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以来,书写姊妹关系的文本一直不缺,然而姊妹关系特点与作家创作追求的内在关联,却缺乏深入细致的研究。《半生缘》《米》《镜中姐妹》中的姊妹关系大相径庭各具特点,而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关系也相应地具有姊妹关系的特点,并且逐一印证了作家的创作思想。小说中姊妹关系有着特别意义,是探索作家作品的新视角,值得我们重视。
关键词:姊妹关系 人物关系 创作思想 新视角
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出现于“五四”时期,相应地,书写姐妹关系的文本也陆续出现。20世纪80年代以后,姊妹关系仍是作家们偏爱的主题之一,虽然评论界对此已有一些分析,但对姊妹关系的认识尤其是亲姊妹关系的认识仅停留于一般的女人与女人关系的认识上,缺乏更为深入细致的研究。那么,姊妹关系与作品中其他人物关系及作家的创作追求存在关联吗?如果存在,那么关系又是怎样?下面就以张爱玲的《半生缘》、苏童的《米》以及鲁敏的《镜中姐妹》为例加以分析。
一、相似的姊妹,不同的关系
苏童的长篇小说《米》的时间背景设置在乱世中的20世纪30年代。米店冯老板的两个女儿织云、绮云虽是一母所生的亲姊妹,但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可以发现她们俩彼此的敌意。“她们更像两只充满敌意的猫,在任何时候都摆出对峙的姿态,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气往往被姐妹俩的斗嘴所打破。”{1}当织云怀孕去找六爷想办法,却受尽奚落被人赶出不知去向时,作为妹妹的绮云没有半点同情。即使当年因织云和六爷的关系,米店也得了好处,但绮云对织云有的只是嫌恶,哪怕冯老板担心织云会想不开,央求绮云去找一找,绮云也只是冷酷地拒绝。织云所生的儿子被六爷抱走了,织云在儿子满月后执意要跟着六爷去做姨太太,不管不顾地把歹毒的丈夫五龙扔给了绮云,于是姐妹俩人又发生了一场争斗,连她们自己都意识到:即使死了爹娘,只剩下她们俩人相依为命,但她们哪像姐妹,倒像是仇人。
鲁敏的中篇小说《镜中姐妹》写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县城里一家人的五个姊妹——春华、秋实、大双、小双和小五。这五姐妹虽然年龄差距较大,最大的春华要比小五大十一岁,而且她们家的物质条件也并不宽裕,但她们彼此之间有着温暖的关爱和体恤。尤其是双胞胎姐妹大双和小双更是好得形影不离,外人很难分辨,即使俩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她们所做的也只是共同分享其中的甜蜜和风险。为了弄清笛子到底爱谁,小双把头发剪短了,而此时的她们,关系依旧那样好,一点也没有情敌间的紧张和敌意。“她们对视着,像世界上最亲密的姐妹那样,这次的发型之变令她们更加互相体恤,互相鼓励,互相为对方可能面临的失败和成功而伤心或激动着,她们的心思在对方的心里像玻璃一样透明。”{2}当小双以为笛子喜欢的是大双时,她伤心地跳河自杀,而大双也几乎是为她“殉情”,亲手把象征爱情的蝴蝶发夹夹在了小双湿漉漉的短发上,然后扔掉笛子送的复习资料,放弃高考。在这篇小说里姊妹俩好得如同一个人。“我是她的影子,我是她的一半,这间房里的每一样东西,我怎能一个人用呢……”{3}
苏童《米》中的姊妹关系是冰冷的仇恨,鲁敏《镜中姐妹》中的姊妹关系则是浓浓的温情,而在张爱玲的《半生缘》中,姊妹关系则要复杂很多。姐姐曼璐为了母亲和抚养弟妹不得已做了舞女,由此牺牲了自己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妹妹曼桢一直感恩于姐姐的付出,当世钧劝曼桢为了他们的婚姻着想,暂时不要和曼璐来往时,曼桢坚定地维护了姐姐:“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和妓女是谁更不道德!”{4}她真心地爱护自己的姐姐,甚至为了维护姐姐的尊严赌气把世钧送的订婚戒指都还了回去。而曼璐也一度疼爱珍惜自己的妹妹。曼璐嫁了祝鸿才,但在祝鸿才那里她根本没什么地位。祝鸿才不仅在外面花天酒地,而且还常常对她恶语相加,甚至还死皮赖脸地向她袒露对曼桢的觊觎,曼璐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他的无耻。当然这种深深的姐妹情谊,也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为了留住所依赖的男人,她并非没有动摇过,但她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当曼璐再会初恋情人豫瑾时,发现自己心爱的男人因妹妹而否定了从前和自己的一切,她伤心欲绝,对妹妹的感情也发生了质的转变。“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了骨髓。”{5}于是有了后面曼璐设下陷阱让丈夫强暴并且囚禁妹妹直至其生养的情结,至此,姐妹情谊分崩离析。可以看到,即使姐妹情深,女子间的性嫉妒依旧存在,一旦被触发,后果很严重。然而,毕竟是姊妹,两人的感情比起一般女子关系而言又要更复杂。当曼璐发现曼桢之前体贴她不让她知道豫瑾结婚的消息时,她很懊悔“家里这许多人里面,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豫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6}。而曼璐死后,曼桢也减少了对她的记恨,她去看孩子时甚至都没有在意曼璐的遗像。当她向豫瑾倾诉自己的痛苦经历时,“为顾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7}。不能说曼桢原谅了姊姊,但可以看出她选择了宽恕姊姊。可见在张爱玲的笔下,姊妹间的情感更符合人性的复杂与微妙。
二、从姊妹关系推演其他人物关系
姊妹关系不像男女关系、母女关系,或父女关系来得受人关注,在心理分析学上姊妹关系也往往容易被忽略,但笔者却认为姊妹关系有着特殊的意义。姊妹间既是亲人,又是同伴朋友,甚至是自我的投影,当然也有可能会是仇敌。为此,作家笔下的姊妹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作品中其他很多人物的关系特征。
苏童《米》中的姊妹织云、绮云像仇人一般,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关系也正是如此。冯老板夫妇对女儿缺乏应有的关爱,对年仅十五岁的织云放任自流。织云和六爷勾搭成奸,夫妻俩觉得她有辱门风,干脆不让她回家,把大门锁死,对其不闻不问。到绮云这一代,绮云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冷若冰霜。当发现儿子米生不懂事拿家里的金子去换糖吃后,绮云让五龙把米生吊起来毒打,并喊着:“打呀,打死他不要你偿命,这孩子我不想要了。”{8}米生因报复妹妹小碗,竟然害死了小碗,因害怕惩罚,他不敢回家。绮云知道事情真相后表现得极其阴狠,“把他找回来,让他跟小碗睡一起,让他们一起去,把柴生也捎上,我一个也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跟着你们受罪了”{9}。即使歹毒如五龙也听不下去了。最后,在绮云的唆使下,五龙打断了米生的一条腿。亲子之间尚且如此,其他的人物关系更是不堪。婆婆绮云揭穿儿媳雪巧偷情的丑行,雪巧进行报复在粥里下毒要害死全家;儿子、儿媳吵架,公公五龙可以举着驳壳枪对着儿媳的头部进行辱骂恐吓;织云、绮云和五龙虽是夫妻关系,但充斥在他们之间的只有互相的怨恨和伤害;五龙报复阿保对他的侮辱,借刀杀人害死了阿保,还吓走了六爷,阿保的儿子抱玉长大后又回来复仇;五龙得了脏病要泄愤,把和他有染的八个妓女全部杀害;为了报复码头会兄弟不给自己钱款,五龙挑唆青帮的长枪帮和自己的码头兄弟会火并;最后五龙死在回乡的列车上,而儿子又愤怒地掏空了亡父的金牙……在《米》里几乎看不到人间的温情,有的只是冰冷的仇恨和伤害。
鲁敏《镜中姐妹》中的人物关系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姐妹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父母疼爱子女;子女孝顺父母;老一辈夫妻相濡以沫;秋实虽然名声不好,但暴发户周传德对她真心实意;即使春华的丈夫陈善才升官发达有了外遇,但毕竟他还心有愧疚;还有曾经喜欢过大双和小双的笛子,多少年来一直不能释怀于往事,以至于影响到自己未来的生活……
张爱玲《半生缘》中的人物关系则像其中的姊妹关系一样复杂而微妙。曼桢曾因母亲见死不救而不想再见她,但当母亲一人在六安遭受战乱时,曼桢又为母亲担忧,母亲回上海后又收留了她。祝鸿才对曼桢的态度也有着意想不到的转变,以前是想着她想了两年,总觉得她是那样好,几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得手后,却觉得失望,结婚后更觉上当,“像一碗素虾仁,看看是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10},以至于最后变得愤恨。而他对曼璐一开始是轻慢,发达后在外胡闹差点休了她,但她死后,自己潦倒了,却又想起她的好来,感觉自己对不住她。豫瑾因为爱上了年轻的曼桢,当着曼璐的面轻易地否定了和她的那段感情,但当曼璐死后,他又担心曼璐儿子的病情(他开始以为是曼璐的儿子),并在曼璐的遗像前后悔于自己的冷酷。还有世钧对翠芝,一开始不喜欢她,但后来以为曼桢背弃了他,就娶了翠芝;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自己的表妹翠芝撮合和世钧的婚事,但翠芝过门以后,由于种种摩擦,妯娌间渐渐不大和睦,意见越来越深,最后弄到要分家。而世钧的母亲一开始偏心喜欢翠芝,但分家和翠芝、世钧一起过了,又因为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11},而渐渐地和翠芝不对起来,甚至和翠芝怄气。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三部小说中的姊妹关系大相径庭,甚至形成了有意义的对照,然而有意思的是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关系则无一例外地呼应了姊妹关系的特点。如果说人是魔鬼和天使的混合体,那么《米》则夸张地表现了人性中的“恶”,《镜中姐妹》似乎又表现了人性的“善”,而张爱玲的《半生缘》则让各色人物随着境况的变化在爱恨间、在善恶间自然微妙地转换,将人性的复杂微妙演绎得丝丝入扣。
三、姊妹关系印证创作思想
《米》《镜中姐妹》《半生缘》三部小说中的人物关系都与姊妹关系的特点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这难道仅仅只是巧合吗?
苏童的小说《另一种妇女生活》也出现了一对姊妹。有趣的是,这对姊妹原先几乎就是一对贞女,年逾半百而未出嫁,俩人离群索居,住在酱园楼上,相依为命,靠细致耐心的绣花来打发时光。这对姊妹简少贞和简少芬几乎可以和《米》中泼辣强悍、互相诋毁的织云、绮云形成强烈的对照。可就是这样一对相依为命的贞女姊妹,最后也因简少芬的出嫁而反目成仇。简少贞性情大变,像一个狠毒的疯女人抓着半新半旧的剪刀找介绍人顾雅仙算账。简少芬婚后回来过几次,但都被姐姐骂走了,甚至还遭到姐姐用粪水泼溅。简少贞自杀后,妹妹简少芬回来替她收尸,但妹妹似乎并不伤心,反而是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神经病老X,死也不肯好好地死去,死了还要拖累别人。”{12}至此,曾经有着深厚感情基础的贞女姊妹,已经和织云、绮云姊妹的关系趋同了。而这样的关系也正和三个女店员之间各自算计、相互猜忌、恶语相向、争斗不断如出一辙。如果再联系苏童同时期的作品《妻妾成群》《红粉》《妇女生活》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妻妾之间也好,同伴朋友间也好,乃至母女间也好,那一时期的苏童都在强化表现着人性中的残忍和自私,他尤其感兴趣的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对立冲突。而这一特点成了他创作上的偏好,也促成了那一时期他的创作风格。由此可见,姊妹之间充满敌意的关系并非作家偶然的想象,相反,它深深打上了作家创作思想的烙印。
与苏童小说中人与人的关系尤其是女人与女人的关系完全不一样,鲁敏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尤其是女人与女人的关系如同《镜中姐妹》所表现的那样,往往充满着善意和温情。在这方面最突出的作品当属中篇小说《逝者的恩泽》。小说中陈寅冬为兼顾妻女和情人,选择被枕木砸死,以获得抚恤金供养四人。这笔抚恤金寄给了妻(红嫂)女(青青),其特殊环境中相处的情人古丽就按陈寅冬生前的话,带着儿子达吾提到东坝和红嫂、青青一起过日子。对此,小镇上的人们都是抱以友善的好奇。这样的四人相处,本应是鸡飞蛋打,矛盾重重,险象横生,尤其是红嫂和古丽在性格上、生活态度上又有那样大的差异,红嫂持家、端庄、稳重,和《米》中的绮云、《妻妾成群》中的大太太毓如很相像,而古丽的年轻、漂亮、生动,不受红尘清规戒律约束的做派,和《米》中的织云、《妻妾成群》中的三太太梅珊又很接近,但在《逝者的恩泽》中,并没有爆发苏童小说中女人间的战争,有的却是女人间的互相欣赏、宽容、理解以及关怀。当红嫂想动用抚恤金为相貌平平的青青做嫁妆时,却又替达吾提考虑,他那么小,以后保不定有什么吃紧的事,急着要花钱。当她胸部有肿块,痛得不能动时,不肯听古丽的劝说去看医生,坚持要把抚恤金给达吾提治眼病,给青青置嫁妆。古丽到红嫂家后,与张玉才互相爱慕,但当她知道青青爱张玉才时,立刻放弃自己的情感,为他们两人牵线搭桥。当她发现红嫂得病后,立即劝她用抚恤金治疗,表示自己与达吾提不会要一分钱。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鲁敏和苏童以自己的方式在开掘女性善恶的两极,而各自作品中的姊妹关系也在印证着作家各自的创作追求。
在张爱玲这里,姊妹间的情感随境况而转换,同样折射了作家的创作观。《半生缘》中的曼璐、曼桢都是世俗中的普通女子,而众所周知,张爱玲是喜欢写普通人喜欢写平常的妇人的,在她看来,“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13}。而曼璐、曼桢在欲望、本能、情感、道德之间来回反复正是复杂人性的一种表现,这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张爱玲的小说基本上是围绕着人性的问题,人究竟是世俗的这一看法而展开的。”{14}张爱玲对曼桢姊妹幽微心态的细致开掘体现了她对世俗人性的深刻洞察。而且曼桢姊妹在体恤、关爱、怨恨、同情、愧疚、冷漠、包容等不同情感之间来回反复地转换在一定程度上也展现了张爱玲创作手法上的偏好,即喜欢“用参差对照的写法,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15}。
通过以上作家作品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姊妹关系犹如隐性密码,通过它,我们可以发现作品中其他人物关系以及作家的创作思想。当然任何一种解读都不可能是万能的,但是姊妹关系无疑是一个清新的视角,一扇灵动的窗户,有助于我们拨开纷繁的迷雾,照见作家的创作追求。
{1}{8}{9} 苏童:《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12月第1版,第49页,第128页,第130页。
{2}{3} 鲁敏:《纸醉》,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版,第200页,第203页。
{4}{5}{6}{7}{10}{11} 张爱玲:《半生缘》,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第156页,第114页,第172页,第241页,第245页,第264页。
{12} 苏童:《当代中国小说名家珍藏版·苏童卷》,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第368页。
{13}{14}{15} 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第73页,第499页,第74页。