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蔚
2000年,大学毕业不久的屠宏涛在经历了短暂的南下经商之后,回到故乡成都潜心画画。他在现实中所遭遇的纠结无疑与绘画重合起来,他敏感于绘画突围的困窘,亦更能领悟生存的凶险,其绘画的视觉表征趋向于呈现多重交错、隔阂混淆、矛盾横生的图景,如怪诞诡异的舞台、烟尘四起的都市、隐秘幽寂的雪林,以及糜烂消沉的人堆。这是他所体验和理解的世界,一个巨大而虚假的幻觉乐园,皆是虚构、臆造、疯狂、混乱、相互侵占并彼此催生的景观。
1976年,屠宏涛出生。这个动荡的年份意味着一段集体记忆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终结,在某一阶段,艺术家因兴趣而习画,因生存而放弃,或因理想而回归,因热爱而坚持,亦都是本能而自然的事。
屠宏涛热衷于制造密集、挤压与腐坏的视觉效果,它们是现实如碎片般堆积、切割、碰撞的结果。正如他笔下那些破碎的身体,深具沉淤之气,是切肤之痛。与许多画家一样,取自于电视、网络、杂志与日常生活中拍摄的图片成为屠宏涛最原始的创作素材。它们在他手中呈现为一堆破碎形象的拼贴,荒诞而无用。他对待图像的方式,恰是媒介与信息时代中图像自身的宿命:无深度,无历史,也无归属。他以图像组合、交织的戏剧性拆解了绘画叙事和意识逻辑,时常造成视觉与语意间的断裂。这种看上去漫无目的的散置堆积,远离了大多数四川画家惯于制造的一目了然的形象图示,使其绘画具有了更开放的框架与更丰富的层次。
屠宏涛一直在绘画中表达对于当代现场的困惑。自然现场无情地消逝,人造与伪装的社会现场令人逐渐丧失了对幻象与真实的判断,并愈加沉迷于通过真实的事物来寻找虚幻的本体。为此,他创造了一个收纳灵魂与欲望的容器——人偶,从而消除了人在于灵魂或意志的自主性。人偶隐喻了必将崩毁、消散的肉身,是除了深渊与无限,什么都没有的形体。正是这深渊,这纯粹物质化的存在僭越了人的位置,从而诡异莫名,并揭示一种幻象。从2003年的“梦幻剧场”系列中装点画面的时髦道具,到随后在舞台上梦呓般的群众演员,再到人堆里面目模糊的百态众生,曾因这些华丽的形象而一度被错误地归入“卡通绘画”、“动漫美学”阵营的屠宏涛,一步步构建出自己后现代主义的荒诞王国,一个由虚幻和游戏构成的时空破碎的世界。
“碎裂”造成了屠宏涛绘画的“游移感”,主要体现为两个层次:一、图像的拆解离析,即能指的漂移;二、意象的含混朦胧,即释读的错位。在绘画语言上,屠宏涛试图以一种接近中国画笔墨的笔意抒写与对象交流,琐碎的笔触与混融的色彩往往让形象变得陌生和复杂。
1995年,屠宏涛结束了四川美术学院附中的学习生涯。这段艺术的启蒙时光在他的回忆里无疑是荷尔蒙满溢的青春,画画、嬉闹、打架、逃课,对世界荒唐与偏执的认知伴随着无拘无束的挥霍留在了记忆里。他的附中岁月仿佛是某种荒诞分裂的牺牲品,一方面让他坚定了离开重庆外出求学的念头,另一方面也成为其梦魇般的都市寓言的源头。尽管随后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四年给予屠宏涛的是一种充沛的人文给养,云烟西湖、水墨江南让他更多地贴近内心的古典情愫,使之有机会成为现实生活的窥视者和精神家园的轻逸者。但这种对往昔和自我的校正与寄情抒怀的精神疗养,并不能抵消现实生存中被挤压和被撕裂的焦灼。屠宏涛曾一度通过描绘无所指的纸堆和雪林来排解俗世的污垢,这样的描绘于他更多的是恣情于笔意挥洒的快感,沉醉于不着一物的纯净天地。它们在情感上或可等同于艺术家所钟情的宋画,是逃逸性的平淡、逸格与阴柔之美。然而艺术家的矛盾在于,他不赞同用诗意和抒情来建构虚无,也不允许自己沉溺于现代版的逃逸和梦境。
他最终没有隐遁入自然,而驻足于华丽、世俗、肉欲的现世,仿佛费里尼电影里一次又一次被复活的故乡。然而在冷漠驳杂的浮世里,故乡早已面目全非,更多的是精神意义的归依,甚至充斥着虚构的记忆。
2005年,当屠宏涛因展览的焦虑而将人偶密密麻麻地重叠在画布上时,他或许还未曾明确的意识到这种以宣泄为初衷的图像方式会在日后成为其表达生存尴尬的主要的视觉能指。他以不停重复、纠缠的支离破碎抵抗生存的抑郁,抵抗在极端有限的空间里的局促和不自由。
屠宏涛说:“今天的艺术唯一值得尊重的地方,是它坦诚地面对自己的伪装和本能的方式。”今天对于任何一位依然执著于绘画的创作者而言,艺术观念与形式的剧变不啻是一场强烈的危机。真假难辨的创作意图总会在作品中显露蛛丝马迹,无论艺术家如何以图像修辞的策略来篡改视觉现实,绘画仍旧服从于感知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