上找,既腻人,又单调,于是同和居就应运而生。同和居有道甜菜叫“三不粘”,不粘筷子,不粘碟子,不粘牙齿;所以李文忠的快婿张佩纶给这道菜起名“三不粘”。同时同和居的混糖大馒头半斤一个,也很有名。中午一出屉,真有住在南北城的人赶来买大馒头的。
另外,同和居后院有一排精致的小楼,每间雅座都可以远眺阜成门大街。早年,东华门、西华门三里左近,都不准建造楼房,以免俯瞰内廷。同和居后楼,恰巧刚在范围之外,逢到慈禧皇太后驾幸颐和园避暑,凤辇都要经过阜成门大街西去,小楼一角,看个正着。只要西太后西山避暑,同和居楼上雅座必定是预订一空,谈起来也算一段小掌故呢。
前门外大栅栏有一家叫“厚德福”的河南馆子,门口是两扇广亮黑漆大门,一点儿也不起眼的小招牌,挂在大门里头。到了晚上,门口只有一盏鬼火似的电灯,乌漆麻黑。初到北平的人,逢到有人请在厚德福吃晚饭,时常在大栅栏走上两三个来回,也没找着厚德福。因为他家的招牌太小不起眼,外搭着饭馆子门口,实在看不出是个饭馆子来。据说从前厚德福是个鸦片烟馆,后来一禁烟,仍旧用原名改成了饭馆。开大烟馆自然不需要明灯招展,可是改成饭馆之后,老板迷信风水,认为风水不错,就一仍旧贯了。所以尽管门里灯火通明、锅勺乱响,可是门口一灯摇曳,怎么看也不像个饭馆子。河南菜最有名的是吃鲤鱼,厚德福的“糖醋瓦块”的确比别家做得出色。
据说黄河鲤讲究当场摔杀下锅,但是黄河水泥土味重,网上来的鱼,一定要在清水里养个三两天,把土腥味吐净,然后再杀才能好吃。同时鲤鱼是逆流而上的,所以鱼肉虽然活厚,可是筋也特别坚韧,非得好手名庖,懂得抽筋的,先把大筋抽掉,肉才鲜嫩好吃。厚德福的糖醋瓦块与众不同就在此处。如果带句话要宽汁,他一定附带一盘先煮后煎的细面条,拿卤汁拌面非常爽口开胃,比起此地“西湖醋鱼拌面”,可以说滋味大有不同。
厚德福还有一绝“铁锅蛋”,端上来的时候一边冒着轻烟,一边还吱吱叫,“热香嫩”三字可以说兼而有之。比别家用铜锅烤出来的,似乎不大一样。
北平的云南馆子,只有中央公园的“长美轩”独一份。大家不要认为游乐场所的饭馆子,都是菜不好,而且乱敲竹杠的,长美轩就是例外。他家做菜所用的火腿,是真正从云南来的大云腿,一味“云腿红烧羊肚菌”,一味“奶油菜花鸡枞菌”,除了昆明之外,恐怕只有长美轩才能尝到这样真正滇菜精华了。可惜七七事变,抗战军兴,这个馆子也跟着关门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