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尘惜
1、流泪就一定是真心吗?
沈宇森第一次见到乔玥,是在沈安三的葬礼上。
悲伤的人群中,她显得有些突兀,清冷的脸庞,似乎看不出一丝感情,有人啜泣,有人拂袖,有人哀嚎,却唯独她不动声色。
沈安三是沈宇森的三叔,远近闻名的琵琶大师,收了不少徒弟,可最疼爱的是乔玥,有人故意问:“乔玥,你可真冷血啊,师傅待你那么好,你居然一滴眼泪都不为他流?”
“流泪就一定是真心吗?”只一句,气得问话那人满脸飚红。
乔玥就是这样一个人,清冷得能让周遭的气氛都受到影响。
天空下起濛濛细雨,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三叔生前那么好的一个人,却鲜少有人愿意为他在雨中完成葬礼,不免有几分唏嘘。
乔玥留到最后,跪在墓碑前,衣服已然浑身湿透,她起身离开的时候经过沈宇森身旁,他分明看到她红了的眼眸,原来她不是冷血,只不过是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表露悲伤。当时只对视了一瞬,那明亮的眼眸已让沈宇森念念不忘。
看到一步步离开的身影,沈宇森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不上去说话吗?”
就在他犹疑时,乔玥已经走出了墓园,离开了他的视线。
2、清冷傲娇只是她的保护色
三叔生前并无子嗣,三婶一个人生活又太孤独,而沈宇森家有三个孩子,沈宇森就过来做了养子,陪伴三婶。
他从内蒙古风尘仆仆而来,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和三婶没有感情基础,内心肯定是抵抗的。更何况他习惯了辽阔的草原,清澈的湖泊,风吹草低见牛羊,可在这江南水乡,原来的一切不复存在,他不习惯熙熙攘攘的人群,听不懂吴侬软语……重新习惯一个地方、习惯一个家,着实太难太难。
如果说来到这江南,有一件令他开心的事,那就是遇见乔玥。
葬礼过去没多久,他被转入附近的学校,三婶总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乔玥,让她带带你。”
听到乔玥这个名字,他就想起葬礼上她清冷的模样,还是不愿去打扰她的。
那日他在食堂吃饭,餐盘里装着清淡的包菜和酸甜的糖醋里脊肉,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可不吃又要饿肚子,在他跟餐盘做静默对峙的时候,忽然有人把一块大排放在他跟前:“吃这个,长个子。”
他一抬头发现是乔玥,有点惊讶,葬礼之后就没见了,她怎么会突然来找他。
乔玥一边吃一边解释:“师娘说你要来念书,怕你不习惯,让我帮着你一点。”她顿了顿又问,“师娘她怎么样?还好吗?”
“还行吧,你要去看她吗?”
“过一阵吧,那地方,我现在没勇气回去。”
沈宇森知道,师傅是在跟乔玥一起练琵琶的时候突然脑溢血去世,尽管没有人怪过她,师娘更是让她不要多想,但在乔玥心里,她是恨自己的。
乔玥怕他吃不惯食堂,带他去西北餐馆吃面,去街边吃烤羊肉串,又带他在这座城市转了又转,试图让沈宇森一点点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看吧,清冷傲娇只是她的保护色,其实她也有一颗热情的心。
3、她一个人,一把琵琶,显得有些空寂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沈宇森去多功能练习厅找乔玥。过些日子就是学校三十周年庆典,乔玥要上台演奏。
暖黄的阳光,将整个练功房的地面都铺成了金黄色,偌大的一间屋子,她一个人,一把琵琶,显得有些空寂。
乔玥没有发现沈宇森的脚步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音乐戛然而止,沈宇森以为是乔玥发现了他,正打算跟她打招呼,谁知她又低头重新弹起了刚才的曲子,眉眼微蹙,面容上氤氲着些许怒气。在同样的地方,音符再次戛然而止,她又从头开始。
如此往复第四遍,她终究放弃了,放下琵琶,使劲敲打脑袋骂自己:“乔玥你这个大笨蛋!大笨蛋!师傅说的你都忘了!”
那样清冷的乔玥,居然会有这么激动的情绪,沈宇森在一旁看得愣住了。
“乔玥。”他叫了一声。
乔玥抬起头,眼眸盛满了泪水:“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很久了,不想打扰你。”
“我就是觉得自己没用,人人都说我是师傅的得意门生,事实呢,你看我连师傅最喜欢的这首曲子都弹不好,我根本不配啊!”
沈宇森走过去,替她捋了捋被眼泪浸湿的头发:“今天跟我回家吧,三婶也想见见你。”他知道,悲伤愈是累积,只会愈加让人崩溃,最好还是选择直面,或许才能踏过这道坎。
这次,乔玥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说:“行吧,好久没见到师娘了。”
那日的餐桌上,终于添了点笑声,无论是三婶还是乔玥,脸上都挂着释然的笑容。
饭后沈宇森送乔玥离开,幽幽小巷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脚步声,沈宇森的心跳动得有点快。他知道喜欢的情愫来得有点不是时候,但年少的欢喜,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啊,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他很想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4、她抱着琵琶盒子,仿佛是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本来沈宇森跟乔玥一起放学离开,那日他测验成绩有些差,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教育,他让她在学校附近等一会儿,然而意外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等沈宇森找到乔玥的时候,她已经被三个女生包围住了,书本和文具被扔了一地,乔玥被堵在角落,死死抱着琵琶盒。
他见过她们,是在葬礼上说乔玥冷血的几个姑娘,应该就是乔玥的师姐妹。
“有话好好说,动手算什么?”沈宇森冲了过去。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乔玥的小跟班啊,我们先声明噢,我们可没有打乔玥,只不过就想看看书包和琵琶盒,看看她是不是独吞了什么。”
“师傅的东西,你们不该问师娘要吗?”
“嘁,你看看乔玥那做贼心虚的模样,要是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她用得着护得这么牢?”
“我三叔愿意留给谁什么东西,那是他的事,你们没本事就别在这瞎叨叨,有這工夫刁难人,还不如回家多练练,总比欺负人强。”沈宇森冷言冷语地嘲讽,那些人阴沉着脸,丢过来几记白眼,甩手离去。endprint
他们散去以后,乔玥才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啊,宇森。”
她抱着琵琶盒子,仿佛是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一点点拭去刚才争夺时粘上的灰尘,还不等他说话,她先开口说了:“这把琵琶,是师傅送给我的,他说自己弹不动了,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他的琵琶技艺能被更多人赏识,师傅毕生梦想就是走出苏州,去向更大的舞台。”
乔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的琵琶,并未注意到手背已经破了好几道伤口。
他拉过她的手,拿纸巾拭去了上面的血渍:“琵琶重要,但不能为了琵琶,连自己都不顾了吧?”他轻轻地吹了吹,满是担忧,“伤口这么深,一定很疼吧。”
触碰到手的那一瞬,像是触电了一般,她瞬间抽回自己的手,慌张地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5、她终究是要高飞的啊!
庆典之前,乔玥除了平时上课,闲暇时间就在练功房待着排练音乐,同一首曲子,弹上好多遍。
“你不厌倦吗?一直弹同一首。”
“可即便我弹了这么多遍,我还是没能达到师傅的水准。”乔玥叹气,“师傅一直觉得我有天赋,我觉得是他看错我了,我只不过天赋不够,努力来凑,比别人更加努力罢了,却因此得到他那么多的偏爱,我不想辜负他。”
沈宇森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乔玥赶出了练功房:“我需要一个人专心练习,你在这儿只会打扰我,赶紧回教室去。”
沈宇森听话地走出了练功房,不过他没有离开,他停在转角处,听着悠扬的琵琶声回荡在走廊。他有时候在想,要是他能早一点来到三叔家,说不定能更早认识乔玥,还能跟她一起学弹琵琶,那该多好。
庆典当天,乔玥顶着重重的黑眼圈,神态颇为疲惫。沈宇森问她是不是失眠,她点头:“这是师傅去世以后,第一次上台表演,以前师傅在的时候,总会抽空来给我捧场,现在他不在,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三叔不在,有我在嘛。”沈宇森很自然地想揽过乔玥的肩膀,却揽了个空。
“是是是,你沈家大少爺最有用,但是我要去换表演服了。”很不幸,沈宇森又被赶出来了。
其实乔玥的实力,学校演出完全没有问题,只不过师傅的离去,终究是失去了庇护的铠甲。
作为压轴节目,她一登台就惊艳了全场,一身素蓝的长衫,像是从民国巷弄里徐徐而来的美丽女子,弦音一出,原本有些喧闹的礼堂变得安静,怕是一点声音都会打扰到这天籁之音。沈宇森看着台上的她,一刻都挪不开眼。
舞台上原本打着浅浅的蓝光,与她的音乐相映成趣,可偏偏,曲子就要收尾时,灯光忽然消失,礼堂一下子变得昏暗,只剩悠扬的曲声仍在继续。一曲弹完,灯效没有恢复,乔玥接着弹了另一首曲子,直到舞台的灯光恢复正常,她才缓缓收尾,欠身离场。
因为乔玥的临时救场,不至于让准备了许久的周年庆陷入太过难堪的境地,她下台后好多人都围着她,她手里也拿了好几束花。
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乔玥一定会被更多的人簇拥,走向更广阔的舞台,她终究是要高飞的啊!
6、还来不及实现梦想,挫折会先造访
以前要是问沈宇森有什么梦想,他肯定会一脸茫然。当他见到过乔玥在舞台的样子,他心里就有个小小的梦想在发芽,如果乔玥是为舞台而生的,那么他希望能让她更耀眼,成为一个灯光师,为她照耀出全世界最最好看的灯光效果。
他这个梦想谁也没说,就算是对三婶,他也守口如瓶。
有时候,还来不及实现梦想,挫折会先造访。
那年高三,沈宇森努力备战高考,为了成为灯光师不懈努力,可能就是因为太过专注于学习,甚至都没注意到三婶越来越苍白的脸,直到那天他回家,看到三婶晕倒在厨房,他才知道三婶病了。三婶不肯看病,怕浪费钱,她把沈宇森接到苏州是想给他好的生活,可一旦治病,生活质量肯定会下降,那对于沈宇森来说是不公平的。
医生说良性肿瘤只要手术就有很大机会痊愈,但是手术时间不能再拖,越早手术对身体越好。为了手术的事,沈宇森和三婶争吵了好几次,沈宇森明白三婶是怕手术耽误了他的学业和前程,可是他更希望三婶能健健康康。
“婶儿!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还能再赚,手术时间不能拖,如果您真把我当儿子,请您相信我,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
他从病房走出来,撞见站在门口的乔玥。
“你看到了吧,我真没用,连劝三婶做手术,她都不听。”沈宇森很沮丧。乔玥很想安慰,但此时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表达。许久,她忽然蹦出一个想法。
“走,赚钱去。”乔玥一把拉过沈宇森,她先回家拿了琵琶,然后拉着沈宇森去最热闹的广场,她将盒子摊在地上,拿出琵琶,坐在石凳上开始演奏曲子。
他从未想过找人施舍,可乔玥都已经这么做了,他也放下了面子,和着曲子唱起了歌,人群开始渐渐聚集,有人鼓掌有人赏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盒子里的硬币纸币叠了一堆,沈宇森清点着那些零钱,心里其实不太好受:“因为我,你居然来街头卖艺了,真是对不起。”在沈宇森的心里,乔玥应该是被簇拥着,在更大的舞台上立足,可偏偏世事弄人,总是让事情南辕北辙。
“你瞎说什么,师娘对我也很好,这么做也是我应该的。”
当他们把街边表演赚来的钱交到三婶手里时,她有些吃惊:“孩子,你们这是做什么?”
“师娘,我们真的有能力能赚到钱,可能这点钱现在解决不了什么事,但我们迟早有一天要靠自己生活,不管是宇森,还是我,我们都会照顾好自己,我们只希望你也能为自己想想,要是师傅在的话,他肯定也会支持你手术。”
她看了看沈宇森,又看了看乔玥,最终别过脸去,微微仰着头,大抵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7、命运终于给了她一副好牌
三婶住院的那些日子,沈宇森和乔玥就在学校、广场、医院三头奔波,复习功课的时间只能放在晚上从医院回来的十点以后,有时十二点沈宇森还能收到乔玥发来的信息,问他睡了吗。endprint
那段时间是他们最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对于沈宇森来说,功课还可以复读,亲人的健康不能耽误,他不敢松懈。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当你想要紧握一些东西的时候,必然失去另一些。高考成绩出来,沈宇森的成绩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别说他梦想去读与灯光师有关的专业了,就连最普通的本科他都够不上。乔玥的境遇也不太好,几所音乐学院的考试成绩不理想,选择范围很窄。
沈宇森每次看到乔玥垂头丧气,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对她是有亏欠的,若不是为了照顾三婶,她不至于没有时间准备考试,以至于耽误了前程。乔玥家境也不富裕,全家为了她学琵琶也倾尽了不少财力,都希望她有一天展翅高飞,可偏偏沈家还拖累了她。
三婶身体恢复以后,沈宇森和乔玥都着手准备复读,沈宇森问乔玥:“帮着我一起照顾三婶,耽误了你的前程,你会后悔吗?”
“如果奔向前程的途中,我丢弃了师娘,那我才会后悔。”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一脸释然的笑容,“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一起往前走吧。”
可不管乔玥怎么说,沈宇森是不能释怀的,他想尽各种办法,去网上搜罗音乐教授的联系方式,一次次地将乔玥的练习视频发到他们的邮箱,还去微博私信,总之用尽了各种办法,就是希望有教授能看到乔玥的才能,他不想让乔玥再苦苦等上一年备考。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这世上哪有说来就来的幸运。
那天乔玥去他房间找东西,出来的时候拿着写满教授联系方式的册子,她苦笑着说:“你这是在做无用功啊。”
他腼腆地抢回册子:“没事,无用功总要有人做。”
有时候,足够努力或许真的会换来幸运,沈宇森收到一封回信,是北京一位前辈,说看视频挺欣赏乔玥的,如果乔玥有意,可以去北京聊聊。他到网上一搜,这位前辈算是业内口碑极好的教授。
乔玥不敢相信,一再确认邮件真实性,最后才相信那是真的。
“不管能不能被前辈器重,去北京看看才行。”沈宇森劝她。
“可是你们,三婶她的病情还不稳定。”
“我一个人就够了,真的,为了师傅,你这次也应该去一趟北京。”
临行前,沈宇森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塞进乔玥手里,尽管钱少得可怜,让她去北京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嗯,我一定争气。”她抱住沈宇森,很久很久。
她真的很争气,见完教授回来就努力投身到复习功课和练习琵琶上,教授的认可给了她信心和勇气,成功逆袭成为了那位教授的学生。沈宇森经过复读考上了本省的一所高校,为了方便照顾三婶,他没有选择北京。
但是开学的时候,他跟她一起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不能陪你留在北京念书,但我只想你这一路不孤单。”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深深刻在她的心里。
在他踏上归程的时候,她望着那个背影忽然哭出了声。
8、明明就是喜欢和爱啊
刚去北京读大学,她几乎天天失眠,每天都因为紧张的练习把自己繃得很紧,晚上也无法入眠。只有每天晚上收到沈宇森的晚安消息,她才能安然入眠。仿佛在异乡,关于沈宇森的一切,成了能让她安定的东西。
乔玥不敢放松,她的梦想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有师傅的,师娘的,以及沈宇森的。
她以前以为,自己对沈宇森的感情,有一半是因为师傅。
可是那些个等待短信的晚上,她渐渐明白那些感情跟师傅没关系,那种入骨的思念,明明就是喜欢和爱啊。
第一次跟着乐团到加拿大演出的时候,她给沈宇森发了一条消息:“宇森,我终于做到了,后天中午的飞机去加拿大,答应师傅的事情,我终于做到了。”
短信发出去好久,乔玥都没有收到消息,然而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沈宇森回了视频电话过来,满脸潮红,气喘吁吁的,镜头里是他和师娘:“刚一接到你的短信,我就跑回来跟师娘说了,我们都替你开心。”
“这傻瓜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不就完了,非要跑回来跟我说这消息。”师娘笑得很开心,“玥儿,你在那边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和宇森都替你开心呢,过两天我要去看看你师傅,也会把这消息带过去的。
挂掉视频电话,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琵琶认真练习。从前,师傅是她的铠甲,带她闯荡江湖,现如今,宇森成了她坚强的后盾,让她在前行的荆棘路上,褪去畏惧之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