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本文作者)与秦厚修相识已过70年,她是我就读重庆中央政治大学时的校友,后来也成为了我政大同班好友马鹤凌的夫人。回首往事,厚修学姐的故事如画面重现一般,历历在目。
书香门弟少年乐
秦厚修,字彤熙,1922年农历十月初一生于湖南长沙宁乡。父亲秦卓年轻时上过岳麓书院,后考入上海南洋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铁道工程系,加入中国国民党,当时为国民党第十一集团军机要室主任。母亲刘梦桃是当地有名的将门闺秀,其祖上刘典曾任左宗棠得力助手。
1930年,厚修学姐八岁时,因父母到外省工作,而外婆长年独居,便搬去与外婆共住,祖孙二人感情甚笃,后来她因为考入著名的周南中学,高中又考入长沙女中,按规定只能住校,虽然在外婆家的时间少了,但午饭或晚饭后一有空,她就跑回外婆家,节假日更是常伴外婆左右。在外婆家,她也会像普通女孩一般撒娇,讲些学校的事给老人听,更多的时候还是依偎在老人身边细心聆听,听她讲过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令她感到快乐,她对外婆的情感甚至要超出对父亲、母亲的情感。多年以后,她从台北写信给我,信中提起哪怕自己已经是个太外婆了,在梦中还常梦见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呢,人常说人老了对往事记得清,对近事常会遗忘,她深有这种感觉。
1941年,厚修学姐在长沙女中毕业后,与鹤凌兄同时考进中央政大。1943年他们在编辑校庆特刊时坠入情网,一年半后在本校内附小新建成的礼堂举行婚礼。大门正中嵌着“亲、爱、精、诚”校训,两旁是同学们撰写的喜联:“同学、同乡,同心、同德”(左联),“新郎、新妇,新厦、新婚”。主婚人、证婚人和介绍人基本上都是老师和同学。100多位来宾都是本校师生,我也以同班同学身份作为来宾参加盛会,自此以后,两人相濡以沫,患难与共长达62年之久。
鹣蝶情深渡艰难
60多年的婚姻生活,有苦有乐,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1950年,鹤凌兄、厚修学姐全家去往香港,两人都在九龙“荔园”游乐场打工。厚修学姐在香港生下马英九后,就在游乐场当收费员;鹤凌兄白天在家做馒头,晚上到“荔园”去当茶房;奶奶则在家照顾三个孙女、一个孙子。全家七口人,每天只吃两顿饭。当时仅6岁的大女儿马以南每天步行到游乐场,给上班的妈妈送便当。因为全家生活拮据,厚修学姐不时典当外婆送她的首饰来贴补家用,后来仍难以为继,只好求助于海外的政大校友朱振发、邹云亭、刘遐龄等,同学们寄来1000多港元,资助鹤凌、厚修夫妇开了一家茶馆,赚来的微薄收入方才解决了全家的吃饭问题。
1951年10月,鹤凌兄、厚修学姐携全家去往台湾,先在桃园住了半年,后搬到台北市万华,在一个拼凑聚居的大杂院住了11年,马英九的童年即在此度过,马家最小的女儿马莉君也在此地出生。
厚修学姐贤淑多才,含辛茹苦地照料八口之家(其中包括五个幼儿)。她白天上班,晚上有时还要兼课、做饭,十分辛苦。她还会织毛衣,做衣服,家中有一台缝纫机就是她贴补家用的利器,马家姐弟几个念小学、中学的制服,很多是她亲手缝制的。当时,鹤凌家里的收入微薄,但厚修学姐能烧菜、做衣服、织毛衣,为全家节省了不少开支。有其母,必有其女,厚修学姐的贤惠能干也都遗传给了她的四个女儿,马家四姐妹不但能做菜,厨艺好到甚至可以做出整桌酒席。
马家四女一子小时候跟他们的奶奶上西同路天主堂,常常领回面粉、苞谷粉等外国救济品,有一次在门口发现一位贫穷的老人在馊水桶中找东西吃,仍是孩子的马英九立刻跑去告诉妈妈,厚修学姐马上装上一包香喷喷的苞谷饼,去送给那位饥饿的老人。看到老人感激的眼神,孩子们很开心,从母亲那里,他们也懂得了什么是“助人为快乐之本”。
从万华的大杂院搬出后,鹤凌兄、厚修学姐携四女一子住到了文山区的兴安里,全家在此处一住就是40多年。厚修学姐留给左邻右舍的印象就是做事低调、谨言慎行。后来哪怕马英九走上仕途,从政30多年,她也从不介入,对他的公务,只有支持,没有干扰。
1950年代末的台湾,既无电视,也无电脑,电影院也少。夜深人静的晚上,厚修学姐坚持教马英九诵读《古文观止》。这些诵读的日日夜夜,也在马英九的成长历程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1980年代,蒋经国在开放台湾同胞到祖国大陆探亲之前,指令当时任他英文秘书的马英九完成《民众赴大陆探亲问题之研习》。为了保密,马英九将这一提案取了一个代号———“颍考专案”。颍考,出自《春秋》中的《郑伯克段于鄢》:共叔段在其母支持下,阴谋夺取郑庄公的政权。郑庄公打败了共叔段,放逐了他的母亲。大夫颍考巧妙安排,使郑庄公与他的母亲团聚。其实,早在马英九六岁时,母亲便已教他熟读了这个故事。孩提时,有一次他与小妹马莉君不知为何争吵起来,互不相让,厚修学姐便出来劝止,并让马英九把《春秋》一书拿出来,翻到《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问他懂不懂。他连声说“我错了”,母亲的言传身教,让他心服口服。
2014年,厚修学姐因慢性肺部肿瘤住进医院加护病房,初期意识尚清楚,马英九去探视时,就背《桃花源记》给她听,背对了,她点头,背错了,她摇头,又重温了50多年前母子共享的快乐时光。当厚修学姐离世后,马英九说:“现在妈妈走了,我不敢再碰《桃花源记》,深怕自己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鹤凌兄生前曾说过:“厚修以娇生惯养的世家女孩跟着我冒险犯难,投艰吃苦,兼顾家底职业和我并肩作战五十年如一日,对孩子们言传身教影响也极深远。”
退休生活心开朗
2005年末,鹤凌兄去世,我代表上海9位政大11期级友给厚修姐发去唁函,对学长突然辞世表示无比悲痛。厚修学姐收到唁电后,当晚便来电:“在上海参加欢庆政大十一期毕业50周年的活动,一别已十年,对熟悉的几位同学的深情厚谊深表感谢。”从话筒里可以清晰听到她悲伤的抽泣声。
次年2月,收到马家长女马以南来信,说厚修学姐不慎摔伤了左腿,动手术装上了人工关节,所以她代母亲回信。三周后,厚修学姐又来信了。信中,她说腿伤已愈,能行动自如,信中表达她对鹤凌兄的思念之情,“他的书房和三大柜书架一切如旧,不曾挪动,放大一张遗照悬挂客厅墙上中位,随时都可拜祭,他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哪里像个往生之人。”
信中,厚修学姐还说她和马英九都买了自己的住宅,在三楼上,门对门早晚都可以见面,她家住房有60坪,四房两大厅。鹤凌兄走后她一人不敢独住,请了一个60岁女士陪伴和料理家务,对她照顾得也颇为周到。
此后她又陆续来信。
厚修学姐在2010年5月15日的来信中说:
我是自中央银行退休的,每两个月行方会举办登山健行一次,我们退休人员愿意登山与否,任君自便,否则签个名领取1000元奖金即可打道回府。说良心话,我还算很健康,我想这与我年轻时爱好运动不无关系,现在年已88,我觉得与以前没什么两样,年轻人也喜欢我,见到许多退休的同仁,真是感慨系之,有的走得不稳,有的由子女陪伴,大家见见面也很有意思,每两个月举办一次,我一定要参加,两个月一次到郊外活动也颇难得。……
五个孩子各忙各的,家中除了一个佣人外,就只有我一个人,儿子他自己规范每周一定回家陪我晚餐一次,时间常常往后延,他很忙,有时是身不由己,既当重任,就得多点牺牲,你说是吗?
……
有一次,厚修学姐一位学生的婆婆,摔了一跤摔坏了髋骨住院开刀痛得大叫不已,对此她在信中不免感慨:
我平时很少外出,托儿子的福,他请了一位男士跑腿和司机伺候,门前门后都装了监视器,保护备至。我是很安分守己的,除了上医院做腿部复健,每周三次外,平时可以说是不出户也省不少事。今年5月的政大校庆你们也来台参加吗?很是欢迎。年岁大了,见面也不容易,不过现在有直航,真是方便不少……
前一阵子你们去澳洲玩了几天真是好,政大11期外交系的邹云亭外放澳洲后定居悉尼,两年前已去世。鹤凌和我曾前往旅游一次,悉尼气候极好,街道清洁,人口不是很多,是定居佳地,邹太太也常到台北和大陆各地旅游活动,很好。
2013年末,我撰写《忆马鹤凌》一文完稿后,将初稿寄往台北,交由厚修学姐审定,随信还附上了自己的一本回忆录。时隔不久,收到了她的回信,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通信。
(摘自《档案春秋》2015年第5期,汤从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