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秦观因词而名,然论家多称之为“女郎”词。秦观一生坎坷,幼年丧父,两试不第,多次遭贬,多舛的际遇使其词蕴涵着更加深刻的身世之感、人生之叹。而导领其词作的思想更是杂以儒释道三家,以儒家出世为主留恋俗世,困穷不达时则以佛道为归旨。故其词以情释佛,以艳情写禅境,蕴含着更深刻的广阔的人生之思与命运之争的别样内蕴。现从禅宗意境切入,分析秦观词婉约特色中的别样意蕴。
关键词:秦观词 佛禅 艳情 意境
秦观存词仅九十六首,但却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世人知其名多因其词。陈师道《后山诗话》云:“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逮也。”足见其当时已为宋词大家。少游词的内容多涉爱情与贬谪,词风婉弱,与其诗有相似处,故后人称其曰“女郎”。然其“专主情致”,一往而深,“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的词作,感人至深,韵味无穷。
少游一生坎坷,其词以情致取胜,情深至极,于离愁别恨中排解苦闷、体悟人生。冯煦《蒿庵词论》论其词曰:“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①正是道出其中的浓厚情韵。前人多论及秦观诗歌中的佛教思想,而其词作中隐含的佛教禅宗的超尘与情禅的思想多不为人所道,现从秦观与佛教渊源论起,剖析其词作在艳情中隐藏的深层的色空梦幻思想。
一、秦观与佛教之渊源
秦观受佛教影响源于其家庭,他在《五百罗汉图记》中写道:“余家既世崇佛氏。”《瘗疟鬼文》中也说:“蹇吾妙龄,志于幽玄。”后来苏轼向王安石举荐他时也言他“通晓佛书”,王安石回书也说:“又闻秦君尝学至言妙道。”可见,秦观向佛多为时人所知,并有借此致仕之意。但事与愿违,绍圣三年(1096),他却因佛书而遭贬。然不可否认的是,佛教实与少游有着难分难解的因缘。
秦观一生曲折,仕途不顺。这些外在的客观原因,都为他思想上的崇佛入佛埋下了伏笔。早岁的两试不第,少年时期的侠气不得而解,只有四处游历。这期间,他曾在江浙地区游览寺庙,交游僧侣,寄意山水,对科举仕途似有旷达的随缘自适之意,也是他佛教思想萌芽的时期,但这只是他一生坎坷的开始。元丰八年(1085)到绍圣元年(1094),可以说是他春风得意的九年,虽然其中也有两次贬谪的起伏,但整体上较为顺利。这一阶段的秦观既看到了仕途顺利,又看到了官场的黑暗与无奈。此间的诗词相对较少,更多的是政、论、策等实用文章。但从此时期文章中可以看出,这段时期是其佛教思想的发展成长期。官场的波诡云谲,让他心中升起无限感慨。绍圣元年之后,开始了秦观的贬谪生涯,也是其词作的丰盛多产期。这时候的秦观看透了人生无常,体会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其佛禅思想也趋于成熟,寓佛于情的表达方式,已经得心应手,炉火纯青。此时,他创造出了很多情韵禅意并盛的词作,如“后会不知何处是?”(《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千秋岁·水边沙外》)等词句。在纵马青崖的不羁游荡、春风得意的京都闲适、处郴横雷的再三遭贬的曲折起伏中,这复杂的人生阅历、多面的性情互掺,导致了秦观内心逃往佛禅的倾向。
秦观还常与僧侣交游,并和他们保持良好的唱和互动关系,其中有几人对他词中的佛禅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如高邮乾明寺的昭庆法师、诗僧道潜、杭州的辩才法师、云门宗的佛印法师,都与秦观保持着一定的联系。这些人对秦观词作中的佛禅思想,有着潜移默化的浸染作用,从其《心说》《艇斋》《精思》等诗文中可窥见其佛禅境界。
另外,其师苏轼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对秦观也有着十分重大的影响。苏轼向来看重秦观,二人亦时常交游僧道。秦观亦尝试调和三教,虽未达到其师的境界,但也独树一帜。秦观的诗文创作中,有着许多运用佛典,以佛理入诗的作品,如“无边刹境一毫端,同住澄清觉海间”(《和圆通院白衣阁二首》),“溪身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宿广林寺》),等等,这些作品的内容或游宿于禅院,或与僧别送离情,或发于神思,不一而足。其内容虽有时略显僵硬,却是其新创以情写佛手法的尝试,这也是其以佛禅入词境创作的基础。
无论是从其家学渊源、人生经历,还是从其交往僧道,抑或是其诗文作品中,都表现了秦观与佛教,与禅宗的错综复杂而又紧密相连的关系。
二、秦观词中的深情与佛禅
宋代是我国传统文化高度发达的一个朝代,陈寅恪先生有“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②的论断。北宋的学术文化精彩纷呈,儒释道三教皆有各自众多的信徒,都得到空前的发展。三教合一的思潮也潜滋暗长,影响了许多仕途不顺的文人。
禅宗,又名佛心宗,是中国佛教一大宗派,其主张修习禅定,彻心见性。禅宗强调万物皆空的空观、一切本无的无观、以心为本的心观,以及明心见性的“本来面目”。禅宗内敛修禅的方式顺应了宋代人内敛的民族个性,这使得禅宗发展迅速。“禅宗之临济、曹洞、云门三系,天台、净土二宗,至宋代亦是各擅胜场。”在这种禅宗风行的大环境下,经历了人生起伏的“古之伤心人”秦观,看透了世间沧桑,历经了人世冷暖,开启了融佛禅于艳情的风格的新词创作。兼深情与禅韵为一体、具有独特身世之慨叹的秦观词,便成了词史上一颗耀眼的明珠。秦观词情韵兼胜,其情涵括爱情、友情、亲情等,皆发自内心,以深情浓密取胜,所以无不使人身临其境,催人泪下。其词内容多涉及爱情、贬谪,也有少量的怀古纪游之作,其词中佛禅思想的表现多在前两种,故择略以述之。秦观词近百首,删去应制、狭邪、纯游历写景、纯怀人之情等词,剩下约五十首词。这些词作中,虽然亦是写情,但并非单纯言情,而是在情中别有寄托,渐显禅意。陈廷焯言:“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③这些评论都说明了秦观词的真情实感以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境。
徐培均将秦观诗分为三期:“前期从熙宁二年(1069)作浮山赋始,至元丰八年(1085)止”,“中期是从元丰八年考中进士开始至绍圣元年(1094)止”,“从绍圣元年三月被放出京至元符三年(1100)八月卒于滕州,是后期。”其分期根据秦观生平起伏,较能代表其诗词的思想感情,故借鉴之。且其佛禅思想,在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的演进。早期有随缘自适,亦有愁情执念;中期得意春风,较少涉及佛禅,但亦有发展;后期的一切皆空,以情为心的思想臻于成熟。现着重论述其词作的发轫期与成熟期。
秦观早期游历,多放荡不羁,留情于处处,故多思念回忆之作。加上秦观有着明确的诗词分体的观念,专以诗言志,词写情,故其词在艳情上可谓得其至理。这些怀念回忆的艳情词中,亦有许多隐而不言的佛禅之意。其中以“空”观的描绘为主,空观表现在“无住于心,无住于本”,一切随缘自适淡然处之;还表现在于愁情回忆中念念不忘,归空于情,在对情感的专注追求中,反衬出一切皆虚无,一切皆空的感悟。
秦观早期词表现出“随缘自适”,放达任游的逍遥之意。《望海潮》(秦峰苍翠)是其早期游历会稽所作。其中怀古闲愁、自适豪放的心情溢于言表,末尾“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之句,更是直接表达了秦观内心的别于后期词作缠绵戚愁的婉丽风格。又《满庭芳》(红蓼花繁)中所描绘的意象,繁花零落、楚天空阔、小艇孤舟,无不展现孤独之情,而却以“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这充满禅意的情景意象结尾。下阕中更是有超尘脱俗的思想感情,忘形于“清风皓月”之间,酒醉于“尘劳事”外,任世间纷扰匆匆,我自高卧随心自适,任人评论。乍一看,此词全若东坡手笔,与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首词都是秦观的早期作品,在未有大起落人生经历的时候,其中展现的多是超越境,是一种看似看破、恣意诗酒人生的感叹。而到后来,历尽沧桑,便感到人生根本不是这么自适,而是有更多的无奈。
在归空于情上,有怀古之伤情,如《望海潮》(星分牛斗)“追思故国繁雄”往事如烟,“月观横空”,唯有明月依旧,繁华烟水,一切皆空。有异地思想之情,如《沁园春》(宿霭迷空):“柳下相将游冶处,便回首、青楼成异乡。”回忆当时游历,腻云、兰皋、蜜脾,如此繁华美人,到最后也只能成“微茫”,其中充满了强烈的执着无益,一切为空的佛禅思想。《满庭芳》(山抹微云)“空回首、暮霭纷纷”、《八六子》(倚危亭)“欢娱渐随流水”等,作者在词中之情大多为回忆过往,是对红尘俗世繁华的留念与执着,但终究换不来再次的欢乐,于是秦观也只能在情与空的对转中来排解心中的无奈与伤痛。而此时,空观对于秦观,并未达到万物皆空,而是由于对情执着的破灭,让他萌生一种空的意识,他是因情悟空,由情入空。
秦观的后期词作,因其被贬漂泊不定,呈现了一种新的感悟,即对一切皆空与人生本苦有了新的认识。在以心传情,以情写空的基础上更增添了人生本无奈的感慨。《望海潮》(梅英疏淡)“兰苑未空,行人渐老”“暗随流水到天涯”,人将老去,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人生无常的感慨蕴于其中。《踏莎行》(雾失楼台)“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在更多的时候,秦观的晚期词作表现了一种迷失的心情与状态,这首词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包含了词人自身的经历,看透了人生漂泊,却终究没有归处。这也是他佛禅思想在其人生中的局限,他没有苏轼的超迈,没有能够在禅的境界里寄托自身,这凄苦的迷途以及痴情,就是他的羁绊。
由于他对情的执念,秦观一生并没有完全进入佛禅的空无境界,这并非他没有领悟到佛禅的境界,而只是以其专情来表达个性以及对词境的开拓和对佛禅的改变。他执着于情,却也在情中得到解脱,爱情、友情、亲情,都是一瞬,却也都是永恒。
三、秦观词中佛禅境界
境界论本源于佛教,殷《河岳英灵集》评王维的诗道:“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这是境界出现的较早文献,境界论由此发迹,至严羽《沧浪诗话》而臻于至极。境界与佛禅本是渊源深厚,融佛禅于诗词境界之中故也是情理之中。秦观在以禅入诗之风盛行的宋代,自觉不自觉地把佛禅思想带入到其词的创作,便也是可能的。
然有唐一代,以禅入诗,多表达的是空寂空理澄明的佛禅内蕴。此道至宋发展到巅峰,故宋人欲求新变,别样写禅境,秦观以心写深情,以深情写佛禅的创作方式,便是创新的一种尝试。吴言生把禅宗哲学的境界概括为:“触目菩提的现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觉境,珠光交映的圆融境,饥餐困眠的日用境。” 秦观命途多舛的一生,注定了他思想的复杂性。其杂参三教的思想,导致了其在出世入世之间徘徊,而在遭受苦难挫折时,又必然走向佛禅以逃避人生的倾向,又与其一生重情的思想,几相杂糅。于是,在无路可寻之时,创作新词,便是他人生的主要寄托。而秦观词在境界上的表达亦可归入在此四境上。
“触目菩提”是指直观所感的所在,是到般若真如境界的必经阶段。触目所感乾坤万象,自然山水,都是真如境界的外在表征。东坡云“溪身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这正表现了山水万物形形色色皆属法身。而自然情感、人生至情亦是万千法象之一种。“在人类的艳情与禅思之间有着相通之处,由此形成了禅宗诗歌中以艳情喻禅的倾向。”秦观词中的爱情、友情、亲情,便都是万千法象之属。秦观通过这触目所见之深情,融入词中。如《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言与义妓分别之情,然言“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由情而生,愁极而归于无,由触目之景,寒月孤舟,酒后相别,源于触目眼前之景。而此时所生之感,自是从自己一生经历所起,飘然而来,却是情意至真。情深极,却无处排遣,终归于断肠,即心也。万情源于心,心即是本,此便是佛禅思想之核心。《江城子》(南来飞雁北归鸿)是秦观历尽波折,回首过往的一首词。此时是元符三年(1100),已是其生命的终结,与被赦还的苏轼相见时所作。“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一生坎坷,此时相见,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的他已经看透人生,明了世事无常,人生本苦。但他从二人友情入手,言尽沧桑,又以“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相叹,可见此时秦观的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转变。秦观对于爱情、友情的执着,到此时归于“后会不知何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④
秦观的佛禅思想,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虽然其词作表现佛禅并不明显,但却不容忽视。其重情的词作,就是其在佛禅思想的大背景下创作而成的。秦观词在佛禅思想的影响下呈现的意境,亦是可以从禅宗境界加以分析的。其中的空无苦色幻观念,是其一生经历的写照,是其由执到悟的升华过程。
总之,“伤心”的秦观,以儒家修齐治平之道为本,以醉心佛禅来逃避现实,这是不争的事实。秦观词取得了当代以及后代人的认可,其杂合了士大夫“身世之感”与以艳情言佛禅的创新表达,是其他人所不能及的成就。秦观的佛禅思想源远流长,他对于词体的擅长又是“专注情致”,其中之执着与洒脱,自适与追求,深情与禅意并存,是以佛入词的一种新的尝试。尽管秦观本人不能够放下执着,但从他的人生经历和佛禅思想上看,其词作中隐含的禅思新变依然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一种现象。
① 冯煦:《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蒿庵论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0页。
②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1年版,第277页。
③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0页。
④ 赖永海主编,陈秋平译注:《金刚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12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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