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湾水那些鱼……

2016-04-29 00:00:00常跃强
雪莲 2016年3期

自从童年的时候,父亲领我到村西头葫芦湾钓过一次鱼之后,从此我就爱上了鱼,跟葫芦湾的那湾水结下了不解之缘。

葫芦湾是我的乐园。那时每到夏天,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几乎天天泡在湾里。我在湾里学会了“狗刨式”的游泳,学会了踩水、潜水,也学会了摸鱼捞虾。小虾好捞,有时候它游着游着,我用手一捧,就把它捧到手里了。玩一会儿,然后就把它整个儿生吃掉。味道不错!比家里的糠菜窝窝好吃多了。可是我抓不住鱼。一条条小鱼从我身边游过,咬我的大腿,甚至放肆地咬我的肚皮,可是我笨得一条也抓不住。我的那些小伙伴们差不多都会摸鱼,看到他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接着从水里冒出来,两手紧紧地掐着一条大鲫鱼时,我既羡慕又嫉妒,我恨自己——你咋这么笨呢?

你向他们讨教,他们挠挠头,像是很为难似的,末了说一句:你潜下去摸就是了!然后“扑通扑通”就都又跳进水里去了。

不会就自己摸索。

我为学摸鱼曾经付出过血的代价。

有一回我潜进水里,用小脚丫寻找躲在泥里的鲫鱼,鲫鱼没寻着,却被一种背上长着尖刺的嘎牙扎了脚,哎呀,忽忽的淌血,疼得我眼泪哗哗地流,一连好多天,我的腿一瘸一瘸的,只能踮着脚尖走路……

我恨嘎牙。我们老家那里的人都不吃嘎牙,都说这玩艺儿有毒。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嘎牙这种鱼学名叫黄颡。它不仅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无肌间刺,营养丰富,还可以治病呢!

我老家莘县与河南省的范县是邻县。范县有个春景湖,这个湖与黄河连着,黄河发了大水,春景湖里的水就流到了范莘运河里,然后就顺着一条小河流到葫芦湾里。当葫芦湾里也盛不下的时候,水就漫上岸,淹了我们的大半个村庒。后来水渐渐地开始退了,但葫芦湾里的水仍然一眼望不到边,平静的水面上时不时的有鱼儿跃出,“泼喇”一声,溅起一团水花,随后就是一圈一圈的涟漪。于是,我们的那些小伙伴就都惊讶了:这里面有大鱼!

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我渐渐长成一个大孩子了。尽管我还从来没有摸住过一条鱼,但我没有泄气,仍然坚持继续学着摸。有一回,我潜进水里,脚碰着了一条鱼,这鱼反映迟钝,也不逃跑,被我一下子抠住了腮,把它提出了水面。

这是一条一拃多长的鲫鱼。

我一边踩水,一边把它高高地举起来。

我的那些小伙伴们,看到我也抓住了一条鱼,就都兴奋起来。他们齐声“欧——欧——欧——”的喊叫起来,为我喝彩!

把鱼拿回家,正赶上娘在做午饭。娘用两片绿绿的麻叶把鱼捆裹起来,然后用火叉把鱼放进灶膛里。待一会儿烤熟了,娘就从灶膛里扒出来让我吃。这鱼不开膛,不抠腮,也不放一点儿盐,那只能补充一点儿营养,并不怎么好吃。但是,在那个饥饿的年月里,这就是人间美味了。

一年又一年,这湾水把鱼养得越来越大了,同时,也让很多人盯上了。有人从亲戚家借来了鱼网,下到水里去捞。仇聚宝这小子更是心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带鐓钩的很大很大的网,从湾南头拉到湾北头,又从湾北头拉到湾南头,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拉,恨不得把一湾鱼都拉到他家去。还有的猎鱼者更卑鄙,他们往葫芦湾里倒一种叫“滴滴涕”的农药,很多鱼都被他们药死了。湾里散发着“滴滴涕”刺鼻子的药味,湾边上漂着一层白花花的死鱼,乡亲们都骂,骂猎鱼者办这样的绝户事,会得报应的。

渐渐的,葫芦湾里的水越来越少,甚至湾里的那个小洲也露出来了……

一天晚上,村官开社员大会,告诉大家了一个决定:翻湾。第二天,他们就组织了一帮人,把葫芦湾南岸的一条进水的河道堵住,然后架起六台抽水机,同时开足马力,在震耳欲聋的马达声里,水流到河道里,和其它一个又一个的沟渠里,甚至漫灌到田地里……

水抽了三天三夜,葫芦湾里的水在急骤下降,当湾里只剩下一片水时,鱼儿们就拥挤在这片泥水里,不停地蹦跳,做最后的挣扎。这时村官一声令下,几十个男人欢呼着下到水里去,开始抓鱼。鱼很好抓,因为它们已经无路可逃。若是某一个男人抓住一条大鱼,就会兴奋地喊叫起来:“我抓了一条大的!”这时会有另一个男人不服气,也喊叫起来:“我也抓了一条大的!”他的话音刚落下,另一个大个子男人就从水里抱出来一条像个小娃娃一般大的鱼,那鱼又肥又胖,摆动着尾巴打他的身子,把他的胸脯都打红了,但他仍然没有松手,末了那条大鱼一挺身子,只听得“啪”的一声,大尾巴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嘴巴,他被打得一愣,手一松,那条大鱼就又跳到那片泥水里去了……

打得好!打得好!我在湾边笑着拍手,蹦高高。

村官“豁鼻子”因为患有气管炎,动不动就发喘,不能下水抓鱼,就提着一条麻袋,在岸上等着往里面装鱼。这些鱼全都又粗又长,像一根一根的棒槌,于是他们就把这种鱼叫“棒槌鱼”。一条一条“棒槌鱼”被送上岸,然后装进一条又一条的麻袋里。大鱼都被他们捉光了,然后他们就用几张网,来来回回的在那片泥水里捞来捞去,想要把水里的鱼捞个干净……

看到他们这样捞鱼,我很恨他们。于是,我把裤子一脱,就要下湾,想去给他们捣乱,看能不能留下一些鱼苗儿。然而当我脱光身子,就要跳下湾时,却被“豁鼻子”拦住了。

“豁鼻子”说:你哪里去?

我说:抓鱼去!

“豁鼻子”说:你爹跟你爷爷都在外面工作,你家没有男劳力!

我拍了拍胸脯说:我就是男劳力!

“豁鼻子”笑了笑,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别在这儿瞎掺和了,赶快一边玩去吧!

我知道跟他争论没有用,只好悻悻地走了。那会儿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无可奈何的感觉,觉得自己渺小得就跟一条小鱼儿一样。低着头回家去,我无聊地踢着一块石子,很有些愤愤不平。回到家,我一屁股坐进一把破圈椅上生闷气,娘劝我说:你别跟人家争这个,好好念书是正事!

一听娘说这话,我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长大了要养很多很多的鱼,还都是大红鱼!让他们看着吧……

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长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末了一把把我揽在怀里……

湾里的那一小片水,很快就干了,干得裂开了一道道的泥缝,大得可以伸下去我的小拳头。当然,逢到夏天,偶尔也下一场雨,但是湾里再也盛不住水了,也再没有鱼了。

葫芦湾被毁了。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要上大学去了。临走的那天晚上,夜很静,月光从窗外泻进来,远远近近传来犬吠声,一片白杨树的叶子啪一声落在地上……

这时我想起了葫芦湾,一想起葫芦湾,少年时的往事像浪潮一样,朝着我猛扑过来,于是我一跃而起,匆匆忙忙的就跑出去了……

天上没有云彩,月亮很圆很白,照着干涸的葫芦湾;葫芦湾静静的,像是在这儿已经等我很久了。我喃喃地说,我要走了,葫芦湾,我来向你道个别!葫芦湾痛苦地沉默着,没有一点儿动静。我说我会常常想起你……说到这儿,我的心猛地痛了一下,只觉得眼睛一热,一珠凉凉的泪从脸颊上流下来,滴到干涸的湾里……

二○○四年春节过后,我回老家接父亲到济南治病,回到家天就黑了。父亲患的是肺癌,且已到晚期,一家人如困愁城。我心情沉重,一夜失眠,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来了。街上还没人,我就溜哒着到葫芦湾那里去了。过来这一年雨水好,葫芦湾里竟积下了几洼水,都很浅,最深处顶多也就是漫过脚脖。这时,我看见湾里有个驼背人,从后影我就认出来了,他是我小时候摸鱼捞虾的朋友,我们都叫他罗。罗这会儿精力很集中,正用一根木棒敲水面上的冰凌,然后用一个纱布做成的圆圆的小网子,从水里往外捞小鱼苗。他捞住一条就扔到他的小铁桶里去,现在他的小铁桶里已经铺了白花花的一层了。我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笑出一口黄牙。我说这小鱼怕是不能吃呢!“罗”说:能吃,咋不能吃呢,炸炸香着哩!我说这湾给造纸厂的废水污染过,你就不怕吃了受害?唉,跃强,什么受害不受害的,我们庄稼人的命没你们城里人的命金贵……

“罗”把我的嘴给堵上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只有选择无言,默默离去……

父亲的病终于没有治好。

二00五年秋天,逝世于省中医院的病房里。

那天晚上我陪床,蜷在一个藤编的躺椅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在梦里,我梦见父亲穿着蓝白条条的病号服,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在葫芦湾边上钓鱼。我说:爹,这湾里没鱼了!爹什么话也不说,扛起钓鱼竿,就飘飘悠悠的往西走。我喊他,他回头瞪了我一眼,脸色白煞煞的挺吓人。我大吃一惊,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冷战就醒了。我急忙拉开灯,就见父亲仰躺着,一动也不动的僵在那里,本来滴着的吊瓶,这会儿也不滴了。我知道不好,急忙喊护士,护士喊来了大夫,经过一番手慌脚乱的抢救,终于回天无力……

一年之后的9月11日是父亲的忌日。这一天我们在他的遗像前点燃了一对白蜡烛,烧上香,然后就是摆供品。供品很丰盛:菊花,白酒,苹果,沙琪玛,桃子,西瓜,还有鸡肉猪肉和牛羊肉。供品摆好了,我忽然一拍脑袋,说:少了一样。妻子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了。说完,就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菜市场离我家很近。不大一会儿,妻子就用塑料袋提来了两条大活鱼,一进门就说:我说要一条就行,那个鱼贩子非要卖给我两条,价钱很便宜,我就都提回来了。我接过塑料袋一看,里面有一条是个大鲤鱼,另一条是当年葫芦湾里的那种“棒槌鱼”。我一看见这条“棒槌鱼”,眼睛就热了,半天沉默,葫芦湾当年翻湾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说:这条“棒槌鱼”我要养起来!

妻子说:你不是养着凤尾鱼哩吗?干嘛还养这个?

我把老家葫芦湾的事给她一说,她什么也没说,就到阳台上刷那口闲置多年的磁缸去了。妻子把缸刷好后,放上半缸清水,我就把那条“棒槌鱼”撒到缸里去了。鱼入水缸,游得很欢,它有了自己的家。此后,我一空就到阳台上去看它,它有时潜入水底一动不动,有时浮到水面上唼喋,一见我去了,立刻就钻进水里去了。渐渐地,它就像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常常提醒我注意休息。有时我在键盘上敲稿子敲得时间长了,听见它“泼喇”一声,我就停止工作,到阳台上逗它玩一会儿……

逢到这时候,我就闭上眼睛,于是眼前就会浮现出那碧波鳞鳞的葫芦湾,浮现出那一个个跳出水面的“棒槌鱼”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