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2017-09-19 16:00:57姚丽
文学港 2017年8期

姚丽

什么时候从家里搬出来的,陈爱玲忘了,什么日子住进百合公寓的,也忘了。知道的是公寓在一幢贴满小广告的写字楼北面,一旁蹲着一口破水缸和两棵大樟树。

近两三年,母亲不断请求她回家,说“开明许多,身体抱恙”之类,也包括“再不回来,死给你看”。听完,陈爱玲也忘了。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清早,窗帘的边角红得发亮,乍以为梦里的光明推搡着出来。房间红了,红色里飞着沙沙的雨声,窗户向着风,“空通——空通”——顶着,很快,新的声音伸进来,是孩子乖巧地叫了声“妈妈”,一只大手摔合了车门,雕塑倒地,针陷进皮肤表面,好几只手洗着扑克牌“嗒啦——嗒啦——”。它们在响、在闹、撞击聚散,愈发让^疲惫了。她摇了摇头,很想思索些什么,可是困倦夺去了她的思考,封住了她会痴笑会怒骂灵动可爱的嘴,直教浑噩的声响钻到心里,生生地疼。陈爱玲到底醒了。

窗外,几株银杏树焕然一新,叶子黄得亮亮的。广阔的蓝天充满了树叶的缝隙,流浪的寒气忘记它们昨天还郁结一处,连日的阴霾把植物和人都整乏了,今仗着好天气,植物和人都格外精神。

看在好天气的份上,描个眉毛吧。陈爱玲对着镜子,先是一怔,眼皮肿胀,眼珠子动也不动,眼下的八字沟又深又长,就冲这双眼,她该老了几岁?她用力转了转眼珠,闭了闭眼,提了提嘴角,好似不会笑了一般,整张脸活像一块无神的雕木,心里一惊,猛看到镜子里,闪亮亮的银钩,越发难过了。银钩,大约是一个月前陈爱玲叫老长安用小锤子敲到天花板上的。老长安是谁?陈爱玲忘了。银钩做什么用?大概是预备穿上绳子.解决这糟糕的日子吧。陈爱玲调慢了呼吸.眉笔突突擦过眉头,眉峰,眉尾,小时候在石子路上骑自行车,车把两边挂了两兜子米,米是从外婆的嘴里省下来的,家里的米缸空了好几天了,车篮里的一罐糖水在石子路上画下歪歪扭扭的黑条,她总以为小时候的日子是最无望的,可惜不是,未来才是无望的。这糟糕的眉毛啊,陈爱玲不满意,统统给抹掉了。

走出公寓楼,她为一个推婴儿车的年轻保姆扶住了门,保姆说,下雨了。她抬头,灰蓝色的云像长长的眼皮耷下来,遮住了明亮的黄眼珠。转身,和保姆一起盯着电梯上的数字。婴儿车里是个亮眼睛的孩子,不知道多大,瞧不出性别。陈爱玲取出一串钥匙在孩子的眼前摆晃,孩子咯咯笑了起来,小手一升一落,她总在孩子快要握住时把钥匙提起来,孩子笑得更响了,孩子的笑声,像蓝色的小雨点。小孩就喜欢这玩意,保姆说,她的眼睛使她看起来无比和善,而眉毛极净极浓。眉毛真好。电梯迟迟不来,陈爱玲不再等了。

陈爱玲抖落围巾上的雨珠,取下卡在门扶手上的卷成条形的报纸,小日光灯依次亮起,跳出一串叮叮声。可恶的老头子,永远叫人翻着昨天的报纸。送报的叫长安,醉醺醺的,长着一张刻薄阴郁的嘴,喜欢谈论打领带的男人们,他不是专门的送报员,是停车场问人要5块錢的。除外,他还兼了纠正所有垃圾桶方位的差事。说是醉醺醺,老长安不喝酒,只到陈爱玲的咖啡馆讨点过期的咖啡。这么想着,他来了,藏蓝色制服颇齐整。

“重得要命了,这是信,还有这个,什么东西,在这里签字。”

“破成这样了?”

“我不过给它挪了个窝。”

她提着手腕,在卷边的册子上画了一个圈。

“以后的报纸不归我送了,垃圾桶也不归我管,呵,谁知道新来的人啥样呢。这年头找个正经人比生孩子还难,打领带的白痴怎么会知道!总有一天……”

上个月,陈爱玲通过邮局给母亲汇了一笔钱,做什么呢,陈爱玲忘了。今又通过邮局退了回来。

地上的包裹楚楚可冷,凡是带着国家标签的机构从不认真做事。两个月前,她订了五本同样的书(哦,那个时候啊,他还在!),根据破损程度,可以区别开。顶上的一册像用身体护着孩子的母亲,脊梁露出纸张短短的毛边。还有那封信……谁的信?这个白痴的正经人,也不看看清楚。肖青,何庆,是何庆写给肖青的。搁着吧,保不齐什么时候想起来。

陈爱玲的咖啡馆开不了多久了,几个月前,她的爱人还在修剪门前的橡皮树。

陈爱玲擦亮了银钩,坐下来。桌上有两盒药,一样是白色胶囊,一样是塞到身体里的橘黄色大药丸。她从没见过这么大颗的药,大得足以让人生病。她吞下三颗胶囊,倒在沙发上。匀出一口气,褪去裤子,分开腿,剥出一颗橘色药丸,它太单薄了,吃不了力。陈爱玲想起小时候外婆教她掐鹌鹑蛋,把剥了壳的鹌鹑蛋对到鸡屁股里,一挺,一挺,再塞青菜末和肉馅,葱姜蒜封口,大锅蒸出来,前后排人家的窗子一扇扇打开,和她一般大的孩子跑出来凑到灶前,用力吸着鼻子,如此美好的时刻,一年只有一次。

陈爱玲有些难过,她觉得身体的褶子闭合了,越合越小,越收越紧。不是她在抗拒,是身体抗拒。她的隐秘地带干涩、绝望,没有活力,无法容纳庞大的异物。陈爱玲看着银钩,像河面探出的鱼脑袋,鱼脑袋说话了,审判。陈爱玲闭上眼,她必须专注于一件事,轻轻地,一进一出,一进一出,进,进,进,它的半个身体进入了她,仅仅半个,一根无形的小舌头将它顶了出去。药的半个身体软塌塌的,折腾出几道褶子,带着白色发稠的粘液。陈爱玲怀疑身体变了,处处提防着自己,她绝不会谋害自己,是吗?她没有底气这样想。陈爱玲把食指含在嘴里,冰凉的指尖被柔软的唇和舌头包围着,温暖、挟制、谨慎。她借助手指,让自己获得了一些情欲,借助情欲让身体软下来,松下来,进去,进去,叮——当——。

银钩是一颗带血的牙齿,从嘴巴里飞了出来,被房顶咬住了,需要一个人的重量,才能平息它的愤怒。

门外,十二月的天更低了。混沌的空气像静止的芦苇,玻璃上的尘土像动物的泪痕,在无极的灰色里隐退,本不该被觉察的事物有了颜色和形状,而本该被看到的瑕疵没了。对面覆着绿网的大楼挡住了一只眼,不远处,耀眼的橘色垃圾桶,肃静得像处女的手绢。一旁,老长安拦住了—辆黑色轿车,一面还往这里看呢。

陈爱玲昏昏沉沉的,支不住,睡去了。

医生递给陈爱玲一支笔,陈爱玲在病历本上签了名,写了:要求流产。她领了两盒药,白色的吞,橘色的塞。endprint

她翻了个身。过去几年里的种种念头全部涌来,她有不好的预感,仿佛一切到了尾声,以某种力量占据她,抓挠她,使她做不出一个决定来,而决定都是相似的。

响雷了,陈爱玲猛坐起来,下体流出一股液体。她扒下裤子看,橘红色一片。

桌上放着送错的信。陈爱玲拆开信,一点,十来页。

亲爱的肖青:

腊梅开了!折了一枝,开了三个朵,插在宾馆的白瓷瓶里,散发着淡淡的香。

北方的冬天像被一只大鼓罩着,阴沉沉厚敦敦的,偶尔献出点日光,引来无数的风,屋外处处是风带来的喧闹。白天有两三个会,入夜,只能靠想你度时间。

三年前,母亲患了恶疾,听从医生的建议,去省城的医院治疗,转天就安排了紧急手术。当时,妹妹小产,只我自己陪母亲到了省城,病房还是水泥地,墙上有很多斑点。这是我第二次到省城看病,先是我,接着是我的母亲,我以为我们家的人都要挨刀子,我怕了。手术排在冬至,家属等候区里有个端着大碗饺子的,听口音像江西人,大概担心病人饿着,拦了一位披着军大衣掀帘进来的护士,拿手在最前比划着,那护士以为是送她的,红着脸说“谢谢”。我没有说话的,只是瞧着进进出出的人,直到发现了你,沉静、端正。我没想到,你也看我呢。你犹豫着过来了,说是我书法班的学生,你的父亲也在手术。

那一刻,我的恐惧与无望收敛了,你的脸上是群山和海洋。

回宁波后,我给你写了第—封信。

你们学校收发室对挂号信的处理之草率令人发指,那位喜喝浓茶的胖女人是不是把茶水溅在信封上,或是由着其他同学贸然领了去?我更担心的,还是你读信时的样子,我的措辞、观念或许不足以匹配你的情志?直到收到你的回信,我才安心。

我有十多年没写过了。

类似的担忧和热切,只在学生时代有过。我念书时,大学还没盛行,初中毕业,直接去了师范,当时的师范只是专科,但也是少数优秀的人才进得去的。一个班里,全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他们的青春和宿舍外的柏树一样高。一眼望去,每个女生都像天使,她们的脸会发光。那会儿,我是个瘦小伙,颧骨高高,脸上毫无血色,胳膊比女生的细,你知道,我们家一个月才挣二百块钱。幸运的是,我写得一手好字,足以应付校领导的需要。因为字,有心的女生知道师范有一个叫何庆的小伙子,她们把我当成穿着寒酸但前途无量的艺术家,上钢琴课时把阿咪奶糖放在琴盖上。

我早有了心上人。她比我小一届,成绩好,家境好,相貌好。人群中,她像一株挺拔独立的白杨,她的沉默和俊俏的嘴唇让人想多看几眼,走路的样子活脱脱是个女兵。

我抄了一首聂鲁达的诗,大概叫《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折了好几下送给她。她答应和我交往,我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也许是被我的字打动了,也许就想找个好人。和她第一次约会,我尝到人生中第一块叫费列罗的巧克力,它的诱惑在于包装和名字,打开金箔纸时响亮的簌簌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我的心怦怦跳。我把头埋在她怀里,不敢咀嚼出声音。

念初中时,困扰身体的改变,对局部真理的渴望胜过了贫穷(我告诉过你,我总是幻想女人的裙子下藏着什么宝贝)。入了师范,一一实现。除了感谢初恋,还得谢谢我的同学凯子。凯子是我下铺,就是晚上把床抖得最厉害的那位。凯子教我用手指安慰局部真理,什么?居然可以用手!凯子是怎么知道的无从考证,连他本人都说不清。我用手减轻了生理痛苦,我称之为痛苦一点也不过分,大敌当前,你有一颗手榴弹,却不知怎么用,你看着手榴弹,对它说,你看着办。凯子懂得这些,应该得益于他的舅舅。凯子有好几个舅舅,大舅舅开录像厅,二舅舅卖计生用品,两家店肩并肩,他们是所有人的舅舅,我们不喜欢三舅舅,三舅舅是“扫黄”的。

师范是独立出来的一片,北面靠山,东西面挨着水田,南面直通到大舅舅的录像厅。大舅舅的录像厅分前夜和后夜播放,前夜放的是老少皆宜的电影,老少皆宜就是谁都可以看,前夜的电影放完,大红幕布降下来,还在座位上的就是等后夜的,后夜的电影是放给想看的人看的。下了晚课,凯子一路领着我们,我们领着女友,低着头,踩着凯子的影子(谁能想到凯子后来当了校长)。大舅舅有两间录像厅,一间录像厅能容纳五六十号人,我们靠后分三排两两坐下,看到大红幕布降下来,一个个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等到大红幕布重新升起来,我问,来了?凯子说,要来了。我像注视国旗一样看着幕布越升越高,我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然后,女生捂着眼睛,男生捂着局部真理。

陈爱玲念完初二时,母亲问她,考得上吗?陈爱玲看着成绩单,摇了摇头。那年夏天,热得人喘不上气,她跟着母亲进了一家雨衣厂,雨衣厂的门很大,她们像两只落魄的老鼠,从侧门穿过,母亲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她看着母亲头上的蓝天慢慢少了,变成高高的灰白的顶。

凯子还教我们请女生晒太阳。师范东西面都是水田,东面的水田更多,更绿,适合约会,西面的水田适合研究植物和落日。到了清明,一辆辆黑黝黝的耙田机在水田里突突突爬着,翻过的土油亮亮,香撲扑,软滑无比。放眼看去,几十亩水田含着淡淡的山影,好像它们原就长在里头似的。耙田机上有一个肤白的男人。按理(也不知道是什么理),坐在这种聒噪机子上的是粗壮黝黑、头发糟乱、操着一口方言的叔或大爷才配驶,才驶得动。他呢,像个唱戏的小生,胯下是竹棒(用毛竹片出来的,挂着流苏,做马)。后来得知,他也是师范的学生,父亲从耙田机上倒下来,心绞痛,死了,母亲让他顶一季,把答应下来的田耙了。他唱着歌,脖子上圈着毛巾,突突突地在田间起伏着。偶尔有女生和他肩并肩坐着,提着白毛巾为他拭汗。翻了田,就要下谷芽了。把一袋谷倒在水缸里,放药粉,浸一天一夜,叫它们吃透了水,转天扎到米袋里,放在稻草床上,盖上稻草被子,捂着,捂个两天两夜,谷粒抽出白白的短芽,再下到田里。立夏前,一大块一大块顶嫩的秧苗挺立着,好不秀气!下好的秧苗还得摘出来,捆好扎实,一棵棵排排站,再担几十个捆好的秧,估摸着距离抛到田里去,插秧的时候省事不少。长出来的稻子齐整有纪律,不会松一处紧一处。这—波下去是早稻。endprint

田野光秃秃的时候,人少,等稻子长了半个身子高,去的人就多了。风吹过,现出晃眼的肉色,真动人!东面的水田由一条稍宽的路分成两大块,原先是长着杂草的土路,后来浇了碎石子,变成白银银的石子路。路东面的水田又比西面的长得好,因为东面傍河,河不宽,就四米,岸边拴着一艘小木船,是农民渡河用的,没人管,谁都可以驶。对岸是高高的葡萄架,夏天,黑紫的葡萄挂下来,青碧绿的藤叶垂下来,银白的光线穿来行去,把人心都照亮了。这片葡萄园是师范所有男生献给女生的礼物,男生说,我请你吃葡萄,女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去了。我也请她吃过葡萄。我把床单撤下来,在二舅舅那儿买了一个避孕套、一瓶蛇胆花露水,带着一颗哧诚的心去了。她穿着白T恤,橘红色雪纺短裙,黑亮亮的长发散开着。她的身体软软的,阳光下,能看到皮肤上浅浅短短透透的毛,像一颗眺子,像广袤土地上一丛自由的芦苇。温存了一会儿,我问她,可以吗?她摇头。我把避孕套扔进河里,我的心酸。

陈爱玲在雨衣厂上了两年班,看着比她的女同学们老陈圆润不少。同车间的小赵送了好几回大白兔奶糖,陈爱玲和小赵处了一阵,让小赵看了她的白兔,小赵问可以吗,她摇摇头。

毕业前,我们分手了。我去了镇上一所小学,国旗很红,黑板很亮,学生像苗儿一样。我教数学,也教书法。书法班有一个学生,辫子扎得很紧,脑门上一个小八字。那是小时候的你呀!和我小时候像极了。十多年后,你居然成了我心里的人,谁想得到!

如能预想到今天,我不会仓促结婚。

一个男人,到了不惑之年,本不该沉迷名利、计较每日的收入,不该为五块钱的停车费恼怒,叫你见笑了,我那么在意一幅字的售价,在意吃食、身体的美观和健康,在意胡子的长短,皮鞋的颜色。九月的体检让我极不安,人不该对身体有过多的企图,而应关注心灵的成长,我年长,更应如此。成长赶不上爱情,会带来孤独的体验,也因为你正青春,我感受得更深了。我总得在把财产留给她们时,为你谋划些什么吧。

整理房间时,看到你的记事本,我担心你正密谋着什么,和其他人一起,一些我没听过的名字。我能感觉到,你们是极亢奋,极团结,极清醒的。你不该瞒我,无论出于何种缘故,我们齐头并进。我顿时领悟,你正是靠它们唤醒我,引领我的。在天津的一个月,一记起你本子上的话,醒目的几个大字——知识分子的良知?我就不安起来。你是平稳而坚定的,可我还得提醒你,要当心,当心不轨之人,当心没有价值的牺牲,当心!

我爱你,肖青,我爱你,我爱你。这世上,只有你看得到我。

“你提着一把小小的红梳子,梳理我的身子,一边说着浪荡的情话,你在阳光下哭泣,抓住发白的芦苇,我和一只狗深情注视你。我想起你的笑容。你俯在桌上,做我的纸,毛笔从肩到腰,你的身体静悄悄的;亲吻时,你咯咯笑着,发丝挠着我的胸口,要我继续说下去,契诃夫的笑话,我只讲过五遍;拍照时,不知该怎么笑,褪尽衣物,情绪便出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天生的荡妇?带泪的笑,攥着被角,眉头红红的;捂着嘴巴笑,不声张的笑,妩媚的笑,拘谨的笑,放肆的笑,都是醉人的。”

“面对你,像面对林间的风,风吹进我的骨头,伸进我的身体,伤口愈合,欲望光明磊落。你审视我,梳理我的贪婪,犹豫,急躁,我的心慢下来,慢下来,我享受说话的愉快,做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拥有轻逸的心和发烫的嘴唇,像鱼钩对水草的低语,一只自由的小鸟对另一只小鸟奉献它对天空的爱。宽阔的爱人会给予我们从容的快乐,会让我们成为自己。”

他的朗读使陈爱玲感知到莫大的亢奋与柔软,并极大地满足了陈爱玲对知识和语言的渴望。

“你写的?”陈爱玲问。

“不是,一位朋友收到的信。”

“她一定是个伟大的女人。”陈爱玲请他不必在意她的存在,他应该追逐更伟大的女人。

他说,别多想,只有你看得到我。

在天津交流一个月,分外想你。

想到你曾在天津住过,觉得天津也是家了。天津多奇人,冯骥才说过,天津人画寿桃,要脱下裤子,用屁股蘸色坐。我认识了位有趣的老头,倒不是用屁股蘸色画寿桃,是养葫芦的黄教授,黄教授不是因为葫芦成的教授,养葫芦也不是种葫芦,葫芦跟银镯子、檀木手串一样,要养,养好了,越用越亲,越用越神气。黄教授年近花甲,脸黄清瘦,小眼宽嘴,右眼角上有一块指甲大的胎记,胎记上翘一撮黑毛,看人时有一股自然的神气,不是扮出来的,说话慢,拖长声,何一庆,你——好呀。前几日,黄教授邀我们去雅舍喝酒,同行的还有一位气质出众的任女士,另有两个黄教授的得意弟子作伴(你在的话,我也可以得意了)。黄教授家门楣上有字,正大门是“葫芦官”,推门而入,青石墙面,北面墙挂着王羲之小像,也是奇了,王羲之手里也有个葫芦。餐厅和客厅连着,黄教授把名字写在了靠厨房的墙上,也是两字,“神色”。厨房、主卧、客房、卫浴分别是“野餐”、“呼噜”、“槟榔”、“轻松”。每问到什么,黄教授只说,问内人,我不知道的。黄太太很和善,烧了一桌子菜,都是地道的天津味,鞭黄瓜,熘鱼片,焖芋头,素炒西葫蘆,素菜丸子,独面筋,韭菜蛋黄饺子……黄教授海量,敬一轮后,抱着葫芦自斟自饮。任女士借来赏玩,又挨个传看。酒过半巡,两个弟子掩酒瓶夺葫芦,不敢让师傅多饮,老先生见状索性夺了我的杯子喝起来,笑说,酒要浅,手要快。两弟子倒也聪明,一人摊纸,一人研墨,黄太太取笔来,先生趁酒兴写了四个大字:守拙求真。我们一人一字领去,任教授领了求,我领了守,其余两字被两徒弟分了去。我老时,有他一半洒脱可爱,就不愁你嫌恶了。

肖青,这世上,可以说话的人不多,可以看见的人更少,我嘴里的鸡毛蒜皮你怕是听厌了吧,早上的粥结着薄薄的米油;客房里的多肉被修灯师傅撞掉了一块;食堂的老阿姨又往兜里塞了半包纸巾,用于抹掉嘴边的油;一个四十出头的女学生邀请我去西藏旅行,我盯着她黄齿上不经意粘上的口红,没有答应,即便是跟你一样可爱的牙齿,我也面不改色。

他们躺在茶园外的地上,陈爱玲把手举得很高,高到不能再高,掌心热热的,红红的,一颗小石头硌着背,微微疼,“我忘了你几岁了。”endprint

“我呀,大概四十了。”

她抱紧他,像抱紧最伟大的诗人,在她二十六岁的时候,给她爱情的欢乐。

她要报答他,报答他的信任、怜爱、成全,使她从一个没有好出身的女工,成为一个有情趣的女人,因此她变得愈发的温柔,也愈发的狂浪,愈发的真情,也愈发的知冷知热。她支持他、激励他,她说不出太动听的话来,只能用她灵动的双眼凝视他,用柔软的臂弯拥抱他,用炙热的嘴唇鼓舞他,用率真和正义之心感动他。也使他的朋友们感受到他的幸福,哦,他有这样一个人爱着呢。

他的朋友都有些结巴,他们进了屋关了门,不喊人添茶,一坐就个把钟头,后带着一身烟味出来。陈爱玲也参加过几次,她坐在他后面,静听,思索,等待,满足地点头,她被这些怀有梦想和远见的人深深打动了,他们潇洒,睿智,宽阔,深远,像地里的水源,看不到,却以一茎草生长的速度膨胀扩散着。偶尔,她也说几句,说得不好,但毫不羞涩,大胆而诚恳。出来时,她也带了一身烟味,她觉得这身烟味美极了,是某种精神的象征,一群人一齐站起来时的样子,也美极了,是知识和勇气的象征。

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买房子,在百合公寓租了一間。百合,百年好合,陈爱玲很喜欢这个名字。房子不大,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间卧室,陈爱玲会收拾,东西码齐了,也不觉得小。他们很相爱,早上醒来还会亲吻。

入秋,天凉了,百合公寓旁的水缸干了,积了落叶。陈爱玲很不安,她说,回来路上有人跟着,被她甩掉了。他抱了抱她,小玲子,搬回家住吧。陈爱玲不肯,她怎么舍得离开他一步。

陈爱玲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眼睛很绿,像审视犯人,他们的口袋里好像装着更可怕的东西。

十月的最后一天,公寓楼下停了三辆警车。他们直接开了门,叫了他的名字。陈爱玲吓坏了,好几双大手将诗人按在了写字台上,给他戴上了镣铐,他的手里还握着笔!屋子里雪白的诗稿纷纷扬扬,所有的容器一个接一个打开。太突然了,陈爱玲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她听不到自己咆哮的声音,听不到他宽慰她的声音,她只是竭力和那些面无表情的男人撕扯着,她的耳朵,她的身体,她的脑袋都是空的,空的,她记得牙齿上的疼痛,腹部的撞击。

他人狱了。他的朋友们连夜筹了钱,请了律师,律师也是他的朋友,姓肖,肖律师从公安局出来,告诉她,他犯了重罪,什么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她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罪名,她只想见见她的爱人,她需要听到他的声音,他手上的镣铐摘了吗,他需要笔吗?肖律师说,不允许家属探视,连她也不行!但她会尽量争取,她握着她的手,就像他的手一样有力。

整整一个月,她和他的父母在悲伤中等待一场审判。可是,根本没有审判!开庭前,她接到电话,他在狱中突发疾病。他们申请保外就医,未被批准。他到底是多么危险可恶的人?她不断打听监狱里的消息,他们心有灵犀,她感觉到他在离她远去,她连梦里都能听到他呼唤着,爱玲,我的小玲子。又过了整整的七天,他们像是放心了似的,终于把他交还给了她。经朋友建议,他转到区医院的重症病房接受治疗,与其说治疗,不如说目睹一个诗人死去。她不想告诉任何人他不洁净的样子,她只想记在心里,他的所有,尤其是那双童真的发蓝的眼睛。

他走了,葬礼也草草了事。

陈爱玲踩在凳子上,把头套进绳结里,绳结摩擦着皮肤,肚子里酸得发冷。

肖青,我要离婚了,无论如何要办下来。

过去十多年,全因一念之差不得不受活。受活是什么滋味?但愿你永远不要知道。人在极度自卑时要多少屈就些,原想吃白米饭,看到粥也安慰了。小时住在乡下,也可以说山里,人们靠一双手、一双草鞋,一副扁担讨生活。能赚钱的活都干,我父亲听说草药好卖钱,城里人喜欢啊,和爷爷一道开了七八亩地种白茅根、车前草、麦冬、干姜,后来,半个村子的人都种白茅根、车前草、麦冬、干姜,赚不到钱了,改养兔子吧,城里人喜欢啊!百来只兔子挤挤挨挨,蹦来跳去,好不热闹。那么多兔子养起来可不省事,喂菜叶、收粪、换水都是小事,清点最烦。一次清点时,少了十来只兔子,父亲急了,全家人都去找兔子。母亲提回三只,我抱回一只,就父亲没回,等着,到了半夜,不找兔子了,母亲哭嚎着,天福啊,全村的人—起找父亲,天福天福地叫,父亲挂在崖边的树叉上,怕稍一用劲给晃下来,不敢应声(奇人)。二叔三叔四叔一人一只手,把他揽下来,他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亲说,不养兔子了。

不养兔子养啥?父亲说,要出息,得动脑筋。父亲茶饭不思,终于想到远近二三十里独独缺个医生。父亲自学人体经络,草药原理,先给牛猪这些牲畜看病,搭脉,慢慢的,牛肚子变成了人肚子,猪屁股变成了人屁股。我也从农民的儿子变成了医生的儿子,吃肉的日子渐多,脸也圆了,俊俏了。父亲名声越来越大(奇事),路远的人家得出诊,要翻一座山,走几十里路。冬至那天,天刚亮,父亲提着箱子出门了,近中午时,日光没了,下起雪来,地上的雪越攒越厚,母亲捧着肚子(母亲快临盆),连连叹气。我在厨房生火时,听到母亲咿咿地叫唤,庆,娘要生了,快去叫爷爷。爷爷找来了产婆,产婆的手冻得绛紫,使不上劲,母亲凭着头胎的经验,自己使劲,使到一半,母亲面如土色,咿咿叫起来:爹,快去找天福!爷爷带着二叔三叔去找父亲,在半山腰找着了,父亲冻成一团,两眼发白,快没气了,二叔三叔一人一个肩膀扛回来,掐了人中,灌了姜汤,醒了。父亲又捡回一条命,大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过了三年,父亲带我们进了城。城,城啊,我算是见着了稀罕草药和兔子的城里人,父亲领我们进城,是为了让我和妹妹有书念。父亲说,以后你要中个状元回来。父亲的诊所很白,很小,离菜市场不远,左边是香烟铺,右边是瓜子店,卖瓜子的阿东是个光棍,总是抓着一把瓜子找父亲说闲话。空时,我帮着父亲烧水,把针筒、盐水瓶烫一烫,一大桶的玻璃,总有几个娇气的针筒砰啪砰啪炸了,父亲不恼,反倒鼓起掌,炸得好!阿东叔也鼓掌,好儿子,给我当儿子。

第二年,父亲遇到一个奇怪的病人。哪里怪呢?他叫五子,和我差不多大,极瘦,眼窝像凿出来的,无神,蓝幽幽的,手指发黑。父亲开了十几副药,五子竟渐渐有人样了,五子的妈给父亲送来了一面发着金光的锦旗,镌着医术精湛之类的话。一个月后,五子突然死了,是撑死的。那家人带着刀子来诊所闹过,可我们没有钱。两个月后,阿东叔冲进教室,说,庆,不好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