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銮宣谪戍新疆与其诗风转变

2016-06-13 08:12:49杨向奎党文静

杨向奎,党文静

(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石河子832003)



李銮宣谪戍新疆与其诗风转变

杨向奎,党文静

(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石河子832003)

[摘要]李銮宣是清代中叶亦官亦诗的杰出人物,诗作数量可观。对其谪戍新疆期间创作的二百余首诗进行研究,发现其在戍地的诗歌异于前作,风格发生了新的变化。主要呈现出汪洋恣肆、怪奇多变、豪迈激荡的特点;多采用歌行体进行创作。究其变化的原因有创作空间的变迁、西域特有的自然人文景观、固有的诗歌传统等几个方面。谪戍新疆,成就了李銮宣诗歌创作的提升,丰富了诗人的创作内容和风格。

[关键词]李銮宣;谪戍新疆;诗风转变;创作空间;西域景观;诗歌传统

李銮宣是清代中期亦官亦诗的杰出历史人物,他政绩卓著,且笔耕不辍。在谪戍新疆期间创作的二百余首有关个人遭际、戍地风光的诗歌,是清代西域边塞诗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对李銮宣的研究多停留在谪戍始末及诗作内容上,而对其诗风转变的研究较少,本文重点研究谪戍新疆对李銮宣诗歌风格的影响,以就正于方家。

一、谪戍新疆与李銮宣的诗作

李銮宣(公元1758—1817年),字伯宣,号石农,晚号塞翁,山西静乐县人。清中期著名诗人、书法家。“十三岁补弟子员,二十二岁以拔贡举于乡,入京为景山官学博士。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中进士,授刑部主事,自此步入仕途”[1]。李銮宣对此自称,“余五赴省试,六上春官,始博一第”[2]。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任职提牢厅;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补安徽司主事。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升任湖广司员外郎。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擢浙江温、处道尹;嘉庆九年(公元1804年),擢云南按察使;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因错误平反误伤人命案[3],被革职。嘉庆十一年(公元1806年)六月,李銮宣被迫离开云南,其后又遭巡抚永保以其积压命、盗各案二十余件,未能在大赦期限内结案,使得囚犯无法“均沐皇恩”而被弹劾。同年十一月十四日,嘉庆帝就部议批示:“虽训据供称,委因伊父患病,精神昏聩所致,但伊父本系迎养在署,即果染患病症,需伊侍奉,亦何至不能一时分身,清厘案牍,况伊自被参至今,阅时已久。伊父并无他故,自系藉词诿卸。李銮宣著照部议,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以为玩误公事者戒。”①《清仁宗实录》卷170,“嘉庆十一年十一月丁己”条。嘉庆十二年(公元1807年),李銮宣抵达戍地乌鲁木齐。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三月,因父殁于家,上命释回。李銮宣著有《坚白石斋诗集》16卷,共1262首诗。其中卷8、卷9、卷10名为《荷戈集》,载诗256首,系谪戍乌鲁木齐时往返沿途及在戍的诗作[4]。诗人谪戍新疆期间的二百余首诗歌,内容丰富多彩,诗作涉及思乡念家、遭际感慨、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等多个方面。李銮宣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是清代西域边塞诗的重要组成部分。

蒋攸铦《〈坚白石斋诗集〉序》中说李銮宣:“少失恃,育于祖母,长遭家变,窭且贫,备极艰难困苦之况,而后博一第。”[2]一个人性格的形成,除了先天遗传因素外,多与其后天的成长经历及其所处的环境密切相关。李銮宣特别注重亲情,可谓“惓惓于亲老弟贫”[2]。在遭遣戍之后,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便显得愈加凝重。“客舍不知亲健否?白云黄鹄古今愁。”(《客舍》)“嗷嗷八口长饥寒,割慈忍爱远离别,老亲曾否身平安?”(《漫述》)诗人虽在戍地不足两年,却留下了不少思亲念家的诗篇。

初到新疆的李銮宣,面对荒凉的戈壁、无边的流沙,深感惶恐、畏惧。《瀚海歌》中九个“无”字连用,真实地再现了大漠的荒芜,诗人目及之处是阴森恐怖的白骨青燐。稍有不慎,个人的身家性命便葬送在这无情的瀚海流沙之中。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的内心情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苍茫的瀚海、无垠的戈壁、巍峨的天山以及凛冽的冰雪等新疆特有的自然风光,彻底震撼了诗人的心灵世界。当他安全抵达戍地之后,最初的恐惧便消散许多。此时所作的《沙山来》,无论是在立意上、还是在情感上,与《瀚海歌》相比都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可谓“前者悲怆,后者雄劲。至此,李銮宣已开始超越了自我,从个人的身世浮沉中解脱了出来,而同辽阔的祖国、造化的神奇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心胸顿时开阔起来”[5]。沙来如高山压顶,沙去如兽吞原野。冰火两重天的奇特景观,深深触动了诗人敏感的神经。诗人内心的孤寂、哀怨已被这雄伟奇丽的雪山沙海洗刷殆尽,心灵世界得到极大的充实。

除了戈壁、沙漠,天山也是李銮宣重要的描写对象。“积雪巉岩万万古,其鳞之而玉龙舞。有时天亦被雪遮,一片空濛迷仰俯。……群山莽莽入关去,武功太白皆儿孙。亥、章不能步,神禹不能导。”(《登库舍图岭纵笔作歌》)“之而”一词,“本指面颊上的胡子,这里显然用来形容鳞片浮动的样子”[6]。巉岩参差,如鱼龙浮动的鳞片,大雪弥漫,使人迷失在天地之间,《山海经》中以善行走而闻名的大臣竖亥、大章在此也只能望而却步。诗人采取亦实亦虚的手法,突出山之怪、雪之大。“博格达”(博克达今作“博格达”)在蒙古语中是神灵的意思,博格达峰是天山的最高峰。诗人遇赦还乡,在返回途中,再次望见这巍峨的博格达峰时,怀着难舍的爱恋写下了《将至碱泉,车中别博克达山》:“博克达山高极天,三峰岝崿青云端。负戈一载北庭住,日日对尔开愁颜。昼拥鸿濛万年雪,玉蝀连蜷皓以洁。巡檐不觉吟兴豪,慷慨悲歌金石裂。夜烧昆仑万年火,烛天之焰罡风簸。……弹指一别已十日,回首漠漠空烟云。烟霏微兮云演漾,峰头白雪遥相望。相望何如相对时,望山别山吾有诗。”诗人流戍迪化(现乌鲁木齐)期间,每日与此山形影相对,博格达已然成了李銮宣倾诉的知己。它在诗人眼中绝不只是一个符号抑或概念化的存在,而是一个含有无限语码的情感寄托。东归对于遭谪戍的李銮宣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但真要离开时,昔日的种种美好记忆涌上心头,便又有些不舍了。

李銮宣这些描写新疆独特自然风光的诗篇极具特色,诗人往往选取具有代表性的景物进行刻画和渲染,着力突出边地景观的怪奇之美。诗人不避夸张、险怪,肆意放歌,与前期诗风已然不同。

二、谪戍新疆引起的诗风新变

流放西域,是李銮宣一生经历的转折点,特殊的遭遇磨砺了诗人的内在性情,激发了诗人的创作热情。李銮宣在谪戍新疆期间创作的诗歌与他前期的诗作相比,已发生了变化。这些新变化主要体现在诗歌风格的变化和诗歌体式的选取上。

(一)诗歌风格的变化

恽敬在《〈坚白石斋诗集〉序》中云:“其为诗清而不浮,坚而不刿,不求肆于意之外,不求异于辞之中,反覆以发其腴,揉摩以去其滓。何也?性之至者体自正,情之至者音自余也。”[2]蒋攸铦的序文亦云:“石农诗清而腴,杰而秀,不为藻采浮生而志凝声远,渊乎可思。”[2]这些评语是就李銮宣全部的诗作来说的,以此来衡量和评价李銮宣在谪戍新疆期间的诗作,似乎不够准确、恰当。比起以往所作体正声远、中规中矩的诗歌,在新疆境内创作的诗作更多显示出汪洋恣肆、怪奇多变、豪迈激荡的体格风貌。

1.意象组合的跳跃性

诗人在意象的选取与组合上,往往跨度很大,并不局限在统一的范围内部。意象的组合有时并无太大联系,常显示出明显的跳跃性。诗人似乎并不想以逻辑与理性来支配控制意象与意象的结合,而是有意随着个人情感的流动和想象力的纵横变化来构建意象的组合。

“无秋无夏无三春,无飞无走并无介与鳞,无草无木亦无水与薪。”诗人从季节更替联想到介虫与鳞虫继而又联想到草木水薪,无太多规律可循,凸显了边塞的荒凉与奇异。“有时怪火出,烛天之焰逾日星。有时怪风起,焚轮之势摇苍旻。鸣沙射人石喷雨,苦雾匝地天无津。”(《瀚海歌》)怪火、怪风、沙尘、浓雾等一系列灾害性天气意象的罗列,真可谓上天入地,魑魅魍魉。这些意象间的排列组合是随着诗人情感的波动起伏而发生变化的,其内心的恐惧便熔铸在这些灾害性天气意象之中。“飞廉噫气箕伯怒。……十月裂风饕,烈风烈如刀。……五月热风熇,热风热如烧。烛龙当午焱轮飙。”(《沙山来》)诗人任想象天马行空般自由地驰骋于天地之间,选取惟有在古代神话传说中存在的飞廉、箕伯、烛龙等神灵作为诗歌意象,冲破现实与仙界之隔,意象的组合极具跳跃性,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罗卜淖尔蒲类海,如螺如芥如浮杯。……九州五岳峰数堆,南戒北戒青莲开。三千大千尠如此,虫沙猿鹤一瞬俱尘埃。白云如席堕我鞯,白雪如掌落我肩。羲和纡辔娥魄晦,但见银海沆瀁上下左右齐现兜罗绵。”(《登库舍图岭纵笔作歌》)巴里坤湖、九州五岳、两戒,甚至包括整个世界在诗人眼中与小虫泥沙一样,终将化为尘埃。将实际存在的自然景物与佛教中的青莲、三千大佛相连,逻辑跳跃极大,随后诗人同样将佛教中的圣树——娑罗树与白云、白雪、太阳、月亮这些自然界中的景物并置,反映了其诗歌意象组合的跨度之大。

意象组合的跳跃性体现了诗人丰富的想象力。一个想象与另一个想象之间,跳跃极大,意象的衔接组合也是大跨度的,形成离奇惝恍、纵横变幻之感,足以体现诗人诗风的转变。

2.阴森恐怖、怪奇多变与以丑为美

诗人用词狠重、险怪,常给人以不寒而栗之感。“黑风噀沙沙石惊,鏦鏦铮铮金铁鸣。犎狂奔饿鸱叫,黄雾四塞蚩尤兵。……青燐乱飞白日暗,噫气直欲摧长城。……鬼伯呼洶招鬼族。手提骷髅血漉漉,新鬼故鬼一齐哭。”(《大风作》)黑风来袭,阴森恐怖,怒吼的黑风是死神的召唤,青燐、鬼火、鬼伯、鬼族、骷髅、新鬼、旧鬼等一系列鬼意象的罗列,可谓鬼气十足,闻之令人丧胆。诗人以丑为美,有意烘托边疆自然环境的险恶与阴森,将大漠黑风的残酷无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天山如连鳌,势压坤轴断。初阳射其巅,云与雪争烂。猎猎罡风吹,玉绳亘天半。”(《由奇台县至东城口》)天山犹如一条巨鳌,把地轴都压断了,诗人用喻怪奇、新颖,且不失形象感。

“昼拥鸿濛万年雪,玉蝀连蜷皓以洁。……夜烧昆仑万年火,烛天之焰罡风簸。烈山一炬雷电惊,欲吟未吟口先哆。”(《将至碱泉,车中别博克达山》)将天山比作玉蝀,夜间所点起的篝火在诗人看来是烛天之焰,足以擎天撼地、霹雷惊电,诗人用语之夸张,在此可见一斑。“万丈琉璃屏,激射日光冷。晴云起山腹,匹练系如绠。高峰突遏之,怒气结成瘿。迷漫遍山谷,顷刻幻奇景。近山含光晶,远山澹微影。”(《白杨河望博克达山》)“绠”,汲水用的绳子,瘿,指的是囊状肿瘤。诗人将晴云比作白练,远远望去好似系在山腰上的粗绳,浓密的云气被耸立的山峰所阻遏,无法散去的云气与山峰浑然一体,如瘿瘤一般丑陋恐怖。诗人选辞怪僻,以囊状肿瘤作喻,且构辞异样,不得不承认其诗颇有韩愈诗歌追求险怪、以丑为美的艺术特色,这种超乎常情的艺术创造往往给读者带来别样的审美体验。

3.豪迈激荡与悲壮情怀的抒发

新疆这片神秘的热土激发了诗人心中压抑的诗情,这种壮怀激烈的豪情在李銮宣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因而也会反映到其诗歌创作中去。“巡檐不觉吟兴豪,慷慨悲歌金石裂。……噫吁嚱!浩浩落落撑莙嶙,石交耐久我与君。弹指一别已十日,回首漠漠空烟云。”(《将至碱泉,车中别博克达山》)“海非海兮山非山,热非热兮寒非寒。倏而来兮忽而去,去也无迹来无端。……书生终日闭门坐,焉知六合以内、六合以外咄咄多奇观。”(《沙山来》)诗人心中豪迈大气,因而在创作中往往体现为着色强烈,大片使用色彩词汇,极具视觉冲击力,给读者带来油画般鲜明的视觉效果。“春风吹沙陀,千里郁苍苍。南山白雪白,北山黄云黄。云黄黄不散,雪白白有芒。”(《下库舍图岭入巴里坤界二首》其二)在诗人抚碑怀古纪汉唐的诗作中,悲壮情怀常常借助英雄主义情结得以抒发。“竟断匈奴臂,穹碑勒此间。星弧弯夜月,铁马驻天山。……至今扪古碣,血渍土花斑。”(《巴里坤城北寻汉永和二年碑》)“吁嗟乎!我生游屐畴能量,尻舆神马今无恙。扪碑拭字字有稜,雪意苍茫云漭瀁。云漭瀁兮山厜,山南山北罡风吹。纪功伐石亦何取,犹胜秦皇无字碑。”(《登库舍图岭观唐贞观十四年碑》)。“天地留残火,山河空劫尘。废兴无岁月,板筑有遗民。莽莽轮台路,茫茫塞草春。夕阳城一角,且复驻征轮。”(《古城》)这些怀古诗作,寄托了诗人的豪情壮志。诗人的情感从内抑转为外放,是外在环境和内在心理相互作用的结果。谪戍新疆的遭遇,使诗人的情感抒发由含蓄内敛转为豪迈激荡,显示出一种悲壮的情怀。

诗歌风格的转变是诗歌创作发生新变的表现之一。诗人在谪戍新疆期间创作的诗歌与以往“不求肆于意之外,不求异于辞之中”的诗歌相比,已有不同,转变为“肆于意之外,异于辞之中”了。诗作由体正声远、中规中矩、含蓄内敛的风格转向恣肆汪洋、怪奇多变和悲壮豪迈了。

(二)诗歌体式的变化

李銮宣诗歌新变的又一体现是其诗作体式发生了变化。通过数据统计,发现其在谪戍新疆期间使用“歌行体”[7]创作的诗歌数量比流戍之前、释归之后要多,且相对集中,详见表1:

表1 李銮宣诗作体式变化一览表

根据表中所提供的数据,经过对比,李銮宣在《荷戈集》中使用歌行体创作的诗歌数量最多,共有18首,明显高于其他诗集中歌行体的数量。《荷戈集》之前的诗歌是诗人谪戍之前所创作的,《荷戈集》之后乃是诗人释归后的作品。在《白云集》上、下,《瓯东集》上、中、下,《诏南集》上、下,《七十二沽草堂吟草》及《不波馆集》上、中、下这些诗集中,诗人使用歌行体创作的诗歌数量远远低于流戍新疆时期的歌行体诗作,在其所属诗集总数中所占有的比例也很小,这足以证明是新疆之贬引起了诗人在诗作体式的选取方面做出了相应的调整与改变。

毫无疑问,诗人在面对西域雄奇壮丽的自然风光时,歌行体是其最佳的体式选择。其中《瀚海歌》《拟行路难六首》《登库舍图岭纵笔作歌》《库舍图岭观唐贞观十四年碑》《沙山来》《漫述》《将至碱泉,车中别博克达山》等极具代表性。诗人并非机械套用歌行体的诗歌创作范式,而是参考、借鉴其他文体的创作技法进行诗歌创作,力求有所创新与突破。正因如此,其诗歌创作才会在清代中期西域诗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三、诗风变化产生的原因

(一)地理空间的变迁

李銮宣谪戍新疆前,曾任职云南。地理位置的变迁、地域景观的差异,其诗作风格自然也会随之发生改变。诗人面对迥异于内地的瀚海流沙、大漠戈壁、巍峨天山等边地自然风光,内心自是无法平静。李銮宣诗歌创作之所以有以上变化,实则源于诗人描写对象的变化。从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彩云之南,流放到人迹罕至、苦寒荒芜的西域边陲。地域的差异、地理环境的改变会深刻影响诗人内在的心理机制,继而导致诗作风格发生一定程度的转变。

“松高不漏日,石润欲生雨。侧睨青岚霏,俯瞰白云吐。云水共一色,濛濛结成乳。云水相缺处,忽有炊烟补。”(《海潮寺三首》其二)“放眼天无障,来登最上头。昆池如拭镜,太华欲垂旈。伟石千人立,炊烟一粟浮。”(《圆通寺庙五首》其四)“朝看白鹭飞,暮看白鹭飞。结巢高松巅,高松何葳葳。呼群哺其雏,毛羽洁且辉。苍虬凌碧落,点点晴雪霏。”(《鹭巢》)“一庭花影曲廊遮,雨脚初收日脚斜。坐久不闻元鹤唳,湿云满地落松花。”(《一庭》)“正当雨虐风饕后,又值蓬飘缆断时。……门中蛇斗玄黄血,局外人争黑白苍。甚矣吾衰堪太息,媚看红日薄崦嵫。”(《雨虐》)可见,诗人贬谪前后的诗作因地理位置的不同、地域条件的差异而产生了某些变化。同为写景,贬谪前的诗作更显得温柔敦厚、中规中矩,情感上透出一种平淡冲和、飘逸闲散。而在谪地新疆的诗作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强烈的情感释放,诗作开合起伏、变化莫测。

(二)新疆特有的自然人文景观

满清一朝,部分官员由于贪污、玩忽职守等原因被发配到边疆“效力赎罪”,其中革职流放到新疆效力的官员就占很大一部分。“清乾隆年间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纪晓岚、湖北汉阳知县蒋业晋、云南迤南道员庄肇奎;嘉庆年间的浙江长兴知县舒其绍、江西余干知县史善长、广西凌云知县韦佩金、翰林院编修洪亮吉、宝泉局监督祁韵士、驻藏协办大臣成林、直隶总督颜检、云南按察使李銮宣、两江总督铁保;道光年间的浙江湖州知府方士淦、江西彭泽知县黄濬、闽浙总督邓廷桢、两广总督林则徐;咸丰年间的湖南布政使杨炳堃、江苏布政使雷以諴等”[8]。他们的到来并非心甘情愿,有些甚至是遭奸人污蔑,心有怨气。然而,新疆独有的自然人文景观浸润并涤荡了他们内心的苦闷与愁绪,心理机制的变化使他们迫切想要找到情感宣泄的闸门,描写新疆自然景物、边地风光的诗作便应运而生。

戈壁、沙漠、天山、大雪、大风、纪功碑等迥异于内地的自然人文景观都给诗人们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素材。“叠峰摩空玉色寒,人随飞鸟入云端。”(邓廷桢《天山题壁》)“巘崿凌空起,崔嵬镇大荒。……月竁乌孙国,寒潭白练光。”(颜检《博克达山》其一)李銮宣也有《白杨河望博克达山》:“开门见南山,南山雪压顶。万丈琉璃屏,激射日光冷。”高原湖泊巴里坤湖澄明如镜,李銮宣不禁连咏三首《蒲类海》。其一云:“雪岭三峰矗,天光一镜涵。日高澄海市,波净豁云岚。鹳鹤盘空起,鱼龙得气酣。尾闾何处泄,不必注东南。”深邃幽美的湖光引发诗人别样的诗情。

在新疆奇异自然风光的涤荡和陶冶下,诗人的心胸变得更加开阔,境界遂得以提升。诗人从最初的愁情满腹转为豪情满怀,别愁少了,激情多了。“烟霏微兮云演漾,峰头白雪遥相望。相望何如相对时,望山别山吾有诗。行行又过蒲类海,水光扑面风飔飔。”(《将至碱泉,车中别博克达山》)其主体情绪不再是悲情苦闷,转而以一种豪迈的姿态来面对自己的流人身份。

(三)固有的诗歌传统

诗人在谪戍期间多选用歌行体进行诗歌创作,是因为古已有之的诗歌传统。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的《白雪歌》《轮台歌》《走马川行》等脍炙人口的篇目都是采取歌行体创作的。清施补华《岘傭说诗》:“岑嘉州七古劲骨奇翼,如霜天一鹗,故施之边塞最宜。”[9]

同写天山雪景,岑参诗:“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9]。(《天山雪歌送萧沼归京》)李銮宣诗“忽然天风吹马足,直上千仞万仞之峰巅。积雪巉岩万万古,其鳞之而玉龙舞。有时天亦被雪遮,一片空濛迷仰俯。”(《登库舍图岭纵笔作歌》)“博克达山高极天,三峰岝崿青云端。昼拥鸿濛万年雪,玉蝀连蜷皎似洁。”(《将至碱泉,车中别博克达山》)同写戈壁风沙,岑参诗:“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夜风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9](《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李銮宣诗:“沙山来,高崔嵬,苦雾四塞惨不开。黄云匼匼黄尘霾,坤维忽裂声轰雷。……沙山去,石如雨,飞廉噫气箕伯怒。”(《沙山来》)

歌行体体裁灵活多变,声律、韵脚比较自由,平仄不拘,可换韵,且句式长短不限,此种特点有利于诗人抒发心中激荡不平的情感,诗人可在诗中尽情地倾诉,“放歌长言”。李銮宣胸中涌动着汪洋恣肆、豪迈激荡的诗情,这正暗合了歌行体在情感抒发上的优势。李銮宣融赋入诗,极力铺排夸张,追求怪奇之美,若想将这些特点一概凸显出来,恐怕惟有歌行能胜任了。而此前的岑参等诗作无疑为其提供了典范。

四、结语

谪戍新疆是李銮宣诗歌创作在内容、体裁、风格上产生新变的主要契机。此时的诗歌创作给人以全新的审美体验,诗风汪洋恣肆、雄伟怪奇,与清代文人学者对其诗歌的整体评价相较,已发生了新的变化。流放新疆的经历,就仕途来讲,或许是一次不幸的经历,但对诗歌创作而言,却是丰富诗人创作内容和风格的良好机遇。目前的清代西域诗研究,诗人生平事迹考订和诗歌内容评析较多,谪戍新疆对诗人艺术风格影响的研究较少。由内容研究到风格研究、静态研究到动态研究,是研究深入的必经之路,对李銮宣诗风转变的研究,正是在这一理念指导下的尝试与探索。

[参考文献]

[1]魏长洪,高健.李銮宣与其西域的遗诗[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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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璋.李銮宣与云南[J].人物春秋,2008,(2):3-4.

[4]星汉.清代西域诗研究[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30

[5]薛宗正.边塞诗风西域魂——古代西部诗揽胜[M ].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3:191.

[6]陈之任.历代西域诗选注[M ].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143.

[7]薛天纬.唐代歌行论[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7. [8]张建春.清代新疆流人诗作的边疆之情[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4):1.

[9]〔唐〕岑参.岑参集校注[M ].陈铁民,侯忠义,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49,338,323.

(责任编辑:任屹立)

LI Luanxuan’s Exile to Xinjiang and Changes of his Poetic Style

YANG Xiang-kui,DANG Wen-j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Arts,Shihezi University,Shihezi 832003,Xinjiang,China)

Abstract:LI Luanxuan,who wrote considerable poems,was a man of men in the middle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 By analyzing more than 200 poems that he wrote during his exile to Xinjiang,the author found that his poetical works there did not conform to the general evaluation from writers and scholars in Qing dynasty,which changed a lot. His style of poems emerged some new features,for example,peculiar,changeful,heroic and powerful. In addition,he used song form in poetry creation.The reason is that geographic position has changed and there are characteristic sights and inherent poetic traditions in Xinjiang. Exile in Xinjiang is undoubtedly the most important impetusf or LI Luanxuan’s changes on poetry creation.

Keywords:LI Luanxuan;exile in Xinjiang;new changes on poetic style;creative space;landscape of western Regions;Poetic tradition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304(2016)02-0095-06

[收稿日期]2015-12-25[网络出版时间]2016-04-08 0:35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西域表达”(11CZW 049)。

[作者简介]杨向奎(1977-),男,河南兰考人,石河子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