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星的“鹦鹉”[1]

2018-04-24 12:14:34东门杨DongMenyang
画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裸女南星杜尚

东门杨(Dong Menyang)

过去的几年,谢南星在技术与观念中迷走,自得其乐。无论那些意在画外的《某人肖像》,还是只留痕迹(或曰内核)、剥掉表皮的《拓印》系列,他都如同一个参加常规赛却自带障碍的长跑运动员,不停地为自己增加难度,也让观者心中险象环生。各种“无题”是他钟爱的命名办法。他对自己的自选动作不加限定,也禁止“裁判”轻易断言。他的画好似在透明的玻璃上喷一层水雾,一头雾水的观众需要极为耐心地等待,或用力吹气,至雾散去,才瞥见画家精心构建的世界,引发某种突如其来的感动。

谢南星总是跑得很快,而且经常难以预料地忽然转向,让追寻他的人叫苦不迭。这次,他全心全意地决定停下来等一等观众,大家回到同一条起跑线上,重新开始,这也是《香料》系列的由来。《香料》试图回溯油画的古典时代,从一个当代艺术家的视角,触碰这种古老技艺的脉络。如同实施静脉注射的护士,他拍一拍患者的手臂,让血管凸显,然后出其不意地在西方古老传统中注入一针当下的药剂。这药剂不仅包含这两年来他对古典油画的观察与思索,更重要的是复现童年时代,一个身处遥远东方、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贫乏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对西方古典传统执拗的“误读”;同时也要揭露当今西方世界对这些在他们语境之外“野路子”的异乡人的执意曲解。

谢南星将这药剂称作古典的“香料”。从事绘画职业的他就像冒险家哥伦布一样,经历了巨危奇险,至死都认定自己的发现就是印度,从名为“印度”的美洲带回了黄金、鹦鹉、“印度人”和“桂皮”——哥伦布的“桂皮”并非什么香料,而是一种不知名的加勒比树皮,这一切都源于他坚定的意志和丰富的想象。

从漆黑的门洞中走出来,一列下楼梯的裸女,扭胯凸臀,猫步款款,身姿摇曳,连她们脚下的楼梯也失去了矜持。粉红色的世界中红粉的肉体,诱惑一览无余。1492年,寻找香料的哥伦布从西班牙出发,这前所未有的不间断的长途航行让所有船员心神不安。五周过去了,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直到望见空中飞过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大船依照它飞来的方向调转了航线,终于遥望见海岸。布封在他的《自然史》中说,是哥伦布将这种启示新大陆的鸟儿带回了欧洲[2]。从此,来自热带尤其是拉丁美洲的鹦鹉成了异域旅行的象征,“女士与鹦鹉”的主题也开始出现在欧洲各地风俗画中,从安东尼·摩尔(Antonis Mor)到爱德华·马奈(Édouard Manet),养一只鹦鹉,成了足不出户的女士们对遥远热带最直接的想象。然而在谢南星的《香料》中,手擎鹦鹉而降的裸女似乎带来了不一样的信息。在这里,“鹦鹉”成了一种逆向的隐喻:每个画家都曾如鹦鹉学舌,亦步亦趋地模仿或承袭他们对绘画传统的遥远想象。古典绘画中的色彩、姿态、肉体、故事,无一不是诱惑后来者的黑洞。他们对这黑洞崇敬又恐惧,努力接近,又极力避免自己被吸入进无尽的虚无。谢南星恶作剧般地将其中一个女子的头颅劈开,仿佛是对这诱惑的一种荒诞抵抗。不仅如此,他还把走在前面的女子手上的鹦鹉扁平化,如同被拼贴进三维空间的二维图像,我们甚至能看到那些撕下的纸屑从空中飘落。画家似乎欲将自己从古典绘画中因袭的一切压扁到一只略带嘲讽的绿尾鹦鹉身上。

《无题》 谢南星 布面油画

展览现场

《香料NO.6》 谢南星 布面油画 380cm×220cm 2017年

欲望是粉红色被劈开的结果,舞蹈是裸露分叉的旋梯,人体盘旋而下,快感向上升涌。列队的裸女,绷紧观者的神经,目光联结着每一个笔触,仿佛每一次颤抖都牵系一次消亡。门背后隐藏着百般幻想,并非将眼睛凑近万花筒,而是自己全然进入了那个不断碎裂又反复重组的空间。如果有勇气依次推开那一道道悬置的暗门,就能亲身融入这种变化。这是一场粉红与铁灰的谈判,冲突一触即发、较量深入彼此,但搅混的色彩只能出现一次,观念一旦呈现,方法便逐渐失效,这里需要的是某种程度的和解。条件逐一罗列出来,渲染出紧张气氛下流动的和谐。最后是那只鹦鹉,整个运动的场景中唯一静止的存在,它停在女士弯曲的手臂上凝滞风干,不想进入故事,任乖巧的身体和绿色的尾巴压平成纸片。仿佛一段毫不相关的间奏,或是装有恶作剧的胶囊,强行植入,停滞在画面中心,改变了作品的节奏与情绪。除此之外,鹦鹉还是一种传递信息的媒介,通过学舌,释放它任意截取的片段式信息,使交流掺杂着各种程度的变形走样。你越是急于得到回应,它越是显得瞠目结舌。

也许走下旋梯的只是一个人,如同《下楼梯的裸女》[3]——杜尚的最后一张油画。1912年这张画完成后,杜尚便放下画笔,决意丢弃以往的表达方式,丢弃一切如绘画一样带有美学性质的生产。可以说,《下楼梯的裸女》是杜尚作为古典意义上的艺术家的最后一件作品。一个有着金属质感和光泽的女人,从画面左上角倾斜着走下来,在楼梯上留下一串身影。杜尚本人解释说:“裸体解剖结构并不存在,或者至少看不见,因为我完全放弃去表现裸体的自然面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下楼过程中20多个静止的形态。”[4]杜尚消解了古典绘画中静态的裸体模特,她们往往一动不动地摆出一副讲故事的姿态,《下楼梯的裸女》中裸体被再现为一种空间中的运动。这与立体主义裹挟未来主义的联合策动相关,我们看到某种由几何图形所概括的身体的位移。“立体、抽象、运动、表现”,杜尚将他预见的绘画的未来形态统统纳入这张画里,然后转过身说:“我未来的艺术将是如何生活。”[5]当然,这并非是宣布绘画的终结,只是为这种艺术的古典方式点下一个休止符,裸体女人曾是这种创作方式的象征,我们看到她一系列的身影滑下阶梯,滑向晦暗的空间,仿佛走向墓穴,将自己埋葬。

谢南星的裸体女人从黑色的门洞走了出来,仿佛从杜尚的黑暗中走出来。身上虽然还披着灰暗的侧影,但她走向的却是一个明亮的粉红色世界。杜尚的裸女沿对角线由上至下穿过画面,带着某种决绝的速度,侧着身躯从观看者的眼前滑过。而谢南星应用的是一种尖端扭曲的三角形构图,仿佛一朵卷起的海浪,让原本稳固的结构活动起来,神秘莫测的动力蕴含其中。他的裸女迎面向我们走来,一切变得那么舒缓摇曳。身体在杜尚那里的几何构成恢复到了自然形态,而原本走向深渊的未来主义,在这里像科幻小说一样,从未来走回现实。《下楼梯的裸女》中被拆散打乱的楼梯,在《香料》中成为极富象征意味的双螺旋,一个是摧毁、一个是回溯。杜尚试图宣告古典美学的终结,而谢南星则用一种复杂的生成手段回望古典。杜尚多多少少一时兴起的武断,让绘画这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在当代背负起近乎原罪的包袱,当代绘画几乎都免不了成为一个企图卸下包袱、脱去魔咒的过程。当代画家们想尽办法、竭尽所能的努力,大多不过是对杜尚式判断的回应。谢南星也曾不断在观念与技法上搜寻创新,然而当他试图重新回溯古典时,就不得不从古典终结的地方开始。复制《下楼梯的裸女》并非附和,它更像是一种反诘,从这个节点开始,向前回溯,并非复古,而是重新考察古典在当代被讨论的可能。

从强力的休止符开始回溯,谢南星的双螺旋楼梯令我的思绪径直联结到伦勃朗的一张小画——《冥想中的哲学家》[6]。乔治·桑在她的小说《康素爱萝》(Consuelo,1861)中这样描述它:“什么?没有颜色、隐去外形、不见秩序、昏暗不清,所有外在的事物被覆上一层只对心灵生效的外形?我想只有伦勃朗可以做到,比如那张《冥想中的哲学家》,宽大的房间消隐在黑暗中,无始无终的楼梯,以说不清的方式旋转。”[7]《香料》中的裸女看似从旋梯上款款走下,其实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悬浮式的降落。她们步履轻盈,脚下仿佛只是一架存在于意识深渊里的、想象中的双螺旋楼梯。一个没有来处、一个不见尽头,抛开图像学意义上的争论与解释,这种涡旋承载着的是一种同样悬置的冥想。事实上,由于年代久远(1632),加之伦勃朗在画中右上角的用色过于黑暗,楼梯上一个头戴王冠、手提油灯、拉开暗门的人物全然消隐。了解这原本存在的消失者,才能明白三角形对应的关系,楼梯上消失的人物传递着伦勃朗试图隐藏的信息。谢南星的裸女从黑暗中显现(同样是右上角的黑暗),走向越来越明亮的前景,似乎是显现的人物传递着他解密的企图。

必须重新回到“鹦鹉”。《香料》中绿尾巴的鹦鹉占据了画面的绝对中心,然而它却游离于画外,仿佛两个不同维度空间的偶然交叉。前一刻,鹦鹉在下楼裸女的手中,她们的存在还和谐一体;后一刻,鹦鹉虽仍停留在裸女手上,但已变得怪诞突兀。我想到一张米勒的油画[8]——《修女的鹦鹉》和其中同样有关鹦鹉的故事。米勒的画源自法国诗人格拉塞(Jean-Baptiste Gresset)的一首幽默叙事诗《鹦鹉绿绿》(Vert-Vert,1734):纳韦尔修道院的修女们养了一只鹦鹉,名唤“绿绿”。绿绿耳濡目染,长大后满口典雅的祈祷祝福,仿佛一个虔敬的信徒。后来,南特教会的会友将鹦鹉借走,去陪伴卢瓦尔河上的水手,于是“绿绿”很快融入水手的生活,学了一口地道的市井浪语。当鹦鹉再次被归还回修道院时,修女们震惊于它的粗言秽语,试图重新教会它拉丁文,却已无能为力。米勒的画中,粗壮的红脸水手托着鸟笼,围绕着他的修女们或是捂住双耳,或是合十祈祷,或是紧攥念珠,或是举手向神求助,一片惊慌错乱的景象。修女们震惊于“绿绿”的转变,就像我每每震惊于谢南星的绘画。他接受过“正统”教育,有板有眼,亦步亦趋,能力出众;然而当他走出神庙,走入真正广阔的世界,过往的标准和法则很快化于无形。他的每一次尝试和转变,都带给观众新的冲击与困惑;他不停地提出问题,不停地搅扰他置身其中的艺术世界。

左·《下楼梯的裸女》 杜尚 油画 1912年

中·《修女的鹦鹉》 米勒 油画 1840年

右·《冥想中的哲学家》 伦勃朗 油画 1632年

《无题》 谢南星 布面油画 109cm×59cm 2016年

在想象的三维空间里,突然贴进一只扁平的鹦鹉,在《香料》的第三张,谢南星点出了此系列的主题。如果香料是以它味觉的强烈刺激“麻醉”人的味蕾,那么鹦鹉则以它绚丽的颜色惊艳人的视觉。正是那些不畏艰险的长途旅行者,如马可·波罗、哥伦布、郑和……构建起了世界的网络。对谢南星来讲,本不存在纯粹的“西方古典”,它早已掺杂进各式各样的香料,在来源不同的原料混合下,艺术从经典性到普适性,成为一种可以沁入所有人心脾的事物。(仿佛被加上了着重符号的)鹦鹉正标志着这种“贸易”,或者说鹦鹉就是谢南星自己。出生东方的他,在学校所学是经由苏联人倒卖的二手西方传统,通过刻苦训练,西方世界以变形、偏色、滞钝而有选择的方式向他打开,直到他经过漫长的旅途到达欧洲,心中的古典与眼前的古典才一次次地以某种激越的方式链接起来。

对这种错位链接的自觉,以及将错就错的策略,让谢南星的绘画拥有了一种别样的批判性,仿佛一个资深卧底扮演成毛手毛脚的局外人,每每看似不着边际的发问,都直指问题的靶心。绘画并非一个个局部世界发生的孤立行动,它更像是贯通东西、网罗世界的贸易,位移与交换才是它的本质。就像人类延续了数千年的香料买卖,跨越空间甚至时间,以难以置信的方式发生。14世纪意大利艺术家们决定复兴古典传统,然而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只是凭着自己的理解和误会制造了某种古典,也是在对古典的想象中添加进各式各样的“香料”。从透视的发生、素描的规范到色彩的构成,从构图的标准、表现的方式到主题的划分,一系列法则和标准被确立起来,后世的绘画不断顺着这条路径演变、衍生。谢南星这次《香料》系列展,试图探讨的正是这种古典,他同样将自己的观察与误会用一种事先张扬的办法融入进对古典的想象。就像个踩准脉络的反叛者,谢南星的绘画的创作仿佛一系列有理有据、路径确凿的反规则尝试。所谓古典在这里被调配进各种奇异的“香料”,艺术家以回溯的名义,调动起一场更新鲜的冒险。

注:

展览名称:谢南星:香料

展览时间:2018年3月17日-5月27日

展览地点: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

本文所用图片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提供。

注释:

[1]本文节选自《香料》,东门杨著,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

[2] Buffon, Georges-Louis Leclerc, Oeuvres complètes de Buffon. Tome VII, Les oiseaux, Paris,Garnier, 1853, p192.

[3] Marcel Duchamp, 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 No.2, Oil on canvas, 147cm×89.2cm, 1912, 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

[4] Marcel Duchamp, Duchamp du signe, Paris,Flammarion, 1994, p. 222.

[5] Jean-Luc Chalumeau, Histoire de l’art contemporain, Paris, Klincksieck, 2005, p. 13.

[6] Rembrandt van Rijn, Philosopher in Meditation,Oil on canvas, 28cm×34cm, 1632, Louvre Museum,Paris

[7] George Sand, Consuelo, Éditions de la Sphè re,Paris, 1979, pp. 622-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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