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良生
下一站,云上
■ 不良生
一
母亲过世之后,他留在小镇三年。
守孝期已满,他收拾简单的行李:随身衣物、存折、小刀和烟,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锁好门,道别了一声:“我走了。”然后消失在薄雾里。屋内没有回音,如同这三年来,他与母亲之间的对话并无应答一样。
他在一所小学教书,每天按时上下班,做简单的一日三餐,更多时候点一份外卖。屋外有白天和黑夜、喧嚣与热闹,他在屋内,像待在一个静谧的世外桃源。
三年过去了,时间到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往哪里,但还是决定出发远行,于是上路。
二
出租车载着他抵达小镇的火车站,买最早一班的火车票,上面写着:桐乡。他想去看一眼古镇。当身边的人都奔向繁华都市,他却返身折回,向往更偏僻、不入流的地方,因为那里始终古朴而静谧。
到达桐乡,他拖着行李箱走进人声鼎沸的小饭店,埋头吃一碗面,午后转车去古镇。他从未来过这里,但有种蓄谋已久的亲近,仿佛这个小镇一直在等待他。
太阳逐渐偏西,走在古镇的石桥、长廊和窄巷中,他莫名有点心酸,因为它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虽然,记忆之中他也是不曾来过这里的。他看着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古镇夜景,险些落下泪来。
该告别了,他想。它变了,他也变了。他们没有在彼此最好的时候遇见对方,从今往后,它会变得越来越繁华,不再是想象中那样的简单、质朴。
三
几年前,他选择留校教书,他以为小镇的学校会是一处相对不那么复杂的地方。但就像夜空中的月亮从来都会有背面,有人的地方总有江湖污浊的水。幸好,走进教室面对几十个孩童时,他觉得有一种尚未涉世的清洁与纯粹。
三年来,他除了教书,还写了一本十几万字的文稿,是一本关于母亲的书。他在书里写:“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必须要去做的事件,只有完成它或者跨越它,人生才能继续向前走下去。”正如面对亲爱之人的离去,难的是挽留,而更难的其实是放手。他也该给自己一个期限,告诉自己:到了该放手的时刻了。
辞掉学校的工作,离开小镇之前,他把书稿发到了编辑的邮箱。从此以后,这篇书稿就与他再无瓜葛,也像他脱胎于母亲的身体,最终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人。这也是一次放手。
四
在古镇住了一晚,第二天,他上网查找路线,去西藏。
他也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或许脱离任何体制束缚,成为所有主流社会人眼中的失意者。没有人规定人生必须走同一条道路,可以摄影、画画或写作,开始新的征程,他想。
火车开始滚动车轮,他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母亲最后安息的地方。这是他身为人子最后该做的一件事。三年里,他与父亲各自杳无音信,但此刻他决定原谅他。
短信的最后,他说:“谢谢你曾经是我的父亲,从此,遥祝安好。”
然后,他删掉那串熟悉的号码,倚靠在车窗上,在轰隆隆的车轮碾压声中慢慢睡去。
五
抵达拉萨的时候,高原反应像潮水般袭来。他裹紧了大衣,抬头看向灿烂的日光,天上的云被风吹成一丝一条,他的心一下子开阔了起来,像一切沉重窠臼,好像都能抛下了。
走在布达拉宫前的那条北京中路大道,他深嗅了一口气,鼻腔里吸进干燥的空气。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有一个年轻男子迎面走过来,手中牵着一个男童。他们在不远的地方铺好地毯坐下,开始食用背包里携带的面包和水,然后又将包装袋和碎屑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内侧的垃圾收纳囊,看得出来,是一对素养良好的父子。
他走过男子身边时,男子恰好抬起头,微笑着说:“嗨,你好,你嘴唇发干,要注意这里的高原反应,我有多带的瓶装水,你可以喝一些。”他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关怀,心生不安的感激,连道感谢,又婉拒离去。
六
他住在小昭寺对面的一家旅馆,因为旅途劳累,早早便休息了,打算第二天身体复原后再出门。
半夜觉得冷,他起身检查窗户是否关紧,听到外面有女子细微的抽泣。他寻声望去,灯光下,衣着单薄的长发女子低着头瑟瑟发抖。他犹豫着是否要去表示关心,却见到这家旅馆的中年老板走到女子身边,给她披上大衣,安慰道:“姑娘,人走了就不要伤心了,回屋休息吧,你男友会在云上永远陪着你的。”
原来是失去男友的女子,只身来到西藏,只为独自完成两人未能实现的旅行。
他想,这个女子也许此刻需要一个拥抱以及一杯热水。但他没有走出房门,他想,自己仍需储存更多的热量,才能去分享和传递给别人。
在这条路上,每个人都只能是独自攀山、渡河,以及离岸。
七
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间,他在海拔八千多米的高原城市醒来,好像一切从新。
是的,从新,不是重新。不是重新再来,而是从头开始。他告诉自己,要把拉萨的天空装进心里。他想去找那个牵着男童的年轻父亲,告诉他可以结伴而行;他还要去找那个哭泣的失去男友的长发姑娘,告诉她自己的故事。
如同攀山,最后入山;如同渡河,最后眠河;如同离岸,最后靠岸。生活并不会在当下发生改变,但静水流深,总会有路径。他一定会打开心扉。
这时,编辑给他发来消息,说新书已定名《云上》。下一站,云上。
又是新的一天,他觉得一切都会是崭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