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摄影_续慧颖(署名除外) 部分图片提供_未迟
山青归路云深处
撰文/摄影_续慧颖(署名除外) 部分图片提供_未迟
深夜,这杯热酒,喝完。就这样翻过了一座山。
如今,我回想着是如何穿越雨水浸润的山川,在雨夜抵达浙江桐庐一座不知名山上那座民宿的。没有光亮,连月亮也被雨水洗走了,车灯微弱,土路两旁的侧柏只留下一列剪影。我把它误认作了一排冷松,仿佛一滴松脂可以一瞬间治愈这深如黑潭般夜色的痼疾。我在桐庐一带的山里已经住了多日,今晚又随远道赶回的少寻开夜路冒雨回到张家舍。
桐庐张家舍“未迟”的视野
我们走进斗拱结构的咖啡厅,少寻问我喝点什么,我扫了一眼吧台,除了酒只有瓶装饮料。“我喝水就好。”少寻从高处取下一只透明玻璃杯,打开净水器龙头接了一杯凉水递给我。
山中一抹墙舍
昨晚我在这买了一瓶当地的梅子酒,请店里的小伙子帮我温热。没有对饮的人,酒显得比没有咖啡的咖啡厅还要寂寞。还好我意在喝酒来缓和我一日奔劳的疲惫。那酒是去年春天播的种子,过了一年,等到秋天来喝,那梅子好似又重新开了花。
热酒,喝完。就这样翻过了一座山。
我接过那杯凉水喝了一口,就像是一杯雨水的滋味,这让我想喝茶。我提议两个想聊天的人还是移步茶室比较清净。
茶席上还放着我白天喝过的茶。我交代阿姨不用整理它,今日没有太多客人,我们都轻松一些才好。白日的茶到夜里彻底释放了它的苦涩,那杯冷茶已经不能下咽。还好肚中有不久前刚在山下喝过的几杯红茶。
那是在桐庐当地朋友的家中,我们一同在那里接受朋友父母的热情款待。我陪朋友的父亲喝了一点啤酒,是清淡略甜的千岛湖啤酒,一瓶酒两个人分,一人一碗,不劝不多;一桌家常菜,几句闲聊。那条下午江边跟我们回家的大鱼,此刻已色香味俱全地躺在盘中,成了我们最好的下酒菜。最后,不知两岸山色是否还是偷偷上岸了。
从严子陵钓台俯瞰如“小三峡”(摄影_王天瑞)
午后,我们面前有一条江,却不知应该如何踏入。
“或许我们应该租一艘小船,去江上走走。”我跟我的朋友提议。他满脑子只想着晚上要带一条江里野生的大鱼回去,让他的母上大人亲自烧制来宴请我们。我们就在江边,他却打了好几个电话找鱼。
这里有一江水,我们却都不知该如何去饮它。他还太年轻,他和故乡之间,因为太近还未能生成那道叫作乡愁的疤痕。
“你坐船行过这条江吗?”
他摇摇头。上天把大段的风光赐予了富春江两岸的桐庐人,年轻的他却告诉我一个否定。但他套路很熟,很快就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一艘船。有一艘小船靠岸了,一个老妇早已等在浅滩上。船上跳下来几个情绪不佳的男人,“跨到达东西蛮?(抓到东西了吗?)”妇人对船上的男人说着抬了抬下巴,眼睛仍旧不甘心地往塑胶水桶里看。
“达得特没油,一量根饿干(什么都没有,一两根鱼干)。”男人怏怏收工带着打鱼的工具往江堤上的家里走。妇人从浅滩的江边拉上一绿色大篓,那瘦小的几只小鱼吱溜又“回”了江里。
我们说明来意,他们轻声细语几句就谈拢了价格。妇人朝岸上大喊了一声:“拉雷了,油宁要缺奖!(下来了,有人要出江!)”
刚才的男人拖沓着拖鞋又下来了。妇人跟他交代了几句,他点头应承,跑到船尾发动了简陋的柴油马达。浅滩边的船晃晃悠悠,一退一进随波撞击着,朋友一脚踏空,掉进水里。
少年郎的乡愁至此总算多了一条浸透故乡江水的湿漉漉的牛仔裤。我们就此扬长而去。两岸的山过高,我们的视野只能不断往远方反复调试,桐庐的繁华让人有些意外,这个全国最美县城有人叫它“小香港”。从富阳到桐庐,沿江一百里,“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我想要去追随的正是郁达夫在病中反复思念的富春江岸的山居生活。
我的理想是可以一路顺水从桐君山路芦茨湾,再荡到西岸行到严子陵钓台的富春山上去。
但很快我的美梦就被船家打破。前方修了大坝,渔船过不去了。我们就这样在桐君老人(黄帝时期的药圣)雕塑脚下停泊了。上古的药学家应该去哪里寻才好,漫山尽是生机,众人都是不识普众。不如去城里找一家现成的藏筋堂,勤劳聪明善于经商的桐庐人,早已把老祖宗的本事传承下来,挑着药材的货郎脚踩着富春的山水,桐庐人的医药生意遍地开花。
这时两岸的青山都近了,黛色扑面。远方的青和青白江水像是把天空整面都浸透了进来,无穷无尽的绿在远方渐渐淡成清影,最后成了模糊画纸上那层垫墨似有似无。
坐卧船上,遂江飘荡,见云风流,不记城事。江风里夹杂起了零星雨滴,靠岸已到黄昏。两岸山色潜伏在青白江水中几欲跟我们上岸。
江边人家(摄影_范立)
秋晨,我被一万只沙锤与空气的敲打叫醒。
什么视线都没有。暴雨。秋初干旱的土地终于等到了一场隆重像模像样的雨。
山像是一块吸满水的绿色地毯。游泳池的排水管,因为水一直满着,持续往山坡下排着水。屋里却是干燥暖烘烘的。我想起下沉客厅的壁炉来,这时自然是还没到点火的时候。但我已经能够想象这里的冬日如果没有一盆火,该是多么难熬。
若是再下一些雨,刚好在零度前的一个节拍上。既没有雪可以温暖,也没有地方可去。那真的是苦行僧才愿意来的修行了。我回想着这段想象的由来。顺着线头一直往前捋了半年,才想起来在余杭径山寺上的普众法师。我去见他的那日雨夹雪,喝茶的大殿,门总是大开着。对刺骨的寒风不做丝毫抵抗,任由雨夹雪在风的催促下往屋里赶。他们都要在黎明前起来做早课,棉被僧袍湿重得能把人身上的脂肪都拖垮掉,留下一幅精瘦的骨架撑着宽大的袍子。
越是回想,我却越是想在冬日再来这山上住上一阵。到那时候的静,恐怕是一点都不用惶恐了,更不怕那一丝刻意逃避喧嚣带来的不安。世界都在这样的季节里寂静下来。片刻的停留,都是理所当然。
我来到空旷的茶室。虽然不过几平方米的小空间,因为整面墙的落地窗提供了绝好眺望的视野,茶室显得超乎寻常的空,就连空气好似都是过于干净的。茶室用的人很少,茶具像昨日才从茶具店买回来的一样。
只有一种苦涩的绿茶。我烧上一壶水,等开,泡一杯苦涩的茶用来就书。
浑然不觉,时间已过万重山。微弱的太阳在晌午短暂现身,就像一场歌剧演出最后才愿意出来露面的乐团指挥。旅行中拼命记忆,或总归是带着清醒的绝望和遗憾。
这几日显得相当短暂。山里的房子所有的窗都向着山下开着,就像时刻展开着要拥抱千山的姿态。
壁炉旁的蓝色沙发也是新的。客人在四处走动。一对年纪不小的中年夫妻一整天都在不时追着村里一只母鸡满院子跑。他们大概是想买一只土鸡回去烹饪,否则我实在没法给他们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人们选择来桐庐,是被一种生活外的可能吸引。这里的山居生活给他们的日常提供了多一种的可能。
“其实我们是想给自己建一栋房子。在山里面,按照我们自己的设想,建一个自己的家。”他说的山里的家,就是我们现在喝茶的民宿——未迟。少寻是个面部表情极少的建筑设计师。明明他谈论的是关乎理想,我却像是看他正在砌砖。
少寻和他的搭档马导从同济建筑设计院出来建未迟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江浙的山里为别人建了好几座民宿。就在未迟即将完工时,那几家民宿突然火了。世上可能真的没有“怀才不遇”一说,机会总是等在你能走到的路上。未迟目前只有十二个房间,他们却准备了十二种不同的看山方式。没有导游的扩音喇叭,也没有为游而游的相见。它们就像你和山的某种契约,等你住进去,它们就会如期赴约。
村里的羊四处闲逛
“一个建筑师,只是想给自己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心中重复着这句话,心头竟然涌上一股怅然和酸楚。我们目睹了层出不穷的新事物,见证了一波又一波的时代浪潮。我们希望找到某种恒定的东西,然而无论是故乡还是童年,熟悉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它也在撕扯、游移、焦虑,但却依然保持了某种永恒不变的特质——有不安与刺痛,也有亲切与安慰。”某种层面上,异乡比我们的故乡来得更为可靠和亲近。我们要活得像个人,从来路中,努力去为自己寻找一种归宿。解决掉我们所有的彷徨、不知所措和惆怅。哪怕是一种替代品。
昨夜未迟没茶,我们却喝了一宿。
富春奇雾(摄影_陈俊)
秋雨中的山谷
“未迟”一幅画的横窗
永嘉鹤盛镇下湾村 摄影_金肖武
山野遗风
楠溪江位于温州市北部的永嘉县境内,流域东侧是北雁荡山,西侧是括苍山,三面环山,东归入海。这里,山水文化与古村文化高度结合,耕读文化与宗族文化相互交融,人类生活与自然环境无限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