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子河

2016-07-28 06:49:30易格滋
长江丛刊 2016年16期
关键词:石猴虾子支书

易格滋



虾子河

易格滋

后来玉想,嫁到虾子河村,还真不是看上了苕头和他的家,而是被虾子河迷住了。媒人在她前面掀着两片抹了油的嘴皮子,说苕头老实可靠,家是勤俭之家,公公虽然身体弱点儿,但无比节俭,婆婆一辈子又是耙又是篓,不担心日后不红火。媒人的腮帮子像蛤蟆一鼓一鼓,涶沫星子飞到玉的脸上,幸好没到她嘴里。玉嗅到对方的烂苹果气息,当即胃里就翻涌,一股酸液从胃部冲上喉咙,张开口“哇哇”几下,差点儿吐出来。玉站在苕头家大门口,深深吸进几口河风,把涌上来的胃酸压下去。时值春末,两岸杨柳垂着长长的柳丝,像扫帚轻轻地拂在河面,扫过去又扫过来。玉走下河堤,穿过踩踏得发白的小路。河水清澈透明,玉躬下身去,捧起清水在口里“咕咕噜噜”,又把水吐到河里,一群小鱼和虾子就冲着水花箭一样射过来。

中午在苕头家吃饭,媒人盯着玉被太阳晒红的脸,小心翼翼地问,玉,我做媒婆半生,就喜欢一个直字,你当面表个态吧,这事儿成还是不成。媒人在玉身后,脚跟脚手跟手。看玉对杨柳呀、鱼虾呀感兴趣,对给她说的婆家倒不是很上心,所以吃不准玉的心思。玉倒更直,当即就说,我高兴呢!一句话把媒人的嘴巴笑分了家。苕头妈眼里的泪出来了,不住念叨观音菩萨保佑,我们前世修得好,一手抹泪珠子一手给玉夹菜。苕头的脸涨红着,眼睛不敢直视玉,又忍不住偷偷地瞅。心想若是娶到了玉,那真是烧了簸箕大的高香。在虾子河村,数来数去玉的相貌算是头牌,比支书眯眼叔的儿媳还要漂亮,而且这漂亮可不只是芦席滚到垫子上,只强那么一篾片。

虾子河一年四季除了汛期,都清澈得看得见水底的黄沙和游鱼。只有端阳节过后,上游鄂北山里的水冲下来,汤汤河水才混浊一阵儿。站在堤岸上,有虾子和小鱼儿居然会跃上河堤。湾子的人一大早,捡了虾子和鱼回去烧早饭。两岸垂柳丛生,高大的柳枝在河风里摇曳,像湾子里女人们挑着担子,闪动腰枝的模样。柳丝从几丈高的树梢抖落下来,如硕大的帘,在河风里缓缓飘舞,又像是村姑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青禾香味。风,被枝丝筛过,被密叶滤过,一筛一滤,风也跟着绿了。

布谷声声唤,河水静静流。

虾子河发源于桐柏山,自北向南,流淌到这儿,伸了伸懒腰,然后,懒洋洋地调头向东。她伸腿甩胳膊的时候,把河面踢打出一片宽阔的滩涂地。虾子河村人均只有六分田,要是添丁进口,肚皮都险些喂不饱,哪肯让这黑油黑油的肥沃地,枉生绿泱泱、白茫茫的芦苇呢?曾有一位著名的画家,于深秋来画芦苇,离去时向县里上书。次年两会,代表们也曾以开发河滩,设立以十里芦苇为主题的湿地保护区。却因村民百般刁难,死守着各自开垦的荒地不放,致使县里退禾还苇工程胎死腹中。虾子河人满肚子委屈,有谁能体会到他们的苦呢?一河之隔的对面,十年前就搞起了开发,被拆迁的农户腰包里,哪个没有几十万揣着,看着人家住高楼,开小车,而自己连肚皮都吃不圆,还摊上一个刁钻的恶名,你说冤不冤?

虾子河村人依旧各自占滩为王。秋冬种上油菜,小麦,次年春夏时节,河滩里就绿一片,黄一片。紫一块,白一块。绿肥红瘦间,河水却瘦得像女人的腰,窄窄地婀娜着横卧在河滩中间。早晚,河水把阳光投射过来,锥得堤上走路的人眯起眼睛。

玉做好了早饭,提了滤过饭的筲箕到河里洗涮,河水如一口藏青色的深洞。白白的饭粒儿飘开去,虾子和小鱼儿,一窝儿一窝儿地从洞深处浮上来,冲过来抢食饭粒儿,她将筲箕一舀,就是半筲箕虾子。起水的当儿,众虾乱跳。玉抹一把脸上的水,将半寸以下小青虾放生进河水里。一碗饭的工夫就舀到大虾一筲箕,只是那时虾价才毎斤4毛钱。后来,虾价涨到25元时,虾子却没了。再后来,米虾和小鱼几乎绝迹,河里却跑来龙虾。河也像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一天天瘦下去,水也不再清明。

虾子河村要拆迁了。

眯眼支书手里挥舞着县里的红头文件,正式宣布了消息,湾子里像炸开了锅。虾子河要翻身啦!

玉在村办公室开完拆迁动员会回家时,天幕上有几粒稀落的星。她记起童年在娘家观音山的夜晚,满天的繁星,像要落下来,石猴说,你要哪一颗?玉的眼睛如星星般闪烁,手指向石猴的额头,要这一颗!

几点雨打到她脸上,要下雨了,明天得把滩上的地整平,趁着下雨的墒情,把麦种播下。

已是晩上九点,死人(玉的公公中风三年,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湾子人称为死人)听到木门吱呀,隔着墙壁问,公公瓮声瓮气,那声音像塑料在玻璃上划过,一股酸腐夹着腥味儿从公公房间的门缝渗过来,钻进玉的皮肤和鼻腔里,玉咬了咬牙还是没有忍不住,打着喷嚏。玉你回来了,眯眼在会上怎么说?玉把在桌子上做作业已睡着的女儿麦麦抱到她的小床上,麦麦的口水幽亮,淌出一缕涎线。玉脱下她的鞋和衣,把她塞进被窝。嘴对着公公房间的墙壁说,确定拆迁,谈赔偿方案时,吵得一锅粥。这时,老式诺基亚手机响起来,铃声急促得像催命,声音又大又硬。玉从枕头下拿起手机,是苕头。听到苕头的声音时,挂在胸口的那只小小的石猴,似乎动了一下,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仿佛被一只小手,那么轻那么柔地抚摸着,一种熟悉隐秘的渴望,如河深处的暗涌,向上升腾。嫁到虾子河十几年,这个系着红丝线的小石猴,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胸口。苕头爬上她的身子时,玉说,等等,侧过身去摘下石猴,把它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用自己的内衣遮蔽起来。苕头不解地问,什么宝贝呀?玉说,我妈留给我的。苕头瞅瞅那小石猴,心想,取下也好,免得硌疼了我。苕头问,打了几次电话,你怎么不接?老头(爸爸)身体怎么样?我家房子拆不拆?玉只回答了后一问,说,拆。苕头说,赔偿是多少?我们可不能吃亏。我家的房子才做了两三年,新的,钢筋是好钢筋,水泥也是好水泥,买的时候还找了熟人,价格比别人贵几百不说,托人买时还送了一条好烟和两瓶酒,可不能吃亏。玉静静听着,在苕头换气的间隙里,对着手机说,苕头,你把老头和麦麦吵醒哩。苕头声音放低了,却还是怕拆迁会吃亏,赔少了不答应啊,死个人也不答应眯眼他们。

苕头在东莞一家皮包厂做搬运工。

眯眼支书在永昌街的餐馆里喝高了,翘着二郎腿,直着嗓子喊,丢货,你王八日的把老子扔这儿,死哪里去了?这时丢货在街斜对面二楼的包房里搂着小姐亲嘴儿。听到下面支书像杀猪似地嚎叫,慌张地下楼向这边跑,横过街心时绊到一个女郎的腿。女郎在闪烁的招牌灯的红光里,一根手指抚摸着抹得猩红的唇,尖叫道,你神经病,慌急毛火去投胎呀!丢货慌乱中瞥一眼女郎高耸闪悠悠的胸脯,不忘向那女郎抛下一句,回头我来照顾你生意啊。

十几年前,开发商在城市的边缘,建设了这条永昌街。眯眼支书为了让永昌街建在虾子河村,拐弯抹角找江湖上的朋友,攀上了县规划局第六副局长。他天天坐在县规划局副局长的办公室里,烟抽了几箩筐,酒喝了几板车,明里暗里往人家口袋塞了不少“四人头”。局长办公会倒是同意了,可是开发商看到虾子河就像死了他父亲,哭丧着脸死活不肯越过虾子河,把永昌街建在虾子河村的地皮上。

永昌街开街前,上面的工程款只拨下一点点儿,就再也没钱下来。县长给出一个方案,由开发商自主经营街市五年,暂免征收相关费用。开发商要县里发个红头文件捏在手里,县长就不再理睬他。规划局副局长说,傻逼,你就干着,他是县长,在这地儿,谁敢找你麻烦。开街后,半里路长的永昌街,一到晚上,从头到尾,霓虹灯闪烁,街筒子里,人头像鬼影攒动。方圆几十里的人,开着车,坐着的士,汇集拢来。歌厅,饭馆,旅店,百货店,一家挤着一家。每到下午四点,五点钟,街两头入口处,堵得像城墙,车声人声乱作一团。交警站在路心挥手吹口哨,街道依然塞得像石板。永昌街红得发紫,热得烫手,麻烦就来啦!首先是在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一日深夜,省公安厅来了几十台警车,堵住衔两头,数百名武警和民警佩带警具和枪械,包抄了永昌街,次日的报纸宣布了辉煌战果:抓获嫖娼,吸毒,赌博者近百人。此后又有本地警方几次大行动,永昌街的娱乐业大部分从地上转入地下。

眯眼只在两种情形下,来永昌街消遣,一是遇到烦心事,比如看见老婆那一对左大右小的阴阳奶,本来兴趣勃勃的他,一下子就成了霜打的茄子。二是遇到喜事,就像今天县里发下红头文件,拆迁虾子河村已成铁板钉钉。眯眼来这儿总要喊上丢货跟班,丢货就动作神速地换上白衬衣黑西服,胁下再夹个不大不小的棕色皮包,神气得像凯旋的武士,乐颠颠地跟在眯眼身后。丢货打赤膊时,手臂和胸板,描龙绣凤,据说他在这一带吃得开,放码照场子,打打杀杀,有些匪气。却又很会拿捏分寸,遇到真打真杀,他就吼着嗓子往暗处的深巷子里跑。恶名是有了,也曾被抓进号子,每次都作为一般治安案件,罚款放人。而他的同党,大半都在号子里过年。冬日某夜,丢货提了两条软中华,两瓶十年酿茅台,推开眯眼支书的大门,进门当头一跪,眯眼吓一跳,说,丢货,你干什么?快起来!丢货挖着脑壳说,叔,丢货一来贪玩没读好书,二来没学个手艺养身,没路走,在外面鬼混了这么多年,给你丢人现眼,给虾子河村抹黑。丢货从今金盆洗手,跟着你,侍候你。你若不答应,我只好跪到明天早上。眯眼扶起他,丢货坐到杨树椅子上。丢货本名小勇,后来混迹江湖,本名就被人忘却,最后一次喊他“小勇”的是爸爸,爸爸临终前,一脸的放心不下,拉着他的手长出了一口气,小勇儿……就别他而去。眯眼支书说,伢,改邪归正是好事,可是,村里一没企业,二没征地搞开发,你这一身横肉,我养不起。丢货起身附在眯眼耳朵边小声说,上个月我在永昌街,听到口风,我们村被一个大老板看中,要买下盖厂子。

丢货把绿盒子黄鹤楼香烟递到眯眼嘴巴上,躬下身子点了火。眯眼深吸一口,徐徐吐出一股烟雾,说,你王八日的硬要老子喝,现在好了,腰痛肩膀也痛。眯眼年轻时,在汉北水利工地上,肩膀和腰上受过劳损。起风下雨就痛得翻白眼,望着那一大堆在汉北水利工地得的奖状说,擦屁股老子嫌纸硬。丢货殷勤地握起拳,扭捏着身子作绣花状,轻轻敲打眯眼的肩膀。哎呦哎呦,丢货,你的手硬得像芋头,你要害死我呀。丢货嬉着脸说,支书叔,我看见一个女的,刚才在街上差点把她撞到,一对奶大得像葫芦,我去找来给你捶腰。眯眼支书的眼角皱纹向上一翘,两朵菊花开在那里。

村里第二次召开拆迁动员大会,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眯眼支书坐在台上,唾沫星子像毛毛雨向台下飘洒了三个小时,丢货把早已打印好的协议书发给台下的众村民,有的人当场就在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人拿着协议书,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不肯落笔。眯眼支书走下台,挨个收取已签订的协议书。走到玉旁边,见签名处一片空白,眯眼支书瞅着玉的胸脯,问,还是那个问题?玉红着脸点点头。

什么问题呢?两天前,玉到眯眼支书办公室,说,眯眼叔,我们家不是赔四套房子么?我们只要现房两套,另外两套房子,折算成现金。眯眼从办公桌后走过来,径直去关了门。站到她身边,一双蟮鱼眼晴盯着玉那高高的胸脯,玉往开处让了让,眼睛看了看没上闩的办公室门。门被风吹动,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阳光把空气中的灰尘照成一条黄线。眯眼忽然有些结巴,口水也滴下来。玉,这个这个不好办哩,我们乡里乡亲,又又是这么暖的关关系,叔的心你是知知道的。就是我同意了,上面恐怕说不通,瞎子见钱眼睁开,跛子见钱走得快。还有全村千把号人,哪个不想有房又有钱呢?玉打断眯眼的话,神仙下凡不也要问土地神么,这上下,就仗着你做做工作呢,再说我们也不侵占谁。眯眼的喉节拱动着,喉咙里咕噜噜作响,手就朝她胸前伸过来,玉用手挡住他。忽然说,叔,我家苕头就要回来,和你协商这事呢。眯眼脸沉下说,他个闷屁有鸟用,只会把事弄砸了。他把场子泼了,我就没法圆场了。玉说你知道的他就是个牛脾气。

苕头在广东天天记着拆迁的事,端着碗儿就饱放下筷子就饿,累得散架,倒下却无睡意。没两天就买了票,回到虾子河。广东打工三年,头两年,睡到半夜三更把电话打来,玉被吵醒,问,你发什么疯,这个时候打电话?苕头说,一个人冷冰冰的。玉说,天气预报说广东现在32度啊。后来一年多,苕头不再打电话来,也许是他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在外打工的日子吧。倒是自己偶尔想起独在异乡的他,一个大男人,又不会料理自己,衣服脏得发臭,你不催着换,他就不脱下换洗。

苕头回家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玉刚刚迷迷糊糊睡着,就听到大门砰砰砰地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玉惊了一下,从被窝里爬起来,“砰砰砰”,伴随着苕头的喊叫。玉打开门,苕头就利索地进来了,什么行李也没带。也许他回来把拆迁的事谈完就要赶回广东上班呢。

玉没想到,什么也没带回的苕头,却带回一个女人。女人跟在苕头后面,把户外的寒气带进来,玉忽觉得锥骨的寒冷,顺着脖子,袭遍全身,不由打了个寒颤。

女人瘦瘦高高,额头突起,两条眉纹过,软塌塌地像死蚕,像是随时会从眉骨上掉下来。女人的眼睛凹进去,深深埋在眼窝的一双不算难看的眼里闪烁着利爪一般的寒光,玉觉得那目光如细细的丝线,千丝万缕地向自己缠绕过来,挣不开摆不脱,周身冷嗖嗖,直到骨头里去。幸好那女人用广西普通话向她问好,大姐,我是苕头的同事,打扰你了。苕头尴尬地笑笑,不知是向玉点头还是向那女人讨好。玉一时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什么一年来夜里不再打电话来的原由。苕头把那女人安顿在另一房间后,回到玉这边。玉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太阳能热水器里有热水。以往苕头出门回家,澡都不洗就扒下衣服爬上来。玉皱着眉,把头脸偏向一边,她实在忍受不了他一身的酸臭味儿,可是苕头像只饿狗,哪里去理会玉的感受呢?自顾自地在她身上哼哼唧唧一阵,然后滚下来,死猪一样地睡过去。而这次,苕头顺从地去冲洗了,就掀开被褥躺下,一会儿就传来呼呼噜噜的鼾声。半夜里,玉起来小解时,看到苕头一边磨牙一边嚼着腮帮子,轻轻地叹口气。

倒是玉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玉的娘家是鄂东北山区的滑石冲,这儿是蒋介石先生的亲家石凤翔的出生地。玉和石猴上学时,每天路过那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石头牌坊,上面刻着“石凤翔先生石静宜女士故居”的字样。那是即将高中毕业的夏天,山上的风都是绿的,石猴拉着玉的手,赤脚淌过观音溪,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清如碧玉的溪水,从石屋旁欢跳着,绕过山间的竹丛,桃花坳,栗树林,狮子崖,日日夜夜地奔向山脚下的观音河。玉说,石猴哥,我要做你的媳妇儿。石猴捧着玉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说,我要像凤翔老爷爷那样,以后赚很多钱,让你穿绸戴缎,让湾子里所有人都羡慕你!玉说,可是你家连一间像样的瓦屋都没有,我爸妈就怕我去了你家受苦。石猴的手松开玉的脸,叹口气,站起身,走到不远的溪边,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狠命地向林子里扔去,惊起一群鸟儿,扑愣愣的飞起。二十三岁时,石猴家请了媒婆,备猪肉十斤,鲤鱼两条,酒,鸡蛋等彩礼,正式向玉的父母提亲,玉的父母意见高度一致,妈对媒婆丝毫不婉转,说肉鱼酒就带回石猴家,我打开窗子说亮话,石猴伢是好伢,只是他屋里太空荡,一点底子也没有,女儿本是菜籽命,撒哪儿就在哪儿开花结籽。可我们不能看着把它撒到一块光石板儿上呀。玉儿是我心头的肉啊,她若是嫁过去,哪辈子能住上一间好房?哪辈子能穿件好衣裳?我们心里早晚都是刀子割。次年春天,石猴说,这儿除了清水就是石头,凤翔老爷爷年轻时要不是远走高飞,恐怕也会落得一事无成老死深山,我得出去闯荡了。玉,我发达了就回来接你啊。玉含着泪点点头说,石猴,你走吧,你要是不来接我,我就去找你,就是找到天边,我也要把你找到。石猴带着玉,在汉口火车站附近一带,玩了两天,在澚汉码头的地摊上,玉蹲下身子看着一只假玉石生肖猴,石猴花了一块钱买下,挂在玉的脖子上。他们饿了就吃伍角钱一碗的热干面,晚上在不通风又潮湿的小旅店过夜。第三天,玉在汉口火车站送走石猴。那列开往南方海边的火车启动时,玉跟着绿皮车箱跑,大声喊,石猴,你要来接我啊。

两年,三年过去,石猴没来接她。玉的父母急了,慌慌托人说亲。

苕头去村委会找眯眼支书时,却只看到丢货在那儿。正打算走,丢货开口了,我说苕头,你真是发了财就鸡巴长在额头上了——日天了。苕头说,我跟你讲有卵子用。丢货自坐上协调员椅子,天天盼着有人来找他谈拆迁之事,一来满足他的虚荣心,二来可以让眯眼支书看看他的能耐。都说他狗肉上不了正席,我就要坐在这里让你们瞧瞧!丢货不是读书人,却记下了《水浒传》里宋江酒后写在白壁上的反诗:他年那月报寃仇,血染浔阳江口。丢货指着墙上村委会的通告,其中有一条写着,拆迁协调工作人员:王小勇。苕头咧嘴一笑,你捏着鸡巴充大指头呀。丢货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搬了方櫈让苕头坐,又向苕头递上烟,苕头不领情,不坐也不接他的烟。丢货说,你讲,我记着。丢货一本正经地捏着笔。苕头说,你们总不是脚弯手弯,往自个儿怀里弯。丢货说,苕头你说正事吧。苕头说,歪嘴和尚还指望念正经呀。丢货抓起桌上的杯子,往嘴里灌一口水,把升腾上来的火气往下压压。苕头说,跟你讲话是脱了裤子放屁。丢货心里的火呼的上窜,呼吸也急促了,他指着苕头的鼻尖,你敢骂我!苕头用手臂拨开丢货手指,一口的轻蔑,哈哈哈,莫非狗肉真要上正席啦!啊呸!丢货一拳砸了过去,苕头的嘴角滴下血,他捂着嘴大喊,小勇,你打人!丢货正欲来第二下第三下,听见有人喊小勇,拳头在空中惊住了。人们只称他“丢货”,谁还用这个名字喊过他呢?只有他那可怜的老爹,断气前呼着小勇。这时候,眯眼支书回到办公室,扫一眼现场,不冷不热地说,莫非谁要在这儿开精武馆啦?眯眼支书拿了纸巾,走过去把苕头嘴巴上的血迹擦干,到门角扔进垃圾桶里。回过身来拍着苕头的肩膀说,几时回的?回来也不跟我这个穷叔讲一声。拆迁补偿安置方案早已悬榜,征求过大家的意见,我当叔的一碗水要端平,我是对事不对人。茗头说,叔,今天是他打我,你都看到了,我不会饶他,这就打110报警,看警察怎么收拾他!苕头拿出手机准备拨号。眯眼瞥他一眼,不再对他说话。转过头正要批评丢货,却发现他已甩着手臂走出门外老远。眯眼收回目光,叹口气,又对苕头说,丢货把上面搞通了,到村里当拆迁协调人,你叔虽然是支书,有些事情,也不得不让他三分。你今天怎么能跟他结梁子呢?苕头没想到丢货真的有来头,口气就软了。难怪这牛日的胆子这么粗,一拳打得老子牙齿也松动了,心里就有些虚,眯眼叔,那那怎么办呢?眯眼顿了顿,点上丢货放在桌子上的黄鹤楼香烟,吸一口,说,苕头,你若是真想既得房子又得钱,就听我一句话,你要是想出气,我就不管你们了,又不是我当叔的动了你的半个指头。眯眼把嘴附在苕头耳边,嘀嘀咕咕一番,苕头脸上挤出笑,好好,我就听你的。

玉在村道上听见村民飞着唾沫说,那凹眼高额的女人和苕头在湾子里转悠时,女人伸手揽着苕头的腰,苕头在村人面前大约是不自在,试图用一副大蛤蟆镜遮住大半个脸,女人抹得猩红的厚嘴唇,向外咧着,似乎是要展示一口并不整齐的牙。这让还不太开放的村人大开眼界。

从外面回来,玉正要问谈判的结果,苕头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打电话,都好啦,我就去买车票回来。玉看到苕头打电话的样子,心里一阵哀凉。

苕头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裤兜,无事般地对玉说,老板把电话打过来,要我回厂子去,唉,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玉吞下万般滋味,口气平静地说,你就歇歇么,明天走,也不迟这半天工夫。苕头哪管玉说什么,钻进屋子里一会儿就拎着行李包出来了,那女人紧跟着,急匆匆跑到路边,正好一辆摩托三轮车开过来,三轮车就一个急转弯调头,载着这双男女,轰隆隆地甩下一路灰尘。

苕头回到东莞一个星期后,玉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我已平安到达。玉看都不看就摁下删除键。

玉再次去村办公室时,眯眼和丢货都在,两个人趴在桌上叼着烟吞云吐雾。进到门口,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直冲口鼻,她不由咳嗽起来。丢货扔给支书一句话我有事先走啦,起身就离开办公室。眯眼望着走近自己的玉说,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听,苕头跟丢货打起来了。玉还是护着苕头,平静地说,那是丢货不讲道理啊。眯眼说,现在不讲里,讲丈。他的江湖哥哥是管委会副主任,这工作让我怎么做?玉沉默一会儿,问,你是支书呢还是他是支书?当然我是支书。是你当家呢还是他在虾子河当家。眯眼走近玉,笑嘻嘻地说,当然是你叔说了算。玉涨红着脸,我说呢,小鬼哪能翻了阎王的天!眯眼拼命睁开两条眼缝,吞着口水,还是我侄媳妇儿懂世事。你懂事了,叔就开心,开心了事就好办。

正式谈判是在城里的某宾馆。玉看着眯眼发在手机短信上的地址和房号,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种即将被屠宰的感觉。脑海里放起了电影,先是十几年前,石猴在汉口火车站坐着的绿皮车开动,自己哭着喊着追了很远,直到口里有了血腥味儿。再是嫁到虾子河十几年来与苕头琐碎的日子。镜头定格在苕头和那高眉骨女人身上。该死的石猴,你怎么不来接我啊!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五年又五年,十几年,自己为人妻,为人母,心和身体渐渐老去,泪水从眼角流下来。就在玉心底渐渐寒凉,希望却在平淡无味的生活中,慢慢腾腾地浮上来。虾子河村拆迁,可以给她带来一笔可观的现金,她要带走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钱,去南方海边找石猴,她可以用这笔钱在那里买按掲房,天天与石猴在一起,不再分开。她可以去找活儿干,只要不是尖端和太专业的活路,她都可以干的,站柜台,搬运货物,在小区做清洁,做家政,甚至可以去扫街道,都行的,只要能赚钱吃饭,还银行按揭贷款,只要能跟石猴一起过日子。她不想石猴为了和自己在一起背上压力,她要让石猴活得更快乐。真的,干啥都行的。

眯眼先是听到楼道里叮叮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感觉是玉上来了。一般客人走路的声音是咚咚咚,那些因事投宿的客人,脚步重而急促,只有应约的女人,她们在走道里,一边看着房间号,一边心里打着算盘,歩伐自是缓慢一些。他甚至感到了玉在走道里迟疑了一会儿。还好,叮叮的声音总算响到门前。走廊里混浊的空气夹杂着刺鼻的清新剂香味,玉忍不住打起喷嚏。眯眼尖耳听出确实是玉来了,放下手中的热茶,把烟头摁灭在白烟缸里。门就响起来,先是两下,接着又三下。眯眼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口,把门打开。玉脸上像泼了血,胆怯地溜进来。眯眼把头探出门外,左右张望了,反手关了门并扭上锁。还是玉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又想偷腥又怕被逮着。眯眼涎着脸,祖宗,小声点,叔是党员干部,现在抓得紧,我要是被上面撸了,你的事就废了。玉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随手把人造革包咚地一下扔到条桌上。转身对着紧盯自己一举一动的眯眼,一脸豁出去的神态,你别急,我自己送肉上砧板,不会跑走的,我们得先把协议书签了。眯眼滴着口水,那是那是。协议书上写着,签字之日,除赔偿房屋两套外,支付现金六十万元人民币。眯眼的下巴拉下来,心里骂道,金X银X呀,这么贵。玉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搬迁安置费,装修费我不另要,但是村里要一次性支付六十万。你后悔还来得及。眯眼肚子里痒痒手抓不到的样子,眨巴着眼,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其实玉没有狮子大开口,她只要了自己应得的。玉把早已准备好的笔拧开递给他,眯眼做着痛苦状,咧着嘴,签下自己的名字,又从玉递过来的红印泥里按了一下右手食指。那个红红的手印,如一只剁下的鸡脑壳,滴着血,落在自己的名字上。玉重重地倒在床上,悄然拭泪。

丢货坐在高高的挖掘机驾驶室里,当“死人”被村民七手八脚抬出屋子时,他从窗口扔下烟头,放下操纵杆,喷着浓浓黒烟的机器向玉的房屋驶去,随着墻体的坍塌,一股股尘土像蘑菇云,在低空中久久不散。

玉带着麦麦,坐了十七小时火车,来到这座东南的海滨城市。动身前,玉在电话里确认了石猴的大概位置,可是到了后电话就沒有再打通,石猴的号码成了空号。玉站在海边的礁石上,辽阔的海面,肮脏的海水翻卷着浪花,似叹息,似低吼,从远处向她和麦麦涌来。天幕低得要砸着头。玉想起久远的那首歌: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又苦又咸是碧蓝清澈的啊,今天看到却是浊臭难闻。又想起娘家观音溪那透亮的水花,和自己初嫁虾子河时,那镜子般的一河水里,游虾历历可数。到后来,虾子河浑浊不堪,虾子和鱼死绝,这难道是必然的结果吗?

玉无计可施,只好一条街一条路,一栋楼宇一座天桥地去找。有几次,她看到那人差不多就是石猴,心里慌慌地跑着赶上去,却是又一次失望。无数种猜测,对应着无数个结果,在玉的脑海里交替展开。想去想来,最大的可能是,毕竟十来年过去了,有多少事情能经受住这漫长时间的消磨呢?海水可以把脚下的石头冲涮得溜圆,风可以把岸边曾经繁茂的大树吹成枯枝,何况活生生的人!石猴也许在这里有一个幸福的家,有很爱他的女人。他或许是害怕她的到来,会打乱他们来之不易的生活。想到这儿,玉感到透骨的寒彻,眼眶里的泪水滴落下来。她对着涌向脚下的海浪,长叹一声,把那只伴随着自己近二十年的生肖猴,从脖子上取下,在脸上贴着,那石头也凉嗖嗖的。玉闭上眼,牙咬着,把它扔进海里。

虾子河村整体搬迁到一个土坡上,这儿地势高,汛期时再也不会有水爬上村民的场院。还建的房屋一排一排,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整整齐齐。只是下水管道工程和绿化工作都没做,眯眼支书为此挨了几次批评。更让上面不满意的事是,村民经过拆迁,腰包鼓了,却不安分了。赌博的,吸毒的,嫖娼的治安案件,让辖区派出所的民警焦头烂额。所长在湾子里开现场会说,正在调查一个涉及台港不法分子专伺引诱村民犯罪的团伙。

拆迁不到一年,就出现了五六家新的贫困户。新的扶贫问题又让上面头痛。苕头在玉出走后不久,从东莞带回那个广西籍女人。日子一如平常。

这年,从秋天开始,就一直没下一场像样的雨。冬月过去,腊月就来了,居然没有一粒雨星落下来,天总是阴沉沉,虾子河断流了。河上的大桥春天才动工修建,据说日夜赶工,也得两年通车。人和车就直接从干涸的河床趟过来,车辙碾平河滩,飞起尘沙,尤其是重型工程车,满载沙石建材,轰隆隆地横冲直撞。在隔三差五奠基开工的冲天鞭炮中,虾子河迎接了这一年的春节。

玉心灰意冷地坐在海边,麦麦说,我们回虾子河吧。电话响起来,玉看到是眯眼打来的,眯眼说,玉,我晓得你老是不接我电话的原因,我不怪你,是叔不好。你在听吗?玉的手僵硬着,眼泪流出来。眯眼接着说,苕头生病了,躺在医院发高烧,那个广西女人,趁着正在安葬“死人”忙乱,卷走了你们家二十五万多,案是报了还没破。村委会把苕头安排住院,还好,医生说是梅毒感染,你别生气,湾子里他算老实的。再说这种病现在已过关了。你回来。医生说苕头的心情好病就好得快……

一上火车,麦麦就歪在玉的大腿上睡着了。列车在群山中运行,一隧一桥,又一挢一隧,轰隆隆轰隆隆,咔嚓——咔嚓——玉在不知不觉中也沉沉地进入梦乡。她梦见自己打着赤脚,满裤腿沾着露水和青草屑,从观音溪走到虾子河。她渴了,俯下身去捧起清亮的水,一群米虾和小鱼以为是刷滤饭的筲箕呢,围聚在她的手边,冲撞得她的手心痒痒的。河水甜津津的。河两岸的油菜花黄得她的鼻子酸起来。这一路好远啊,她浑身酸痛,眼睛就睁不开,倒在柳荫里睡着了。柳丝软得像棉条儿,在她身上,扫过来扫过去。河湾里传来布谷鸟的“咕咕”声。

易格滋,1965年3月出生于湖北孝感市。自由职业者。一直做文学梦。曾在《海南日报》《西藏日报》《兰州晚报》《楚天周末》《清远日报》《孝感日报》《长江丛刊》《河北文学》《荷花淀》《青年文摘》《赤壁》《星星文学》《旅游文化》等省内外报刊发表散文丶小说丶文学评论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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