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以鑫、姚全兴、林丙义:反对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三个小人物

2016-04-29 00:00:00
党史天地 2016年8期

1965年11月10日,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马以鑫、姚全兴和林丙义,他们一个中学生、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学教师,面对姚文元奉旨之作,决然提出反驳意见,并“自投罗网”地给《文汇报》、《光明日报》寄稿,此后遭遇接二连三的迫害和打击……

三篇反对文章

1965年11月10日,马以鑫记得很清楚,在学校读报栏,他看到一篇署名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他是敬业中学的高中生,平日热爱文学和文艺,关心社会动态。读罢,他头脑里冒出两个问号———“第一,海瑞到底是好人坏人?我印象中海瑞名气很大,是个很有影响的清官,老百姓一直很爱戴。第二,我们今天看海瑞的戏到底学什么?”

他跑到阅览室,又把文章认真读了一遍。星期天,他到上海图书馆找来相关的历史剧、吴晗的文章和剧本,看了大半天,觉得“文章和实际距离太大”。他用5张活页纸写下自己的思考和感受,把文章寄给《文汇报》。

四五天后,《文汇报》来电话让马以鑫下课后到报社去一趟。《文汇报》总编陈虞孙告诉马以鑫,他们准备采用稿件,让他回去将文章改一改。

回家路上,马以鑫兴奋过后,一股悔意涌了上来。“第一感觉大概是做了一件傻事,姚文元怎么可能有错?第二从班上的反应、老师的神态发现不太妙。”马以鑫把原稿改成一封态度谦恭的“读者来信”,一再声明自己只是个中学生,要好好学习云云。第二天一早,他把改好的稿子送到报社。

没想到,11月30日,《文汇报》刊登了他未经修改的稿件———《也谈〈海瑞罢官〉》。他立刻托老师打电话到报社,问怎么用的是原稿。那边只说了4个字:“我们需要。”

同年12月16日,《光明日报》也刊登了一篇质疑姚文元的稿件,这篇稿件的作者是姚全兴。姚全兴当时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函授班学员。11月15日,他从《文汇报》上读到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后,很不以为然,觉得姚“太霸道,太不讲理”。课堂上,历史系老师王家范也谈到姚文元的文章,“他说:吴晗未必错,姚文元未必对,你们有兴趣的话,也不妨写文章表达自己的观点。”

受到鼓动的姚全兴自信地写下“不能用形而上学代替辩证法———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他写道:“(姚文元)用了一种形而上学的观点来认识问题、处理问题”,“随心所欲地把没有必然联系的两回事拉在一起,进行机械的类比。认为剧本中写了‘退田’、‘平冤狱’,也就是要我们学习‘退田’、‘平冤狱’……如果按照这种奇怪的逻辑进行文艺评论,那么写李自成起义的戏,就是要我们学习起义吗?”

另一位对姚文元文章有不一样想法的是中学教师林丙义。林丙义是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生,11月下旬,《文汇报》记者周国荣专程到虹口中学开关于《海瑞罢官》的座谈会。林丙义参加了座谈会,并讲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另一位历史教师也发了言,为吴晗做一些辩解。几天后,周国荣又出现在虹口中学,请林丙义就之前的观点写一篇文章。林丙义答应试试看,写文章期间,他打电话给周国荣再次确认约稿主题,对方答复:“写不同意见。”

林丙义是从史证和推论方法上与姚文元商榷的。他反对姚把明朝的“退田”、“平冤狱”与“单干风”、“翻案风”等同起来,也反对姚文元文章的基本观点———说海瑞要乡官“退田”,“实际上保护了中小地主和富农的利益。”

风波渐起

林丙义单纯地以为这只是学术问题,但事情的发展却令他大吃一惊。

12月15日,一篇署名“劲松”的文章———《欢迎“破门而出”》出现在《文汇报》上,对林丙义点名批评,主要针对林丙义所提出的“很难比拟”的观点。林丙义隐隐觉得这篇被许多报刊转载的文章“有来头”。他写信到《文汇报》,承认自己提出的“很难比拟”是错的,但仍坚持自己的其他观点。

三个多月后,《文汇报》又刊登署名“伍丁”的文章《为谁化装》,引用林丙义的一段话,提出了不同意见。林丙义认为,这文章通篇都是错的。1966年4月12日,林丙义写了反驳文章《论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评〈为谁化装〉》并送到文汇报社。他大量引用《毛选》《列宁全集》《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著作的论点,还引用了土改时的政策文件,证明自己之前的观点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分析问题,“旗帜鲜明,理直气壮”。但稿件石沉大海,林丙义曾到报社去找周国荣,追问文章为什么没有发表,伍丁到底是谁。回答通通是3个字———“不晓得。”

马以鑫也感觉到气氛在起变化。学校里开始有同学当面嘲笑他。马以鑫写了一封信给陈总编,说自己很痛苦、很后悔。1966年6月初,敬业中学里的大字报已铺天盖地。有一天,马以鑫接到学校红卫兵要他到学校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命令,回到校园,他被四十多人围了起来,其中一个红卫兵命令他坐下,许多人开始质问他:“马以鑫,必须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

与此同时,北京西路的圣彼得教堂,一场批评和自我批评大会也正在激烈进行中。姚全兴上台检讨。不久,他被要求交代自己的“政治问题”,搜肠刮肚地往自己脸上抹黑。1966年下半年,他趁着到北京“大串联”,跑到了光明日报社。一位姓乔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说:文章肯定是错的,但思想包袱别太重,学生犯错误是认识问题,认识好了,积极改造,回到革命路线,还是有出路的。“这实际上等于告诉我:正确对待,接受改造,脱胎换骨。”

林丙义也在心惊胆战中度过了1966年的夏天。虹口中学出现了不少揭发他的大字报,大多涉及他的文章。他写大字报反击,大意是他的《论经济地位决定政治态度———评〈为谁化装〉》是捍卫毛泽东思想,还责问《文汇报》为什么不发表,“伍丁”到底是谁。这篇大字报的原稿被红卫兵抄去,后来成为他的“罪状”之一。

不同的际遇

惶惶不安中,马以鑫等来了1968年底的高中毕业分配,他去了嫩江农场。因为会写文章,他被借调到农场场部宣传队,写过独幕话剧、小歌剧、舞蹈脚本,排练时还兼做导演,创作的节目在区汇演里获了奖。

1973年,高校开始招工农兵学员。经过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审核、考试、体检,马以鑫终于走到最后一关。一天晚上,上海师范大学负责招生的罗老师把他叫到招待所,一坐下就问:听说你写过反姚文元的文章。马以鑫如五雷轰顶,结结巴巴把这事说了一遍,罗老师挥挥手让他走了。走出招待所那一刻,他心如死灰。一周后,他却意外收到上师大的录取通知书。多年后罗老师谈到往事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因为17岁的一篇文章而影响他的一辈子。”

千里之遥的上海,林丙义和姚全兴则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风浪中煎熬着。

从1968年初开始,林丙义发现自己被秘密监视了:只要走出校门就有人盯梢,私人信件都被撕开检查,有的还被扣留。来看他的亲友也被查问,甚至被牵连。他哥哥曾专程从安徽来看他,到了虹口中学,看到校园内外贴着“打倒大右派林丙义”等大幅标语,不敢和他相见。直到“文革”结束,家人都不敢与他联系。

工宣队进驻中学后,林丙义被关进“牛棚”。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牛棚逐渐取消。林丙义有了些人身自由,但组织对他的结论中还写着“矛头对着无产阶级司令部”。

“四人帮”一垮台,林丙义就在虹口中学贴出大字报,开始为自己的“平反”问题四处申诉。在他的争取下,校党支部给出复查结论:“加在林丙义身上的不实之词应予推翻”。不久,虹口中学宣布为他“政治平反”。但迟到的“平反”对他已无实际意义。人生中最应有所作为的阶段,他却在被批斗、审查、监督劳动、做电工中度过。

弥漫着有毒气体的化工厂车间里,姚全兴整整当了12年“三班倒”的打包工。进上海第三化学纤维厂不久,厂里的造反派就贴出批判他的大字报———“彻底批判姚全兴的大毒草!”“踩上一只脚,叫姚全兴永世不得翻身!”

“文革”后的1978年8月18日,姚全兴写信给《光明日报》,问他的问题怎么处理?该社群众工作部8月22日的答复说:“如果因为在本报发表了批判姚文元谬论的文章而受到处分,应当得到纠正。来信已转有关领导部门研究处理。”

后来,姚全兴被厂里的上级部门纺织局推荐到上海纺织工学院(即后来的东华大学)去当教师。不久,上海社会科学院需要研究人才,姚全兴被推荐去该院的历史研究所。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6期,徐琳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