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纱记

2018-03-15 08:01:34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12期
关键词:华盖爱情

已经持续十年的高中同学聚会,是由高华盖首倡的。十年前的十月二十日,高华盖由县农机局副局长升任县财政局局长,就像一轮在乌云里挣扎许久的太阳猛地跃入了万里蓝天,万道金光一瞬间照亮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我们的同学聚会就是在万道金光的照耀下开始的。当年的十月三十日,距我们高中毕业八年多一点,我们聚了一次,全班六十九个同学,来了六十八个。蓝亭没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李若若说她也不知道。这是那一年聚会唯一的遗憾。当然,有些人不感觉遗憾,我当时想,如果蓝亭来了,他们肯定觉得不舒服。

上高中时,我是班里的宣传委员。他们喊我汉年,其实我叫潘汉,我不想沾谁的光,不过,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喊。我为大家服务了三年,累得像狗一样,但是,我喜欢。蓝亭是我们的班长,我们配合得非常好,连班主任吴老师都说我们琴瑟和鸣,如果一直合作下去,极有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这说法有些暧昧,什么是大事业呢?我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想,如果娶了蓝亭,那就是我完成的最大的事业了。我爱蓝亭,高一上学期就爱,到现在还爱着。她真是个美妙的女孩,阳光明媚,快乐纯真,光彩照人,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幸福。我曾经幻想过将来和她在一起生活,这幻想是我的太阳,在我头上飘了两年多,却被一把锥子钻了个洞,那时我才明白,原来那不是太阳,是气球。那些往事,我不愿意去想。那把锥子,到现在还能把我扎出血来。我知道自己爱得深,但是,我没有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爱,一次都没有。蓝亭小河里的水清清亮亮的,我怕把它蹚浑了。就把这份爱埋在心底吧!能把爱埋在心底的人,还有什么埋不了的呢?

高华盖那时普通得就像校园里梧桐树上的麻雀,飞来飞去都没有人在意,平常得就像教室后面那个跛腿的落满灰尘的板凳,我们每天都会经过它,却没有人认真看一眼。是的,三年的高中生活,他连小组长都没有当过,主要原因是他的成绩一直平稳地徘徊在及格线以下。我鄙视高华盖,看不起梁才一,从高中到现在,一直没有改变。我认为他们就是酱缸上飞的蝇子,鼻子眼里都是酱味。但是,鄙视,有什么意义呢?十天前高华盖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代他筹备今年的聚会,我的鄙视没有起任何阻碍的作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要大家高兴,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内心。

三十四个人,在一个阔大的房间里,坐了满满的两大桌。我使出全身解数,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们班总共有六十九个人,这个数字曾经是我们的骄傲,但是,现在我感到忧伤。

高中毕业那年,我们班搞了一次春游,疯了整整一天,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吴老师在学校南门附近的一家小饭店为我们安排了晚餐。五张圆桌,我们密密麻麻地坐着,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快乐得就像世界的主人。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只有两盆菜:豆芽粉丝、土豆煨五花肉。还有一盆大馍、一锅热气腾腾的白开水。那时光多美好啊,我们就像一条条喝醉了的狗,疯狂地叫着,相互揉搓着。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停下来思考过,但是我们相信自己的梦一定能实现,未来,我们一定可以得到无穷无尽的惊喜。

未来,现在来到了我们身边,但是,我们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梦想,每天都在担心不幸的发生。臃肿的身体,被皱纹涂改的脸,还有无聊透顶的扯淡!唉,该结束了!

往年的聚会都放在晚上,今年改了,放在了星期日的中午。大家都有些意见,说白天事多,不敢喝酒,还是晚上更放松。但是,这是高华盖的意思,没法改。高华盖昨天上午给我打电话,让我把饭局由晚上改到中午。我没有问为什么,他不会告诉我原因,即使说了,也不是实话。他说改就改,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县城就这么一个财神爷,没有必要得罪他。不过,最近关于他的传闻可不少,大多是负面的。有人说他已经写了辞职信,但是,最近县领导太忙,没顾上研究呢!还有人说他被县纪委约谈了,原因不详。最离谱的传闻,是关于他的私生活的,说他在宾馆乱搞,被老婆拍了视频,已经签了离婚协议。我不相信高华盖会离婚,虽然多年以来他一直想把那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女人甩掉,但是,他没有胆子。这一点,我们全班人都知道。

酒宴开始之前,我让酒店的女服务员去找一张音乐碟,喜庆一点的,可以增添一些气氛。聚会走了十年,就像一只十岁的狗一样,老了!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把骨头往它窝里一扔就了事;你得抚摸它的头,告诉它骨头可以补钙,有益健康,一定要坚强地吃下去。女服务员很快找来了一张碟子,向我扬了扬手。我点点头,让她现在就放,然后我转向坐在主座的高华盖,说,报告班长,该来的都来了,是否开始?从第一次聚会开始,我就喊高华盖班长,大家都这么喊。至于是怎么喊起来的,已经记不清了。高华盖喜欢我们这么喊,他一直很响亮地答应。我认为,他是在借机抹平因没有担任过学生干部而留下的创伤。高华盖左右看了片刻,说,该来的都来了吗?李若若呢?李若若怎么没有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李若若没有来,应该像餐桌上没有摆放餐具一样明显,我怎么没有发现呢?

对于我们的聚会来说,李若若是重要的,不仅仅因为她是县妇联主席,还因为她总能起到兴奋剂和黏合剂的作用。她能把断开的粘到一起,把快断开的焊接得看不出一点痕迹,如果没有她的左牵右挂,那气氛极有可能变得令人气愤。这个李若若,昨天她还说一定来的。我掏出手机,正要给李若若打电话,音乐响起来了,我的天,竟然是昆曲《浣纱记》!我偷偷地扫了众人一眼,似乎没有人听出来。高华盖正在吭吭哧哧地从衣袋里掏手机,吴良和梁才一两个狗东西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我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搞宣传搞出毛病了,敏感成鬼了。我是县委宣传部的宣传科科长,也是有品的,但是,在这种场合,我感觉自己仍然是班里的宣传委员。有一个同学曾经这样打趣我:许多年以前,你是姥姥家门前的一棵小枣树,现在你是大枣树了,仍然长在姥姥家门前。我是大树吗?我连小树都不是呢!

我拨通了李若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被她一句话呛得差点从桌子边飞出去:“我正陪蓝亭忙着呢,有屁快放!”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坐着,眼前都是蓝亭的影子。

高华盖还是听出了《浣纱记》的旋律,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跳了几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没有理他,我满脑子都是蓝亭,已经顾不上理他了。

自幼儿居住在苎萝村下,

生成了美容颜闭月羞花。

我爹娘去世早谁怜孤寡,

无兄弟少姊妹只剩奴家。

插荆钗紧布裾梳妆淡雅,

为家贫终日里溪边浣纱。

出门来见燕子双飞上下,

碧桃花飞片片杨柳交加。

…………

西施咿咿呀呀地唱着,我似乎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小鸟,正顶着风雨艰难地飞翔。那是蓝亭吗?那不是蓝亭又是谁呢?我的鼻子酸酸的,很多往事堵在心头,表达的通道却只有一只鼻子。

“李若若到底为什么不来?”高华盖脸色极其不悦,不停地向房间外面看。我知道他在找服务员,他想让服务员把音乐关了。

“李若若在陪蓝亭,蓝亭回来了!”我高声说。我想让所有人都听见,蓝亭回来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停止了喧嚣,把目光集中到我脸上。我知道这个消息的分量,知道它产生的效果在下一刻就会显现。是的,蓝亭回来了,蓝亭衣锦还乡了。十七年前,她孤身一人去了南方,从此音信皆无。在我的想象里,她成了一只流浪的小鸟,生活在属于她自己的时光通道里。现在,她终于回来了,就像春天的风,就像风中的鲜花,一下明媚了我的心,明亮了我的脸。我把从李若若那里听到的消息点缀了几颗不大不小但绝对晶莹剔透的钻石,舌绽莲花地说给大家听。蓝亭不是嫁入豪门了吗?我说那家姓蒋的豪门背景深厚得如太平洋的水一样,只见碧波不见底;那家姓蒋的豪门不是有一位中年才俊在南方地位显赫吗?我把他说成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不久的将来肯定会照亮长江和珠江;蓝亭回来时,县长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跑出县界去迎接,被蓝亭放了鸽子,我把这件事演绎为县长跑到蓝亭住的酒店要求接见,结果吃了闭门羹。我把我的想象力所能制造出的光环都加到了蓝亭身上,然后,看着大家张大的嘴巴和精光四射的眼睛,感到无比痛快。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我之所以与某些同学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就是希望亲眼看到他们为过去的行为后悔,或者,看到他们跌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里,那深渊,是他们自己挖的。

《浣纱记》正唱到热闹处,只听那脸比城墙还厚的范蠡叽叽歪歪地说道:“卿是汉女,仆乃郑生。敢借溪水之纱,权作江皋之佩。持此为定,勿背深盟。”我×你妈,老范,你他妈是古往今来第一无耻之人!

我举起酒杯,提议大家为蓝亭的健康干杯,为蓝亭的幸福干杯。五分钟以前,我不敢这样说,那肯定会招来一些丑陋的白眼。但是,现在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的提议得到了热烈的响应,引来了一阵酒杯碰撞声。有几个同学提议,现在就给李若若打电话,让她把蓝亭请到这里来。我们是她的同学,她可以不给县长面子,我们的面子一定会给的。我把手机拿在手里,问大家是不是真的要打。大家忽然噤了声,都把目光投到高华盖脸上。高华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掉,这样的镜头,我十年没有见到了。“你们看我做什么?”高华盖的声音有些陌生,似乎舌头正被火焰包围住,左冲右突,无由得脱。“你们以为我会阻止吗?老实说,这些年我一直想和她联系,但是,你们谁知道她的消息呢?你们谁有她的电话吗?梁才一、吴良,你们谁想打就打吧!我不担心别的,我就怕人家不理你们呢!”高华盖说完,又喝了一杯酒,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梁才一和吴良愣了一下,忽然同时笑了。大家都笑了,好像高华盖刚刚讲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我没有笑,有什么可笑的呢?狗东西,你真想联系蓝亭吗?还有梁才一和吴良,也是狗东西,他们竟然能笑出声来。

貌堂堂风流俊姿,

谢伊家不弃寒微,

却教人惹下相思。

劝君不必赠明珠,

犹喜相逢未嫁时。

…………

西施仍在咿咿呀呀地唱,唱得人心里酸酸的,想哭。那个对爱情充满美好幻想的古代美女,让我想起了蓝亭和高华盖当年的倾城之恋。唉唉,倾城之恋,就像是一场秋雨,打湿了一座小城,打湿了那么多人的心,也把蓝亭自己淋得一病不起……

如果有可能,我要见蓝亭一面。十七年过去了,无论她现在多么荣华,我都要见她一面。我想看看,现在的蓝亭,她的眼角是否还有这座小城留给她的皱纹,她的脸上是否还有这座小城给她刻下的沧桑印痕。

等这边散了,我就给李若若打电话。现在,不打!

潘汉当着那么多人高声大嗓地说起蓝亭的衣锦还乡,所有的同学都把目光盯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他们认为蓝亭在十七年前远走南方是我逼的!如果是我逼的,她倒要感谢我了,困在这座小城里,能得到今天的荣耀吗?

是的,我和蓝亭有过一段往事,时间太久了,有很多细节我都忘记了,但是,我不会因为遗忘而否认。往事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化石,否认它有什么意义呢?男欢女爱的事,就像雌鸟和雄鸟衔柴做窝,窝做成了,就在一起待一些日子,下个蛋也说不定;柴不够,窝没做成,分开是必然的事,你能怪雄鸟吗?我们在一起幸福过、美好过,这不是很好吗?非要天长地久吗?天长地久就是好事吗?我和李小迷倒是有可能天长地久,但是,一想起这事,我就全身发冷。李小迷二十二岁跟我结婚,到现在已经十七年多了,她就像我身上那块被蓝亭用剪刀刺出的伤疤一样,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了。那种冷热不均的让人厌恶的生活,它要伴我到死,多么可怕!回头想想,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生活,真他妈不容易!

我知道《浣纱记》是潘汉故意安排人放的,目的明确而险恶,他想让我难受,让我被过去的虫子咬死。我估计他已经听说我这些日子遭遇的破事了,虽然我极力掩盖,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潘汉在宣传部做了八年宣传科科长,副部长的位子空了一次又一次,他都无法坐到屁股下面,主要原因就是他爱耍小聪明,自以为是。我和蓝亭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吗?小伎俩,真是恶心!墙倒众人推,我还没到墙倒的时候,推得不好,会把他自己埋在下面的。

是的,《浣纱记》确实让我不舒服,心里酸酸的。小艾和我闹别扭时,我心里就是这样的酸味。蓝亭爱听《浣纱记》,她甚至能唱全本的《浣纱记》,一板一眼的,水平超过县剧团的演员了。当年我们在一起时,做完爱,蓝亭就俯在我身上唱,唱西施,有时还唱老范,唱得真好听。唱不了五分钟,就把我的劲儿勾起来了。我曾经对蓝亭说过,你这哪是唱昆曲啊?你这是撩人啊!两千两百多年前,西施和老范是有婚约的,这一点在历史上有共识。但是,后来老范带着西施泛舟江湖,那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了。像西施那样的女人,她有资格和老范一起玩水上漂吗?蓝亭没事就唱这出戏,是提醒我一定要向老范学习。唉,这点小心思。那么美丽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就像做梦一样,谁愿意抛弃梦呢?还要提醒吗?说实在的,那种好感觉,自打和蓝亭分手后,再也没有了。我和李小迷做爱时,实在射不出来,我就想蓝亭,想蓝亭在我身下的各种妖娆,这一招很好用,很快就完成任务了。和小艾在一起时,她的无尽无休有时也会让我疲于应付,这个时候我也会想蓝亭。蓝亭身上藏着解决问题的钥匙,我得解决问题啊!

我这人一生就两个喜好,一是被人仰视,一是和不同的女人做爱。上高中时,蓝亭当了三年班长,我连小组长都没当过。我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原因是我在小学时留级一次,在初中时留级一次。年龄最大,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这是令人尴尬的事情。看到蓝亭被那么多同学前呼后拥,一口一个班长地叫着,我的心里很不舒服。班主任吴老师订过一个傻蛋条款,说成绩在前二十名以外的同学不能在班里担任任何职务。为了做班干部,我拼命学习了半个学期,但期末考试的时候只弄了个第四十名。当不了班干部,我就要把班干部弄到手,我认为这比当班干部容易,感觉也更爽。经过认真准备,高三开始的时候,我便向蓝亭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猛烈的攻势。在这个问题上,我从不吹牛,我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我得感谢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没有给我一个富裕的家庭,却给了我一张棱角分明的帅脸,还给了我一副好身板。

我父亲和母亲在机械厂工作,都是最普通的工人。我们家的生活一直不好,我父母不缺乏爱情,但是,他们缺乏经济。我上高二的时候,曾经听他们私下议论过,说很快就有机会打翻身仗了,原因是我父亲的一个同学从县经委调到机械厂,当了党委书记。党委书记找我爸谈过话,说你这样好的人品,又是高中毕业,不在更大的舞台上展示,真是亏了。书记问我父亲想做什么。我父亲想了半天,说我想做厂里的工会副主席。书记当时就笑了,说老高啊老高,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志向还是这么一点点,行,我考虑考虑。我父亲一想起这事就激动,一激动就喝酒,所以那段时间我父亲天天醉醺醺的。当时厂里的工会副主席是个女的,长得比我母亲差多了。工会副主席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分鱼。厂子的后面有一个巨大的鱼塘,厂工会在里面撒了好多鱼苗,每年春节前夕都捞几十网分给职工。分鱼很有讲究,比如说,一个职工能分到五斤鱼,一条花鲢五斤,十条鲫鱼壳子也是五斤,谁不想要五斤的花鲢呢?如果你分到一条三斤的花鲢,可以给你配一条二斤的草鱼,也可以给你配五六条翘嘴,看似相同其实差别很大,体现出你在厂里的地位,你与领导的关系,等等。分鱼的事谁负责?那个女副主席!还有,她自己想吃哪条就吃哪条,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大不了让人多捞一网。所以,我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工会副主席。当然,当主席更好,但我父亲做不来,他知道自己做不来。有一次厂里开职工代表大会,让我父亲发言,他写了篇稿子,战战兢兢地念完,回到座位上,才发现裤子已经湿了,小便失禁了。我父亲那年差一点当上工会副主席。当我父亲每天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和我母亲一起充满希望地等待天上掉馅饼的时候,他那位同学却出事了——强奸女职工,被判了七年。我母亲气得大骂,说你这王八蛋,再憋几天也好啊!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我总是能从消极中提炼出积极来。我父母是普通的工人,他们做成一件小事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我不敢指望他们帮我,我自己的事情必须由我自己独立完成。如果我不奋发、不努力,我父亲就是将来的我。

我把追蓝亭当作我奋发努力的起点。如果我能成功,我的人生就不缺乏自信了。自信比好成绩重要,比班干部重要,这是我深入思考以后得出的结论。

高二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在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和蓝亭一起玩得昏天暗地,然后我就遗精了。醒来以后,我躺在被窝里闻着手上难闻的气味,暗暗下定了决心。我想象着把蓝亭追到手以后全班同学惊愕的目光和他们无法闭合的嘴巴,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最大的优势是我的身体,但是,仅有这个是不够的。班里颜值高的同学不少,潘汉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潘汉的家庭状况比我好得多,他老爸在县人事局做了十多年的副局长,不知收了人家多少东西。我知道潘汉对蓝亭有意思,但是,他是个老实孩子,高三毕业之前肯定不敢出手。那样的家庭生出这么老实的孩子,真是不可想象。当然,无论他出手还是不出手,我的雄心都不会改变。我还有什么特长呢?我猛然想起来了。刚上小学时,我父亲给我买过一本《千家诗》,逼着我背,他的意思是让我全背了。当我背到第五十九首的时候,我父亲开始了他的狂欢。他认为这是当年我们家最大的喜事,好像那五十九首诗全是我写的一样。那段时间他经常带着我串亲戚,让我现场表演,赢得阵阵掌声。但是,当他带着我向第六十首诗前进时,我无法忍受了,我装着失手,把那本《千家诗》送进了火炉。我父亲知道我是故意的,但是,他不想冒险再去买一本,如果下一次它掉进了稀饭锅里,糟蹋的就不仅仅是一本书了。掉进油锅里呢?那就更麻烦了。我在思考蓝亭攻略时,非常后悔当初的任性,如果我把那本诗背完,我还愁什么?我知道蓝亭喜欢古诗,她的书包里经常带着一本《唐诗三百首》,还有一本元曲。我嘲笑过她,觉得她这样做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显摆,一是引人注目。现在我也要显摆了。我到街上买了三本书:《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那一段时间,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背诗上,不到一个月就背了一百首。我这人有个特长,记忆好。肚里装了一百首诗,我的胆子就大了,我开始找机会接近蓝亭,最好的理由是向她请教古诗。蓝亭从来不拒绝任何求助,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不到半个月,我就和蓝亭打得火热。两个月以后,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当我们在学校的小操场对诗时,我大胆地把蓝亭搂到了怀里,轻轻地吻了她。

唉,这些事情,我以为已经完全忘记了,想不到,它们现在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我的好记忆,有时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今天喝得有些多。这两个月被那些破事缠得打不起精神,烦得很。本来想借今天的聚会放松一下,没想到蓝亭回来了,把我的心搅得更乱了。以前和他们在一起喝酒,我都很矜持,但是,今天不行,我有点把持不住,他们肯定会认为我已经乱了方寸,认为那些传言是真的。唉,人走到这一步,就像一个瘦子穿一套肥大的衣服,再撑都撑不起来了。蓝亭回来了,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于我来说,好像是无所谓的。这些年我没有她的音信,她与我一点实质性的关系都没有了,我对她的印象还是十八年前的。但是,为什么我的心神这么乱?我要不要去见她一面?聚会结束以后,我把潘汉拉到隔壁包间,问他李若若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潘汉一脸不屑地点点头,说如果你不信,可以到华丽大酒店去了解一下。华丽大酒店?那是县城最好的酒店,我曾经和小艾在那里住过几次。这家酒店名义上是四星级,里面的服务一点不比五星级差。“要不,你打一下李若若的电话?”潘汉的表情让我受不了,以前他可不敢这样对我。不过,他的话我还是信的,实诚是他最大的优点,这些年他变了很多,但是,实诚却一点都没变。

聚餐结束,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天有些阴,随时都可能下雨。以前我很少步行上街,熟人太多,到处都有人打招呼,挺烦的。但是,今天我想走一下,醒醒酒,理理思路。走了一会儿,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被感动的感觉。我的小城,原来它这么美丽,这么招人爱。它的街道虽然不整齐,虽然到处都是电线和电缆,虽然地面坑坑洼洼的,虽然有很多人随地吐痰,但是,今天它在我眼里美不胜收,而且流溢着温情。我曾经有一个调到市局做财政科科长的机会,他们找我谈话,我拒绝了,我不是嫌科长的位子低,我是舍不得离开这座小城。虽然它不富裕,但是,你看眼前那些男孩子女孩子的衣着,你看那些女人脸上涂的抹的,一点都不比大城市差。你再看看那些说土话做土事的老头老太太,多么亲切,听着他们,看着他们,我真切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家乡,我是在自己的家里。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阵恐惧:我会失去已经拥有的吗?我会离开这里很久吗?我会失去自由吗?唉唉,我怎么想到了这些?事情不可能发展到那一步,我怎么未战先怯了?说是未战,其实,已经开始了。我已经被他们约谈了两次,好在我准备充分,每次都应对得滴水不漏。但是,我怀疑他们手里有一些干货,他们现在不亮出来,是要看我的态度。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我希望不会有第三次约谈,如果真有,就说明在劫难逃了,我会崩溃吗?

小艾打我的手机,问我在哪里。我突然想起,前天上午我答应过小艾,今天要去她那里。身上有了一点冲动,但是,很快就消失了。我还是不去了,我要在家里好好想一想,有些事,不理清楚是要出乱子的。

李小迷刚做了头发,她给我开门时头发上还有新鲜发胶的气息。我曾经和她谈过一次,让她不要用这种发胶,说我会过敏。但是,她根本不理我。我提了一下水瓶,里面一点水都没有。我有些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自己跑到厨房烧了一壶水,沏了一杯小兰花。李小迷一直坐在镜子前,一根一根地拨拉她的头发,找到一根白的,就骂骂咧咧地拔掉。她的白头发就像我的好运气一样,少得可怜。她找它们的目的,是想让我明白,她的华发都是为我生的。她父亲五十岁时就已经满头银丝,如果我和她谈起她的白发可能来自遗传,她就会愤怒地叫起来,说都是因为我,她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是的,为了我,她和她的父亲已经做了不少事,但是,我为了他们牺牲了我的爱情和尊严,这两样东西,曾经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这还不够吗?还不够吗?即便这样,李小迷仍然讨厌我父母,说他们身上有一股酸酸的气味。她自己的鼻子酸,却怪到我父母身上。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些年来,我每一次接济父母,都是偷偷的,生怕被李小迷发现。前年,我在城南给他们买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还给他们雇了一个保姆,保姆的费用全由我来出。这些事,都是瞒着李小迷的,我父母在李小迷面前口径统一,都说这房子是租的。这样的家庭生活,是我这样身份的人该有的吗?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是,道德的婚姻,不属于我。

我和蓝亭的倾城之恋,就像城北的古城墙一样,成了很多人无法抹去的记忆。古城墙还在,而爱情已经消失了。当初,我是怀着征服的目的去和蓝亭交往的,我是带着征服全班的目的去亲吻蓝亭的,结果呢,我却爱上了她。在我亲吻她以后,不到半个月,我从里到外爱上了蓝亭。她是这样的一朵花,当你远望时,她是美丽的,让你神往;但是,当你走到她的跟前,去嗅时,去用嘴唇触碰时,你才发现她比远望时的美好还要美好十倍。蓝亭是阳光的,是透明的,是真诚的,是热烈的,同时,她还是细腻的、性感的、温柔的。她就像一潭温热的碧水,很快就把我这块黑糖溶化了,而且,我的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爱上她以后,我为她做的一切,已经与我原来的计划无关,全部是爱情在做主。爱情,它就像从天上掉下的饼子,一下子就把我砸晕了。

我找到班主任吴老师,请他给我调了个座位,我可以在课堂上随时看到蓝亭的脸;我们一到下课就腻在一起,当然,我们还是有所顾忌的,我们腻在一起的理由是学习,蓝亭有责任帮助后进的学生;我们中午不回家,和住校的同学一样,挤在食堂打饭,然后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吃,饭菜凉冰冰地进了肚子,我们根本就意识不到;晚自习时,我们跑到操场南端的合欢树丛里拥抱,一个长吻可以持续到教学楼的灯光熄灭;晚上放学后,我把她送到家门口时,总能从她手里接过一封信,同时把我写的信塞到她手里,然后,我把她的小嘴唇含在我的嘴里,无声地吮吸五分钟;第二天早上,我会准时出现在她家门前,为她带去早餐,然后并肩去学校。终于有一天,吴老师把我们带到了校长室,和校长一起对我们进行了一次严肃的教育。过去,这样的谈话会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但是,现在我们有爱情,除了爱情,我们不在乎一切。当听到校长说如果再不改正就要把我们双双开除时,蓝亭直视着校长的眼睛,说如果你开除我们,我就从教学楼顶上跳下去。当然,在这次谈话之后,我们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很担心蓝亭失去班长的位子,否认蓝亭,就是否认我们的爱情。好在吴老师是温和的,而且,他很疼爱蓝亭。

我感谢蓝亭,真的,她给了我真正的爱情。当然,她后来还让我体会到了失去爱情的滋味。在爱情方面,我有彻头彻尾的体验,这是一个男人应得的。娶了李小迷之后,我的感情渐渐麻木起来,这使我更加庆幸,在结婚之前我曾经有过全须全尾的爱情。爱情是可有可无的吗?不是,爱情真的很美好。

我和蓝亭都没有考上大学,这是必然的结果,那段时间我们心里只装着爱情,已经把高考给忘了。现在想想,如果当初我们都考上了大学,或者我考上了大学,我就不会被李小迷遇到,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狗屁故事了。我可以这样说,如果我们都考上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抛弃蓝亭!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抛弃蓝亭。我到现在还在想,蓝亭是我抛弃的吗?在我提出分手的要求后,除了用剪刀刺了我一下,她并没有做出太多的挣扎。如果她和我大闹数天或者数月,我会怎么办呢?爱情就这样结束了,那段时间,我一直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过我。同时,我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爱情,因为我的心疼得像被老鹰啄的一样。

“我爸刚才来电话了,你进门之前我刚把电话挂掉。”李小迷说,她终于拽完了白发,站在了我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杯柠檬水。她最近在减肥,希望一个月内减去二十斤。我给她算了一下,如果她减肥成功,她还有九十五斤。一米六七的个子,减到九十五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于她那样的身材来说,减与不减是没有区别的,一棵弯弯扭扭的树,它粗些细些谁会注意呢?说句粗俗的话,每一次在她身上完成任务,我都有一种痛苦的感觉。我并不挑剔,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审美。审美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比如小艾,她漂亮吗?不,她只比李小迷好看一点。但是她很有味道,那种味道,会让人甘愿牺牲很多东西去品尝,品过一次,立刻就想到第二次。蓝亭与她们都不一样,蓝亭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完美的女孩子,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她在做什么,你都挑不出缺陷。我曾经把蓝亭的完美归功于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父亲去世前是县肉联厂的厂长,很有本事的一个人,发展的势头好得不得了,据说极有可能被提拔到县经委主任的位子上。可惜,他死得太早。我们上高一的那一年,他死于一场车祸。开追悼会的时候,我们全班同学都去了,大家都哭得泪人一样。蓝亭的母亲是县剧团的名角,不但长得漂亮,还有热烈的性格和直爽的性情,我一直认为蓝亭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基因。蓝亭的父亲去世两年以后,也就是蓝亭和我上高三的那年,她母亲陪着一个英俊的男人去了深圳,从此再没回来。那个漂亮的女人给蓝亭留下了两万块钱,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那个英俊的男人,我在初一时就认识他。他长得太完美了,以至于全城的人都喊他潘安。我不知道潘安是谁,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美得要死的男人。他姓丁,也在县剧团演戏。无论他怎么英俊,他撺掇一个美丽的女人抛弃了自己的女儿,便是人渣。据说他们一起私奔的理由是丁姓男人有老婆,而老婆娘家的强势令他不敢轻言离婚。据说他曾经尝试过一次,五分钟后就被舅哥舅弟们打得遍体鳞伤。蓝亭的母亲为了自己的爱情而抛弃蓝亭的那一个星期,我们全班同学都在苦想怎么帮助蓝亭。两万块钱,够她维持数年,但是,之后怎么办呢?蓝亭知道我们想帮她,她告诉大家,她不需要任何帮助,她有足够的办法生存。半个月以后,我们都知道了她的生存方法。她到一家洗衣店当小时工,一个小时挣二十块钱工资。老板对她不错,随时可来,随时可走,这对于蓝亭是最大的帮助。蓝亭说她喜欢这样的工作,把脏污的变成洁净的,把异味变成清香,把皱的恢复原样,把失去的美丽重新找回来,多么令人愉快啊!她说她的理想就是拥有一家自己的洗衣坊,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就叫它蓝亭浣纱屋。我曾经和蓝亭认真地谈过一次,想让她放弃这样的理想,但是,没有成功。她决定的事情,真的是无法改变的,包括爱情。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蓝亭喜欢上了昆曲《浣纱记》,她唱得非常好,她有这方面的天赋。有一次,我说我将来一定要成为范蠡,我要让你过天下最富裕的生活。我以为她会非常激动。没想到,她脸色阴暗下来,非常平淡地说:“我不要你做范蠡,我就要你做高华盖。”我有些不解。她说:“范蠡是一个浑蛋男人,他把自己的女人献了出去,而且是献给了一个应该遭天谴的人。”我说人家是为了国家呢!蓝亭冷笑道:“国家是男人的,男人死绝了才轮得上女人,而且,女人也应该以男人的方式去死,而不是献上自己的肉体。男人总是想得太多,这个世界都是男人搞乱的。”我问她搞乱世界的男人是不是也包括我。她笑着说:“你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将来,还真说不准。”这话很伤我的心,她否认了我现在的能力,同时还怀疑我将来的道德。但是,现在看来,唉!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眼前有那么多事情需要解决,为什么我要陷到这些回忆里?

“爸怎么说?”我有些急切地问李小迷。

李小迷摇摇头,说:“不太好。一个退休老干部,说话没多少分量了。他前几天找了几个在关键部门工作的老部下打听情况,人家掩掩遮遮的,不肯说实话。今天上午,总算找到一个有良心的,说你的事他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正在通过相关途径核实。确认部分事实后,将会采取措施。”

我感到全身发软,我该怎么办!

“高华盖,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如果就是你拿回家的那点钱,咱就认了,顶多判三年两年,我陪你一起度过。但是你不能哄我,我的决心也不是好下的。”李小迷的表情半认真半玩笑,令人无法辨别真假。

我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诈我。她一直认为家里的那些存款不是我们的全部财产,甚至不到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她以为我就像棵摇钱树,跺一脚就可以落一堆金子。我能挣多少钱?我自己也说不清,有时多,有时少,这账没法算。我摇摇头,说,我真没有瞒你,而且,你是能瞒住的人吗?李小迷把手里的杯子用力蹾在我身边的茶几上,那些发黄的液体发情似的跳动了几下,漾到了茶几上,然后流到了地面上。

李小迷走进里屋,很快又回到我身边,手里拿了一沓厚厚的照片。她把那些照片像抛撒花瓣一样以我为中心漫天抛撒起来,它们却像硕大的冰雹一样落满了我的全身,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半个月以前我和小艾在一起时制造的温馨,被定格,被制作成凝固的记忆,让我不得不重温。

我的心凉凉的,这种时刻,每个男人都不会有别的感觉。我明白了,我的岳父老李和我的女人李小迷这些日子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为我的事情尽心奔走,他们已经开始做曲终人散的准备。我很寒心,多少年的鞍前马后,最终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我说的鞍前马后,是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付出的大量的非常谦卑的劳动。当年我付出的那些劳动,也可以比作一条狗对于主人的奉献。我在人生的关键时期遇到了李小迷,在当初看来,是幸运,我这样认为,我父母也这样认为。那场相遇,解决了很多问题,而且都是很难解决的问题。但是,现在看来,却是我厄运的开始。如果和李小迷不认识,我只是机械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但是,我肯定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有一个美丽而温存的妻子。作为我的妻子,蓝亭也许现在还在为别人洗衣服,还在做她的浣纱女,但是,我会感到幸福,这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我几乎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但是,我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而且,即将面临我不敢想象的结局。

我们班六十九名同学,有二十五人考上了大学,包括吴良和潘汉。放榜以后,我感到很愧疚。我本来就是考不上的,但是,在班主任和同学们心目中,蓝亭一直是重点大学的苗儿,如果没有我的打扰,她肯定能考上。我和蓝亭躲在她家,商量以后该怎么办,是接着考,还是找份工作,然后结婚过日子。我们还没商量出结果,机械厂开始招工了,职工子弟重点照顾,我几乎没费什么劲就进了厂,成了装配车间的工人。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这让我心安,以后的日子已经有一头着地了。我还没来得及腾出精力为蓝亭策划,李小迷就出现在我身边。

青春时的李小迷也是丑的,这一点是共识。当青春的汁液在她身上流淌时,我感受到的不是蓬勃的朝气,而是春天结束时某个角落里散发出的潮湿的气息。在县经委工作的李小迷到机械厂来只有一个目的:检查工作。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三个人。我记不清那天下午我为什么会在厂办公室,也许是给我爸请假,他可能生了病。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它是由一瞬决定的,而不是你的日积月累的奋斗。如果我爸那天没有生病,我就不会到厂办公室去,就不会遇到李小迷。这就像一场车祸,错过了那一秒,就可以平安一生。李小迷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我是她的菜,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而那时,我正沉浸在和蓝亭炽热的爱情之中,还在幻想着攒钱和蓝亭结婚。李小迷不会让一场恋爱持续三个月以上再收获果实,更不会让一场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在变成事实之前被耽搁太久。第二天上午,厂长找到我,告诉我好运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说来就来了。我愣了五分钟之久,我本来以为我会坚决而迅速地拒绝,然后狠狠地瞪厂长一眼,转身走开。我愣了五分钟,这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是耻辱,但对于厂长来说,他立刻就知道了结果。常务副县长的女儿,唉,在那时,就是他妈的公主,真是公主!我不知道常务副县长是多大的官儿,但是我知道那是顶大的官儿,是被前呼后拥的人,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这样的官儿,她的女儿要和我交朋友,我该怎么办?我一直认为勇敢是我最大的骄傲,比如我追蓝亭,但是,在李小迷的兰花指面前,我变成了懦夫。

现在回想一下,却是另一番感觉。敢娶常务副县长李大勇的女儿,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在那个潮湿的春末,我喝了一斤酒以后,先是答应了李小迷,然后在蓝亭打工的那家洗衣坊找到了蓝亭,说我对不起你,请你把我忘了吧!然后我想头也不回地走开,我不想看泪眼,不想看另外几个洗衣妹嘲讽的目光,但是,洗衣坊的老板拦住了我。我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说分手的话,但是,如果我和蓝亭单独相处,我怕舌头会背叛我的心。洗衣坊老板让我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没有说,我鄙视地看着他。一个六十岁的男人,一本正经地拼搏了一辈子,才搞了这么一家小小的门面,他在我面前竟然像李嘉诚一样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相信他会为了自己的雇工而冒险,哪怕这个雇工是他的女儿。答案还在半途晃悠时,蓝亭走了过来,从我的背后。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为这个错误付出的代价是,一把剪刀猛地刺入了我的腰部,我大叫了一声,就扑倒在地上。

一场被誉为倾城之恋的爱情,它的结尾是女孩子用一把剪刀几乎要了男孩子的命。唉!我能说什么呢?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其间我非常担心我父母会报案,但是,他们选择了沉默。我也担心李小迷会采取过激的行动,但是,她也选择了沉默。在我的肉体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们的观点惊人地达成了一致。

这样的结束,更让我坦然。

我一脚跨进了自己渴望的生活。我拥有过爱情,我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的人生应该是圆满的了。虽然我没有同时拥有它们,但是,我毕竟是拥有了。

不过,在婚姻开始的头几年,蓝亭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男人总是想得太多!

没办法,你想要的生活,没有太多的想法是无法得到的。

说实话,那时我没有想过,在我们分手之后,蓝亭的生活会向哪里发展。男人可以想很多事,但是,有些事是不能想的。

现在,蓝亭回来了,我知道了答案。

人生就是一场一环扣一环的游戏,在我的道路已经走到尽头的时候,蓝亭回来了,这是不是预示着我们的环又将扣在一起?

我要去找蓝亭。直觉告诉我,蓝亭这个时候回来,不是她自己的意思,是老天安排她来拯救我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们聚会的时候回来了,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我相信蓝亭可以拯救我,如果她愿意的话。

我站起来身来,穿上外套。李小迷一把拽住了我,她的眼神令我不寒而栗。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威胁吗?不完全是;厌恶吗?也不完全是;更不是怜悯或者无奈。这是我不熟悉的表情,但是,我从中看到了她破釜沉舟的决心,看到了她绝不善罢甘休的决心,也看到了她满心的悔恨——不是对既往的忏悔,而是悔恨嫁给了我,悔恨帮助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山顶。可能,她还悔恨自己没有在爱情的道路上一直走到黑。她有过爱情吗?有过!我曾经听到过风传,李小迷上高中的时候,爱上了同班的一个男生。据说那男生家境不错,品学兼优,没怎么费劲就考到北京一所大学去了。李小迷疯狂地追他,却从来没有被接纳。男生拒绝李小迷的方式很简单,他说李小迷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再缠着我,你就是不要脸了。李小迷说我就是不要脸了,为了爱情,要脸干什么?那男生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去你的狗屁爱情吧!李小迷彻底灰了心,发誓要找一个帅男人,哪怕他家境差学历低,也要把他打造成块材料,让他像狗一样摇着尾巴忠实地追随在她身后。她按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而且,她成功了。她的成功是建立在我的牺牲之上的,她从我这里得到的,远远超过她给予我的。我不否认,她和她父亲给了我很多。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我父亲当上了机械厂的工会副主席,又过了一年,当上了主席。我父亲不需要在分鱼的问题上计较鱼大鱼小了,我们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大鱼,吃不完,只好把鱼扔掉。我父亲为人谨慎,他不想把鱼直接扔到垃圾堆里,怕人骂,他总是在晚上把鱼扔到机械厂的鱼塘里,或者扔到城外的小河里。我父亲当上机械厂工会主席的时候,我已经到县人事局上班了。我在人事局待了三年,便调到农机局任副局长,后来,又调到财政局做了局长。最肥的一块肉,吃到我嘴里了。这是一条坦途,我连硌一下脚的机会都没有,别人一生实现不了的,我几年就做到了。我当然感激李小迷和她父亲李大勇,我还感激她家所有人,我把感激化作无数的行动,我相信这些行动能把李家的大门都感动得流泪。如果没有小艾,我便是百分之百为李家倾情奉献了。我有了小艾,并为小艾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有什么呢?与我岳父相比,这算什么呢?我岳父当年的风流史,如果化作一阵风,可以吹遍整个淮北平原;如果化作雨,可以灌溉万亩良田。不说这些了,没意思,没意思。如果我没有走到穷途末路,李小迷会这样逼我吗?李大勇已经退休三年了,作为一棵树,他已经朽了。我已经成长为一棵树,可惜,推我的人太多,根动了。

“如果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会帮你说清的。”李小迷说,“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为我布了一个坑。但是,如果我真的坐下来和她一五一十地说,我会跌进深渊。我猛地挥了一下胳膊,动作猛了些,李小迷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我看了她一眼,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

走到马路边,我又犹豫了。

我知道蓝亭恨我。很多事情可以被时间抹平,包括一些心灵的创伤,但是,蓝亭对我的恨却不在其列。她的恨,当年是一株小树,在经历岁月的沧桑以后,已经长成了大树。那些沧桑,自然有我的给予,但是,她的那段不检点的历史,也要算在我的账上吗?

我说的不检点,是指她和梁才一的苟合。

我和蓝亭分手后,追求她的人很多。我一直认为,她即使接受瞎子跛脚,也不会接受梁才一。那个相貌猥琐的家伙,除了有钱,他还有什么?除了满腹的花花肠子,他还有什么?除了一肚子坏水,他还有什么?所以,当蓝亭和梁才一在一起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认定那是她对我的报复。她在乎我,才会报复我。现在,我多么希望,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同班同学。

我要去找蓝亭。想得到她的帮助,必须得把那棵大树砍掉。那棵大树,是我种下的,是我施的肥,是我浇的水,它属于我,但是,我没有信心砍掉它,我手里的斧子已经锈得不像样子了。

我来到办公室,坐在我最喜欢的那把转椅上,想了半个小时,设计了数个方案,然后选择了其中的一个。我打开身后的书橱,从最上面的格子里抽出几本书。书下面的木板上有一个按钮,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按了一下那个按钮,书橱顶端轻轻地滑出一只薄薄的小抽屉,里面有三张银行卡,一张十万的,两张四十万元的。我取出那张十万元的,把密码写到一张细小的纸条上,想把它贴到卡上,想了一下,又把纸条烧掉,重新换了一张,在上面写了四个字:你的生日。我把纸条贴到卡上,苦笑着看了几分钟,长叹了一口气。离开办公室时,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留恋。离开了,我还能回来吗?我还没有待够呢!如果回不来了,那两张卡放在这里,不是很大的隐患吗?一个人山穷水尽的时候,所有的想法都是悲观的吗?

我打的来到华丽大酒店时,天上飘起了毛毛雨。1206房间!我知道那是个豪华套房,向阳,是这座城市里最能诱发虚荣心的房间。我走进大厅,左右看了一下,决定到休息区坐一会儿。离蓝亭太近了,我得安静地思考一下,也许,我会产生一些新的想法。

我要了一杯白开水,坐到休息区的一张阔大的皮沙发上。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大厅里的灯光像春天的花一样,全都绽放了。夜色被灯光分割成无数小块,马路上的车辆如跳动的光斑,而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人群,则像是斑块边缘的光粒。我闭上眼睛,想着即将到来的与蓝亭的会面,内心五味杂陈。她会不会把我赶出来?会吗?和她分手的事情都做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无论她怎样对我,我都要冷静。想想以后的几十年,想想我的父母,想想我的儿女,想想小艾,想想我那间温暖的办公室,这些都是动力,我一定要说服她,哪怕她骂我是一条不知廉耻的狗,我也不能后退。被一个曾经爱过你的女人痛骂,这有什么呢?

手机响了,是李小迷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马路上散步。她告诉我,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和她离婚,一个是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我已经想清了,即使李大勇使出全部力量帮我,也无法把我从河水里拉出来。不说他已经退休,不说他在台上的时候到底香了几个人,即使他目前在更高的岗位上,也不一定能帮得了我。何况,他的帮助就像驴蛋一样,总是在两腿之间晃荡。离婚,李小迷极有可能让我净身出户,她会把所有财产都拿走。但是,如果我把真相全部告诉她,我就是一个愚蠢至极的人。那些真相会让一个非常爱我的女人毫不犹豫地和我离婚,何况李小迷呢?李小迷的身后永远站着李大勇,这是我总结的经验。如果我和李小迷生活正常,如果李大勇有足够的能力,他会把我从河里拉到河坡上,趁我的衣服还很潮湿的时候和我讲条件。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告诉李小迷,我没有别的真相,所有的真相都在家里。我还告诉她,我不会和她离婚,因为我爱她。她哈哈大笑了三分钟,声音几乎引爆了我的手机。

一扇又一扇门在眼前闭合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经意间就走到了这一步,真是太大意了。我以为头顶的天永远是蓝的,以为天上的白云会永远罩在我的头顶,以为脚下的路有千万条,总有一条能让我走到永远。真是太幼稚了!

我站起身,走到总台,问那个个子高高的漂亮女孩,1206房间的客人有没有出去。高个女孩愣了一下,笑了,说她真不知道,问我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旁边的一个女孩插话,说她可以肯定那个房间的客人没有出去。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她说那个房间的客人很漂亮,气质雍容华贵,如果出去了,自己一定会注意到。蓝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漂亮依旧,而且还雍容华贵。这样的女人,内心一定是光明的,她不会记恨谁,更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痛恨什么人,一个内心被仇恨占据的女人,是不会漂亮的,更不会有那样的气质。我感到内心轻松了一些。

我本来是一个凡事三思的人,是一个不打无把握之仗的人。我和李小迷结婚不久,就着手编织一张网,我希望它能为我遮风挡雨,还能为我张网捕鱼,我可以以之为武器披荆斩棘。我把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织网,为此牺牲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爱好:跳舞、打球、跑步,还有游泳。小艾就是我游泳时认识的。当她穿着一件红黄相间的泳衣出现在池边时,我被她青春靓丽的身体惊呆了,并且立即下定了追求她的决心。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因果的,你待在因里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果在前面等着。当我认为我的网已经足够宽大足够结实时,运气却走到了头。我把那张网迎着风雨撒出去,才发现它原来是一片枯叶,它唯一的意义是提醒我,我人生的冬季真的来了,什么都抵挡不了。现在,我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蓝亭身上了,我相信,她能带着我从冬季直接飞入春风里。

1206,这真是一个好数字。我站在那扇古铜色的雕刻精美莲花图案的门前,看着这一组数字,眼前出现了蓝亭美丽的脸。青春已经流走,此时的美丽其实是萎了一半的莲花的另一半。她的美丽还能撑持多长时间?她的周围已经没有风了,更没有雨和雪,她已经强大得可以产生温暖了,这样的女人,哪怕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风韵,也会被捧上天去。我举起右手,准备敲门。我突然发现它有些抖,它怎么了?我用左手扶住它,帮助它战战兢兢地与门板相碰,发出我无法满意的轻微的声音。我的心停止了跳动,耳朵支棱了起来,希望听到房间里的回应。没有,一点都没有。我再次把右手举起来,闭上眼睛,连着敲了三下。如果屋里有人,肯定能听到。屋里果然有了动静,不是走动的声音,是一声轻轻的咳嗽。我的心里一阵紧张。然后,我似乎听到了《浣纱记》的旋律,仅仅是旋律,像是一阵微风拂在水面上,轻微得让人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不对,不是幻听,真是《浣纱记》的旋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喜欢听这个。喜欢听这个,说明西施还在想着老范,说明老范在西施的心目中还有一定的地位。我有了勇气,又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我说蓝亭你在吗,我知道你在,你开门啊!我,我是华子。华子,是蓝亭对我的爱称;我还有一个爱称,叫盖盖。当我们在床上做爱时,蓝亭就喊我盖盖;从床上下来,她就喊我华子了。我不敢说我是盖盖,我不知道她现在的脾气和想法。

在李小迷那里,我没有爱称,她直呼我高华盖,有时在床上兴奋了,她就狂喊我高儿,高儿,有时还会夹杂几句令人难堪的叫骂。我不在乎这些,兴奋了,喊什么都正常。我在床上也会兴奋,有时我也试着喊几句,我说李小迷我日你姐。她愣愣地看了我数秒,然后一脚把我踹下床去。这样的做爱,我有些害怕,于是我尽可能地不去碰她。在小艾那里,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喊就怎么喊,所以我喜欢去小艾那里,想一直待在小艾那里。我想象过永远和小艾在一起,虽然我知道那不可能。我知道小艾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她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她能为我坚持五年不嫁,我已经非常感动了。

我站在门外,屏气凝神,生怕一声粗重的呼吸会葬送自己的前程。《浣纱记》的旋律似乎凝固了,嗯,是停了,有轻轻的脚步声向门口移来。我又说了一句:“蓝亭,我是高华盖,华子。”脚步声停了,片刻,有一个冷冷的声音问:“你有什么事吗?”低沉的声音,故意压抑的声音,我却能嗅出蓬勃的气息。现在的蓝亭,举手投足,一呼一吸,都应该是蓬勃的。我很小的时候,觉得机械厂东边的那条小河宽得像淮河一样,前年我经过它,感到它已经窄小得像一条小溪,我一抬腿就能迈过去。它没有变,是我的腿变了。蓝亭现在一抬腿就可以跨过淮河,我相信这一点。“能开一下门吗?我想进去和你说说话,我,我很后悔……”我说。“如果你是来忏悔的,请回去吧!”蓝亭打断了我。我扭头看了一下过道,没有一个人经过。但是,我知道周围的房间里有很多人,他们也许正在偷听。如果我在门外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明天,便会有无数个关于我的故事在县城流传。我不能在这里说,不能。我把嘴巴贴到门缝上,尽可能地让它与蓝亭近一些。这个时候,我多么盼望自己的嘴巴再尖一些,长一些。“蓝亭,我不只是来忏悔的,我还有急事需要你帮忙,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我压低声音,希望只有蓝亭一个人听到。“我不想看到你,如果想说,就站在那里说,不想说就算了。”她回答。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到头顶,恐惧,原来这么冰凉。“我能写给你吗?站在这里说,对你也不好。如果有人来看望你呢?再说,隔墙有耳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诚恳一些。蓝亭终于同意了,这令我心里充满了欣喜。

我快步回到一楼大厅,从服务台要了纸和笔,然后坐到休息区的角落里,飞快地写了起来。我告诫自己,蓝亭不是昨天的蓝亭了,我也不是昨天的我了,该写的东西,一点也不能省略。我写了自己的愧悔,写了对蓝亭的思念,祝福她现在的生活,然后我把自己的要求表达了出来,并且写明了跟谁打招呼最有用。不到一千字,我用了半个多小时,时间不长也不短。我回到1206门前,还好,走道里仍然空无一人。我告诉蓝亭我写好了。她让我把材料从门下的空隙塞进去。我犹豫了一下,一时拿不准那张卡是否要随材料一起塞进去。还没有见到兔子,撒不撒鹰?不撒鹰,能见到兔子吗?犹豫了两分钟,我决定把银行卡也塞进去。如果我能平安度过这场灾难,这点钱算什么呢?如果躲不过去,这张卡不定是谁的呢!万事大吉的时候,还愁没有钱吗?

我把银行卡夹在材料里,从门下的缝隙塞了进去。然后我站在那里等,像等待最终判决。过了足足五分钟,屋里传出一声叹息,蓝亭的声音有些无奈:“行了,你回去吧,一周之内帮你办好。”我的心里一阵狂喜。唉!蓝亭,我爱你!我爱死你了!

没有当年的痛苦,就没有蓝亭的今天,那么,谁来拯救现在的我呢?原来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数,我所做过的事,都与我无关,我没有必要自责了,我只是上苍的代言人罢了。

蓝亭回南方以后,我要诚心诚意地到她家里去一次。她帮了我,说明她对我的怨恨还没有长成大树,我要去把它砍掉,永远地砍掉。我要让蓝亭成为我的大树,背靠大树,冬暖夏凉。

我要回去睡个好觉。我不再在意李小迷的白眼,我也不会和她离婚,即使她是一只豁边的粗碗,我也要把她体面地摆放在桌子上。在别人眼里,她可能是一只很好的花瓶呢!

我知道高华盖肯定会去找蓝亭,当潘汉说蓝亭衣锦还乡时我就知道这个答案了。四面楚歌的高华盖坐在上座指手画脚,真是可笑。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进入那支队伍,没有染上一身臭毛病,从而避免了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千里做官,只为吃穿,吃什么与穿什么可是有讲究的,想由着自己的性子吃穿,就不应该选择做官。口袋里藏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吃山珍海味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一点也不关心高华盖找不找蓝亭,即使他们再次苟且,也与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这个世界每天都会发生无数的事,公平的很多,不公平的也很多。让不公平的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少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才是最大的本事。同时,我们不能制造不公平,强加到别人身上,这是原则问题。我扪心自问,我从来没有制造过不公平吗?是的!从来没有!当年我和蓝亭的事,有些人认为全是我的错,是我制造了不公平,然后强加到了蓝亭身上。他们不了解真相,我也不想解释。蓝亭甩掉我的方式我无法接受,那是一个男人无法忘记的耻辱。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不理解她的举动,虽然我原谅了她,却无法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从我们相处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是平等的,她有权拒绝我,却不应该以那样的方式对待我。她在捍卫自己的纯洁吗?她只是不熟悉游戏规则罢了。游戏规则确定以后,它就是你的信仰,你信它,你的精神就强大了,就可以接受一些事情了。

我一直坐在华丽大酒店一楼大厅东南角的小咖啡厅里,慢慢地品着咖啡,抽着雪茄。我比高华盖来得早,当他神情恍惚地走进酒店大门时,我已经喝了一杯咖啡。连续三天,我的睡眠都很差,多一次失眠与少一次失眠没有区别。熬过这个坎,我要到海口休息半个月,吃海鲜,游泳,再到哈哈乐娱乐中心去找那个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的俄国女孩。她叫什么?伊莲娜?不对,叫丽达,是的,丽达!那真是个高品质的女孩,每次见到她,我都感叹这世界真是奇妙,我们必须尽情享受,才能对得起它。

我在等高华盖。我等他并不意味着要和他见面,我只想知道他在蓝亭那里待了多长时间,我想看看他出来时的表情,然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知道蓝亭住在1206,我给了十二楼的服务员一百块钱,高华盖在十二楼的信息会源源不断地传到我手机上。那个年过四十的女服务员,如果再年轻点,我会把她收到我公司去做公关,她有身材,有脸蛋,还有办事能力,做楼层服务员亏了。信息一条接一条,还有十来张照片呢!看着照片,我笑得前仰后合。高华盖,王八蛋,看他狼狈的样子,就像饿了十天的流浪狗一样。看到这样的照片,谁会相信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坐在我们同学中间指手画脚呢?谁会相信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县里的财神爷呢?高华盖把一份材料塞进了1206,这张照片拍得很清晰,很感人,哈哈。我知道那份材料是高华盖刚才在休息区写的,我也知道他把一张银行卡裹在了材料里。高华盖一脸愉快地离开了十二楼,穿过一楼大厅,拦了一辆出租车,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蓝亭已经答应他了?是的,极有可能。虽然我不知道高华盖是怎么说服她的,但是,她确实被说服了。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铁锨掏空了,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这个女人,真令人捉摸不透。

是的,我是蓝亭的第二个男人,当然,她不是我的第二个女人。我追求蓝亭的时候,花费的力气远远小于高华盖,手段比高华盖高明得多。他用的是牛力气,我呢,四两拨千斤!

我知道自己不爱蓝亭,我没有爱过任何女人,虽然我与她们打交道的方式就像我深爱她们一样。爱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我相信那是无底的深渊,会让一个优秀男人粉身碎骨,或者,让他窒息而死。

高华盖与蓝亭分手后,病了半个月,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为爱而伤。我们都认为是后者,我们想为他抹上一点亮色,不然,真没有信心再和他交往。为爱而伤,想想都可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不想为爱付出任何代价,所以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我不爱蓝亭,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爱上我。她的爱并不危险。她被高华盖抛弃以后,选择了逆来顺受。她在洗衣坊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儿,目的就是让心灵与身体一起麻木,平安地度过人生中最晦暗的日子。我们全班六十九个同学,有三十多人陪伴在她身边,给她出了无数个主意,每一个主意都以报复高华盖为目的,但是,蓝亭一个都没有接受。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个女人的这种美德会伴随她的一生。所以当我决定追求她时,我的心里没有一点负担。追求她,是因为我爱美。是的,她非常美丽,她是这个县城最亮丽的风景,能把这样的风景放到家里,自然是一件赏心的事。但是,我不会娶她,就像城南青草河的水不会向西流一样肯定。我不会把婚姻作为追求女人的最终目标,婚姻是河流中的杂草,一旦被缠上,就会溺毙。和蓝亭分手以后,过了三年,我娶了一个叫杨小凉的女人,是明媒正娶。我的认识并没有发生改变,可是,杨小凉的三个哥哥可以为我撑开三把伞,每一把伞都能为我遮很多风挡很多雨,这一点很重要。即便如此,和她结婚也不是我的初衷。我和杨小凉在宾馆里缠绵了三天三夜,她向我提出了婚姻的要求。我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她给她大哥打了个电话,不到十分钟,她的三个哥哥带着二十多人把我堵在了房间里。唉,这些事不能说,说多了都是泪。幸运的是,蓝亭没有三个哥哥,否则,她早就是我老婆了。

我对蓝亭的追求是以同情作为通行证的。她是一个美丽的诱惑,如果我不去追求,可能会遗憾一生。而且,我是最配得上她的人,如果她落到别人手里,是暴殄天物。我这么说,绝不是自恋。高中毕业三个月,我就成立了才一中介,赚取了第一桶金。当我追求蓝亭的时候,已经拥有了三家公司:才一中介、才一房地产、才一英语培训中心。当然,这得益于我父亲的帮助。我父亲三十五岁就做了县建筑公司的经理,他的经验和人脉,是我无尽的宝藏。我在蓝亭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给她温暖,引她开心,让她相信高华盖只是城北的一条流浪狗,被狗爱上和爱上狗都是一种耻辱,被狗咬伤,说明你是一个温柔而感性的女人。我相信,是我把她从黑暗里拯救了出来,没有我,就没有她的今天。我让她重新相信了爱情。我告诉她,她是爱错了,爱错不是错,不相信爱情才是错,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不相信它,就是不相信世界上有月亮和太阳。我带蓝亭去旅游,带她去她最希望去的香格里拉,去鼓浪屿,去阿诗玛的故乡。唉,这个女人,多么富有诗意啊!多么温柔而耽于幻想啊!如果我相信爱情,如果我注定要有一场婚姻并且有选择的权利,我肯定会选择她。

我的努力持续了三个月,当我几乎绝望时,她终于认可了我。

高华盖离开华丽大酒店时,步态很轻盈,这使得他的已经发福的身体扭动得很可笑。平心而论,虽然已经四十出头了,他在女人眼里仍然具有魅力。我多次听到他的风流韵事,多次听说他对部下的苛刻近乎无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关于他的传说都是负面的,好像他根本就没做过好事一样。我的业务发展需要高华盖的帮助,但是,我没有求过他一次。我和蓝亭分手以后,他曾经找过我。一天晚上,他把我约到城南的青草河边,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打不过他,所以我根本不反抗,反抗是愚蠢的,它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打击。我的一颗门牙被他打掉了,第二天上午我去做了一颗烤瓷的,虽然看起来与真牙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感觉中总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舌头一碰到它,我就想到了高华盖那张恐怖的脸。他抛弃了蓝亭,当我步其后尘时,却遭受了这样的待遇,这个世界还有说理的地方吗?这些年我没有在背后给他下绊子,真是天大的宽容。这样的恶棍,蓝亭都能原谅,她还有一点是非观念吗?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从皮包里掏出纸和笔。这两样东西,就像避孕套和伟哥一样,是我的必备品。高华盖已经为我提供了完整的模式,我要提前把要求写下来,免得在1206门前停留过多的时间。跟在摸石头过河的人身后,身上的衣服肯定会少湿一些。

蓝亭有可能成为我生命中的贵人,这一点我没有想到,我几乎把她忘记了。我生命中有很多匆匆过客,有的人留下的印迹深一些,有的人浅一些。如果把这些印迹比作浪花,有的浪花大一些,有的浪花小一些。蓝亭呢,她应该是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

从今年四月份开始,我和一家叫“深海”的房地产公司为竞争城南一个小区的开发权激战了多个回合。这个小区的建设是县政府拆迁安置工程的一部分,虽然利润薄些,但是规模很大,最主要的,拿到开发权,就可以充分证明公司的实力,为以后的发展打好基础。我动用了大量的资源去操作这件事,势头不错,我一直在大路上奔跑,眼看就要撞线了,不料“深海”从背后呼啸而来,瞬间超过了我。你追我赶,真他妈热闹。战斗太激烈了,而且持续的时间太长,我身心俱疲,有些无能为力了。下个月就要宣布结果了,如果我败北,丢掉的不只是钱,还有颜面。我使遍了十八般武艺,收效却很小。“深海”太深了,深不可测。我无路可走了,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我要把这把扎在我心窝里的匕首化作我的血,让它滋养我的心脏。现在,蓝亭来了,她就像天上的星辰,给了我光明,给了我希望。无论如何,我都要尝试一下,即使她不是一根粗壮的椽子,只是一根稻草,我也要抓一把,试一下。

她不是粗壮的椽子吗?不,她是!

我拎起皮包,向电梯口走去。

我不知道高华盖送给蓝亭的那张银行卡上有多少钱,我猜测不少于十万。这小子也舍得给别人送钱了,这么多年,他可是只进不出的,他的心里肯定在流血。我随身带了两张卡,一张二十万,一张三十万。蓝亭接了高华盖的钱,是好事。当世界上最纯洁的女人都这样贪婪时,这个世界就有希望了。当然,我说蓝亭纯洁,是讲当初。她在南方待了十几年,谁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女人的漂亮是最大的资本,经历了那么多沧桑,就凭那张脸蛋,居然还能嫁入豪门,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在十二楼找到了那位女服务员,又给了她一百块钱。不是奖励,是让她给我放哨,一旦有人过来,就给我提个醒。我知道我会成功,即使我的话无法打动蓝亭,我身上的卡也能打动她,一张不行,就两张,没什么大不了的!

嫁入了豪门,钱对于蓝亭来说就是个数字吧?也不一定!有些女人在成为贵妇以后很快就成了怨妇,于是拼命捞钱,为未来挣一份安全保险。

蓝亭当年对于钱看得很淡,在爱情与金钱的战斗中,爱情完胜。她有这样的品性,对于高华盖来说是幸运的,而对于我来说,却是痛苦,甚至是灾难。如果她对于金钱有强烈的欲望,我们也不会分手那么快。我们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多么令人遗憾。她美丽的肉体,在我心里激起的欲望超出我的想象。它洁白、细腻、富有弹性,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让我沉醉,让我流连忘返。我鄙夷高华盖,他为了一个丑女人而放弃了蓝亭,真是世上最大的蠢蛋。

世界上的事情,不好两全。当我沉浸于蓝亭的美妙时,一个巨大的商机突然降临到我面前。我但愿它晚来两个月,或者三个月,虽然它令我因惊喜而惊叫。那个商机,如果放在今天,基本没有吸引力。但在当时,我无法抵制它的诱惑。赢了,我就站到了山顶,在我的人生计划里,那样的高度十年以后才能达到。商机的降临,并不意味着一把抓在了手里,想抓在手里,需要付出代价。我要付出的代价,是把蓝亭拱手奉献出去,因为那个决定商机归属的人看上了蓝亭。我心里有些疼,疼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和蓝亭认真地谈一次。我已经在她脸上看到了熠熠生辉的爱情,知道在这个时候与她谈论那个商机是多么残酷。我不会抛弃蓝亭,起码半年之内不会。我甚至想,如果那个商机真的因为蓝亭的牺牲而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也许会投桃报李,娶了她。这样的婚姻有些不自然,但是,即使你娶了一个深爱的女人,能保证不会出现类似的不自然吗?从根本上说,爱情不是可以保鲜的东西,明白了这些,才能做出理性的选择。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陪着蓝亭在街上逛了好长时间,为她买了几件漂亮衣服,然后带她去了一家机电公司,让她选几台干洗机,我要帮助她开一家洗衣坊,让她的梦想生出强壮的翅膀。现在想来,这些做法是愚蠢的,我还不了解这个女人。我想用丰美的物质勾出她的欲望,让她的欲望干掉理性,却没有想到这些虚伪的行为把她送上了爱情的云端,而且越飞越高。晚上,我们去了一家新开的西餐店,一起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那是我们最后的晚餐。我喝了一些酒,我想让酒激发我的勇气。在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看着她的美艳的脸,看着她的爱情洋溢的眼神,我心里疼得厉害。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我说了,我先说了我的商机,说了我的远大理想,在她为我感到骄傲并兴奋不已时,我说我需要你做一些牺牲,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到此时为止,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她满脸纯洁,满脸真诚,急切地让我快快说出来她需要做什么样的牺牲。她问我是不是想让她到公司工作,帮着打理后勤。她告诉我,她可以为我牺牲所有的爱好,包括听昆曲。她说:“我以后不听《浣纱记》了,好吗?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不听就是了。”唉!真是一个纯真的女人!如果她生在富贵之家,如果她的第一段爱情能遇到一个好男人,她这一生会过得很幸福。我咬牙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竟然笑了,说:“梁才一你喝多了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你知道我不会开玩笑,也听不懂男人的玩笑,所以,以后你不要再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好吗?”她的纯真给了我一次机会,我可以不着痕迹地收回我的话,留住她的爱情,但是,我不能收回。我告诉她我没有开玩笑,然后说那个人非常非常倾慕她,在他那里,她不会有任何被强迫的感觉,甚至会感到幸福。我重复了我的保证,我说做完这笔生意我们就可以结婚了,一生一世厮守在一起。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她把我给她买的衣服全砸在我的脸上,把那只还剩小半块牛排的盘子也砸在我的脸上。鲜血从我的脸上冒出来,就像朝霞冲破了云层。

不想这些了,不想了!这些往事,只能激起无穷无尽的感伤。

时间不早了,我要攻克1206了。

蓝亭,多年不见,你会怎么迎接我呢?

我相信爱情,蓝亭比我更相信爱情。可惜的是,我们的爱情没有交会在一起。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就像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只爱她一样。是的,我只爱过她一人。但是,一片金黄的麦地被自家河里的水淹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懊悔呢?我懊悔了十七年,还有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懊悔在前面等着我。

蓝亭只爱高华盖。至于梁才一和蓝亭的关系,我们班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蓝亭绝望之中的选择,与爱情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梁才一不这样认为,他以为他接触的所有女人都爱他。这样一个自恋的东西,竟然被蓝亭接受,只能进一步证明她对高华盖的爱:她不惜以作践自己为代价去化解心中的怨怼。那一段时间,我正在省城上大学,听说梁才一堂而皇之地与蓝亭出双入对,我心里有无数的血流出来;当蓝亭又一次经受巨大的挫折时,更多的血从我心里喷出来,我有寻死的冲动。

我爱蓝亭,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真心爱蓝亭的人:我,吴良。

我父亲当年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没有力量反抗。我七岁的时候感受到了这个名字给我带来的麻烦,于是我不再相信父亲,虽然他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虽然他因为优秀差一点被省城的一所中学调走。他没有去成省城,原因只有一个:那年七月他突然中风,半个月以后就和我永别了。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我得捍卫它。当高华盖和梁才一他们嘲笑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甚至抡起一个凳子进行了反抗,蓝亭及时阻止了他们的暴力,否则我会被打得很惨。那是高一下学期发生的事。我是不是在那时爱上蓝亭的?记不清了。爱情的树根扎得太深,我已经不知道它从何处扎起,又扎到了何处。

听到蓝亭回来的消息,我很平静。我知道蓝亭会找到一个好归宿,这也是我对上天唯一的祈求。这样的女人,如果她找不到幸福,还有谁配得上幸福呢?

现在,我站在华丽大酒店对面的广场,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仰头看着华丽大酒店十二楼最明亮的那扇窗户,那就是蓝亭的房间,我知道。我没有带雨伞,我用不到它,让这样的小雨淋一下,心里会舒服一些。我把一本小书从衣袋里掏出,揣进怀里,以免它被淋湿。当我见到蓝亭的时候,如果她问我为什么要送一本湿淋淋的书给她,我怎么回答呢?见到蓝亭,我能见到她吗?

一辆货车经过,阻住了我的视线,溅了我一身泥水。我的心里忽然轻松了一些。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瘦瘦的中年男人,一身的泥水,这种狼狈的样子,还怎么去见蓝亭呢?我决定了,我不去见蓝亭了。虽然她从来没有在乎过我,她不了解我的身世,不知道我的住所,不知道我的事业,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但是,当出现在她面前时,我应该是整洁的,就像从来没有在尘世里待过一样。

我避开马路上穿梭的车辆,走到酒店门前。我抹了一把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才往大厅里走。我不见她,但是,我要尽可能地靠近她,我走进酒店,就能感觉到她了,就能沉浸在她的气息里了。

一个穿保安服装的年轻人拦住了我,向我善意地笑了一下。他把我当成避雨的了,我像是避雨的吗?即使像,为什么不可以让我进去呢?

“请问,你是找人还是有别的事?”他的声音很好听,彬彬有礼。我不想回答他,我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但是,我必须和他说点什么,不然,会被拒之门外。我从怀里掏出那本书,它崭新,散发着书籍独有的清香。这是我写的书,是我的心血,在这座庸俗的小城里,有几个人能做到?我告诉保安,我来这里,是要找一位尊贵的客人,我要把自己写的书送给她。我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漠不关心的神情,仿佛我的话与他全然无关,他只要断定我不会对酒店安全构成威胁就行了。

蓝亭去南方之前,我请了十天假,特意从学校赶回来找她。她打工的那家洗衣坊在闹市,我曾经路过多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好像是李若若。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听着她柔软的声音,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的气息,沉浸在美好的感觉里。我知道,我必须表白了,如果她真去了南方,我的希望之火便永远熄灭了。她放下电话,疑惑地看着我。我不能犹豫了,表白不需要充分的准备。我满脸惊慌地告诉蓝亭,我爱她,爱得要命。她淡然一笑,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向她表白爱情是不合适的,一个连续遭逢两次背叛的女人,她会相信一个几乎没有来往的男人的表白吗?但是,对于我来说,似乎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说出来了,这很重要。我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答应或者拒绝,我都能接受。但是,她没有回答我,她从容地工作,仿佛我根本不存在。我知道梁才一对她的伤害远远小于高华盖对她的伤害,但是,高华盖挖的沟太深了,往下再挖一锹,冒出的就是血。我想把那道沟填平,哪怕用我的身体。但是,蓝亭不需要我。我在蓝亭身边待了半个小时,然后离开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都去了。我们偶尔说一句两句话,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第七天的上午,蓝亭终于放下手里的工作,坐到了我的对面。她说:“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我给了你六天时间,就是为了让你死心。我不想为不相关的人浪费时间,你能理解吗?”我当然能理解。虽然她不接受我,但是她尊重我的感情。我不想放弃,我向她重复着第一天来这里时向她说的话。她笑了,说:“如果我接受你,你能给我什么呢?婚姻吗?”“我能给你爱情。”我脱口而出。我的回答令自己吃惊,我为什么不说我可以给她婚姻呢?“爱情?你的?”她微微一笑,说:“如果以后我和某某人生活在一起,原因一定很简单,婚姻,只是为了婚姻。吴良,你告诉我,你能给我婚姻吗?如果你能给我,不管你是富是贫,我都有可能答应你。但是,在你回答以前,请你认真想一想,我是被两个男人甩掉的女人,已经有两个男人和我有过性生活了。两天可以吗?我给你两天时间思考。”我突然被强烈的刺痛袭击了,就像一只手猛地插入我的充满爱情的心脏,它用力在里面搅动,令我痛不欲生。我无法忍受这疼痛,只好逃离了蓝亭。我躺在家里那张宽大的木板床上,想着蓝亭的话,疼痛又像海潮一样翻卷起来,淹没了我的思维,淹没了我的爱情,淹没了我对未来的所有设计。三天以后,我去找了蓝亭,我想告诉她,无论以前如何,我都愿意接纳她,就像接纳一个一直纯真的人一样。一直纯真的人?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想表达什么呢?表达我的大度吗?幸亏,当我赶到洗衣坊的时候,蓝亭已经走了。如果我当面告诉她这些话,无疑是在深沟里又掘了一锹。也许,我高估自己了,我有能力掘那一锹吗?

我现在仍然没有结婚。如果我不爱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呢?我经常想,如果我真和蓝亭结了婚,我们会幸福吗?我会忘记她的过去吗?我会把她当作一个纯真的女人对待吗?我庆幸自己的犹豫,不是为我,是为了她。我没有给她造成新的伤害,只是让她的唇边挂上数缕讥讽的微笑。这就很好了,很好了!

我今天来,是为了把我写的这本书送给她。这本教育论文集,由省教育出版社重点推出,是我十几年教学经验的总结,是我十几年发愤努力的成果。在写作过程中,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蓝亭的名字,她给了我动力,我感谢她。

也许,我不该来找她。在她的生命之河里,我连一朵浪花都算不上。但是,我在她的河边守望,我在她的河边像鸟一样吟唱,我像轻雾一样顺水而走,像某株树上跌落的一朵花,点缀着她无边无际的清亮。

我把书交给总台的女服务员,请她转给1206的客人。

接到真真的电话,我有些激动,也有些后怕。我们共同努力,终于结了一颗硕果,但是,这颗果子是甜的吗?从里到外都甜吗?

这座叫Z的南方城市,一直像一只白色的大鸟一样在我梦里飞翔,而蓝亭,就骑在它的背上。十七年前,当蓝亭告诉我她要来这里时,我没有阻止她,为她献上了最真诚的祝福。那个时候,除了远走,还有别的路吗?一个女孩子,一个对爱情忠贞不贰的女孩子,在她的人生刚刚起步时,就被爱情毁了,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高三寒假,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和蓝亭躺在她的小屋里,一边透过窗户数星星,一边谈论着爱情。蓝亭是相信爱情的,她试图用她的爱情给我启示,她说李若若你如果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你将来会觉得你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说爱情才会让人生不完整,你极有可能后悔,唯一的原因就是你的所谓爱情。她说即使我被爱情伤了,也不会埋怨它,受伤,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找到它。

唉!我的小亭亭,你这个透明的女孩,你知道吗?当我在十七年以后重新见到你时,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怨恨,我甚至想一把撕碎我们的友谊,我甚至想把自己撕碎。岁月的沧桑已经把你撕扯得面目全非,让我几乎认不出你,但是,你的眼里依然闪烁着纯真的光芒,似乎在告诉我你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希望。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当初你真的找到了爱情,你就是天使,但是,你能找到吗?

在我接到蓝亭的电话以前,我们已经半年没联系了。虽然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浓到可以溶化一切阻碍,我们永远可以看到透明的对方。但是,我们以前的每一次通话都尽量避免谈论过去,当然,是她的过去。我的过去很简单,我二十五岁时嫁给了一个男人,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但是,我们一直过得很好,并且生了一个女儿。过得很好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从来没有闹过离婚,就是这个意思。虽然他出过一次轨,还有一次差一点出轨——我戏称为1.7次出轨——但我们从来没有闹过离婚。离了婚,还结吗?结?那就相当于一次出轨,两人集体出轨。对于我来说,过去平淡得就像一杯白开水,而对于蓝亭,却是一碗毒药。没有人愿意把一碗毒药反复品尝,于是我只和蓝亭聊现在。但是,现在却没有什么好聊的。她的现在,用她的话说,与刚到Z城时几乎一模一样。她到了Z城,用手头仅有的一点钱在边缘地带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做洗衣的生意。她给她的小门面取名“浣纱记”,这是她在Z城唯一的浪漫。她说日子永远千篇一律,就像门前那棵老树站立的姿态一样。我也问起过她的爱情,她毕竟还年轻,毕竟貌美如花,应该不乏追求者。她总是笑嘻嘻地说,她已经把爱情留在了小城。每次通话,我们的话题都差不多。所以,时隔了半年,当蓝亭突然打电话给我时,我以为又是一次平常的通话,我甚至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找到了新欢要向我报喜。但是,她的柔弱的声音一下抓紧了我的神经:“你能来一次吗?若若,你来吧,我撑不下去了。”我知道这不是一句玩笑,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一个小时后,我踏上了驶向Z城的列车。我带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五万块,我只有这些。当我把钱全部取出来时,我不爱的那个男人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并时不时地给我擦拭泪水。“如果这些钱不够,你打电话,我再找朋友借。”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却非常温暖。如果他再一次出轨,我仍然会原谅他,我想。

我按照蓝亭给我的地址,在城南一个破旧小区最后一幢房子的十楼找到了她。在见到她之前,我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是的,她出事了!我一直这样想。房门是半开的,我猜测它已经开了三天,或者一周了。蓝亭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在卧室里用非常微弱的声音招呼我。我立刻明白了,她病了!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每一个角落都让我明白它的年龄不比我和蓝亭小。但是,它很整洁,如果去除岁月的因素,它几乎是一尘不染的。这样的房间,你无法相信曾经出现过男人。是的,这是一套女性的房子,到处充满着女性的温暖和细腻。我知道,躺在卧室床上的那个女人是蓝亭,但是,我不愿意相信。如果不是她眼中流露的我熟悉的纯真的神情,即使她掏出身份证,我也无法相信她就是我的蓝亭。蓬门弱女多薄命,溪头浣纱度残生。姻缘未遂苍天定,花枝无主付东风。在这一刻,我的耳边为何突然响起这期期艾艾的悲音?小亭亭,你知道吗?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看清了你以前的十七年,十七年,小亭亭,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抱住蓝亭,泪水夺眶而出。

卿是汉女,仆乃郑生。敢借溪水之纱,权作江皋之佩。持此为定,勿背深盟。这是蓝亭离开小城以前最喜欢的一句台词,当她摇头晃脑地表演给我看时,我总是笑得前仰后合。而现在,我真希望每一句台词都是一把刀,我要刺穿那些人的心脏,让他们像狗一样蜷缩在蓝亭脚前。

一个小时后,我把蓝亭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三个月以前,她就知道自己得了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无法医治的阶段。在无法逆转的命运面前,她选择了逃避。她带着一包药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默默地承受着疾病带来的痛苦。她说,当你面对一头老虎时,逃避与迎上去都是一样的结果,既然被吃掉是不可避免的,不如把剩下的时间留给自己。她一个人在小屋里安静地过了三个月。她把她的“浣纱记”交给一个熟人照料,偶尔去一次,不是为了账目,是因为难以割舍。我告诉蓝亭她必须住院,如果她继续待在家里,无法承受的病痛将让她没有任何尊严。她听从了我的建议。我为她办理了住院手续,然后到街上买了一些日用品。我知道,我必须陪伴她走到最后。我问蓝亭还有多少钱,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卡,说上面只有三万元。她很安静地笑着,说三万元应该够了吧,日子不多了,有多少花多少吧!我建议她把“浣纱记”卖掉,这样,她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疗。她摇摇头,说你没有见过那个小屋,如果继续经营,它可以营利,但是,利很薄,如果抵掉,不值钱。既然这样,还不如留着,也是个念想。我感到绝望!十七年,她在这座城市做了什么?洗衣服的机器破旧了,那套二居室的房子是租来的,此外,她还有三万元现金。我和我不爱的那个男人之所以只有五万元存款,是因为那个男人视金钱如粪土,他把大部分粪土都吃掉了。蓝亭,她到这座城市来,是逃避,是疗伤,最主要的,是重新起航。但是,她的小船,一直行驶在一条忧伤的小河里。

我为蓝亭要了一个单间病房,加上蓝亭的三万,我手里有八万块钱,应该能支撑一段时间。蓝亭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想说什么,看到我的眼神,又把话咽回去了。她躺在病床上,我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我们的目光里有太多的内容,但是,不想用语言表述出来,没有必要。正在这时,潘汉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参加一年一度的同学聚会。最后的时光,应该是一泓平静的湖水,它因平静而湛蓝,因湛蓝而让人安详。潘汉的电话是一枚石子,在湖面上激起涟漪是正常的,但是,我没有想到这枚石子在我的内心激起的是惊涛骇浪。我明白了,我不可能安安静静地看着蓝亭离我而去,不可能。蓝亭躺在这家破旧的医院里,已经奄奄一息,而高华盖他们却在策划一场无聊的狂欢,这样的对比,让我痛不欲生。

在前年的同学聚会上,我问高华盖,如果蓝亭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他会怎么想。高华盖这样回答我:那个高雅的女人,她是看不起小城市的同学的。无耻的话,一句就可以证明一个人的卑劣。

我压抑着冲动,告诉潘汉我一定参加这次聚会。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一个奇特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我心里,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摸了摸蓝亭的脸,笑了笑,说潘汉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同学聚会。蓝亭也笑了,说那一定很有意思,怎么想起来的?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蓝亭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说小亭亭你真的不恨那几个人?她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说:“开始的时候,恨;后来,就不恨了。不能在一起,总是有原因的。毕竟曾经爱过,要珍惜、珍藏,何必要恨呢?”然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说,若若你还记得我给你唱的《浣纱记》吗?我现在还想给你唱,你愿意听吗?我流着泪点点头。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

自幼儿居住在苎萝村下,

生成了美容颜闭月羞花。

我爹娘去世早谁怜孤寡,

无兄弟少姊妹只剩奴家。

插荆钗紧布裾梳妆淡雅,

为家贫终日里溪边浣纱。

出门来见燕子双飞上下,

碧桃花飞片片杨柳交加。

…………

我拉着她的手,看着她两腮飞起的桃花,真想放声痛哭。我说:“亭亭,你难道不觉得范大夫是千古最无耻之人?溪水之约,其实是另有所图的。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献给一个淫魔,还美其名曰为国牺牲爱情,他牺牲的是谁的爱情?如果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他们的国家就应该灭亡,他们有什么脸皮人模狗样装腔作势地活下去?那个西施也是千古最无聊的,竟然还和他泛舟湖海,装出卿卿我我的样子,她的心里真像湖水一样平静?”

蓝亭笑了,说:“若若,你倒是千古最偏激的。古往今来,男人总是有想法的,而女人呢,心里只想着爱情。若若你信不信,当年西施去吴国,其实不是为了越国,而是为了小范的爱情。”

我一把抱住蓝亭,把我的泪水一滴一滴洒落在她的脸上。

蓝亭用冰冷的小手摸了摸我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但是,也许,若若你是对的。我只想做一个浣纱女,我只想要一份纯真的爱情,我只想在爱情的陪伴下过安静的日子,为什么男人总是有那么多的想法?”

她的喃喃低语,是最响亮的一鞭,我的决心愈加坚定了。

蓝亭睡着了。我包了一辆出租,对Z城数家比较好的医院做了一个全面了解。以蓝亭目前的状况,在中等档次的医院里住一天,估计要花掉五千元。最好的专业医院是圣玛丽,一天需要一万块钱的开销。我走进圣玛丽医院,看着那一间间高档病房,有一种想死的冲动。圣玛丽,你有钱,它就是玛丽,你没有钱,它就是你妈的。我算了一下,如果蓝亭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住在这里,开销将达到六十万。这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但是,两个月可能只是我的美好愿望,她随时都可能离开我,我随时都可能失去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我要实施我的计划了!为了让蓝亭在最后的日子里享受最好的治疗,为了让她梦想的翅膀再往前飞一段路程,我只有这么做了。会有什么后果吗?可能会有,也可能没有。即使有,也不会太严重。那些人的脾性,我早已一清二楚。而且,如果我设计得足够周密,风险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我给我表妹牛真真打了个电话,和她认真地谈了一个小时。我和她说了蓝亭的事,说了我的计划,然后我问她:“你愿意帮老姐做吗?”如果她不想做,我不会强迫,我会另找别人,只要她替我保密就行了。真真兴奋得无以复加,她连着说了十个愿意,并且感谢我给了她这样的机会。真真三十一岁,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策划。她的漂亮不亚于当年的蓝亭,而她的纯真,就和当年的蓝亭一样。接下来,我们探讨了一些具体问题,设想了种种可能,以及种种应对的方法。最后,我对她说:“真真,去吧,去华丽大酒店,去1206!进了1206,你就是蓝亭。”

这样的策划对于我来说并不吃力。我在县城待了这么多年,人脉地气都不缺。酒店总台为我所用,真真与总台的及时沟通,楼层服务员的安排,真真的安全,等等,一切都不在话下。只是,我不知道会有几个人像饥饿的汪丫鱼一样前去咬钩。每个人都希望生活幸福,每个人都希望把身上的尘土掸净,每个人在机会面前都有可能把心动变为行动,所以,我无法确定哪些人会去1206。正是由于无法确定,我才和真真讲清,如果高华盖和梁才一不去,就把计划取消,其他人的钱一分也不要。如果他们两个去了,一点都不要客气。我知道高华盖正面临一场灾难,而梁才一,他的贪心是永无止境的,他的道德是没有底线的。他们会去的,我想,这个局,就是为他们两个设的。

我没有想到,蓝亭嫁入豪门的消息由潘汉发布以后,当天晚上高华盖和梁才一就有了行动。如果他们能坚持两天不去1206,我会让真真撤出来。两天,对于这些贪心的家伙,已经够长了;坚持两天,说明他们的脸皮还没有厚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他们的愧疚还有复活的可能。他们当天晚上就去了,多么好的注脚啊!你想为某些人抹上一缕理想的色彩,你希望某些人会在肮脏的道路上后退半步,你盼望得到一分预料之外的惊喜,没有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好吧!就当这是一场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的因果,他们要用自己的金钱向蓝亭表示最后的心意,我们就把它当作他们的忏悔,收下吧!

真真第二天把四十万元打到了蓝亭的卡上,然后把高华盖和梁才一的陈情书——把它们叫作陈情书更体面些——用快递寄给了我,一同寄来的,还有吴良的论文集。唉,吴良,这个中学老师,借助他对于蓝亭的感情,倒是找到了一条适合他的路。我把陈情书和论文集放到一个铁盒里,把它埋在附近公园里一棵五百年的老香樟树下。我希望这个铁盒会被我忘记,如果有人想兴风作浪,它可是一面无可替代的照妖镜呢!

我把蓝亭转到了圣玛丽医院。

我没有想到,蓝亭住进圣玛丽医院的第二天就陷入了昏迷。她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我相信她在弥留之际也能感受到这份温暖,走得更安详一些。

当早上的阳光洒满白色的丝绸窗帘,数只红嘴白羽的白文鸟在窗外的香樟树枝上啁啾时,蓝亭忽然醒了过来。她已经昏迷七天了,她的苏醒,是我的奢望。我感到惊喜的同时,心里充满了担忧。她看着我,脸上溢出微笑。我跪在她的床前,握紧她的手,泪水洒落到雪白的床单上。我说亭亭你终于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几天吗?她仍然微笑着,没有回答我。她的纯真的目光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她的笑脸,是世间最美的。我轻轻地唤着她,希望她用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手势告诉我,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她真的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微笑渐渐变成了婴儿般的天真的笑,仿佛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在坚实的土地上走上一步。突然,蓝亭说话了,她的嘴唇的翕动,提醒我她正在说话,我赶紧把耳朵贴到她的唇边。

“苎萝村里是侬家,日暮江头独浣沙。莫把桃花轻拟妾,既言妾貌胜桃花。唉!吾是汉女,汝乃郑生。既借溪水之纱,权作江皋之佩,持以为定,为何又违背深盟?”她的声音若天籁,若香樟树随风而下的黄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眼前,轻轻地飘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我抱住蓝亭,放声痛哭。

生活中发生的变化,有时数年看不到几缕,有时,一天之内能看到许多。就像这梧桐树的叶子,从春天到中秋,它在阳光里起舞,你甚至怀疑它永远不会凋落。但是,晚秋的某一天,一场风雨,它便摇落无数。我们的同学聚会仅仅过去七天时间,就发生了数件令我唏嘘的事情。第一件事情,高华盖被带走了。据说,他被纪检委的人带走时,正在家里与李小迷签离婚协议,他的手上蘸满了红色的印泥,还没来得及在协议上落下,他们就到了。他犹豫了一下,把手上的印泥狠狠地涂在了裤子上。以前,当别人在我们面前提到高华盖时,我们脸上会有一道亮光闪过,说那是我们同学,一个班的。现在呢?当人家在我们面前说高华盖怎么样时,我们很害怕人家知道我们是高华盖的同学。第二件事情,梁才一喝醉了酒,把城建委的一个副局长打了。梁才一的酒量我们都知道,他每天都喝一斤多,没人见他醉过。当我听说梁才一因醉酒而打人时,感到这消息就像县城年底要开通地铁一样不靠谱。但是,他真的打了人,那个副局长头破血流,缝了七针。梁才一没有被拘留,原因只有一个,他花了不少钱。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蓝亭回到县城的第二天下午,我去华丽大酒店看她,服务员却告诉我,客人已经退房了。退房了,是离开了,还是另外换了地方?我拨打李若若的电话,没人接,我拨了十遍,仍然没人接。我冥思苦想,得出的结论是她的手机开了静音,她忙得顾不上看手机。我给李若若发了一条短信:我是潘汉。你在哪里?我想请蓝亭吃饭,请代为安排。我没有得到回复,心里很不舒服。我知道高华盖和梁才一去酒店看过蓝亭,有几个同学看到他们从华丽大酒店走出来,脸上的神情很兴奋。那几个同学为什么会看到他们,没有必要再说了。但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很兴奋,是真的吗?

没有答案,我也不再去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明年的同学聚会,不会再有了。

正当我准备把那些烦事像抛石头子一样抛开时,李若若的电话打了过来。我非常气愤地接了电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似乎每个字都浸满了伤心的汁液。她没有任何解释,只让我通知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说三天以后蓝亭还要回来,九点整,大家在柳林路38号见面。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我不想追问什么,神秘就神秘吧!见面就见面吧!我们可以被高华盖呼来喝去,被李若若和蓝亭折腾两次也无所谓了。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从家里出来时,还不到八点半,半个小时,足够我走到柳林路38号了。我走出五百米,忽然想起来,柳林路38号,这是殡仪馆的地址。我的心立即拧紧了,怎么回事?难道是蓝亭出了意外?不会的,嫁入豪门,怎么可能出意外呢?也许,是她的亲戚出了事,想让大家捧个场吧!

我到了,殡仪馆的大门紧闭着,门外站了三十来个同学,梁才一和吴良也来了。梁才一脸色焦黄,像是被槐豆水浸了一个晚上。大家看到我,纷纷围拢来,问我李若若和蓝亭为什么约大家在这里见面。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我掏出手机,拨了李若若的号。她没有接,我再拨的时候,殡仪馆的两扇白铁大门忽然打开了,李若若站在大门中间,像一棵被刨去了主根的杨树,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她看见我们,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里走。我的心悬了起来,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为这种预感生自己的气,但是,我相信它。

是的,蓝亭没了……

巨大的殡仪厅里摆满了白色的鲜花,数条黑色的帷幛从大厅顶端垂下来,轻轻飘舞着,如垂天之翼。后墙上,在松柏、白花和挽幛的簇拥下,蓝亭巨大的黑白照片令人眩晕。我的泪水潸然而下。蓝亭在向我们笑,那纯真的笑,还和以前一样,让我一下就回到了高中时代。美好的高中时代,美丽而纯真的女孩,一去不复返的生活。唉!蓝亭,这么多年不见,你竟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我们中间……

大厅里只有我们这些同班同学。《浣纱记》的旋律舒缓地飘散着,却像一阵冷风吹过我的全身。我疑惑地看着李若若,无法明白眼前的一切。李若若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似乎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她低首走到蓝亭的黑白照片前,把两条黑色的挽幛拉向两边,一副白地黑字的巨大挽联出现在我们面前,上联是:为爱生,为爱死,为爱生生死死生不如死;下联是:浣春夏,浣秋冬,浣尽春夏秋冬依旧纯真;横批:爱恨交加。

哦,蓝亭!

水潇潇柳绿垂阴,柴扉外一树马缨。欢迎你回家,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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