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路过二十岁

2016-04-29 00:00:00陈锦丞
雪莲 2016年3期

路过一片足球场

戈壁滩上有飞艇建造基地。飞艇建造基地被墙围起来,周围的野草正在疯狂生长。

我们的车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飞驰。听见解说:这是阿拉善的飞艇制造基地。人人伸长了脖子往窗外望。可是这片基地神秘得很,用水泥打出一片围墙,围墙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人人不由地感觉失望,脖子慢慢松弛下来,又寻找着其他什么有趣的事看了。

那片基地周围的野草正在疯狂生长。那个时候,我正眼巴巴地扒拉着窗户,向这片戈壁滩上的草场凝视着。它们瘦弱,绿中带黄。可是却群居在这里,延绵到远方。在远方,野草与蓝天粘连在一起。草好像长到了天上去。

我开始想象:这是一片足球场。我带着一只真正的足球,和长我三岁的堂哥,在这片足球场上飞奔。我与他把足球踢到天上,之后追逐着,再补一脚。我们在这片草场上开始狩猎。

会不会有狼呢?如果有狼,我的那位堂哥一定大惊失色,撒腿就跑。我则站定,与狼讲道理,把狼训得服服帖帖的,它朝我哈气、吐舌头,祈祷我赏它一块骨头吃吃。我们能够做的事,是带上我那头刚刚驯服的野狼,在这片真正干涸的土地上,真正地大笑着飞跑着。

如果正月十五那天,这片戈壁滩上开出了月亮,天上没有乌云遮蔽,月光就是澄澈的河水。它会把我的那头野狼,照耀成一个狼人。

恐怕大概可能也许会这样的吧。

可怜制造基地。它被人圈起来,里面的草已经野火烧尽了。在我的这片戈壁滩上,我损失了一个望不到边的足球场,戈壁滩上多出了一个与我无关的飞艇制造基地。

可是,在我的戈壁滩上,要完成那些梦想之前,我需要一个真正的足球,需要带着我瘦弱的堂哥坐飞机来到这里,还需要驯服一只呲牙低吼、目露凶光的野狼。

汽车已经飞驰过了那片土地,我转身向后追望,足球场离我越来越远,它变成了两个黑色的小点,像粘在玻璃窗上的一粒灰尘。全车人都在欢唱,只有我知道,那两个黑点,曾是我在戈壁滩上的专属足球场。

戈壁滩上的人无忧无虑的,爱多想。所以牧民有时候从不感到孤独,又常常孤独得要命。

一对高傲的牧民情侣

他们两个的脸上挂着两朵高原红。

男的没有太阳镜遮光,只好眯着眼睛,皱着嘴。牧羊的女人戴着一块青蓝色碎花布料,下巴那儿系着个活结,遮阳。

男人无所事事地站在路边,低头剥手指甲,大概是剥到手指上的倒刺了,一疼,浑身颤抖。老远听见“突突突”的声响,看见我们的大巴车临近了,便不剥指甲,抬头往车窗里望。他的眉头皱起来,可能因为阳光正烈,看不真切呀!又用手在眼前搭了一个凉棚,像孙悟空经常做的那样。

他的家就在戈壁滩的路边。我看见宽阔的公路上堆着一块块厚重的石料,大概是家要翻修。他大概不是牧民,而是工人,或者是一个学生。他大概没有羊可以牧。站在屋子边上的一位胖老汉大概是他的父亲,另一个方脸女人大概是他的母亲。他穿着一件蒙上灰尘的夹克衫,目送着我们的车。小娟大概是那个系着青蓝色碎花布女人的名字。

她在戈壁滩稍里的位置,手上拿着一根红绳鞭。羊都很乖巧,低头吃草,像地上的一朵朵白云。间或黑羊,像是乌云。黑羊撒尿,是乌云落雨了。她是威严的造物者,手上抱着一只初生的羊羔。可是……四周一望无垠,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抱了一会儿,又放下任它嘬奶去了。她没有事情可做,只好出神,脸上痴痴地笑起来。

男人假装剥指甲,眼睛偷瞄着她,脸上也憨笑起来。这些事,在老远牧羊的小娟都知道。

小娟长大了,胸前两座贺兰山。小伙子的嘴唇边上也钻出了稀疏的胡茬子。他们隔着老远,互相不说话,暗自红了脸。这一对高傲的情侣站在戈壁滩上,互相偷笑,各有各的心思。

如果我是一个牧民

我有属于我的一片白云,白云们一定很粘我,它们会咩咩叫着,围成一个圈,把我困在中间撒娇。

如果我是一个牧民,我要找到哪一只是最肥的白云,然后把它牵到我的身边,提升它做羊群的司令官,陪着我一起放牧。作为羊群的司令官,我应当教他说一点人话。这样,它每天早晨都会跑到我的床前,说:

“Good morning sir!早上好,首领!我已经把小羊们都赶去吃草了,您接着睡。”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呼呼大睡。

我会从白云群里找出最瘦弱的十只羊,然后把我的戈壁滩上较好的草地划分给它们。我就是如此,一向同情弱者。我还要从羊群里找出最强壮的一只羊,任命它做我的坐骑。我要把它取名为雅布。“雅布”是蒙语里“快跑”的音译。当雅布载着我狂奔的时候,我说,快一点,在太阳下山之前,我要巡视完这片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戈壁滩。眼前到处是荒漠和余晖。

我在那片草场上划了一个大圈。这是我的个人牧场,只放养我自己。这个大圈,圈下了戈壁滩上最丰茂的一块草地,可是我从不吃草。白云们干瞪眼,不敢说话。我躺在发黄的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过了好久醒来,迷糊又入睡。反反复复,以为自己沉睡在棉花丛之中。

对此,我当然会感到厌倦,当我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就捧一本书出来读。我的领头羊为我端茶送水。它当然不敢走进那个只属于我的牧场,而是在圈外安安静静地肃立等待着。

周围一望无垠。我开始期望,有一匹马闯入了我的国家。或者说,有一个马国的国王,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干草,带着他的马儿来侵犯我的羊国。我会毫不犹豫地骑上雅布,然后……逃走!

我已经厌倦了这片草场,我要转移阵地。我大声宣布:我们可以找到另一个更好的草场的!那里的草是鲜美多汁的,那里的河是天上的圣水!在那里,你们都可以长胖十斤。

身后跟着我的白云们一听,流下了口水,有了继续前进的力气。

我一定可以再找到一片草场的。可是,在过了许多年以后,我开始想念那里浑浊的水,追忆那片干草地。

蒙古人

蒙古人不说话,与我们一桌吃饭,眼睛怯怯的,不知道在往哪里看。有人问他:阿拉善还有多远?他笑笑,讲:

“哈吓,这里就是阿拉善么。左旗就是阿拉善。”

“那巴彦浩特在哪里?”

“咦?这里就是巴彦浩特!左旗就是阿拉善,就是巴彦浩特呀!”

他说“咦”的时候,嘴唇微张,眉头微皱,一副标准的疑惑不解的样子。

我们笑笑,各自吃饭。桌上有羊肉火锅,烩菜,牛肉炒青椒之类。菜品很多,大家都拘束。他不懂拘束。吃了几口,把烩菜转到面前,一勺接着一勺挖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吃起来。江南人看见了,心有所动,都学着他的样子,把烩菜盛到自己碗里,再不是一筷子一筷子吃了。

我和蒙古人挨着坐,我想: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他住在哪里?他和妻子是怎么认识的呢?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吃完烩菜,要了一点臊子面。吃完面条把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了碗,朝我们笑笑,和我说了句什么。

“什么?”我没有听清,问他。

“美、味!”他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

这个蒙古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剩下这些了。而后我们一行人吃完,从餐馆出去坐上大巴车的时候,他又从后面追赶过来,追停我们的大巴车以后,小声和司机说了一句什么,就坐在了车厢的最后面,搭顺风车去市区。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蒙古族人,眼睛小,单眼皮。脸庞高高的,很立体。我们开始讲起了方言。他听不懂,好奇地打量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顾自己坐车了。我们问他:“你去左旗还是巴彦浩特?”

“阿拉善就是左旗就是巴彦浩特么。”他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车子到了市区,他就迫不及待地下车了。

阿拉善的云

阿拉善的云有两种,一种是水蒸气,一种是咩咩叫的羊。天上的云靠风才走,地上的云要人去赶,人就是地上的风。

我要说的,是天上的云。阿拉善的天空像油墨画,蓝得像一块绸缎。白云被风刮成一抹一抹的,有时候可以比喻成哈达,美得不像话。车在路上狂奔,人人掏出手机,隔着车窗玻璃,咔嚓咔嚓地拍阿拉善的云。一边拍,一边说:

哈呀,回去打成照片裱起来么,漂亮得很。

等下了车,拍美景,也拍天空。取景的时候都要把蓝蓝的天空给带上了。

小时候看云,喜欢幻想。想着天兵天将躲在云上,要去捉拿另一朵云上的妖怪。那时在外婆家,我与表哥一人一把竹背靠椅,我的母亲站着训练我们的思维能力,问我们云像什么。我说:上头有天兵天将呀!我的母亲听了,觉得我想象力丰富,直夸我。比我大一岁的哥哥说:啊呀!云是水蒸气变的,上头啥也没有!弟弟傻了,姑姑也傻了?

南方的火烧云烧起来,像赤壁之战的影像,头顶上的穹庐是一片倒过来的红色的海。我想:天上打得厉害,天兵血流成河了。

地震云一条一条的,像瘦子凸出的肋骨。那时候小学课本上讲到过关于地震云的知识,那天正巧在操场上看见了地震云,想着要不要报告老师,犹豫半天,鼓起勇气去找体育老师了,老师也很严肃,打电话给她的上级,说某某某办事处,我们这里有个小学生发现了地震云。但上面不领情,这个事情就作罢了,我的家乡也没有发生地震灾害。

而阿拉善的云不同于南方的云。这里的云是色彩,就是纯粹的云。拍客们因为云而拍云,有时候拍完了,才察觉出这朵云像个什么东西。来到阿拉善的游客说:看,天上的云!

这里的云,好像从没有变过。只是人再路过这里的时候,忘记了云是这副模样的。

同车的一位小伙子,神秘兮兮地与我说:我拍了一张绝顶的好照片,给你看看。手机拿来一看,是阿拉善的云。云占了相片的大半,阳光下是五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