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艺术札记(四)

2017-08-28 15:43:16徐建融
国画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落墨风雅勾勒

徐建融

国学艺术札记(四)

徐建融

文人读书

清初毛奇龄《西河集》有云:“天生文人百,不及生读书人一。”盖有慨于文人之不读书。文人怎么会不读书呢?他们读的书可多了去了!而且,“文人”不正是“读书人”吗?其实,在古代,广义的“读书人”包括了文人和士人两类,又称“士林”,但狭义的“读书人”则专指士人。二者都是读书的,但所读的书性质不同。士人所读的书,以经史类为根本,故“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泛及诸子百家的子和集。而文人所读的书,则欲“焚”经史之书,而多读子集一类的诗文传奇,志于艺,离于仁,远于德,反于道。如袁中郎极推李贽的《焚书》,认为:“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而他所标举的人生“五大真乐”之三,便是在“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这里除司马迁所著为史书,罗贯中、关汉卿所著皆传奇,而且,即使司马迁,文人们所看上他的也是因为他的悲愤郁结,而不是他的正气浩然。且其箧中万卷“皆珍异”,即经史之外的异端奇珍之书。具体而论,便是张岱《陶庵梦忆》中所言有关“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之书。

相比于士人所读之书,如韩愈的“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判然而异。昔人谓儒学经史之书如食粮,诸子百家诗文传奇之书如药物、点心。故云士人读书如吃饭而亦吃药物、点心;文人读书则不吃饭而只吃药物、点心。所以说“文人不读书”,只是讲他们“不吃饭”,如李贽《焚书》甚至公开抵制吃饭。但药物、点心,他们还是吃的。吃了饭,一个人就有“器识”,吃了药物、点心,一个人就有了“性灵”。器识不排斥性灵,有了器识就能“原道”,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没有器识只有性灵,就“诋道”“毁道”,以一己之忧乐为忧乐而天下兴亡不与。故宋儒以为“士当以器识为先,一为文人,便不足观矣”。

乾嘉年间章学诚《文史通义》斥文人“大抵暗于史裁,又浸渍文人习气”,故“文人不可与修史”也。这与“通鉴不载文人”是一样的道理。文人不仅没有资格进入历史(正史,非文学史、艺术史),也没有资格修撰历史,原因正在于他们不读经史书。

由于所读之书的不同,表现为所著之书的不同。士人所著之书,切实而深刻。不仅“载道”之文章如此,“言志(情)”之诗文亦如此。而文人所著之书,肤浅而浮华,“载道”之文章他们当然是不作的,作之,也一定是“诋道”之文章,而“言志(情)”之诗文则正是他们之所好。我们看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苏辛的诗词,气象正大庄严而兼文辞之优美,其架构如汉唐的苑囿。而明清的小品文、诗词,则性灵真率活泼兼文辞之娴雅,其架构如明清的园林。形之于画,即使唐宋的画工不读书,而受士人所读书的感染,所制敦煌壁画,为《早春图》《双喜图》《万壑松风图》;而明清的文人,所制为董其昌的山水图、郑板桥的兰竹图。

现实和历史

石涛说:“画事有生前轰雷震耳,死后绝不闻问者。”吴湖帆有一方闲章,以为艺术水平的高下须“待五百年后人论定”。这是因为,从相对而论,现实往往是不公正的,而历史则是公正的。当然,从绝对而论,历史也有可能是不公正的,周公放逐成王,王莽礼贤下士,“设使当时身俱死,忠奸千古更谁论”?正因如此,所以,有的画家生前名声显赫,建了艺术馆,被推为大师,死后却归于寂寞无闻;有的画家生前潦倒,死后却被公认为大师。但“现实往往是不公正的”并非“现实是不公正的”,它也有可能公正。所以,画家生前、身后的评价就出现几种情况。

一种情况,生前享有大名,死后照样享有大名。如黄筌、董其昌。而生前享有大名则同,死后享有大名则有不同。一种,死后没有异议地享有大名,如黄筌;另一种,死后有反复,一度继续享有大名,然后被推翻,认为水平不高,再然后又被承认确实成就高超,如董其昌,生前享有大名,死后,在清代继续享有大名,到民国乃至新中国被认为保守,水平不高,再到20世纪末又被承认水平高超。又如吴湖帆,生前,民国时享有大名,到新中国时又被认为水平一般,死后更被认为不过三流画家,直到21世纪才被重新认定为大画家。这种情况,其中尽管有不同的遭际,但现实的评价合于历史的评价则无异。

另一种情况,生前享有大名,死后则归于平平甚至寂寂无闻。如盛懋,生前被认作是一流的大画家,死后则被归于二流画家;唐岱,生前被认为是一流的大画家,“画状元”,死后则被归于三流画家。这种情况,现实的评价不符合历史的评价。

还一种情况,生前没有大名,死后则被公认为一流的大画家。如吴镇,生前门庭冷落,无人求其画,死后被推为“元四家”之一,彪炳画史;又如凡·高,生前潦倒困苦,仅在朋友的照顾下卖出三幅画,死后被推为现代艺术大师,作品俱为天价。这种情况,亦属现实的评价不符合历史的评价。

再一种情况,生前没有大名,死后亦没有大名。这类画家,古今中外多了去了。现实的评价合于历史的评价。今天,中外的美术史家多喜欢挖掘出一个历史上的小名头来做论文,认为他的成就很高,历史把他遗忘是不应该的。这样的论文,翻历史的案,实际上不承认“现实往往是不公正的,历史则是公正的”,我以为价值不大。

为什么现实往往是不公正,而历史则是公正的呢?因为,现实的评价,除了涉及社会法纪、公序良俗、生活常识可以排斥情感之外,其他任何事情,尤其是艺术的评价,一定掺有不同程度的主观感情,而不可能是绝对的客观。而历史的评价基本上排除了主观的情感,即使不能称之为绝对,也是相对客观的。当主观的情感与绝对的客观相符,现实的评价一定会成为历史的评价;而当主观的情感与绝对的客观不符,现实的评价就不可能成为历史的评价。

明乎此,任何时代,现实中的艺术家对于自己的艺术,重要的便应该致力于自己的艺术本身,而不是致力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对自己的艺术,要知不足而不懈地努力提高,要自新而不懈地坚持。而不是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是褒还是贬,褒则沾沾自喜,贬则愤愤而怒,心存挂碍,颠倒梦想,必然满怀恐怖,即使赢得了别人的好评,不要说历史最终会把你抹去,甚至你还活着,只要你从荣耀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现实中也会把你抹去。反之,心无挂碍,无有颠倒梦想则无有恐怖,别人誉之则不喜,别人毁之亦不怨,是誉是毁,皆如过眼之烟云,来则坦然受之,去则不复为念,淡泊明礼,宁静此生,至于身后是否能在历史上占一席之地,不是自己所能预见的,也不是自己所应关心的。此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不仅不由生前现实中的他人,也不由身后历史上的他人决定。

万事和则兴

“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则万事败。一个家庭如此,一个国家如此,乃至整个世界也是如此。但是,一个家庭,老婆和丈夫,媳妇和婆婆,总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如何处理意见的不一致?通常的办法是争,我要征服你,强迫你接受我的意见,你却不接受我的意见,不接受就吵个不休。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同样如此。所以,世界上的事情,很多精力就都浪费在了争吵上。如果采用和的方法,和而不同,求同存异,互作谦让,大量争吵的精力便被节约出来,用于做实事上,家庭、国家、世界就会更趋兴旺。但问题是,任何家庭、国家、世界,总有强势者,又有弱势者,强势者一定会强迫弱势者服从自己,不服从则制裁,而弱势者一定不甘于强势者的压迫、制裁,要奋起反抗。于是,意见不同引起争执,争执导致灾难,家庭、国家、世界就陷入万事难兴。

说起来,如果强势者不要强迫弱势者,或者弱势者不要反抗强势者,那多太平啊?但人性的本质之一就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表现首先是不愿接受别人的意见而坚持自己的意见,其次是固执自己的意见并强加于别人。除非他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意见是有问题的,否则,任何别人的批评都不可能为他所接受。所以说,自我批评比别人的批评更能使人进步,而批评别人比批评自己更能使人获得自以为是的满足。

当然,这里所说的意见,主要是虚的怎样生活的方法和方向上的不同。实的方面,如做一道数学题,如发射人造卫星,都是可以取得统一的意见方法和方向的。而不和而争,表现在艺术界就更加突出了。因为,艺术上的真理是多元的,任何一元,都可以取得成功,也都可以导致失败,而且各有事实的例证。于是,在理论上,并辅以事实,不同意见的双方都可以滔滔雄辩。从画家画到文人画,从以存形为基础的“画之本法”到不求形似的“画外功夫”,从传统自新到“中西融合”,唐宋的画坛几乎不作争论,强势者不去强迫弱势者,弱势者自觉主动、老老实实地跟着强势者走,以吴道子、黄筌、李成为榜样,整个画坛欣欣向荣,“家和万事兴”,敦煌壁画的辉煌创造出来了,翰林画院的辉煌创造出来了。明清以降直到今天的画坛,不仅强势者压制了弱势者,强势者之间也互相争论不休,正统派、野逸派、传统自强派、“中西融合”派,乃至现代艺术、当代艺术、波普艺术、行为艺术、装置艺术、观念艺术等等。所以,我们看到,唐宋的绘画论著数量甚少,观点、流派显得单一;明清至今的绘画论著数量极多,观点、流派纷呈,而唐宋的绘画因和而万事兴,明清以来的绘画因争而万事乱,真正取得成功者,仅个别的少数人。唐宋的画史,是所有大小画家共同谱写的,明清以降的画史,只是少数大画家谱写的。

宋 黄居山鹧棘雀图 绢本 97cm×53.6cm

单论导致万事乱乃至不成的例子,有两个笑话很能说明问题。

一个笑话,甲乙两位弓手见一群大雁飞来,甲说射下大雁红烧吃,乙说射下大雁白烧吃,于是起了争论,甲说红烧吃味道好,乙说白烧吃营养好,争执不下,结果大雁早已飞走了,结论还未统一。

另一个笑话,祖孙二人进城,孙儿骑在驴背上,祖父徒步。有“尊老”论者认为这不对。于是祖父骑在驴背上,孙儿徒步。又有“爱幼”论者认为不对。于是祖孙均骑到驴背上,又有“动物保护”论者认为不对。于是祖孙均步行,又有“人为万物之灵”论者认为“有驴不骑,这不是傻子吗?”最后,祖孙二人只能抬着毛驴进城。

所以,争执不仅荒废了做事,而且搞乱了人们的思想。秀才遇到秀才,有理讲不清的“文攻”,到最后便只能请出兵来用“武斗”解决矛盾。

文章达意

圣人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所以,苏轼论文章之要,“初无定质,止于达意”。亦即一个人撰写文章的目的,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让读者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北宋 赵昌 写生蛱蝶图(局部)

但有几个人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让读者明白的呢?苏轼又认为:“能使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意谓一个作家见到一件事物,他对这个事物的认识事实上并不可能是这个事物的真实;而他对这个事物的描述事实上也并不可能是他对这个事物的认识。自然,读者读他的描述,当然更不可能是他对这个事物的认识,更不可能是这个事物的真实。换言之,面对同一座黄山始信峰,有一千个画家就有一千座始信峰,谁笔下的始信峰也不可能是始信峰的真实,而读某一个画家的同一幅始信峰图画,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幅始信峰图画,谁的读后感也不可能是这个画家对始信峰的认识。

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因为这个作家或画家的水平不高,其辞未达意,所以导致了读者的误读。但孔子是万古师表的圣人,他的文章够达意了吧?且不论后世的专家,即使得到孔子耳提面命的弟子,对老师的学说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以其性得其一偏”。所以,“诗无达诂”,文章是永远达不了意的,任何人对同一篇文章的认识,都可以得出不同的“意”,而不可能是“秉笔人之本意”。就像事物永远是认识不到它的真相的,任何作家、画家对同一个事物的认识,都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

罗两峰曾为袁枚画肖像,图成,两峰自鸣得意,认为把袁枚画得惟妙惟肖。袁枚把图给妻妾、童仆看,大家都说一点也不像,根本看不出这是袁枚。袁枚表示,他自己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只能说在两峰的眼中、笔下有一个“我”,在妻妾、童仆的眼中又有一个“我”,撰为《二我也》。

我们可以说,罗两峰是带了偏见看袁枚的,所以词不达意,未能画出真实的袁枚。那么,儿童的心、眼是最纯真的,不受任何“闻见道理”的污染,他心眼中“我的爸爸”应该是最真实的,能达意了吗?我们看任何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画的“我的爸爸”,画者莫不满怀天真地告诉观者:“这是我爸爸!”而观者又有几个认为这幅画真的是他爸爸的惟妙惟肖呢?

我们每见画家画了一幅画,请评论家为这幅画写评论文章。不要说其他读者怎么看这篇文章,即使画家本人,看过之后,也一定会说:“这位评论家根本不懂我的画,他所写的根本不是我这幅画的意思。”但问题是,画家你自己所画的这个形象,难道是它所依据的物象的真实意思吗?既然你的画所得的未必是物象的真实意思,则评论家的文章所得的不是你的画的真实意思,读者所得的读后感不是评论家这篇文章的真实意思,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览者之所得,未必秉笔人之本意也。”读者读文章如此,文章的作者读画家的画如此,画家画黄山始信峰如此,各以其意得所览之一偏。从相对而言,均不妨称作“达意”了;而从绝对而言,谁也没有“达意”。始信峰不能言,所以不会批评画家没有达我之本意,如果它能言,一定也会批评画家没有达我之本意的。所以,画家也不应该批评评论家不懂画,所写的文章没有达我之本意;当然,评论家也不应该批评读者水平低,所得的读后感没有得我之本意。商业的霸王条款,简洁明了,其意思尚且能引起不同的理解,一旦引起纷争,“最终的解释权归制定方所有”。文章的达意,见仁见智,最终的解释权则不归作者所有,而归读者所有。

变酸的风雅

“风雅”一说,出于《诗经》的风雅颂,在下为风,野也;居中为雅,正也;在上为颂,尊也。三位一体,社会和谐。宋之前的士大夫,“平居无异于俗人”,其生活的态度为“风”,风俗之风,非风雅之风;“临大事而不夺”,其生活态度为“颂”;平居和大事之间,其生活态度则为“雅”。“此不俗人也”。当时也有少数读书人,即宋儒所指没有“器识为先”的文人,“平居大异于异人”,“临大事而一筹不画”,其生活态度绝俗去颂,而纯以“雅”高自标置,亦称“风雅”,但这里的“风”已不是“风俗”之风,而是傍靠了“雅”变而为“骚”的“风”。“此真俗人也”。晚明以降,士风大坏,文人无行,读书界“何文人之多”,“平居无异于俗人”的士人生活态度便扫地而尽,而率为“平居大异于俗人”的“风雅”。用字好用古文奇字,名物好用冷僻的古称,种种装腔作势,使风雅由正变质为奇,由骚变质为酸。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书画之雅)始于一二雅人,赏识摩挲,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波靡于新安耳食诸大估。曰千曰百,动辄倾囊相酬,真赝不可复解。以至沈(周)、唐(寅)之画,上等荆(浩)、关(仝),文(徴明)、祝(允明)之书,进参苏(轼)、米(芾),其弊不知何极。”这“一二雅人”,便为文人,影响及于商贾即今天所说的企业家。文人当然也有有钱的,但大多比较落拓,没有多少钱,但他们用自己变质为酸的“风雅”生活态度去游说商贾,鼓动他们把大笔的钱用于投资书画艺术品以附庸风雅,于是造成了近世乃至当世书画家的作品,价格甚至超出了古代的荆关、苏米!

文人们不仅鼓动商贾投资书画艺术品,还进而鼓动政府官员投资书画艺术品。这并不奇怪,因为中国古代,官商是一体的,只有二者齐动,才能推动风雅的展开。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指出:“当官不接异色人最好,不止巫祝尼媪疏绝,至于匠艺之人虽不可缺,亦当用之以时,不宜久留于家。与之亲狎,皆能变异听闻,簸弄是非。儒士固当礼接,亦有本非儒者,或假文辞,或假字画以媒进,一与之款洽,即堕其术中。”这里的“儒士”当然指士人,但当世已很少了,“非儒者”则为与士人同属读书人的文人,他们或以诗文,或以书画,与政府官员相往来,其性质与“巫祝尼媪”“匠艺之人”无异,在他们的挑唆下,促使官员在貌似“风雅”的生活中玩物丧志。

这样,以文人的“风雅”为核心,扩展为商贾、官员的附庸风雅,酸不溜丢地吟诗、赏画、焚香、听琴、品茗、行酒、养菖蒲、玩苔藓、狎娼妓、藏古董,招朋引类,风月市井,“平居大异于俗人”,显出与俗人迥不相同的“风雅”,满街俱是“山人”“闲人”,目的则是做给俗人看的,让俗人艳羡的。视唐宋士人的“平居无异于俗人”,与乡村野老共饮;“临大事而不夺”,与肝胆人共事;居中则西园雅集,玩物以养志,风、雅、颂体认了浩然的“天地有正气”。则明清文人“平居大异于俗人”的“风雅”,实为酸之至,亦为俗之甚。如果说,唐宋士人的风雅,要“使风俗淳”,则明清文人的“风雅”,要“使风俗漓”。记得南宋诗人陆游有诗云:“洗尽书生气味酸。”这里的书生便指文人。文人的酸味自古而然,绝俗去颂,自命清高,故多无行。但当时的读书界,文人只少数,这酸不妨作为锦上添花,虽然可恨,但亦可怜、可爱,所谓“众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而明清的读书界,文人满街走,这酸便成为满锦遍是鲜花并不断腐烂,“风雅”成为天下第一恶俗,这酸味怎么让人受得了!所以,顾炎武等把明朝腐败直至覆亡的根源,追查到“何文人之多”。

平居常有,大事不常有。故平居的雅士,必为临大事时的“真俗人”;而临大事时的志士,必在平居的俗人之中。

落墨和没骨

五代北宋的花鸟画坛,“徐黄异体”是众所公认的两大创造。它们的共同特色是“写生”,即真实地刻画出花鸟的形神兼备、物我交融。而“异体”,则绝不是形神兼备、物我交融的“写生”与不求形似、遗物取心的“写意”之异,因为,不求形似、遗物取心的“写意”花鸟,要到明中叶之后的青藤白阳才真正出现。那么,究竟异在什么地方呢?一是题材之异,黄筌多画牡丹之类的富贵花,徐熙多画野竹之类的野逸花;二是黄筌所画的作品,无论什么题材,多有富贵雍容的气象,徐熙所画的作品,无论什么题材,多有野逸娴雅的气象;三是黄筌用勾勒设色法描绘物象,徐熙则用“落墨法”描绘物象,故又称“落墨花”。

但什么是“落墨法”呢?徐邦达先生认为,落墨法也是勾勒法,无非黄筌用细淡的笔线勾出物象的轮廓,然后三矾九染色彩而成;徐熙则用粗重的笔线勾出物象的轮廓,然后略施丹粉而成。具体以传为赵昌的《蛱蝶写生图》与黄筌的《写生珍禽图》为例,二者的勾线,一粗一细,故《蛱蝶写生图》应为“落墨法”的传派。谢稚柳先生则认为“落墨法”区别于黄家勾勒法的,不仅在用粗细不一的线条勾勒物象的形廓,更在用墨笔处理形廓所包围的物象的体面。

试以《蛱蝶写生图》论,它的勾线固然比《写生珍禽图》要粗犷一些,但比之黄居寀的《山棘雀图》却并不粗犷。所以,用粗笔勾勒与细笔双钩区分徐黄异体显然不能说明问题。虽然后世“笔墨”并称,“落笔”不妨解释为“落墨”,但五代两宋,笔墨各有所用,笔主要用于轮廓的勾线,墨主要用于体面的皴染。

刘道醇《圣朝名画评》的一段话值得注意:诸黄画花,“不过薄其彩绘,以取形似”,“熙独不然,必先以其墨定其枝叶蕊萼等,而后敷之以色,故其气格前就,态度弥茂,与造化之功不甚远”。这里指形象的塑造,有两个步骤:一是形廓的正反转侧、穿插掩映,二是体面的阴阳明暗、深浅浓淡。诸黄的画花,在设色之前,只是平面的白描,其立体的效果,须待彩绘来完成。而徐熙的画花,不仅用笔线来白描形廓,更用长短不一的墨笔来处理体面的阴阳,类似于山水画的皴法,所以,在设色之前,犹如一幅“素描”,立体的效果已经“气格前就”。故徐熙“落墨法”与诸黄勾勒法的相异,不在于轮廓勾线的粗细,而在于体面阴阳的处理。勾勒法,在设色之前,体面不具立体感,只是一幅白描;“落墨法”在设色之前,体面已用墨笔皴染出阴阳的立体,是一幅“素描”。

又,徐熙之子徐崇嗣效诸黄之法而创“没骨法”,又称“没骨花”。这“没骨法”又是怎样的技法呢?一、“没骨法”可能专用于芍药花的描绘,因芍药花又称“没骨花”,故“没骨”也许并非指技法,而是指所画的物象,包括《宣和画谱》记诸黄有《没骨图》,也应是《芍药花图》。二、作为技法,“没骨法”与诸黄的勾勒法同为注重设色,但诸黄先勾勒白描,再赋施色彩,崇嗣则不作双钩,直接用色彩渍染出物象的形廓和体面。这里的“没”,指“没有”讲,没有形廓勾勒的笔线又称“骨线”。清代恽寿平的写生便属于此法,乃至白阳青藤的写意也属此法,以区别于勾勒法。

但撇开写意的点厾不论,恽寿平的没骨渍染,在宋画中实无其例。而宋画中的勾勒法,则有两种形式。其一,勾线比较实在的;其二,勾线比较虚淡的。勾线实在的,应属诸黄勾勒法的本法,而勾线虚淡的,则属诸黄勾勒法的变法也即“没骨法”。这里的“没”,指“掩没”讲,即用细淡的笔线勾出物象的形廓,然后三矾九染艳丽的彩色,以至于浓重的色彩盖没了细淡的笔线,“殆不见笔线”,于是而称作“没骨法”。徐崇嗣的“没骨法”当应如此,而不应如恽寿平的渍染写生。

五代 黄筌 写生珍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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